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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დ资讯] 白糖罂《通房夫人》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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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 11:46: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白糖罂《通房夫人》全2册

出版日期:2020/09/02

内容简介

伺候是门技术活,小通房压力山大!

蓝海E92901 《通房夫人》上
因为家中欠债,谢云苔不得不卖身为奴,只求尽快攒够银两好赎身嫁人,
谁知这相府里五十岁以下的婢女唯她一个,要想清清白白离开……难啊!
尤其丞相大人苏衔个性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谁敢踩雷谁倒楣,
在她前头八位的通房都没有好下场,其中一人的手指头还是她帮着埋的,
连奉茶研墨都要穿不同颜色的衣裳,她每天光是更衣就累得快往生,
不过他也不是一直这麽无理取闹,偶尔也有大发善心的时候,
她未婚夫傍上县令夺走她家中仅剩的房产,他「体察民情」一并给办了,
相偕逛街遇上刺客,为了不让她被刺成串串,他飞身过来替她挡刀……

蓝海E92902 《通房夫人》下
谢云苔实在拿苏衔这个大丞相没办法,她还犹豫要不要嫁他呢,
他就把她打扮得珠光宝气,带她四处参宴散播她「未婚妻」的身分;
她介意门户不相当,他就吊儿郎当表示他可以辞官带她到处逍遥,
更一心守护她的家人,偷偷派人保护她从军打仗的爹,
甚至为了娶她这个通房当正妻,宁可背负恶名跑去皇帝面前长跪,
也不怪他心急,谁让她那一跃成侯爷的爹看他不顺眼,天天找人跟她相看,
等他们好不容易成了亲,正要享受婚後生活的甜蜜,
奇怪的「疫病」却开始流行,皇子一个没跑的全倒下,连皇帝都中招,
无奈之下她只能看苏衔到处忙,毕竟她这个孕妇只能乖乖养胎,
哪知这疫病竟和争夺皇位有关系,而宫里那位竟是他亲爹……


第一章 丞相喜怒无常

腊月,京中无风,也没下雪,街道上行人不多,静悄悄的巷子里只有几株枯树光秃秃地静立着。

红墙绿瓦的豪阔大宅在冬日里也显出几许萧条,直至一辆精致的马车驶入巷口,府里才有了些许动静。

「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守在门边的小厮窜进府里去报信。

喊声传进书房隔壁的小院,谢云苔坐在妆奁前怔了怔,长长叹出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

半个月前,丞相府的管家周穆去万牙婆那里挑人,那日谢云苔也刚到万牙婆处。

彼时她的父亲已被扣为人质半个多月了,据说还带着伤,她救父心切,见周穆的打扮该是达官显贵家的人便冲了出去,求周穆买了她,当牛做马她都愿意。

她需要卖个高价,选定周穆也有点别的打算——她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十二岁之後父母就不让她自己出门,怕她出事,饶是这样,在嘉县一地她还是盛名在外,甚至有读书人为她赋诗。

这样的一张脸,出来卖身自是难以自保,可她还是想赌一把,在换得钱财之余为自己多博一线机会。所以她路上便已盘算好了,若有机会便要进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府中婢女多,主家亦见过世面,没准儿就根本看不上她呢。

若是那样,她便可安安稳稳地当差,好好攒钱,等到能为自己赎身那天她就离开,嫁给她的颐哥哥。

她知道这样的机会小之又小,可饶是料到自己十之八九会赌输,却也没料到会输得这麽离谱——她来的这个地方,竟是大恒朝当今丞相苏衔的府邸,而堂堂丞相府中只有她一个婢女。

准确些说,是五十岁以下的婢女只有她一个,除她之外还有两个五六十岁的嬷嬷,与周穆一起打理府中之事,其他的下人就都是小厮了,偌大的府中再见不到半个女子的身影。

谢云苔三个多月前才刚及笄,经过的事虽少却不是傻子,这样的情形,她清楚自己想清清白白地走出这道府门大抵是不可能的,倒很有可能连活着走出去都难,因为当今丞相实在是个怪人,行事之狠戾、喜怒之无常,街头坊间交口相传。

理好发髻,谢云苔自妆台前起身,一步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颇有几分赴死般的决然。

沿着小道向西走了一段,又往南一折,她遥遥看到隔了两道大门的地方,一道身影正大步而来。

这道身影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气质与她想像里浸淫官场之人大相径庭,身姿颀长俊挺,穿着一袭淡青色的直裾,这般远远看着莫名有股仙气。

年近半百的管家周穆其实已是气度不一般的人了,跟在他身边却尽然失了光泽,谢云苔好生怔了怔,才注意到周穆原来随在身边。

很快,来者迈过了离得远些的那道门,不多时又迈过了谢云苔面前这道,她垂眸福身,道了声,「公子万福。」

淡青色的身影在她面前稍停,谢云苔低眉顺眼,尽量做出乖顺姿态。

下一瞬,下颔猛然被挑起,谢云苔身形一颤,无可避免地对上他的脸,蓦然屏住气息。

这是张她形容不出也想像不到的脸,说眉目疏朗、说面容清逸都不假,又不尽然,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眸深如寒潭,含着几分玩味正打量她……她忽而感觉到他身上那不是仙气,是妖气!

她在家中闲读话本时,常读到美貌的女狐妖,却不曾读过男狐妖,这一瞬她看着他,觉得若世间有男狐妖,就该是这个样子。

一息之後,苏衔松开了她的下颔,轻咂了声,「名字。」

谢云苔再度低下头,定住心神,「奴婢双字云苔。」

苏衔皱了下眉,「姓呢?」

「……姓谢。」谢云苔回道,只是简单的一问一答而已,不知为何她越来越慌了,许是因为坊间那些关於他的传言吧。

很快,她察觉到他的视线重新定在她面上,带着几许狐疑,「及笄了吗?」

「及笄了的……」谢云苔小声回道:「奴婢生辰在中秋,及笄有三个多月了。」

言毕,她听到一声散漫的「哦」。

他旋即又继续向前走去,周穆多停了停,低声吩咐她去备茶。

谢云苔忙应下,蹭着墙根先一步往书房赶,去备苏衔喜欢喝的茶。

苏衔淡看着这小小的背影走远。

周穆试探道:「这姑娘比阿致生得还美些吧?」

阿致是府里的上一个通房,也是先前最美的一个,标致的江南美人儿,弹得一手好琴。

苏衔啧声反问:「美有什麽用啊?」

阿致现下正被看押着,听候发落。

周穆忙改口,「是,阿致眼皮子太浅了,杭州詹家才给了她一百两黄金她就被说动了,真是……」

苏衔在朝堂上树敌颇多,不少政敌都爱往他府里塞人探听事情,察觉这一点後,苏衔便颇有兴致地往身边添了通房,借贪恋美色之名行守株待兔之实。

过去的一年多里,他身边的人前前後後换了八个,其中两个进来时就有问题,另外六个则是入府後被人重金买通。

苏衔喜欢这样戏弄对手的游戏,尤其爱在知悉她们的身分後散些假消息出去。

不过她们背後的主子若是分量太轻就没什麽意思了,这回的阿致就是这样,区区杭州詹家,不值得堂堂丞相与他们斗智斗勇。

是以在去书房之前,苏衔先去了阿致院子里。

阿致在他月余前离京时曾想潜入他房里偷些信件,被周穆直接按下来,之後就一直被关在院中,已软禁了一个多月。

阿致见了苏衔就瑟缩地跪着,连头都不敢抬,也不敢吭气儿。

苏衔意兴阑珊地打量她,她已按周穆吩咐换回了入府那日的打扮,一身粗布制的藏青色交领襦裙,头上簪着一支简陋的银钗。

依照苏衔定下的规矩,她没惹出什麽大事,就可以怎麽来怎麽离开,若苏衔日後要治詹家,与她没什麽关系;若詹家恨她将事情搞砸要治她,与苏衔也没什麽关系。

但视线下移,苏衔盯住了她的手,那善琴技的葱白纤指上有一枚翠绿的玉戒指,上好的成色,却不是她入府那天戴来的。

苏衔淡声提醒,「戒指。」

阿致猛地抬起头,瞬间泪眼婆娑,「公子……这是奴婢与公子初见那日公子赏的,奴婢想留个念想……」

苏衔眸光微眯,眼中的那份意兴阑珊已化作嫌弃,「蠢货。」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做出一份深情的样子来博他的同情,蠢得让人头疼。

不再多言一字,他提步离开,在他迈出院门的同时,一道黑影窜入院中,一把捂住阿致的嘴。

阿致杏目圆睁,想要挣扎,却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来……



书房隔壁的小院里,谢云苔小心翼翼将茶烹好,再将茶晾至苏衔喜欢的七分热。

趁着晾茶的工夫,她正好匆匆更衣,将身上的橙色衣裙换成碧绿的,以便一会儿去上茶。

府里的下人说,苏大丞相从前的一位通房是因为穿错衣服死的,她可不想重蹈覆辙。

推开房门,谢云苔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着茶盏步入书房,将其放到苏衔手边,又执起墨锭,安安静静地研起墨来。

他为什麽爱看她们穿绿衣奉茶呢?她们穿什麽与茶有什麽关系?

谢云苔胡思乱想,目光一挪,蓦地瞳孔颤抖,双腿发软地跌跪在地。

在苏衔的案头,离砚台不过几寸的地方放着一截手指。

那手指纤长葱白,该是女孩子的,断口处沾着血迹,略微往上一点的地方套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碧色戒指。

谢云苔周身战栗,胸中一颗心击得咚咚直响,反胃感被这心跳激起,一阵阵地向上蔓延。

短暂的安寂之後,衣袍的摩挲声响起来,明明微不可寻,却引得她又一阵轻颤,觉得这声音好像毒蛇吐信。

「这麽害怕吗?」苏衔声音里透着饶有兴味的味道,没有等她作答,他就又说:「手指而已,你也有啊。」

接着,一道绿光自眼前滑下,落在她披散在地的柔软广袖上。「赏你了。」

是那枚玉戒指,沾着血迹,在她袖上染出点点污色。

谢云苔僵住,目光所及之处,色泽柔和的绿色衣裙和玉戒指莫名变得刺眼,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然後,她听到一声懒懒的哈欠声,「知道她犯了什麽错吗?」

谢云苔几乎要哭出来,「奴婢……奴婢不知道……」

「哈哈。」

她听到短促的笑音,眼角瞥见人影一动,她下意识抬眸,苏衔正伸了个懒腰,大长腿无所顾忌地翘上桌面。

下一瞬,他也看过来,她来不及躲闪,两人视线相交。

苏衔眼眸微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谁让她不穿白衣研墨。」

谢云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绿衣,恐惧像是一缕坠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蔓延向四肢百骸,她浑身都开始发冷,战栗如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衔皱起眉头,胆子这麽小啊?没劲。

他指间还捏着那根手指,无所事事地凑到鼻前嗅了嗅,阿致不仅善琴艺,还善制香,柔荑总是带着股浅淡的幽香,但现在他闻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血腥气。

苏衔嫌弃地将手指也向旁一丢,手指落地骨碌碌一滚,滚到碧色的裙边,谢云苔吓得几要叫出声,却硬是及时捂住嘴,一点声音也没出。

苏衔不禁多看她一眼,淡声又道:「长得好看,放过你了。找个地方把它埋了。」

谢云苔顿觉逃过了一劫,顾不上再怕这手指,咬着牙将它与戒指一把抓起,磕了个头,逃也似的告退。

恐惧感直到她蹲在院後树下挖坑时才迟钝地返回,在将手指放进坑中的瞬间,谢云苔猛地一阵反胃,捂住嘴乾呕不止,却什麽都吐不出来。

待得反胃感淡去,谢云苔闭着眼睛,胡乱抓了两把土往坑里塞去,才敢睁眼,见确实已看不见那根可怕的手指了,她终於吁了口气,好好地又填了填土。

手指完全埋好,谢云苔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起身离开。想了想,先回了自己房中一趟,仔细洗净手上的泥土,然後寻了三支香点燃,又跑回院後的树下,将香插进了方才埋手指的地方。

苏衔没说手指的主人死了,但她想应该是死了吧,只因穿错衣服就丢了性命,实在让人唏嘘。

再说,苏衔喜怒无常,没准儿她就是下一个呢?现下好好的敬个香,来日黄泉路上或许就有个伴,免得牛头马面看她孤身一人就来吓她。

谢云苔这般想着,敬好香後还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双手合十,小声说道:「好姊姊,我不知你是谁,但我知你去得冤。常言道善恶有报,你在阴间好好的待着吧,这草菅人命的帐自有阎王爷替你记着!你莫要气不过出来寻仇,不然万一被驱了三魂七魄,就没办法投胎了,为了这等恶人将生生世世都搭上,不值当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已近自言自语,语重心长,恳切万分。

几丈外书房院中的高壮松树上,谢云苔所说的一字字在屏息运气间清晰落入耳中,苏衔眉头微挑,目光剐在少女後背上。

舒了口气,谢云苔拎裙起身,在她转身的一瞬,树上的人影消失无踪。

绕过後墙,谢云苔走过院墙边的石子路回到书房院门前,刚要进院,被一小厮挡了去路,「这位姑娘。」

她驻足打量,见这人面生,自己并未见过。

小厮也打量着她,笑道:「姑娘可是新来的?我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老夫人听闻丞相大人回来了,让我来传个话,今晚请丞相大人一道过去用个膳。」

他口中的老夫人按辈分算是苏衔的祖母,谢云苔入府有些时日,对苏家的关系也知晓一些,便福了福身,「知道了,我去禀话。」

那小厮哎了一声,并不多留,利索地离开。

谢云苔迈进院门,又推门进了书房,见苏衔正提笔写着什麽,便行至周穆身边,「穆叔……」压低声音,将方才那小厮所言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周穆。

苏衔闻声心下不由嗤笑,待她说完退开两步,他带着惑色抬头,「怎麽了?」

「公子。」周穆揖道:「苏老夫人请您晚上过去用膳。」

苏老夫人?谢云苔偏头看看周穆,觉得这称呼好奇怪,这般带着夫姓倒像称呼外人似的,但她不好多问,只得一言不发地等苏衔反应。

苏衔颔首,「知道了。」

第二章 疏离的家人

当日傍晚,苏衔在夕阳西斜之时放下手中事务,走出书房,提步往东边去。

他无意多带下人,连周穆也没有跟着,只谢云苔一人随在他身侧,她尽力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被他注意到,一路都战战兢兢。

与其他府邸相比,苏府的格局很有些怪,不似寻常府邸那般,大门打开往里便是一进进的府门,若将道道府门都打开就可一眼望进宅子深处,而是自头一进大门内就分了两道岔路,一条往东一条往西,在东西两侧分别可见到下一进府邸。

东侧的门内是苏家一大家子,西侧则都是苏衔的宅院,中轴线上原该是各道府门与正厅的位置则是一堵厚墙,将东西两侧分割开来,唯正当中有三扇门,中间那扇大的供府中主子们走,两侧供下人走,以此连接东西两侧,但平日里也不开。

换言之,整个苏府只是从外面看上去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完整府邸,内部其实是两座独立的府宅,一边坐西朝东、一边坐东朝西,各有各的前宅後院,只要正当中的门不开,就相互没什麽走动。

这样的格局闻所未闻,谢云苔入府第二天就觉得奇怪了,也不知京中达官显贵若来苏府做客见了这样的格局会如何想,後来听说旁人并不敢议论苏府的格局,盖因这是当今圣上亲自下旨修建。

苏府原本只有东边那一片,後来苏衔当了丞相,皇帝对他信重有加,想为其在皇城之中单赐一座府邸,他却不愿离开苏家,最後皇帝便下旨这样扩建了苏家的宅邸,让他既还在苏家之中,又有一片独院。

谢云苔听罢这解释还是觉得怪,可一时间又想不清楚究竟哪里怪,只得作罢。

苏衔行至正当中的那扇大门时,门已经打开,几个小厮毕恭毕敬候在门口,无一不堆着笑,见了他就连连拱手,「大人这边请。」

苏衔神情恹恹,也不吭声,就跟着他们走。

几人都识趣地随在後头,只一人在前引路,便是早些时候去与谢云苔递话的那个。

他面上的笑容始终不变,热络道:「大人出京办差,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老夫人一直念叨着,今日倒是巧了,表小姐昨日刚到府里,老夫人正说让她见一见您,您今日就回来了。您还记得表小姐吧?早些年表小姐在府里借住……」

苏衔直接打断,「不记得。」

小厮噎了下,尴尬地抬眸看看苏衔的神情,识相地闭口,後半程便都走得很安静,除却脚步声与冬日夜晚的飒飒风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

走了约莫半刻钟,用膳的花厅终於映入眼帘,谢云苔这才知道苏家一大家子有多少人。

偌大的厅里足有十几桌,这家宴并未男女分席,而是按一个个小家坐的,是以这十几桌倒并未桌桌都坐满,但林林总总算下来,几十口人总还是有的。

顶端正当中的一席是苏家老爷子苏重山与苏老夫人的席位,右首一席空着,一个人也没有。

苏衔不多言,径直走向那一席,谢云苔安安静静跟着,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这种微妙是从苏衔进屋那一瞬就涌起来的,整个花厅安寂无声,每个人都在打量他,神情各不相同,当中有几人似有几分想要搭话的样子,又无一不欲言又止,这份安寂便持续了下去。

苏衔一句话都没说,神色清淡地落坐便拿起筷子信手磕齐,直接夹菜,看上去彷佛周围的人皆不存在,他只是独自来吃个饭一样。

安寂又蔓延了一息,苏重山沉声开口,「都用膳吧。」

微妙的寂静这才被众人纷纷执箸的声音打破,气氛缓和过来些,苏老夫人慈眉善目地望过来,「阿衔啊,诗蘅你可还记得?」

苏衔忽而偏头,咧嘴一笑,伸手环在谢云苔腰上,「想着事情,倒把你忘了。」

苏老夫人语声噎住。

谢云苔一怔,她想挣扎,但觉他暗暗使力,硬将她揽着坐下,心中慌了一瞬,再不敢挣了,怕他这就送她给那根手指头的主人一起走黄泉路。

她僵硬地坐着,苏衔噙着笑意凑近,举动亲密得让她面红耳赤,可想到那根手指她又头皮发麻。

目光在面前的美味佳肴上扫了一圈,苏衔夹了块鸡丁喂到她嘴边,「乖啊,我有讨厌的人要应付,美人儿你自己吃。」

谢云苔後脊发凉,木木地张口将那块鸡丁吃进去,味如嚼蜡。

苏衔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嚼了会儿,才恍悟般看向苏老夫人,「什麽诗蘅?」

「哦,诗蘅……」苏老夫人顺顺气,向席间招手,「诗蘅来。」

谢云苔不安地偏头,只见一道倩影正从不远处的席间起身,桃色衣裙娇俏动人。

「表哥。」林诗蘅在离苏衔三两步的地方福了福,神色已有些讪讪。

苏衔方才那句「讨厌的人」她听见了,况且他还有美人在怀,这情景着实窘迫。

谢云苔低着头,在心惊肉跳中迫使自己定住神,然後小心地偷扫了苏衔一眼,在他眼底捕捉到几分戏谑。

她看出来了,他是在成心气人,那她可不能说错话。

她要活下去,就要讨好他!

林诗蘅有些紧张地望着苏衔,一方淡粉的绢帕在手中被攥了又攥,直拧出一道道细褶,她才终於横下心,扬起笑容继续说话,「表哥还记得我吧,一别数年不见,表哥已官拜丞相,我在老家听说时真为表哥欢喜。」

苏衔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子微向後仰,双臂张开,慵懒意味十足地瘫靠向椅背,「我们见过?」

林诗蘅神情一僵,满屋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让她觉得颜面扫地。偏偏苏衔已将视线收回,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她知道自己小时候干过什麽混帐事,如今也是迫不得已,才把苏衔当做救命稻草,壮着胆子一试。

她父亲是个文人,即便做了官也难改身上那股酸腐气,近来不知发了什麽疯,非要将她嫁给老家的一个赵姓秀才。那秀才穷得过年都买不起一双新鞋,父亲却着魔似的总在念叨他多麽才华横溢。

林诗蘅都不敢想那样粗茶淡饭的日子怎麽过,可父亲那个拧劲儿她是拗不过的,唯有位高权重的人开口让他没有争辩余地才行,林诗蘅便想到了这个表哥。

她并不求他真的娶她为妻,就是在他府里做妾想来也比嫁给一个穷秀才强。

後半辈子的指望系於此时,林诗蘅定住心神,硬着头皮续道:「见过的呀,我们小时候是一起读书的,表哥不记得了?」

「呵……」苏衔轻笑,话刚要出口,白瓷酒盅突然映进视线。

他低下眼,谢云苔正将酒盅送到他口边,美眸偷偷扫向他,又在视线与他相触的刹那低了下去,低语呢喃,「公子先用膳嘛,菜都要凉了。」

厅中众人无不屏息,道道目光直射而来,苏府上下先前都不曾见过谢云苔,但见苏衔适才的举动也能知晓她是什麽身分,一时众人无不在想:不得了,丞相身边新来的小通房和表小姐叫板了。

苏衔睇着她,眼底的阴翳中漫出一缕笑意,有意思。

旁人看不到她的细微举动,但他离得够近,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极快又极轻的一直在颤,靠在他身边的半侧身子其实并未与他挨着,眼皮更不敢抬一下,长而翘的羽睫颤抖着,原该颇带撩拨意味的举动让她这样做出来,好像是在给她上刑。

好笑地撇了下嘴,苏衔气定神闲地颔首,薄唇凑到酒盅边抿酒。

谢云苔没想到他会直接凑过来喝,短暂一慌,忙将酒盅扶稳,心跳越来越快,双颊也烫起来。

她私心里觉得自己这样伤风败俗,可是保命要紧呀。她若不让他觉得合意,哪天他不高兴了想杀她就是一句话的事,若她让他满意一些,他或许就能多容忍她一点错处。

苏衔将酒饮尽,她正将酒盅放回桌上,他手轻抬,揽在她肩头,察觉到她肩头一缩又猛地忍住,苏衔修长的食指伸出,在她下颔上一划,「谢云苔。」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她脊背猛地挺直,他漫不经心地笑笑,问她,「你喜欢她吗?若是喜欢,带回去与你做个伴儿?」

这一句话足以令林诗蘅双颊涨红,她是没想过能给堂堂丞相当正室,可到底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又与苏家沾亲带故,他这样问一个通房是什麽意思?

林诗蘅羞怒交加,「表哥这是什麽意思?」

谢云苔只作未闻,想了一想,认真地告诉他,「奴婢院子里住不下了。」

「你……」林诗蘅深吸气,被他们一唱一和的贬低气得恍惚。

苏衔睨着谢云苔,眸光微眯,半晌发出一串笑音,「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厅里撞响,闭上眼听可称清朗,然众人睁着眼明明白白看着是谁在笑,连僵硬地附和一笑都不敢。

这笑音又在一息间骤然收住,苏衔自斟自饮了一杯,继而抬手抚在谢云苔额上。

被一个长得妖异又杀人如麻的男人摸头,谢云苔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寒噤。

苏衔似乎没注意到,心情大好的抬眸乜着林诗蘅,笑道:「先来後到,眼下小美人儿不乐意,只好算了。但表妹别急,若哪天我不高兴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这回谢云苔大大抖了一下,林诗蘅亦哆嗦了一阵,那股羞恼转瞬又涌上来,她面红耳赤,「我何时、何时说过要去表哥府里,表哥莫要自作……」

苏衔一道眼风划过,林诗蘅没吐出的「多情」二字狠狠咬住。

他们都已是及笄及冠的年纪,平日自要守着男女大防,长辈这般引见,阖府上下谁不知是什麽意思,她这般解释不过是硬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听着都色厉内茬。

换做旁人多半会不置可否给她个台阶,可她险些忘了苏衔的恶名,这个人虽有治国之才,但小肚鸡肠之名在外,行事又没规没矩,哪怕口头上的亏也是不肯吃的。

两年多前,二十一岁的苏衔初登丞相之位,这个年纪的丞相在大恒朝从未有过,就是将这年纪翻个倍,能当丞相的都无几人,位至六部尚书、侍郎已是个中翘楚。

朝中自然有人不服,有个胆子大的翰林编了首打油诗来骂他,交口相传之下,两日之间便已流传甚广。

许多人静观其变,均想看看这位新丞相是怎样的性子,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会怎麽烧,却是谁也没想到,苏衔竟趁夜端着个粪盆飞檐走壁进了那翰林家中,在外一叩门,那翰林刚推门而出,就被一盆子兜头浇下。

这一盆屎震惊满朝,弹劾的奏疏瞬间堆满了御案,本本直指苏衔行事轻狂,不堪为相。

苏衔大大方方把官印拿到早朝上一放,先说自己要辞官不干了,接着一脸不耐地舌战群儒,「我位在丞相,区区一个翰林写打油诗骂我,满朝文武缄口不言,无人指摘半句;我自己出手回击,倒成了行事不端?岂有这样的道理?」

朝臣一时哑口无言,确实,苏衔位高权重,区区一个翰林这般骂他已是大不敬。

皇帝惜才,出言相劝,先劝苏衔好好为官,又道他不该这般将朝堂当儿戏,「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没有泼粪盆的道理。」

苏衔当朝哈哈一笑,「陛下说得是,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岂有写打油诗骂人的道理,这是顽劣孩童吵架时的把戏,便也只配这儿戏的反击,让臣为此上疏,臣嫌浪费笔墨;让臣为此依律整治,臣更嫌辱了我大恒律例。」

许多朝臣至今都还记得他当时勾起唇角的那抹嘲笑,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话,却让他说得理直气壮,苏衔的恶名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积累的,加上後来坊间渐传他手上人命无数,事到如今天下都道他张狂乖戾。

林诗蘅可没底气招惹他,若他脾气上来也趁夜泼她一身粪,她就没脸活下去了,只得将那句「自作多情」的指责咽回去,银牙狠咬,讪讪垂首,「表哥不喜欢我,我自不会强求,表哥不必解释这麽多。」

言毕一福,忿忿转身,回席落坐。

谢云苔略微松口气,想着坊间传言与那根手指,她方才真担心苏衔当众杀个人什麽的。

视线收回来,她看看苏衔,小心试探,「奴婢帮公子盛碗汤?」

她边说边要起身,想趁帮他盛汤的机会从他怀里躲开,却被他一把将手攥住。

「小美人儿你说得对啊。」苏衔以手支颐,锁着眉按太阳穴。

谢云苔茫然,「奴婢说什麽了?」

「菜都凉了。」他又笑出来,旁边当即有同样刚松了口气的苏家长辈吩咐下人帮他热热菜,他却已拉着谢云苔站起身,不由分说往外走去,「没劲,走,回家吃热的去。」

谢云苔不敢挣扎,被他攥着手随在身侧,走得趔趔趄趄。

她知道这是逢场作戏,毕竟他们今日才见面,熟都算不上,可他出了门还是没松开她,就这麽攥着她的手走得大步流星,她忍不住觉得他是不是把她忘了啊……

待得迈过府门,进了丞相府的范围,谢云苔终是按捺不住挣了一下,他没什麽反应,她就又挣了一下。

这回他回过头了。

「谢云苔。」昏暗的天色中,妖异的桃花眼眯出的凌光让她一个激灵,然後视线不快地落在她刚挣了两下的手上,「我在想事,你老实点。」

「……哦。」谢云苔立刻点头如捣蒜。

你想事就好好想,松开我——这句话她敢想不敢说。

苏衔看她的目光变得有点古怪,他见过的美人儿不少,婀娜的娇羞的,端庄的飒爽的,就算讨好也会进退有度,如此将胆怯写在脸上的倒是头一个,细品还有几分狗腿,可这狗腿小美人偏还生得比她们都好看。

苏衔兀自一哂,大步流星地又向前走去,仍未松手。

谢云苔只得趔趔趄趄地继续跟着,走慢了怕他拽得费力要不高兴,走快了又怕踩到他的鞋跟,一路走得好累。

进了书房,苏衔终於将她松开,抬头的一瞬,他反手将她一推,「出去候着。」

她尚不及抬眼看上一看,他颀长的身形就挡住了她的大半视线,她只来得及看到漆黑的屋中还有一道身影,听到他的话忙依言离开,识趣地退到院外。

屋里的灯火很快燃明,从影子看,房中确是多了一名男子,苏衔与他一坐一立,应是在议事,然谢云苔站得远,一个字也听不见,就算能听见她也不想听。

苏衔那样的身分那样的性子,有的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少知道点秘密兴许能保命,家国大事与她无关,她只想好好活到赎身出府。

长夜漫漫,谢云苔立在院外静静地等着,等了不知多久,打更声响起,可屋里的议事还没结束,两道人影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几乎动都没动一下。

又过一会儿,周穆从厢房走出来,谢云苔忙一福,「穆叔。」

「你去歇着吧。」周穆和颜悦色,「不知要议多久,你不必守着。」

谢云苔又福了福,就告退了,明日她不当值,而且颐哥哥要来看她。

程颐不仅是她的未婚夫,还是她爹娘的义子,就算现下看情形她十之八九没办法清清白白地嫁给他了,也不能让他与爹娘多担心。

这晚谢云苔作了个好梦,梦中家里还没出事,父亲走镖归来,给她带了江南的糕点,母亲在帮她绣嫁衣,颐哥哥坐在窗边读着书,他该是明年参加科考,说若中了举人就娶她。

她好奇问他,「万一中不了呢?」

程颐想了想,一笑,「那我会接着考,你若不嫌弃我,我们就先成婚,你若想等等,便等我考上再说。」

梦里她如那次交谈一般,嗔怒地别过头,「我哪会因为中不中举嫌弃你?你就是成心气我呢。」

程颐将她抱住,笑着哄她,「没有没有,我只是想你开心罢了。」

坐在窗边的母亲抬头看过来,眼中有两分责备,但眼底也是笑意一片,「阿苔快别闹了,让他好好读书。」

她笑吟吟应了声,美眸抬起,又看了程颐一眼,谁知却突然成了苏衔那张脸!

他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逼近,执起她的下颔端详着她。

谢云苔吓得低叫,瞬间睁开眼,眼前一片明亮,天亮了。

她喘着气坐起身,慢慢让自己安下心来,而後打水盥洗,仔仔细细地绾好发髻、梳好妆,挑了身孔雀蓝的对襟襦裙来穿。

谢云苔其实并不太喜欢蓝色,但她知道程颐喜欢。

她起床的时辰晚了些,待得收拾妥当,便差不多到与程颐约定的时间了,谢云苔拉开抽屉,把苏衔昨日赏她的那枚玉戒指拿出来装在荷包里,一并拿走。

第三章 不愿伺候他

隔壁院中,苏衔昨日刚赶回京中,又议事到深夜,今晨便没去上朝,悠哉地传了早膳来用。

他早膳一贯不会用太多,常是细品一碗熬得香糯的小米粥了事,皇帝知道他的口味後,府中用的小米就都是宫中赏下来的贡米了,香甜味绝好。

最後一口用完,苏衔搁下碗,无聊地坐了会儿,咂咂嘴,他没睡够,不想理事,於是踱出房门,纵身一跃,消失无踪。

儿时他最讨厌这样的深宅大院,因为他总是孤零零的,人人都厌恶他,这深宅大院便如同一头巨兽,他总觉得自己会在某一日神不知鬼不觉被它吞噬,连骨头渣都不剩。

但学了一身功夫之後,这份恐惧便荡然无存了,他凭着一身功夫开始在府里找乐子,最初还会被抓包,但很快就再没人能察觉他的踪影。

他慢慢看清了,府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譬如大伯父身边那个对大伯父最是依赖的小妾,不知何时早已与三叔不清不楚了;还有他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祖父,私下里的龌龊事可不止一件两件。

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让他对苏家仅有的愧疚,和因愧疚恨意纠缠而生的煎熬再不复存在,这一家子没有谁比谁更乾净,比他更丑的家丑多了去了。

淡青色的身影疾速划过亭台楼阁,快到几不可见,踏过青瓦也悄无声息,苏衔很快便走完了一圈,直到绕至後门,身形微微一顿。

他目光飞速一寻,隐入与後门紧邻的一方小院里,这小院地处他自己府中,当下又无人居住,是绝好的隐匿之所。

他从後墙上的小窗望出去,便见谢云苔正与一年轻男子谈笑。

苏衔眼眸微凛,这小狗腿原也是入府前就已有别主?

见谢云苔低头摸起荷包,纤指探进去一触,取了一物出来,苏衔眼力极佳,一眼便看出那是从阿致指上取下的那枚戒指。

他皱起眉,屏息运气,话音骤然清晰,声声入耳。

「……这是我昨日得的赏,你拿去变卖了给爹娘吧。」谢云苔道。

苏衔微怔,心情复杂。

他以为她胆子小,将那戒指埋了还要上炷香说会儿话,生怕被冤魂索命的样子,没想到这戒指竟还留着,要拿来接济家里。

小狗腿穷疯了吧?苏衔心里揶揄着。

墙外,谢云苔已将戒指递给程颐,程颐一看也知价值不菲,忙反手推回,「你留着,不然我变卖了换钱拿给你?家里都好,你快攒钱给自己赎身便是。」

谢云苔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哪天,若我还没攒够钱,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些多半也没办法带给家里,不如先交给爹娘,家里有地方要用钱便用,没地方要用钱就替我攒着。」

程颐抿唇,半晌无话,眼底一片心疼,而後轻轻又道:「我还是觉得该将家中的宅子卖了,不该是你溜出来卖身。」

「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已尽数变卖,再卖了宅子,一家子人露宿街头喝西北风吗?」谢云苔淡淡抬眸,神色沉静,全无昔日依偎父母身侧撒娇的模样。

程颐微微一滞,复又不甘地沉叹。

「不说这个了,相爷对你……」声音到此猛地卡住,好一会儿他才又续言,「不管怎样,我和爹娘等你回来。」

「嗯。」谢云苔点头,心中酸楚。

她原想告诉程颐,苏衔还没动她,转念一想,这话不提也罢。

这种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给他个虚幻的念想有什麽意义?若真要她在此事上说什麽,她宁可在事到临头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可能求苏衔放她一马。

墙边小窗後,苏衔嘴角轻扯,这两位难道是兄妹?

他捕捉到了程颐那句「不该是你溜出来卖身」,锁眉品了半天这个「溜」字,觉得还真有意思。

这时谢云苔与程颐的谈话已经结束,她准备从後门回到府中。

後门与苏衔藏身的小院只有一墙之隔,他凝神一想,倏尔闪身而出,旋即闻得谢云苔惊叫,「啊!」

谢云苔直往後退了两步才定住脚,看着他,樱唇打架,「公公公公子?」

「谢云苔。」苏衔抱臂,淡睇着她的脸,「府里赏的东西,不许往外送。」

只这一句话,谢云苔便扑通跪地,连娇柔悦耳的声音都在抖,「公子……」只唤了一声就哽咽起来。

苏衔定睛,绯红正从她眼周氲出,染了一片,不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自己溜出来卖身的魄力呢?在家宴上察言观色地跟他做戏的胆识呢?她是眼下才在他面前装怂,还是方才在她哥哥面前强撑?

他饶有兴味地绕着她踱了一圈,谢云苔惧意越浓,肩头紧紧绷起,头也越埋越低。

他在她背後站定,又是惯有的懒散模样,「这麽怕我啊?」

「是……」谢云苔脱口而出,转瞬又察觉不对,立即否认,「没有!」

哦,看来怂是真的。

苏衔更想笑了,好生欣赏了她颤抖不停的背影半晌,敛去笑容,从她身侧走过去。

没被叫起身的谢云苔原本还有些慌,随即听到他说:「有信要回,去研墨。」

「诺!」谢云苔应声,连忙提裙爬起来跟上他。

苏衔侧眸淡看她斜映过来的影子,看到的就是一副彻头彻尾的唯唯诺诺样,这样姣好的小美人狗腿起来别有一番意趣,尤其她背後还有副沉静面孔,更好玩了。

谢云苔随他走了一小段後略微松下劲儿,蓦地想起一事,小心地瞧了瞧他的神情,「公子……」

「嗯?」

「奴婢先去更衣。」她的声音低如蚊蚋。

不穿白衣研墨要送命,她记得的!

苏衔无语地又扫了她一眼,「嗯。」



谢云苔为着往府外送东西的事提心吊胆了大半天,苏衔写回信,她在旁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苏衔跟前没有什麽重活需要她做,只是其间换茶研墨让她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次衣服,冬日里衣衫又厚,倒每次都折腾得一身汗。

但她自是不敢偷懒的,关於苏衔杀人不眨眼的传闻,街头坊间谁没听过一点?

如此一直捱到傍晚,苏衔都没算她给程颐东西的帐,谢云苔才算安心地用了晚膳。

晚膳之後有两刻钟小歇,她就找了本书来读,俄而听见有人叩门,谢云苔忙去将门打开,便见外头是府里两位嬷嬷中的一个。

谢云苔忙退开半步请嬷嬷进来,那嬷嬷迈进门槛,面容和善地笑说:「晚上不必你守在书房了。我去给你备水,你好好沐浴更衣。」

谢云苔一时不解,「沐浴更衣干什麽?」

正要提步离开的嬷嬷回看过来,一脸的好笑,是以不必这嬷嬷再答话,谢云苔猛然反应过来,意思是苏衔要她今晚……

她骤然面红耳赤,绯红一直染到耳根。

嬷嬷见状便知她懂了,一笑,「那我去了,在公子卧房边的西厢房,一会儿备好了直接叫人来喊你。」

谢云苔想应一声,但喉咙像被什麽东西卡住,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见嬷嬷还在等她回应,迫着自己点了点头,嬷嬷就离开了。

房门阖上,谢云苔没了看书的闲心,木木地坐到床边,脑子里都是空的。

入府後发觉府里只有她一个年轻丫鬟,她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眼下就这麽来了,她又像从未料到一般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转念想想,其实这也没什麽觉得突然的,她是什麽身分,苏衔又是什麽身分?她在他身边伺候,这种事难道还能要求他提前知会一声,让她准备几日不成?想来也是没那个道理的。

可她仍是久久懵着,说不清自己在懵什麽,就是回不过劲来。

房门在一刻钟後再度被叩响,谢云苔怔怔抬头,深缓了两口气静下心绪,再度上前开门。

门外仍是方才那位嬷嬷,慈眉善目地领着她往前走。

她所住的这方院子隔壁是苏衔的书房,但苏衔其实还有一处单独的卧房,离此处有些距离,很是绕了一段路才到。

苏衔尚在书房之中没有回来,院子里安安静静,正屋连灯也没点,唯用作浴房的西厢房里亮着灯火,嬷嬷为她推开门,她便看到里面氤氲着的水气。

谢云苔走进去,注意到浴桶中飘着色泽红艳的花瓣,旁边矮柜上寝衣与擦身的帕子都备好了,遥遥一看就知都是上好的料子,是她从前家境不错时也没见过的上好绸缎。

嬷嬷跟她说:「姑娘,我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事就喊我一声。」

谢云苔怔怔点头,「好。」

继而浴房的门阖上,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又在某一刻突然回神,僵硬地抬手褪去身上的衣服。

她虽然早就想过这一天,但并未想过自己在这一天到来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更不知自己原来会这麽顺从。

别无选择之下,除却顺从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身子浸进飘着花香的热水里,谢云苔紧绷的身子一松,眼泪忽地涌了出来,一下子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低落了,因为在她心里,这件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呀!

她原该在程颐科考後与他成婚,然後迎来她期待多时的洞房花烛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睡了。

家里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有准备,她不及多想就已然投身事中,忙着帮母亲应付,偶尔独自静想仍会觉得一切都那麽不真切。

但现下的事情让一切都变得真切,加倍的真切了。

从前的安稳脆弱不堪,在一夕间就已支离破碎。

谢云苔越想越难过,眼泪一流就没完没了,她撩起水将眼泪抹掉,眼泪便和水融在一起,花香也变得咸咸苦苦的。

等她穿好衣服拉开门,那位嬷嬷就进了浴房,让她坐到妆台前帮她绞乾头发。

谢云苔一头长发乌亮柔顺,嬷嬷边梳边夸,言毕看看她泛红的眼眶,又温声劝道:「姑娘别怕,咱们公子很疼人的。」

谢云苔蹙起秀眉从镜中看她。

很疼人?穿错衣服就剁手指的那种疼吗?

但嬷嬷没再看她,为她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取了件厚实的斗篷来为她披上,「姑娘先去房里等吧,公子大概也快过来了。」

谢云苔没多说话,点点头,披着斗篷走出西厢房,才发现外面在飘雪。

从回廊步入卧房,她脱掉斗篷後就只剩了寝衣,这明显是男人住处的房间令她局促不安起来,她望着四周,只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先一步上了床,缩进被子里。


书房中,嬷嬷刚来回了话说谢氏已准备妥当,周穆便看到苏衔唇角勾起一弧笑,他执着笔正在写明日早朝要用的摺子,这一弧笑直至落笔都没淡去。

周穆打量着他问:「公子很喜欢这谢氏?」

「倒也没有。」苏衔仰在靠背上,顿了顿又说:「好玩啊。」

对他狗腿得毫不掩饰的人他见过很多,美人儿他亦见过很多,但身为美人儿还狗腿得毫不掩饰,半分矜持也没有的人,他没见过啊。

不知这种小美人儿在床上是什麽样?

苏衔怀着好奇,将写罢的奏章读了一遍,便向外走去。

他习武多年,且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只练拳脚上的外功,一身功夫皆由皇帝身边的暗营所授,内功比外功更为深厚,是以纵已大雪漫天,他也并未多加衣服,一袭单衣直接步入雪中,走了半晌才想起来,小美人儿怕是要嫌他冷。

凝神细想,苏衔颇有兴致地扯了下嘴角,倒想知道他若身上冰凉凉的去见她,这狗腿小美人儿会怎麽做了。

不多时他步入卧房,迈进门槛,没看见人,又走了两步,他才看到她已缩进被子里,不禁神情复杂地多看了那团被子两眼。

丞相府先前有过八个通房,还没有哪个在他第一次来时就这样直接躺进被中,她们大多会先自己找点事干,或是读一读书,或是侧卧茶榻上尝两道点心,姿态优雅地等着他来,小狗腿果然不太一样。

苏衔褪了外衣走过去,坐到床边,这才看出她是背对着他躺的,头还蒙在被子里,他一时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兀自笑了声,苏衔碰了碰她的後背,「谢云苔。」

锦被之中,谢云苔身形一僵。

她方才不知怎的,又不知不觉流了眼泪,隐隐察觉一股寒气逼来,正手忙脚乱地将眼泪抹掉,他就直接叫了她。

谢云苔心中挣扎了一下,知道不能不理他,揭开被子,缓缓翻过身,「公子……」

她低垂着眉眼掩饰哭过的痕迹,但泛红的眼圈实在明显,苏衔忍不住皱起眉头,「哭什麽?」

谢云苔使劲地咬住樱唇,摇头,「没事。」

「什麽没事。」苏衔半躺下来,以手支颐,不耐地看着她。

她这般在床上哭,看着像他欺负了她,然後他口气一沉,就见她娇容绷紧,竭力地将泪意往回忍,看上去更像他在欺负她了。

苏衔无奈,伸手抚过她的脸颊,「不怕啊,爷很疼人的。」

谢云苔点点头,讷讷地应了声,「嗯。」

苏衔眉心蹙得更深了两分,初时只当她是害怕,但这两句交谈间倒觉得恐惧并无那麽多,委屈倒是很明显。

他有点失了耐性,但人在自己床上,又禁不住多看两眼,没好气地问她,「到底怎麽了?」

谢云苔紧紧闭着口,娇软的粉唇抿得发白。

苏衔的耐心更差了,「说,你老实说我不怪你。」

谢云苔微微一颤,心下鬼使神差地为他补上了後半句——不说实话把你十个指头全剁了!

她羽睫轻颤起来,一滴挂在睫上的泪珠落到枕头上,张了张口,终於说了话,「公子能不能……能不能……」她没底气地又低下眼,声音越来越虚,「能不能放过奴婢?」

苏衔额上青筋一跳,「这叫什麽话?」

怒火激出恐惧,纤纤十指蓦地伸来,一把攥在他衣袖上,滞了滞,她又怯怯地缩回手去。

大概是话已起了头,谢云苔在巨大的恐惧之後倏尔冷静下来,美眸低垂着,声音变得平静,「奴婢是有婚约的,便是公子今天看到的那人……奴婢也不知自己卖进来是要当通房的。」

她顿了顿,再度抬眸,一双美目泪汪汪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放过奴婢,可以吗?打发奴婢去做什麽都可以,奴婢都会好好做的。」言辞认真恳切。

她能想到最差的结果是他现在就要了她的命,但若他肯打发她去做别的呢?

若他成心把府里的脏活累活都压给她,虽然还是有可能会死,可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谢云苔说完,心跳已快到极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面前与她对视的双眼一分分眯起,透出的冷意让人望而生寒。

过了半晌,他就这样眯着眼睛向她伸出手,手探入衣襟揽在她腰间,触及肌肤的刹那让她一阵战栗。

谢云苔牙关咬紧,不敢挣扎也不敢说话,只好闭上眼睛,视死如归一般。

面前突然一热,他凑到跟前鼻息扑在她脸上,「听话啊——进了爷的府就是爷的人,你那个未婚夫看着也不像什麽好东西,小美人儿咱不要他了。」

他口吻戏谑,但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白日里一见,他原以为他们是兄妹关系,家中出了事,妹妹偷溜出来卖身为家中解困,当兄长的日後还要撑起家里,一时只能任由妹妹留在这里是没办法的事。

可若是未婚夫,但凡心里真有她几分,这般态度就都显得太不痛不痒了一点。

谢云苔却眉心一皱,「公子别这样说。」

「这麽喜欢他?」苏衔淡看着她,眉间的不快一分分漫开,最终渗出一声冷笑,「那不如把你卖进窑子,换钱再买一个来。」

谢云苔後脊一紧,心里的支撑一下子崩了。

「公子!」她惊坐起身,眼泪蓦然又涌出来,磕磕巴巴地抽噎着,「不要……不要!奴婢愿意的!」

苏衔仍那样淡看着她,一语不发。

她僵了僵,贝齿紧咬住嘴唇,双手瑟缩着伸向他,他蹙眉,看她的手一直伸到他腰际,生疏而恐惧地解他的腰带。

「够了。」苏衔拨开她的手,烦躁地翻身下床,立在床边侧首定睛一看,床上少女眸中惧意更甚三分,剪水双瞳中仍盈着泪,却被这份惧意震得再流不下一滴。

她紧紧地盯着他,「公子……」声音娇软,可怜兮兮的。

苏衔一腔怒火莫名地发不出来,不禁胸口憋闷,深吸一口气,他生硬道:「不许哭,睡觉!」

谢云苔瞬间闭口,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正当她思忖他的意思是不是让她回房睡觉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又躺回来,她面色一白,却见他扯过被子一盖,翻身背对着她自顾自地睡了。

谢云苔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就这样跟他睡,她怔怔地枯坐着,一直坐到屋里案上留下的烛台燃尽,在滋啦一声中熄灭,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谢云苔侧耳听了听,他的呼吸已然平稳,应是睡熟了,她便轻手轻脚地摸下了榻,半分也不敢碰到他,悄无声息地寻向对面的茶榻。

茶榻是一方供人饮茶的木制大椅,正当中有榻桌,用以放些茶和点心,两旁有方垫供人落坐品茶,方垫之下亦还有一整块厚实的软垫铺满整个榻面,冷是不会冷的,只是没有被子。

谢云苔站在茶榻前短暂地犹豫,便躺了上去,供人落坐的方垫折了一折当做枕头,打算这样凑合睡上一会儿,在天明前悄悄回床上去。

几步外的床上,苏衔冷冷地看着她。

他睡眠极浅,她一动他就醒了,多年的习武又令他夜视能力极好,便看着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溜走。

呵,他看她是嫌命长。

苏衔心下冷笑,翻身平躺,望着床帐生闷气,花钱买来的小通房洗得香喷喷的躺到他床上,却硬是不给睡,他这算被仙人跳了吧?

在黑暗里兀自撇了下嘴,他又往茶榻那边乜了一眼,要不一掌拍死得了……

苏衔眼底溢出一层阴狠,盯了她半晌,终是摇头,翻身不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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