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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醋溜白菜《大理寺少卿的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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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1 10: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醋溜白菜《大理寺少卿的厨娘》
{出版日期}2023/12/06
{内容简介}
刚到京城时,唐小荷的人生目标是拿到御赐金菜刀,
从大理寺放出来後,她的人生目标是毒死宋鹤卿那狗官!

大理寺少卿宋鹤卿,武状元出身,既能断案如神也能上马杀敌,
是大理寺众人最倚重的支柱,也是折磨得他们快要癫狂的龟毛怪,
无人知晓极度挑食的他究竟逼走多少个厨子,直到唐小荷的出现,
总算为大理寺带来正常美味的食物,还有能治少卿大人狗脾气的福音,
这个小厨子脾气忒大,连少卿大人都要看她脸色顺毛摸,
但谁让她做饭不是普通好吃,是连御厨都要跟他们抢人的那种好吃!
她又忠心耿耿,不管少卿大人是任京官或被贬职外县,
都不离不弃跟在大人身边,他们一同经历诸多人生高潮与低谷,
无论是离奇命案一路追凶,还是遭遇刺杀落入圈套,
他们始终没有放开对方的手,也慢慢得知彼此的秘密,
感情就在一次次患难中越发坚定浓烈,然而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一个能在瞬间夺去他们性命的阴谋已在不知不觉中袭来……

第一章 客栈出命案

晌午时分,修缘客栈生意兴隆,後厨灶火烧得正旺,热气香气冲天,锅铲碰撞出劈里啪啦的脆响。

唐小荷刚将葱爆羊肉出锅装盘,前头便传来跑堂的响亮一声吆喝——

「糖醋排骨,韭菜炒鸡蛋一盘!」

唐小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扯着嗓子回应一句,「听见了!葱爆羊肉好了!」

她顺手从架子上取下三根猪肋条,举起菜刀利索砍段儿,冷水下锅焯水,动作一气呵成,收手时不忘往里点半勺老黄酒去腥。

趁着水开的功夫她撇完浮沫,将刚刚切过肉的菜刀往水盆里一涮,接着去切韭菜。

春日里的韭菜嫩如酥酪,都犯不上用刀,手指头一掐便断,翠绿的汁液迸发而出,独特的韭菜香气直挠鼻子。

唐小荷没忍住,转头打了个喷嚏,正好看到白九娘立在门口,捂着嘴正妖娆地对她笑。

唐小荷感到奇怪,吸了下鼻子问:「九娘姊你笑什麽啊?」

白九娘扭着水蛇腰走过去,一双媚眼打量着唐小荷拿刀的手,柔声道:「小兄弟生得水灵白净,看不出来胳膊上还挺有劲儿。」

这是从砍肋条开始就在那看了。

唐小荷嘿嘿傻笑,回过头继续切韭菜,没心没肺道:「我五岁起就跟我奶奶学颠勺了,别看我瘦,身上都是劲儿。」

白九娘自灶台端起葱爆羊肉,却并未急着走,又将案前切菜的「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靠过去贴着耳朵道:「杀千刀的厨子撂摊子回家奔丧,还好有小兄弟救场,你说,你帮了姊这麽大的忙,想让姊怎麽犒劳你?」

唐小荷眼里只有刀下的韭菜,摇摇头诚恳道:「谈什麽犒劳,姊能收留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做几道菜算什麽,反正我来京城本来就是要当厨子的。」

她算错了天香楼的招工日子,提前小半个月到的京城,到的第一天钱袋就在街上被偷走了,要不是有这位好心老板娘收留,唐小荷觉得自己得睡大街。

白九娘柳眉一蹙,有些不甘似的,胳膊肘轻撞了下「少年」的後背,柔声道:「那天香楼有天下第一楼的名声,皇帝老子都在那吃过饭,门槛高得很,哪是你一个孩子能轻易进去的?依我看,你还不如留在我这好好干,我给你开工钱,如何?」

唐小荷还是摇头,本随意的语气变得有点郑重,「恐怕不行,进天香楼是我打小就有的梦想,我离家时便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上天香楼头牌大厨拿到御赐金菜刀,否则我就没脸回去了。九娘姊你放心,等我进天香楼拿了工钱,我一定把欠你的房钱还上。」

白九娘还想再说点什麽,前头便传来跑堂的一声不耐大喝——

「葱爆羊肉怎麽还没端上来!」

白九娘扭头反喝回去,「这就来!跟老娘在这催命呢!」她端着羊肉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不由停下来,转过头恨恨剜了唐小荷一眼,低斥一声,「白瞎了一副好皮囊,竟是个木头脑子。」

唐小荷全然没听见,切完了韭菜开始打鸡蛋,待把鸡蛋打好,锅里的水也开了,她把焯好的排骨捞出来又用温水洗了遍,用竹笊篱沥乾水分放在边上备用,接着往锅里倒了少许的油,放入提前备好的葱姜八角花椒,又放入一平勺的冰糖,炒至颜色微黄时下排骨翻炒,翻炒均匀放半勺酱油,两勺米醋,再加入烧开的热水没过排骨。

做到这里其实便算完,等着炖好便可以了,但唐小荷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麽,愣着愣着她突然灵光一现,赶紧抓了一小撮毛毛盐洒锅里,面上终於露出满意的笑。

奶奶说过,要想甜,得加盐。

趁着炖排骨的功夫唐小荷将韭菜鸡蛋炒好,韭菜炒鸡蛋端上去有一炷香,排骨也该收汁。

唐小荷掀开锅盖一看,扑鼻一股酸甜气冲上天灵盖,直勾得人口水直流,馋虫乱动,她连忙加柴烧大火收汁,顺带往里撒入一把白芝麻,拿锅铲不停翻炒,排骨在翻炒中挂满了汤汁,色泽逐渐变得红润油亮,每一块都裹满了芝麻,块块分明。

唐小荷见做的成功,心里也高兴,用筷子将排骨夹出仔细摆盘,摆时不忘大声喊人端菜。

听到脚步声那刻,唐小荷兴奋道:「九娘姊你快看我这排骨做得怎麽样——」

结果一转头,看到的不是白九娘,而是跑堂的马大壮。

马大壮人如其名,浓眉大眼,高高壮壮一身腱子肉,待起客来手脚很是利索,颇受好评。

但唐小荷有点害怕这大哥,总觉得他好像对自己有股子敌意,看她的时候眼里像藏了针,刺挠得她浑身不自在。

「是马大哥啊,我还以为是九娘姊呢。」唐小荷故作轻松打起招呼。

「掌柜的忙着呢。」马大壮瓮声瓮气道,眼神里是直白的恶意,一眼不想多看唐小荷似的,端起排骨便要往外走,只不过走时顿了下脚步,抬眼又瞥了唐小荷一眼,道,「我告诉你,掌柜的可是个未出孝的寡妇,你要是不离她远点,当心惹祸上门。」

唐小荷傻了,一时间没能懂对方在说什麽,等人出了厨房走远了,她才後知後觉反应过来——马大壮这是在怀疑她与老板娘有染?

唐小荷险些吐出一口老血,不过也算侧面证明她女扮男装确实很成功,值得欣慰。


当夜,子时过後。

唐小荷在厨房劳碌一天,好不容易能喘口气,首先干的便是往房中打了桶热水,想把身上的油烟味都洗乾净。

她这边刚要脱衣服,门外便响起敲门声,白九娘娇媚的声音嫋嫋传来——

「小兄弟,睡了吗?姊看你白天都没怎麽顾上吃饭,怕你夜里饿,特地给你做了碗热汤面,快开门让我给你送进去。」

不说还好,一说唐小荷真觉得自己肚子咕噜响,她正想过去开门,突然想到白天马大壮对她说的那句话,思虑过後只好咽下口水道:「我不饿九娘姊,多谢你的美意,太晚了,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好好的一碗面,不吃岂不浪费?你就多少吃些吧,这可是姊姊我的一番心意啊。」

唐小荷捂着咕咕响的肚子,嘴硬道:「我真的不饿,再说这麽晚了,男女共处一室难免遭人非议,九娘姊你还是回去吧,否则被别人看见了有损你的清誉。」

话说到这分上,唐小荷果然没有再听到动静,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门外响起一声冷哼,接着是脚步声传来,沿着楼梯渐渐远去。

唐小荷松了口气,觉得终於能安生擦洗一下身子。

青春少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裹胸布拆下的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脚後跟都跟着放松下来,恨不得将这东西有多远扔多远。

可想归想,待擦洗乾净,唐小荷还是将那截长布老老实实缠个结实,睡觉也不放松,生怕哪里露出破绽。

她吹灯钻进被窝里,努力酝酿睡意,酝酿了至少有半个时辰都没成功。

累是真累,困是真困,饿也是真饿。

她有点後悔,觉得自己刚才拒绝得太早,就应该把九娘姊那碗面端进来好好吃一顿,现在可好,死要面子活受罪,口是心非饿肚皮。

又忍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唐小荷实在受不了,爬起来披上衣服就要开门去找吃的。

随着「嘎吱」一声响,房门打开,唐小荷迈出了脚步。

修缘客栈不大,入住的客人也不多,这个时辰人早都睡下了,大堂里漆黑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唐小荷下楼梯的路上,脚步声在整个大堂回响,异常清晰。

她端着蜡烛摸到後厨,打算用白天剩下的菜做个杂拌汤配蒸饼吃,开胃又压饿,可等她推开厨房门的刹那,一眼看过去几乎把她吓个半死,手里的烛台都差点扔了。

「九娘姊,」唐小荷捂着心口,声音都有点哆嗦,「你大晚上不睡觉待在厨房干麽,还不点灯。」

白九娘背对门坐在宽凳上,面朝切菜的案板,背影显得有些幽寂,一动不动,不似平日作风。

唐小荷以为她睡着了,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结果一拍不要紧,白九娘居然直直倒在了地上,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唐小荷正诧异,低头一看,头皮瞬间发麻,险些魂飞魄散,只见满地鲜红,白九娘躺在血泊里,脖子上是个碗口大的伤口,伤口尚且新鲜,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液。

「啊!」唐小荷吓得尖叫一声,直接瘫坐在了血泊里,烛台也应声而落,摔灭了最後一点光亮。

「救命!救命!」她站不起来,只能拚了命往外爬,同时大喊,「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第一个冲过来的人是马大壮,一脚踹开门扶起唐小荷便问:「怎麽了!什麽杀人了!」

唐小荷指着黑漆漆的身後,头也不敢回,崩溃到语无伦次道:「九……九娘姊,九娘姊被人杀了!」

马大壮两眼一瞪,顿时松开唐小荷扑向白九娘,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掌柜的!」



「屍体白九娘,於修缘客栈後厨发现——」崔群青打了个哈欠,又低头扫了屍体一眼,懒洋洋道:「处正东方位,穿红绫窄薄罗衫,着浅石绿长裙,衣裳沾满血迹,伤在脖颈,伤口深阔,长三寸,皮肉卷缩,确是生前伤无误,初步判定乃为尖头刀所伤。」

他身後的录事张宝蓦然顿笔,犹豫一二抬头道:「崔大人,小的在大理寺任职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这伤口虽长阔,但伤痕两头尖小,没有起手收手的轻重分别,看着不像尖头刀留下的啊。」

崔群青转头,两只桃花眼沉成了死鱼眼的形状,冷不丁道:「那你来?」

张宝忙摇头,提笔讪笑老实记载。

崔群青哼了一声,极不乐意的德行,回过头继续检看屍体,「小爷我好歹也是圣上钦点的监察御史,放着在御史台的大觉不睡,头没梳脸没洗,天不亮跑来给你们大理寺当仵作,知足吧你们。」

说到这他又打了个哈欠,观察屍体的同时不忘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整理自己的仪容。

「不过你们大理寺真是够背的,半年之内,寺卿大人回乡丁忧,右卿突发重疾,新上任那姓宋的又赶上刑部整改,大小案子全落在大理寺头上,仵作都给累病了,你说你们大理寺是不是风水不大行啊?」

「大理寺的风水自是比不上御史台藏风聚气,人才辈出。」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低沉严肃,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现场胥吏齐刷刷往门口望去,看到那抹朱红身影,连忙躬身行礼,「见过少卿大人!」

崔群青从镜子里看到某人那张不苟言笑的冰块脸,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忙将镜子收起来,转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听闻宋兄近来贵体抱恙,不好生养,怎麽还亲临案发之地?」

宋鹤卿抬腿迈过厨房门槛,表情寒冷,声音里也冒着森森寒气儿,「大理寺的案子大理寺断,本官尚没咽气,怎好劳烦崔御史纡尊降贵,越俎代庖。」

崔群青笑笑,捋起袖子道:「宋兄此话严重,自古三法司一家亲,这怎麽能叫越俎代庖呢,这都是崔某应该做的。」

张宝在一旁听着,冷汗都快淌出来了。

见了鬼的三法司一家亲!

谁不知道先前的京官行贿案乃是御史台一手操办,因涉及刑部人员过多,圣上一怒之下直接撸了半个刑部的官员,领头尚书都被关天牢里等待秋後处斩,也正因为这样,历来只负责复审案件的大理寺为了填补刑部的缺口,连断案缉凶的活儿都摊上了,鸡毛蒜皮的事都得过问,更不提今年正月里才刚刚上任的宋左卿,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奋战案牍,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事,累昏累倒更是家常便饭,没翘辫子算不错了。

都这样了,御史台的大尾巴狼还要假惺惺来上一句「一家亲」,膈应谁呢这是。

宋鹤卿额头青筋忍不住直跳,忍到最後却是哼笑一声弯了眼眸,搭配一袭朱红公服,活似聊斋里面勾魂摄魄的男狐狸精,险把在场胥吏看呆了。

崔群青一见这熟悉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玩过火了。众所周知,冷着脸的宋冰块固然可怕,笑了的宋冰块更加吓人。

他见势不对急忙开溜,走时恭敬一揖道:「不过既然宋大人已经到场,那崔某也就不多——」

宋鹤卿一把将人拦住,笑道:「着什麽急,崔御史如此热心,本官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不如就由崔御史协助本官审理此案,想来中丞大人也能理解,崔御史意下如何?」

崔群青笑容僵住。话说到这分上,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好端端放着御史台的清闲差事不要,来给他大理寺打工,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出完这口恶气,宋鹤卿从张宝手里接过验屍笔录,看到「尖头刀」三个字时,宋鹤卿毫不掩饰地皱紧了眉头,俯身低头仔细研究起屍体的伤口。

「绝不会是尖头刀。」宋鹤卿用视线量着满是血块的伤口,语气笃定,「是菜刀。」

「菜刀?」

张宝见状连忙命人搜找,一番下来对宋鹤卿道:「回大人,没有菜刀。」

就在这时,厨房外传来胥吏一声大喊,「少卿大人!井里有东西!」

宋鹤卿快步走出去,身後跟了一干人,整齐聚集在客栈後院。

此时正值卯时,天色由漆黑变为朦胧墨蓝,光芒不大,但足以让人辨物。

宋鹤卿看着手下将井中异物打捞上来,定睛一瞧正是他们方才想要寻找的菜刀。

菜刀被水泡过,上头的痕迹已经被冲刷乾净,单看并无异样之处,但若细瞧便能看到刀刃上有几处细小豁口,豁口里卡着半星血红皮肉,确是凶器无疑。

「报案人是谁?」宋鹤卿问。

张宝道:「回大人,是这客栈的跑堂,名叫马大壮。」

「屍体也是他发现的?」

「这倒不是,据马大壮所说,屍体是一个叫唐小荷的小子发现的,好像是外地来的,钱被偷了,白九娘就好心收留了他,那唐小荷为了报恩就整日在後厨帮忙烧菜做饭,厨艺似乎还不错,有他做饭的这几日,修缘客栈生意比以往好了不少。」

宋鹤卿眼盯着菜刀,嘴里喃喃念道:「唐小荷……」

崔群青挠着後脑杓嘟囔,「听着怎麽那麽像个娘儿们的名字?」

宋鹤卿没理他,又继续问:「唐小荷现在何处?」

张宝道:「被带回大理寺审讯了,连同马大壮及客栈其他闲杂人等也都被带了回去。大人当时头疼未癒急需歇息,属下未敢惊动大人。」

再不敢惊动也还是惊动了。

宋鹤卿长舒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转身前往客栈前门,同时道:「此地封锁,查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留下一部分人继续搜查案发之地,屍体和凶器一并带回大理寺——」

说话间他人穿过暗门步入客栈大堂,一眼看到了楼梯口处桌子上的一碗面,面条经过一夜的浸泡,已经坨成了一团面疙瘩,软趴趴白惨惨的。

「这碗面也带回大理寺。」宋鹤卿皱眉嫌弃道。

第二章 狱友很可疑

大理寺公堂中。

唐小荷因受了太大的惊吓,到了大理寺又跪着被提审了大半夜,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上半身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主簿王才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唐小荷!」

唐小荷浑身一激灵,忙道:「草民在!」

王才道:「照你所言,你之所以能够发现白九娘的屍体,是因为你半夜饿了到厨房找吃食,可你也说了,白九娘上半夜曾亲自给你送饭,你以不饿为由没有开门。前说不饿,後又说饿,前言不搭後语,究竟哪句是实话?」

唐小荷表情愣住了,隐约感到大事不妙,结结巴巴道:「草……草民说的都是实话啊。」

「一派胡言!你分明就是在戏弄本主簿!」

唐小荷人慌了,急得泪花直往外冒,「不是啊主簿大人,我没有戏弄你,我承认我那时候确实饿了,但天到底太晚,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让九娘姊……啊不是,我让白掌柜进我的房中,那不是损害她的名声吗?」

「可按其他人口中供词,白九娘时常到厨房与你打情骂俏,你也未曾避嫌过,还与她有说有笑,那时候你怎麽就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唐小荷忍不住在心中咆哮:因为我本来就是女的啊!

她病急乱投医,转身抓住了身旁马大壮的胳膊,着急道:「马大哥,你给我作证,我和白掌柜是清白的,我和她之间真的什麽都没有啊!」

马大壮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抬眼瞧着唐小荷,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嘀咕出来一句,「我早让你离掌柜的远点,你偏不听……」

唐小荷崩溃,嗓音已带哭腔,「不是这样的!马大哥你在说什麽!」

这时,堂外传来胥吏一声高亢的通传——

「少卿大人到!」

王才连忙起身相迎,快步走去行礼道:「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扫了眼公堂中的场面,走向公案问:「审讯的怎麽样了?」

王才跟在後面回禀,「客栈夥计杂役加上住店的总共十三个人,全审过了,基本都有人证,供词也清晰,就一个叫唐小荷的供词前後不搭,说话自相矛盾,属下这正重审着呢。」

宋鹤卿闻言眉头一跳,又是唐小荷。

他走到公案後坐好,视线扫到堂下一片黑漆漆的脑袋瓜,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便左手揪了揪眉心,右手随意落在案上的青玉竹节臂搁上,在朱红袖口相衬下可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质皎白若美玉,乾净无瑕若竹节。

揪完眉心,宋鹤卿放下手,目光再度落到底下跪了一片的人身上,启唇道:「唐小荷何在?」

头顶响起的声音宛若一记重锤,重重抡在了唐小荷的心上,震得她浑身打颤。以至於她根本没有心情留意这位朝廷四品大员的声音,比她想像中要年轻许多。

「草、草民在。」唐小荷哆嗦道。

那令她恐惧的声音又自头顶传来——「抬起头来。」

唐小荷下意识咬紧了牙关,缓缓抬起了头。

随着视线上移,朱色锦袍逐渐落入她的眼底,像极了昨夜里看到的满地鲜血,触目惊心的红。

「啊!」唐小荷惊呼一声,连那高座上的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赶紧垂下眼睛,两眼涌出汹涌的泪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鹤卿往下打眼一望,只见跪在那的少年生了副雪白皮囊,五官清秀,满面稚气,神情惶恐不可自抑,跟只受惊的鹌鹑一样,全无预想中的市侩圆滑之气。

他顿时感到狐疑,他任职大理寺少卿至今虽时间不长,但办的案子多,亲自审讯过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面相算颇有研究,一个人的心思正不正,基本能被他一眼看出。

这唐小荷无论怎麽瞧都是个普通的半大孩子,还是属於胆小不经吓那类,不像是犯奸耍滑之辈。

宋鹤卿稍加思忖,肃声道:「唐小荷,本官问你,你今年多大年纪?」

唐小荷只觉得头顶上跟压着一座大山似的,两耳都嗡嗡响,止不住哆嗦着回答:「回大人,草民十六岁。」

宋鹤卿皱眉,「这麽小的年纪,谁教你的厨艺?」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紧张到咬字不清,「是我奶奶,她老人家自年轻时便修炼出一手好厨艺,什麽菜都会做,可惜酒楼不要女子,所以她一生也只忙碌於自家厨房,我继承了奶奶的厨艺,不愿跟她一样就此埋没,便来了京城,想闯出条出路。」

宋鹤卿略微沉吟,微眯眼眸,看着唐小荷道:「你既姓唐,又是来自蜀地,和蜀中唐门有何关系?」

朝廷与江湖向来泾渭分明却又暗有交集,他听到唐姓来自蜀地,下意识便想起了那个传闻中行事乖张神秘的唐门,亦正亦邪,世代隐居蜀地,这几年消息越发稀少,听说自掌权的唐老太太去世以後就几乎再无消息传出。

「大人这话说的,」唐小荷讪笑,後背泌出一层冷汗,「巴蜀姓唐的多了,哪里个个出自唐门,再说小人的户籍上写得清清楚楚,小人祖上三代赤贫,哪里敢与堂堂的唐门相提并论。」

她内心却在咆哮:真该死啊!早知道当初就该换个假名!

宋鹤卿听出她声音虽小,说话却极有条理,更加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低头继续翻着其他人的供词道:「本官知道了。」

唐小荷长舒口气,身体险些瘫软到地面上。

刚放松警惕,头顶那声音便就又响了,只不过这回不是叫她的名字,是叫马大壮。

「马大壮,本官问你,昨夜子时正到子时三刻,你可曾听到後厨传出异样声音?譬如争吵打斗声。」

马大壮目光闪躲,说起话来含糊不流利,「草民……草民昨夜睡得沉,什麽也没听见,後来被惊醒跑过去,看见的,看见的便是那些了……」

好像是下意识的,他将手往衣衫上蹭了蹭,想将上面早已风乾的血迹擦掉。

他和唐小荷同样满身血污,手上鞋上都是血,这是误闯入案发地的证明。

宋鹤卿的目光从马大壮的脸上落到他的身上,视线定格片刻,沉声道出一句,「睡觉不脱衣服?」

按正常人睡觉听到惨叫声,醒来应该第一时间跑过去察看情况才对,连鞋都不见得顾得上穿,可这马大壮的衣物却里外有序,不像唐小荷,身上只有沾血的一袭中衣。

「回大人,」马大壮眼神忽然闪躲,「草民忙活一天,夜间太累,习惯和衣而睡。」

宋鹤卿点了下头,眼眸微眯,又注视了马大壮片刻方将视线收回。

之後他又叫了几个人的名字,相当於重新审讯一回,审讯完,该放的放,该关的关,一切都等案件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唐小荷倒楣催的,因为是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的人,又没有人证证明清白,很理所当然地被当嫌犯打入大理寺大牢。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唐小荷抓着牢栏激动大喊,「不是我做的!我来京城只是为了进天香楼当厨子,我有什麽动机去杀人,再说九娘姊对我那麽好,我不知恩图报就算了我还害她?我还是个人吗!」

狱卒烦了,过去一鞭子抽在了牢栏上,「老实点!再嚷嚷把你舌头割了!」

唐小荷被吓得炸毛,顿时安静下来,只不过两眼仍是泪汪汪,鼓了鼓勇气再次嗫嚅道:「大哥,您就帮我给少卿大人说说情吧,人真的不是我杀的,而且我有要紧事在身上,天香楼三月初一就要招工,这都马上二月末了,我真的耽搁不起啊。」

狱卒又威胁她几句,理也没理她,转身走了。

唐小荷往外使劲挥着两只小细胳膊,「哎哎大哥你别走!你回来!回来!」

见人头也不回,唐小荷急得直跺脚,转脸看到隔壁牢房里沉默背坐的马大壮,顿感狐疑道:「马大哥,你怎麽一点都不着急啊,咱们都被关起来了,万一真被当成凶手处置怎麽办?」

谁料马大壮双肩一沉,转脸瞪大眼睛对唐小荷喝骂道:「你能不能安静点!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劈了!」

唐小荷瞬间倒吸凉气,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下歇息。

但歇了没有眨眼功夫,她忽然反应过来什麽似的,抬眼死死盯向马大壮的背影,眼波乱颤,神情惊悚。

她在想,他刚刚为什麽要说「也」?



大理寺内衙,书房之中。

阳光透过轻纱窗子直直照射在正当中的岁寒三友图上,图画前摆放了一张花梨木的平头案,案上堆满了卷牍文书,打开的合上的、批过的未批的,平地高楼起,小山挨大山。

宋鹤卿捶了捶发胀发昏的头,又将供词仔细看了一遍,道:「交代你个事。」

崔群青坐榻上,正忙着对镜子打理额前那两缕须须,闻言眉头一拧,不情不愿地收起镜子说:「少卿大人何事交代啊?」

宋鹤卿无视姓崔的那股消极怠工的散漫劲儿,一本正经道:「大理寺人手不够,我也不想打草惊蛇,你带上御史台的几个胥吏,乔装打扮一番去探探马大壮的底细。」

说着便找出户籍递了过去。

崔群青起身过去接过户籍,看到上面籍贯那一栏,皱了下眉道:「啧,这可真够远的,来回也得小半个月了。不过当晚那麽多人,你怎麽会怀疑是他?他可是报案的人啊,万一是哪个住店的家伙贪图老板娘美色,拖去後厨施暴未果,愤而杀人呢?」

宋鹤卿果断摇头,「这不可能。」

崔群青一愣,「这麽肯定?」

宋鹤卿道:「还记得带回来的那碗面吗,那碗面没倾没洒,安安稳稳落在了楼梯口的桌子上,结合唐小荷所言和屍体死亡时间,可以判断出白九娘下了楼梯放下面碗,接着便走去了後厨,若是不熟的人逼迫她,她会这麽自然的过去,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所以说,这极大可能是一场熟人作案,首先排除的便是住客。」

崔群青听他说完,想开口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犹豫半天终究脚一跺身一转,咬牙切齿道:「小爷我就不该来凑你们大理寺的热闹!」

现在可好,热闹看完了,牛马也当上了。

书吏何进提着食盒前来送饭,走到门口见监察御史拉着个大脸从里出来,热情好客道:「崔大人这是往哪儿去?何不留下用些吃食?」

崔群青大步朝天,心情一不爽,世家子弟的跋扈劲儿便出来了,眉梢一挑没好气道:「吃个屁!本官忙着呢!拿这劳什子去堵你们大人的嘴吧!」

何进依旧热情,面上挂着基层工具人的标准笑容,「好的,崔大人慢走,小的不送。」

但等迈入书房以後,「工具人」绷不住了。

何进小腿肚子直打寒颤,战战兢兢揭开食盒的盖子,将里面的吃食端出,小心翼翼递到宋鹤卿面前,强颜欢笑道:「少卿大人,该用早膳了。」

宋鹤卿满脑子都是白九娘的死状,连伤口的形状、流血程度、皮肉卷缩程度等各种细节全部历历在目,然後他一抬眼,看到了盘子里的肉。

熟的,肌肉纹理分明的,颜色通红的肉。

他看着肉,肉看着他,看着看着,肉腥气钻入他的鼻腔中,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直接通遍四肢百骸,最後化为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他的胃。

「呕!」宋鹤卿吐了,头都抬不起来。

何进急了,连忙摸起盂盆去接,又吩咐人赶快去叫大夫,等回过神来,他紧张不安地看着呕吐的少卿大人,「大人,您这回可还没咽下去呢怎麽这就开始吐了,您到底是怎麽了?」

宋鹤卿乾呕不止,手抓住案上的摺子,五指无力地蜷缩收紧,白皙肌肤下爆起根根青筋,青筋轻颤发抖,连指尖都出现了难耐急切的粉红。

吐了片刻,宋鹤卿趁着喘气的功夫,扯起沙哑的嗓音,疲惫而平静道:「把这肉给我端下去。」

何进为难,「不是大人,您都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顿饭了,再不吃身子真受不住啊。再说您看这驴肉多新鲜,膳堂特地买的早上现宰的驴,听说肉拿到手里都还冒着驴身上的热乎气儿呢,您说您把这肉拿白面馍一卷,再往嘴里一咬,多舒——」

「滚啊!」宋鹤卿突然一个起身,把盘子摔回食盒,又把食盒摔到何进身上,摔完似乎觉得不过瘾,连带那些批不完的卷牍文书也通通摔出去,红着眼睛张牙舞爪道:「带着肉给我滚出去!厨子也滚!这些也滚!都滚!滚!」

何进落荒而逃,逃到门外欲哭无泪地哀嚎,「大人!大理寺一个月已经换了仨厨子了,您说您到底能吃得下谁做的饭啊!」

「滚!」

待动静终於平息,书房也一片狼藉。

宋鹤卿瘫坐在高椅上,公服的襟口被扯开,露出里面雪白内衫,官帽被丢在地上,满头发丝垂落,黑绸似的披在腰间,一眼望去依稀可见腰肢窄瘦,体态清隽。

他大喘着粗气,垂着一双上挑烦躁的狐狸眼,打量着地上的狼藉,嘴里喃喃道:「一堆破烂玩意儿,这破官老子不做了,回家种地也比干这强。」

如此说完,他又静坐了片刻,然後起身把地上的摺子一一捡起,继续批阅起来。



「阿嚏——」牢房处於半地下,空气又湿又臭,刺激得唐小荷直打喷嚏,她揉着鼻子,小声嘟囔道:「谁骂我了。」

这麽说完,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又滑到了马大壮的背影上。

如果说先前在修缘客栈,唐小荷面对马大壮只是单纯的不自在,那麽现在就是纯粹的恐惧了。

她实在有点想不通,他那句「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劈了」中的「也」字,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

这时狱卒拎着一个大膳盒走来,边走边往每个牢房里扔两个粗面包子,大声嚷道:「都醒醒!吃饭了!」

唐小荷的思绪被打断,肚子咕咕作响,弯腰捡起地上的凉包子往衣服上蹭了蹭,张大嘴巴便咬了一口,直咬到满口老盐巴,和沾沙带土的白菜根子。

「我呸!」唐小荷把包子又扔回地上,表情皱成一团,不停呸呸着嘴里的咸水,「难吃死了,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狱卒怒了,「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小子竟敢浪费粮食!」

唐小荷也怒了,叉腰道:「好好的粮食被你们做这麽难吃,你们大理寺才是真的浪费粮食!」

「你!」

眼见狱卒又要举鞭,唐小荷赶紧再度老实下来,鹌鹑似的一声不吭,但她看到地上的包子,闻着牢房中难闻的气味,又想到天香楼招工在即,这次错过可是要等明年,她就彻底淡定不住了。

她将两手探出栏外,表演变脸似的好声好气道:「大哥大哥,狱吏大哥,你再过来一下,我有个急事儿。」

狱卒眉头皱的能夹死路过苍蝇,不情不愿地走过去道:「你又怎麽了?」

唐小荷极力压低声音,悄声道:「我有线索要告知少卿大人,你去帮我通传一声可好?」

狱卒冷哼,「少卿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说是什麽线索,我去转告给大人。」

唐小荷转脸瞄了眼马大壮,低着声音为难道:「在这说,不太合适。」

「那就别说了。」狱卒转身就要去别处。

「哎你等等!」唐小荷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又瞧了隔壁牢房一眼,心一横对狱卒沉声道:「你将耳朵凑过来些。」

说完人走,唐小荷惴惴不安等了有两炷香的功夫,终於来了夥差役打开隔壁牢房的门,看样子是要将马大壮带去审讯。

唐小荷眼睁睁看着马大壮被带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看着看着,马大壮突然转头盯了她一眼,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她全身汗毛瞬间炸了起来,低下头再不敢抬一下。

「奶奶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孙女。」唐小荷在心里不断祈祷,「让真凶快点浮出水面,我也好快点出去,赶上天香楼的招工时间。」

唐小荷念叨着,一夜未睡後眼皮子越发沉重,便躺在牢房湿冷的稻草上蜷缩起身体,在惶恐不安的心情中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觉唐小荷睡得颇沉,还作了个香甜的梦。

她梦到自己出了牢房成功进了天香楼,未过多久还顺利当上头牌大厨,得以入宫献艺赢得圣上赞赏,拿到梦寐以求的御赐金菜刀。

「嘿嘿,奶奶,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唐小荷在梦中咧嘴傻乐,眼角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似是喜极而泣,就在这时,她的耳边也真的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呼唤——

「小荷,唐小荷……」

她半梦半醒,以为是奶奶在呼唤她,便睁眼循着声音望去道:「奶奶,奶奶我好想您啊。」

天色已黑,月光自巴掌大的窗户倾泻而入,正好打在马大壮的脸上,显得白森森一片。

唐小荷看到那张脸,吓得差点当场大叫起来,瞪大眼睛声音颤抖道:「马大哥?怎麽是你?」

你怎麽又回来了!

马大壮笑了,两眼直勾勾盯着唐小荷,温声道:「小荷兄弟,是你向宋大人污蔑的我吧?」

他紧靠隔壁牢房的牢栏,与唐小荷只有一栏之隔,两手抓在栏杆上,好像随时能将那栏杆掰断。

唐小荷头皮发麻,身体不由往後退缩,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啊,马大哥怎麽这麽说。」

「那怎麽你今天和那狱卒耳语之後我便被带去审讯了,还是那姓宋的亲审?」

唐小荷拚命摇头,转过脸不去看马大壮,捂着心口努力平复呼吸道:「我真的不知道,马大哥你别问我了,我不知道。」

虽然拿後脑杓对着他,但唐小荷能感觉到,马大壮的眼睛仍死死盯在她身上,同时那道阴恻恻的粗糙声音也自她身後幽幽响起——

「小荷兄弟,我不清楚我哪里引起了你那麽大的误会,但你真的错怪我了。修缘客栈开业那麽久,我也是去年年底才到店里帮忙,我和掌柜的过往从不认识,又无冤无仇,我何苦害她呢?」

牢里太黑太冷,唐小荷直打哆嗦,抱紧膝盖喃喃道:「是啊,你和她无冤无仇,你何苦害她……」

如果这个人真的有问题,怎麽会审完又放回来,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冤枉了好人?

唐小荷迷茫了。

第三章 设计诈真凶

同时间,大理寺内衙中。

宋鹤卿於案牍奋战一天,摺子依旧好像永远批不完。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全国各地的案件都得送到大理寺复审一遍,底下人审完,再由少卿批阅,如此才算走完一个流程。

原本这活儿不算累,因为少卿有两个,两个少卿上头还有个顶头寺卿,大家分工合作,批个摺子而已,安能把人累死,偏偏现在大理寺只剩一个少卿。

「大人,歇歇吧,再这样下去要死人的啊!」何进手捧参汤,看着少卿大人眼下那两大块黑眼圈,额头汗都要吓出来了,生怕他哪一刻突然厥过去。

宋鹤卿顿笔,表情凝住,两眼一眨不眨,跟被突然定住一样。

何进人傻了,哭丧着脸道:「大人?大人?大人您别吓小的啊,怎麽还一动不动了。」

宋鹤卿冷不丁开口,「闭嘴,别打扰本官思考。」

他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脑海中飘过马大壮的说词——

「少卿大人,小人这是被冤枉的,是唐小荷诬陷小人对不对?那小子您别看着老实,其实满肚子坏水,他故意阴我呢,您可不能信他的鬼话!」

「少卿大人您想想,小人在修缘客栈做事那麽久,从来没有对掌柜的不敬过,我二人无冤无仇,过往又没什麽交集,我怎麽可能去下那个杀手?我还指着跑堂挣钱呢。」

「少卿大人,您可得明鉴啊!」

其实在得到唐小荷的线索之後,宋鹤卿就推断马大壮和白九娘应该不只是跑堂和掌柜关系那麽简单,但修缘客栈其他夥计都跟生怕惹祸上门似的,一问三摇头,再问就装傻,半点有用线索都得不到,还不能拿他们怎麽办。

宋鹤卿越想越觉得脑浆子疼,却还不得不去想。

他闭眼呼出一口浊气,揪了揪眉心道:「备纸,写信。」

何进连忙找出信纸提笔代写,落笔时问:「少卿大人要写给谁?」

「崔群青。」宋鹤卿单手撑起腮,视线垂着,有股子慵慵懒懒的随意劲儿,狐狸似的。「告诉他,如果他十日之内找不到线索回不来,我就把他二十岁还尿床的事情捅到满朝皆知。」



十日後,三月初一。

一匹枣红快马穿过天波门,沿着天波大街一路驰骋,又往东拐入报慈寺街,直奔大理寺。

内衙书房中,宋鹤卿看着眼前那碗泛着油花的鸡汤正发愁,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水!水!水!」

崔群青这一路也不知经历了什麽,披头散发一身尘土,额前两缕「仙人须」都要变成龙虾钳了,两眼熬得通红,喉咙也嘶哑。

宋鹤卿端起鸡汤,递了过去。

崔群青接过,咕嘟三口将整碗鸡汤灌下肚,接着便一抹嘴气喘吁吁道:「那个马……马大壮……」

「慢点说。」宋鹤卿提笔打算记下,「二十岁尿床又算不上什麽大事。」

「我去你大爷的宋鹤卿!这笔帐咱们回头另算!」

崔群青骂完,平复了下心情,郑重其事道:「那个马大壮的确是马家村人氏,家里还有个老娘和妹妹,靠种田织布度日——」

宋鹤卿点头,用笔记下,「他家中情况倒与他所说符合。」

「当然符合,」崔群青道:「因为重点不在他身上,而在白九娘身上!」

「白九娘?」宋鹤卿皱了眉头。

崔群青激动道:「你猜白九娘姓什麽?」

宋鹤卿一脸看傻子的表情,试探道:「姓白?」

「错!白是她的夫姓,她自嫁人後便改了户籍,籍贯不是原来的那个。事实上她本家姓马,和马大壮同生在马家村,他二人从小便是青梅竹马,长大还私定了终身!

「但两方父母不同意,白九娘父母怕女儿犯糊涂,早早给她寻了门亲事将她远嫁了出去,可嫁没两年她丈夫便病死了,夫家认定是她克夫,给了她笔安身费,将她赶出了家门。她拿着银子一走了之,也没回娘家,从此便没了音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马大壮听说此事,心里本就记挂着她,加上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在外漂泊,便抛下老娘和妹妹,天涯海角地找起她来。」

後面的事情大家便都知晓了,白九娘背井离乡,拿着银子在京城开了家客栈,马大壮终於找到她,在她店里当起了跑堂夥计。

宋鹤卿眯了眼眸,想到马大壮那句「我二人无冤无仇,过往又没什麽交集」,只觉得可笑。

好一个没有交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唐小荷喊得嗓子哑了也不停歇,一大早比报晓公鸡还准时,到点就开始嚷嚷。「三月初一到了,天香楼已经开始招工了!过了今天我就得等明年,你们到底要把我关到什麽时候!就是再把我关一万年人也不是我杀的!放我出去!」

狱卒掏着耳朵走过来,皱着表情道:「你小子是真有劲儿啊,这都快小半个月了,你天天喊就不嫌累?」

唐小荷嚷嚷道:「累死也比关在这里强!放我出去!」

狱卒一脸无奈,甩着手里的钥匙,慢悠悠走向唐小荷所在牢房。

就在唐小荷以为奇蹟发生的时候,狱卒又头一调,步伐拐去了她隔壁马大壮的牢房。

「大人说你是被冤枉的,辛苦关你这麽久,行了,门开了,回家去吧。」

马大壮跪下磕头,喜极而泣,「宋大人真乃包公转世啊,小人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

「我呢我呢?」唐小荷在牢房疯狂招手,两眼直冒亮光,「还有我啊狱吏大哥!我也是被冤枉的!」

狱卒看了眼唐小荷,本来手都要摸到钥匙上了,忽然想到少卿交代他那句——

「唐小荷在京城无亲无故,若与马大壮同时放出必会遭到他的报复,先不着急处置。」

狱卒手又放下,语气不善道:「你什麽你,大人让放出去的是他不是你,关你什麽事?安生在这关着吧。」

唐小荷傻了。她看着马大壮得意洋洋的眼神,想不通怎麽他都能出去,自己却不能出去,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啊啊啊!为什麽要这样对我!」唐小荷急红了眼,疯狂去晃牢栏,「我唐小荷一生积德行善,杀鱼都不杀抱籽的,我怎麽会落得这麽个境地!老天爷啊,祢怎麽就是不开眼呢!既然做好人没好报,那我以後就要做大大大坏蛋!」

狱卒冷冷道:「弄坏栏杆得赔钱。」

唐小荷忙撒开手。


初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马大壮出了大理寺狱房,险被灼热的阳光刺了眼,拿手挡了下,对旁边的狱卒笑道:「这几日多亏您老照料,小弟定会记牢您这份恩情。」

「行了行了,快走吧。」

「哎,好。」

一番客套完毕,马大壮经人引领,出了大理寺的东角侧门,迈出门的那刻,他面上神情一变,眼神又阴又冷。

「哼,算唐小荷那小子走运。」马大壮低声叱骂,语气凶狠,「若能和我一起出狱,老子说什麽也得卸他一条胳膊腿,让他多管闲事。」他骂完,眼神抬起,视线掠过熙攘的人群,小声道:「京城反正是不能待下去了,不如回老家避避风头,正好看看娘和小妹。」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马大壮白眼一翻,直直往前栽去。

张宝手持棒槌瑟瑟发抖,「不会没气儿了吧?」

王才安慰他道:「不至於不至於,没气儿了找地方埋了便是,又没人看见——看什麽看!没见过大理寺断案啊!」

两人招来差役,合力将马大壮抬上排车,拿布一盖,拉着前往修缘客栈去了。



夜晚,月黑风高。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了满地白霜,凉风推窗而来,在整间房屋游荡,到处是森森凉意。

马大壮悠悠睁开眼,紧接着便倒吸一口凉气,手不自觉捂向了後脖颈,嘴里骂道:「奶奶的,是谁暗算老子——」

说话时他抬起头,只一眼他就被吓愣住了,眼前是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场景——修缘客栈後厨。

「我……我怎麽会在这里?」他慌了,起身便往门口跑,结果不知怎麽门就是打不开,活似从外上锁。「该死的!这到底怎麽回事!」

他猛地踹了门一脚,没将门踹开脚还踹生疼,转头便想去钻窗,结果这一转头,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昏暗中,只见切菜的案板前立着一张宽凳,凳子上坐了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上穿红绫罗衫,下穿浅石绿长裙,鲜血顺着女人的指尖缓缓往下流淌,砸在地面,发出「滴答」的声响……

「啊!」马大壮瘫坐在地,身体不停往後缩,目眦欲裂,「这不可能!一定是我在作梦!对!我在作梦!」

他赶紧闭上眼睛,额头冷汗直流,面上肌肉震颤,嘴唇子哆哆嗦嗦道:「就是在作梦,梦醒就好了,梦醒就好了……」

这时,宽凳上传来幽幽歌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歌声越来越近,逐渐变成了在马大壮耳边呢喃。

马大壮听着歌谣,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森森寒气,仍是害怕,全身抖若筛糠。

可抖着抖着,他竟从眼中抖出两行热泪出来,颤声呜咽道:「九娘,九娘,你原谅我吧,我那日真是失手啊,若非你言语激我,我岂能将刀落下,我、我那般爱你……」

蓦地,歌声停了。

原本幽怨哀婉的音调一下变成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分外诧异道:「好家伙,还真是你。」

马大壮睁开眼,只见厨房亮起数盏烛火,举着烛台的人从暗处一一走出,身上穿着大理寺蓝灰公服,身分不言而喻。

而站在他面前的「九娘」,其实是个桃花眼小白脸假扮的,正经八百的大男人。

马大壮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得猛捶地面叱骂道:「你是什麽人!」

崔群青将秀发甩到肩後,清了清嗓子温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崔名群青字寻盎,出身五姓七望中的清河崔氏,十八岁中举,十九岁进士及第,同年入翰林,二十岁……」

宋鹤卿将他一把推一边去,皱着眉头直勾勾盯了马大壮一眼,对手下人吩咐道:「带回去,升堂。」


午夜的大理寺,公堂灯火通明,三班衙役分列两侧。

宋鹤卿一拍惊堂木,冷脸沉声道:「马大壮,本官问你,你与白九娘青梅竹马,自小情深意重,在她被夫家赶出门後你甚至还曾苦苦寻找过她,如今究竟为何对她痛下杀手。」

马大壮冷嗤一声,破罐子破摔似的不怯不怵,直直盯着宋鹤卿道:「看来宋大人打听的还挺多,是,我是撒谎了没错,但你们能凭这就给我定罪吗?人证呢?物证呢?我刚刚被吓傻过去了,说的都是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吧?」

王才看不下去,向宋鹤卿附耳道:「大人,不如先给这小子来上四十大板。」

宋鹤卿未语,只直勾勾看着马大壮,双目一眨不眨。

马大壮开始还能撑,但慢慢的他就感觉头皮发麻,魂魄都要被那凌厉的视线击穿似的,逐渐受不住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少卿大人年岁不大,周身气势却全然不青涩,不怒自威。

突然,高堂之上的人开口,「马大壮,这是本官在给你机会。只要本官想,有的是一百种法子撬开你的嘴让你吐出实话,毕竟大魏律法上可从没说不能对嫌犯动刑,但本官念你离家多年,不想你入狱前缺胳膊少腿的见亲人最後一面,你别给脸不要。」

马大壮这下彻底慌了,抬起头眼仁震颤道:「这话是什麽意思?难道我娘和小妹也来了京城吗!」

宋鹤卿未答,直勾勾看着他。

马大壮神情崩解慌乱,眼神闪烁,开始不停捶打着自己的头,涕泪横流道:「我不孝,我对不起娘,我也不是个好兄长,我对不起小妹。」

宋鹤卿道:「本官再问你最後一次,招还是不招。」

马大壮停下动作,头埋至最低,一咬牙道:「我……招。」

录事张宝连忙提笔,预备记下案情。

马大壮握紧双拳,通红着眼道:「从找到九娘起,我就没有一日不想和她成亲,可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还经常当着我的面和客人调笑,这些我都忍了,只想着是她漂泊在外,性情变了些也正常,只要我待在她身边,她迟早会回心转意。

「可我没想到,自从那个唐小荷到了客栈後,她整颗心都扑在了唐小荷身上,不仅整日往後厨钻,到了夜里还去给姓唐的献殷勤,亲手给他下面,我都没有吃过她做的面……」

宋鹤卿面色不改,波澜不惊道:「然後呢?」

马大壮抹了把眼里的泪,继续道:「姓唐的没开门,她的面没送出去,我在楼下听见动静,便提前穿好了衣服,待她下楼,提议和她去後厨聊聊。她同意了,放下面随我前去,但聊了没几句便不耐烦起来,还说了许多伤我的话。」

「说了什麽?」宋鹤卿问。

马大壮吸了下鼻子,顿了许久,才哽咽道:「她说,她不想再这样和我纠缠了,她想要有新的生活,新的男人,她不想再回到过去,也不想再看到我,让我滚,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

马大壮痛哭起来,「我当时气愤极了,就顺手拿起案上的菜刀抵在她脖子上,想逼她答应和我成亲,可她根本不害怕,连叫喊都没有就对我冷笑,说我是窝囊废,说我当初连带她私奔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哪来的本事砍死她,让我有种就砍,不砍不是男人……我、我真的是气急了,所以……所以……大人!我给您磕头,您就饶我一条生路吧!我也是一时糊涂!我本性不坏啊!」

宋鹤卿视若无闻,闭眼重现当夜场面。

马大壮一刀砍死了白九娘,往外跑时带走了砍人的菜刀,匆忙中不知如何处置菜刀,便扔到了路过的井里。偏偏这麽巧,唐小荷这时候到了後厨找食吃,撞到了白九娘横死现场,马大壮听到动静,将计就计又跑了回去。因夜色黑,唐小荷看不见他身上本就带有的血迹,他又冲入血泊刻意混淆,这才洗清自己的嫌疑。

马白二人的过往从未与外人说过,若非宋鹤卿派崔群青去他老家一趟,又使计谋诈出实话,这案子远没那麽好结。

又是一夜过去,天际翻出鱼肚白,晨光照耀在官位後的獬豸腾云图上,邪祟散去,万物明朗。

宋鹤卿站在公案前,手捧参茶小呷一口,看着堂外抱头痛哭的三人,冷不丁道:「哭吧,哭完了好上路。」

崔群青还是穿着那身红配绿的女装,眼瞅着宋鹤卿,十分做作地捂紧自己小心脏,倒吸凉气道:「好可怕、好残忍的一句话,你这大理寺少卿怎麽当的。」

不过确实,无论换哪朝律法,刻意杀人都是斩首示众的死罪,更别提宋鹤卿还是个劳碌命,做事极其讲究速度和效率,阎王要他三更死,宋大人不留他到二更,早死早完工。

「有因必有果。」宋鹤卿又喝了口参茶,淡然道:「我虽不能保证将这个大理寺少卿当得有多好,但起码不会放过一个真凶,冤枉一个好——阿嚏!」

宋鹤卿揉着鼻子,不解道:「着凉了吗?」

此时此刻,大理寺监牢中。

唐小荷手抓牢栏,嘶声力竭地大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宋鹤卿你善恶不分冤枉好人!你个狗官!大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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