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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雨林《丞相夫人带球跑》(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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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10:4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雨林《丞相夫人带球跑》(全四册)

{出版日期}2023/02/15

{内容简介}

她说,两年时光焐不热他的心,她不焐了,
可却不知两年时光如细雨能穿石,她走了,他的心便碎了……

左相沈浮,当年状元游街,赢得谪仙沈郎美名,
如今却是憔悴颓废,宛若一只鬼──
沈浮不明白,姜知意为何能这般爱他?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女,却甘心随他过得简朴,
因为他爱吃时令蔬果,她便为他栽种石榴、山桃和樱桃,
一手包办他所有的衣物配饰,亲手缝制能明目的香囊,
可分明他当初只是为了负责而娶她,对她没有一点爱……
沈浮不明白,姜知意为何能这般坚决?
他是不受欢迎的孩子,父亲视他如寇雠,母亲拿他当争宠道具,
他不想要孩子,纵使孩子意外到来,也不愿让他降生,
可她为了孩子不惜跟他和离,甚至找了远在边关的父兄支持……
眼看着她一手打理的院落破败,所有她的东西被搬回娘家,
独独她收藏多年的帕子,与他一起被扔在相府,
他才知道,她正是八年前给他光明的女孩子,
可如今承认爱她已经太迟,即使他在侯府门外吐血,
上朝被参失仪,更被舅兄狠刺一剑,她都不再看他一眼……

第一章 情意断绝要和离

「是喜脉吗?」

低低的语声从帷帽中传出,大夫看向问话的女子。

帷帽遮住她的头脸,但从声音判断是个年轻女子,可没有夫婿陪伴,戴着帷帽隐藏容貌,又是这种脉象……大夫霎时想到了无数可能,随即又全部否定,原因无他,女子举手投足间天然流露出端庄沉静的大家气派,绝不可能是街头流莺。

大夫细细把脉,「是喜脉,夫人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脉搏陡然急促,似喜似惊,大夫话锋一转,「不过……」

女子抬头,帽沿垂下的青纱微微颤动,像风吹皱的涟漪,「不过什麽?」

大夫叹一声,「夫人年纪轻轻,为何要服用避子的药物呢?如今胎象十分不好,只怕……」

「能保住吗?」女子急急问道,声音带着哽咽。

大夫心中不忍,便没说得太重,「在下才疏学浅,无能为力,夫人再去别处问问?」

许久,听见女子怔怔地应了一声。

丫鬟上前扶起,女子虚浮着脚步向门外走去,微风吹起青纱,露出她玉般的半边脸,低垂的长睫沾染着日色,浮光一闪。

大夫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待回过神时,女子早已消失在巷口。

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容貌气质,怎麽会孤零零地到这偏僻的医庐诊脉?又怎麽会服用避子药物,以至於落到如此境地呢?


姜知意在恍惚中走出小巷。

这是今天看的第二个大夫,与第一个大夫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为了不走漏风声,她找的都是偏僻处不可能认识她的大夫,但她事先打听过,这两人行医多年,擅长妇科,他们说的应该没错。

姜知意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与沈浮成亲两年後她终於有了身孕,但这个孩子,只怕保不住。

姜知意怔怔捂住尚且平坦的小腹,她的孩子,她在刚嫁给沈浮时曾经那麽期盼的孩子,她才刚刚知道他的存在,难道就要失去他了吗?

「姑娘……」丫鬟轻罗紧紧扶着她,「要不回禀姑爷,赶紧请大夫来保胎?」

姜知意透过青纱茫然地看她。

要告诉沈浮吗?这孩子原本就是个意外,沈浮从来都不要孩子,这两年里,避子汤她都不知道喝过多少回。

他会想要保住孩子吗?

她心沉到最底,却又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沈浮不要孩子只是因为没有呢?如果他知道有了孩子,他们的孩子,也许会改变心意呢?

就像她,在一碗碗喝下那些避子汤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可以顺从他的意志不要孩子,可如今知道了孩子的存在,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渴望。

他们的孩子,避子汤也没能阻拦、顽强挣扎着来到的孩子,他应该会像她一样珍视吧?

微弱的希望迅速增长,姜知意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晕红,「去找他。」



半个时辰後,姜知意站在道边的树荫底下,抬头看向丞相官署巍峨的门楼。

沈浮,她的夫婿,雍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左相,此刻就在署中。

成婚两载,这是她第一次到官署寻他。

刚成亲时沈浮便给她定下许多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得擅自到官署寻他。

姜知意知道他的难处,他位高权重,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得谨言慎行,绝不能给他添乱。

两年里她严格遵守他的规矩,从不曾越雷池一步,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此刻。

她六神无主,她惶恐害怕,她本能地想要依赖他,这个世间她最亲近信任的人。

姜知意向前一步,守门的卫兵很快拦住,「闲人退下!」

「休得无礼!」轻罗连忙护住姜知意,「劳烦你回禀相爷,就说夫人有急事请见。」

「夫人?」士兵诧异着看向姜知意,「什麽夫人?」

「相爷夫人。」轻罗柳眉微扬,「还不快去?」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动。

隔着青纱,姜知意看见他们脸上的怀疑,也猜出了他们的顾虑。

成婚两年,沈浮从不曾带她出席过任何场合,就连宫中饮宴也都让她推说抱病从不曾去过,莫说这些士兵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沈浮的妻子,便是京中的官宦人家,也有许多从不曾见过深居简出的沈相夫人。

「你去找胡成。」姜知意看向头领,「就说我有急事要见相爷。」

胡成是沈浮第一得力的长随,外面的人都尊称一声胡三官,只有知根知底的才能叫出他的本名,头领再不敢犹豫,匆匆忙忙去了。

士兵们也不敢怠慢,将姜知意主仆两个请进门房里坐着,又端来了茶水。

姜知意没有喝,她查过医书,有孕之时茶、酒、醋,乃至柿子、山楂、螃蟹,许多常见的吃食都是需要避忌的,她得加倍小心—— 

可加倍小心,就能保住孩子吗?

她不自觉又捂住小腹,回想着大夫唏嘘叹惋的神色,心里像刀扎似的,连绵感受到尖锐的疼。

门外静悄悄的,头领没回来,沈浮也没有来,时间一点点流逝,五月的日头透过窗户火辣辣地照着,满心的渴盼依赖慢慢淡下来,姜知意垂着眼睑。

今天出门诊脉原就是背着沈浮的。

月信迟了许久,她早疑心是不是有了身孕,可因为沈浮,她不敢请大夫到家里诊脉,只能藉口采办香料偷偷出门来看,就连轿子也没敢用家里的,怕走漏风声,顶着大太阳走完一条街才从车脚行雇了一顶,她办得如此隐秘,原也是害怕有了身孕惹沈浮不快,可在得知噩耗时,她竟把这些顾虑全都忘了,一心只想向他求助。

他会像她一样,盼着这个孩子吗?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头领飞跑了进来,「夫人,已经禀报了相爷,相爷还没回话。」

眸中的光黯淡下去,姜知意慢慢点头。

她怎麽忘了?他从来不会像她对他那样,但凡有一丁点儿需要,立刻丢下所有的事情飞奔而来。

静静地等了一个时辰後,她终於等来了回音。

胡成躬身行礼的幅度很深,满脸尴尬无奈地说:「相爷命小的转告夫人,官署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闲杂人等……姜知意慢慢站起身,原来她是闲杂人等。

「夫人。」胡成跟上来,试图解释,「相爷公务太忙,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小的送夫人回去吧?」

姜知意摇头,青纱缭乱,「不必。」

她的惶恐无助,她的焦虑苦痛,却原来都只是闲杂人等。

走出官署时,燥热的风送来艾叶菖蒲的香气,端午马上就要到了。

她的十九岁生辰就在这天。

母亲总说端午出生的人背时背运,妨人妨己,如今看来,她的运气的确不算好。

「回去吧。」

姜知意轻声吩咐,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回去之後呢,她该怎麽办?

乘轿子回府的一路上,她也没想出半点头绪。

轿子在距离相府半条街外停下,姜知意拣着僻静处走回来,刚踏进正院,婆母赵氏的骂声便从窗户里传出来—— 

「什麽儿媳妇?根本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进门两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姜知意步子一顿。

「老夫人怎麽能这麽说?」轻罗替她委屈,红了眼圈,「明明是姑爷不要!」

姜知意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其实沈浮不要孩子,赵氏从来都知道,赵氏也不是不曾闹过,可沈浮向来说一不二,便是生身母亲也拿他没有办法,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又不好对外人讲,所以赵氏便将满腔怨恨,全都撒在她这个儿媳身上。

时时责骂,处处折磨,便是她曾经想过向赵氏求助,如今听见这个声气,也彻底打消了念头。

「孩子的事不好说,有早有晚。」又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是时常过来走动的汪太太,「兴许夫人的儿女运稍稍晚些。」

她知道姜知意,模样性情万里挑一不说,家世也是一等一的好,父亲是威名远扬的清平侯,母亲出身世家,兄长近来屡立战功,眼看就要封侯拜将,赵氏骂儿媳骂得惯了,她却不敢附和。

「什麽儿女运!」赵氏冷笑,「我儿根本不喜欢她,指望她有儿女运?笑话!」

日头火辣辣的,姜知意却浑身冰冷。

原来谁都知道,沈浮不喜欢她。

其实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她爱得太痴,明知道眼前是条不归路,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这……」汪太太不由得想起了外面的传言,外人都说沈浮不喜姜知意,所以从不带她一道见人;又说沈浮为了避开她,时常留宿官署,甚至还有传闻说,沈浮最初想娶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侯府大姑娘,姜知意的长姊……

「以我儿的样貌身分,怎麽能让那个丧门星耽搁了?」赵氏又道,「你帮着打听打听,要是有那模样性情都合适的,再给我儿娶一房进来!」

轻罗大吃一惊,紧紧攥住姜知意的手,「姑娘!」

姜知意看见她红红的眼圈,自己想必也是这副模样吧?原该进去请安的,可此时喉咙里堵得死死的,如何见人?

姜知意转身,脚步虚浮着往自己住的偏院走去。

身後语声隐约,是丫鬟看见了她,正向赵氏回禀,於是她很快又听见赵氏的骂声—— 

「我哪句话说错了?还敢给我甩脸子走人,这是谁家的规矩!」

她不想再听,加快脚步走远了。



姜知意守在窗前,看着太阳一点点斜下去,天边由白变红,由红变黑,月亮出来了,沈浮还是不曾回来。

成婚两年里,不知有多少个日子她是这样独自守着空房,等着沈浮回家。

他总是很忙,总是很晚才能回来,回来後又总是在书房一待就到深夜。

从前她总告诉自己,他公务太忙,她应该体谅,可今天赵氏的话彻底撕开了最後的伪装,他并不是太忙,而是根本不喜欢她。

心像是被揪着拧着,撕扯般的疼,姜知意紧紧捂着小腹,他不喜欢她,她从来都只是一厢情愿,可是孩子呢,她的孩子怎麽办?

又不知过了多久,隔着窗户和围墙,她看见书房的灯亮了。

沈浮回来了。

姜知意猛地站起身来,脚步慌乱地奔到门前又突然灰心,他不喜欢她,她寻到官署他都不肯见,她还要找他吗?

怔怔站了许久,她总归还是不肯死心,一步步走到他书房门前。

沈浮站在窗下,闻声看向她。

浓眉重睫,双瞳深黑,此时冷白月光洒满衣襟,他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便是遗世独立的冷清厌倦。

想当年他三元及第,跨马游街之时,一身浓烈的状元红衣亦被他穿出了冰霜峻拔之意,行程未半,谪仙沈郎的名号便已传遍京师。

谪仙无情无爱,只不过暂时沾染红尘,正如他对待她的态度。

姜知意站在门槛之外,没有进去—— 这亦是沈浮的规矩,书房里有许多卷宗机要,未得他的允准,她不得进门。

姜知意扶着门框,低声唤他,「浮光。」

见他入鬓长眉微微一动,姜知意猛然反应过来,他从不喜欢她叫他的字,这样太亲密。

姜知意於是低头改口,「相爷。」

支撑她来到这里的勇气消磨了大半,踌躇之时,沈浮已经拿起卷宗,摆了摆手—— 这是他另一条规矩,他办公务时,绝不许她打扰。

那些纠结惶恐全都成了笑话,姜知意怔怔转身,一步步走回房中,躺在漆黑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忍了多时的眼泪猝然滑下。

然而很快,门开了,沈浮无声无息走了进来。

屋外的天光随着房门开合划破黑暗,他带着清冽的桑菊香气慢慢走近,在她身边躺下,他身上那麽暖,让她坠落谷底的心又升起一点。

姜知意恍惚着凑过去,「浮光。」

沈浮安静躺着,没有说话。

这默许的姿态给了姜知意许多勇气,让她恍然想起,同床共枕时他并不讨厌她这麽叫他,甚至他还愿意听她说说话,哪怕他从来都是闭着眼睛不看她也不回应,但她能感觉到他是喜欢这样的。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温存时光,她如此卑微地爱着他,哪怕只得这一点温柔,也足够支撑她义无反顾地爱下去。

隔着被子,姜知意贴住他,「快端午了。」

沈浮没有回应,他一向都不怎麽记得她的生辰。

满心的话涌到嘴边,姜知意斟酌着说:「今天母亲又说起孩子的事了。」

沈浮依旧没有回应,可黑暗里他的呼吸绵长安稳,他的体温透过薄被暖着她,无端给了她错觉,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丝眷顾。

姜知意抓住他衣襟的一角,「浮光,如果我有孩子了……」

许久,她听见他淡漠的声音响起。

「那就堕了吧。」

姜知意躺在黑暗里,又像沉在深渊中,不断下坠,下坠。

她的孩子,那麽顽强挣扎着来到的孩子,她那麽渴盼着的孩子,他却说「堕了吧」,彷佛只是虫蚁不值一提。

眼泪滑下来,打湿鬓边,又流进耳朵里。

她爱了这麽多年的男人,她全心全意抛下所有追随的男人,原来如此绝情,那些爱意和全心全意,都是错付。

身体颤抖着,姜知意死死咬住嘴唇,一点点拉开与沈浮的距离,牙齿却控制不住地打着战,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声响,沈浮很快转过头。

他没有说话,姜知意却知道他在看她。

她到底还是露出了破绽,此刻的他大约已经起了疑心。

哒,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丝光,沈浮起身点着了火绒,姜知意在这个刹那迅速偏头,半边脸擦过被子的边缘,抹乾了泪。

桑菊香气倏忽逼近,沈浮提灯站在床前俯身看她,烛火照亮他的脸。

曾有人形容这位年轻的左相,说他如新刀初发於硎,锐利不可阻挡,此时此刻,姜知意深刻地感觉到了他的可怕。

那凛冽的眼神彷佛要剖开她的胸腹,挖出她所有的秘密。

一旦被他发现她已经有孕,以他的绝情一定会逼她堕掉,可她的孩子,她顽强挣扎着来到的孩子,便是拚上所有,她也绝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一分一毫!

指甲死死掐着手心,掐破了皮,带来钻心的疼,姜知意稳着声音说:「浮光,你怎麽能这麽说?」

沈浮一言不发,目光滑过她微红的眼尾,落在薄被遮住的小腹上。

姜知意坐起,寝衣的带子滑开,露出平坦的小腹,「幸而我如今并没有身孕,若是我有了,你难道真能忍心?」

肤光胜雪,映得沈浮眸色一暗,转开了脸,「这个月的月信是几时?」

呼吸猛地一滞,姜知意的回答却无比自然,「应该就是这几天吧。」

沈浮定睛看她,半晌,灭了灯,重又在床边躺下。

四周陡然陷进黑暗,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姜知意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桑菊香气,被体温烘着在寂静中越发漫长悠远。

那是她为他做的香囊,采初春新生的嫩桑叶和初秋含苞的野菊花,洗净晒乾,先用纱布缝成内囊密密装好,再用细绢做成外袋挂在腰间。

袋口处系的绦子,袋身上绣的竹叶,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成,无数个等他回家的夜晚,她都坐在窗前做着针线,嗅着幽幽淡淡的桑菊香气想着他。

姜知意闭着眼睛,八年前的情形似流水划过眼前。

布衣少年坐在石桌边,布带蒙住双眼,露出苍白的额头和清瘦的下巴,柴门吱呀一响,少年循声转过去,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欢喜说:「来了。」

她黑发覆额,将手里的香囊轻轻放到他手心,「我给你做了个香囊,是桑叶和野菊花的,书上说能够明目清心。」

针脚参差不齐,是初学女红者的稚拙,她脸颊上泛着羞涩的晕红说:「做得不好……」

少年将香囊紧紧攥在手中,唇边浮起淡淡的笑,「不,做得很好。」

画面流转,眨眼已是数年之後。

初初长成的她躲在窗外,看着肃肃如松的青年迈步走进庭院,凤尾竹的影子落在他朱色衣袍上,留下斑斑驳驳细碎的光影,他微扬的眼梢带着淡淡的笑。

他是来求娶的,求她的父亲,把他的心上人嫁给他。

她期盼着欢喜着,心跳快得如同擂鼓,直到从他口中,说出了长姊的名字……

姜知意慢慢睁开眼睛,适应了黑暗後,依稀能分辨出沈浮的身形,他远远躺在床边,疏远冷漠。

从一开始,他爱的就不是她,也就无怪乎他毫不在意地告诉她,堕了吧。

她独自爱了这麽多年,如今该放手了。

黑暗中,姜知意无声自语,沈浮,你我从此,一别两宽。



四更鼓声遥遥入耳,姜知意在半梦半醒之间,回到了与沈浮初相识那天。

还是清瘦少年的沈浮跪在悬崖边,尚且稚弱的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成一个牢固的十字,「拉住我!」

稚嫩的她悬在崖下,望向拚死救她的人,布带裹住沈浮的双眼,因此她没能看清他眼中的凉薄,只知一眼万年。

姜知意知道自己是在作梦,八年的光阴如指尖流水,一去不回,曾在她胸中炽烈燃烧的爱火,也在八年後的今夜全部熄灭。

她与沈浮,终究还是勉强不得。

既是作梦,便也无所谓死生,梦中的姜知意扯掉沈浮蒙住双眼的布带,对上他清冷双目道:「沈浮,谢谢你。」接着她松开他紧握的手,「沈浮,我不爱你了。」

月色罗裙在风中打着旋,姜知意在沈浮惊讶的目光中,坠落。


姜知意猛然醒来,迎上沈浮晦涩的眸光。

他握着她的手很快松开,转过了脸,「你作噩梦了。」

床前烛火照出他整齐的衣履,他已经穿好官服,准备去上朝。

姜知意匆忙起身,薄被掀开,小腿内侧的伤疤一闪而过,沈浮目光一顿,抛过了挂在架上的衣服。

姜知意接住披上,拿起案头乌纱,像平时送他上朝时那样,踮起脚尖为他戴上,「抱歉,今日起晚了。」

他的呼吸拂在她脸上,没有说话。

桑菊香气倏地一远,他拂开她的手,迈步向外走去。

姜知意踉跄着追上,「浮光!」

沈浮在门前停步,回头看见她漆黑长发掩映下苍白的脸,眼睑下有虚虚青灰色的影子,让他想起方才她不安稳的睡颜—— 双眉紧蹙,眼角湿润,身子发着抖,她到底作了什麽噩梦,如此伤心不安?

沈浮转过目光,「怎麽?」

「我不曾睡好,心慌得厉害,」姜知意扶着桌角站住,哑着嗓子说:「能不能劳烦你跟母亲说一声,今日就不过去服侍了?」

仰头看着沈浮,眼角处未乾的泪痕映着烛火,闪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赵氏生性刻薄,喜怒无常,每次都会找各种理由立规矩,以往她总是默默忍受,可如今她绝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再有任何闪失。

沈浮看着她,她苍白的手指搭着桌角,因为太瘦,能看见手背上青色的血管。

许久,他点了点头。

转身离开,姜知意隔着窗子听见他吩咐下人禀报赵氏的声音,沉沉吐了一口气。

原来骗他也并不是件很难的事。

昨夜是第一次,方才是第二次,只要断绝情爱,不再一心扑在他身上,她也能像他一样冷静地算计一切。

院里的动静渐渐平息,沈浮走了。

帘幕微开,青白的晨曦正从天边浮起,姜知意独自坐在窗前,摊开信纸,研好松烟墨。

如此安静轻松,只属於她一个人的早晨,在成婚两年的时光中是从未有过的。

沈浮四更离家上朝,为了让他方便,她总是三更起床打理好一切,服侍沈浮用过朝食,送走他後,她还要去赵氏屋里服侍。

捶腿捏肩,伺候用餐,听她训斥,出来时胡乱扒几口饭又要处理家中各项事务,一天忙下来,浑身没有一处不酸疼。

整整两年风雨无阻,节假无休,明知道无论怎麽努力沈浮和赵氏都不会满意,她还是硬生生地扛了下来……想想也真是傻。

姜知意提笔蘸墨,在信纸上写下一行端正秀丽的墨字:父亲大人膝下。

想到清平侯姜遂,她的父亲,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她握着笔迟迟没能写下第二行。

与沈浮订亲之前,父亲曾与她长谈许久,反覆确认她的心思,现在想来,父亲那时候应当已经看出了沈浮的冷漠,担心她今後吃苦,可她年轻情热,总觉得沈浮的心就算是块石头,只要她用心努力总有一天能焐热。

现在看来沈浮的心的确是块石头,而她焐不热。

思索良久,她终究提笔写下第二行:女儿已有身孕,决意与沈浮和离。

她要和离。

尽快和离,赶在沈浮发现她有孕之前,要从此天涯海角与沈浮再无瓜葛,如此才能保住腹中的孩子。

世道不公,女人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孕育孩子,世人却把这孩子归於男人,挂着男人的姓氏、去留生死都由男人决定。

譬如沈浮,即便此刻他逼她打掉孩子,世人最多会叹一句心狠,却绝不会认为她是孩子的母亲,这孩子是去是留该由她说了算。

姜知意不由得捂住了小腹。

和离,必须和离,瞒下孩子摆脱沈浮,如此她才能好好保胎,这千辛万苦投生到她肚里的孩子才有可能保住。

她提笔写下第三行:两年姻缘,琴瑟不谐,彼决意去子,女儿不舍骨肉,盼父亲垂怜,允儿和离。

和离事大,没有父母之命,决计是行不通的,父亲远在边塞西州,母亲……母亲虽在京中,却是绝不会答应让她和离的,眼下她全部的希望都在父亲身上。

父亲通情达理,她将苦衷和盘托出,父亲应该会为她做主。

西州距离盛京三千多里,驿站快马换乘,最快十天一来回,这十天里,她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绝不能再被沈浮发现破绽。

姜知意沉沉地吐着气,觉得此事好难。

她太了解沈浮,他敏锐多疑,昨夜听见一句未说完的试探,他便起了疑心,今早他离开时虽然什麽也没提,可这种平静反而更让她觉得不踏实。

「姑娘。」房门突然被敲响,轻罗惶急地压低了声音,「朱太医来了,姑爷命他给姑娘诊脉!」

啪,姜知意手中笔掉在信纸上,墨汁四溅。

第二章 屡屡怀疑又试探

微苦的艾香气从宫门外传来,沈浮有一刹那走神,想起昨夜姜知意隔着薄薄的被子贴着他,以软沉的嗓音说快端午了。

端午是她的生辰,他其实是记得的。

「浮光。」皇帝谢洹合上最後一本奏摺,含笑叫他。

沈浮收敛心神,起身答应,「臣在。」

长身玉立,如芝兰生於玉阶,果然是名动京师的谪仙沈郎。

谢洹眼中浮起一点笑意,指指旁边的椅子命他坐下,「後日宫里有龙舟赛,带上夫人一道来吧。」

端午赛龙舟,宫中历年不变的旧例。

沈浮低头垂目,用没什麽起伏的声调说:「内子身体不适。」

「又来!」谢洹笑起来,「怎麽每到这时候都身体不适?该不是你拦着不让来吧?浮光啊,我知道你不喜欢张扬,可云沧临走时再三央求朕帮他照看妹妹,你这般欺负人家,朕可没法跟云沧交代啊。」

姜云沧,姜知意的兄长,谢洹的伴读,两年前远赴西州戍边,至今未归。

沈浮神色平静道:「臣不敢欺瞒陛下,拙荆确实是身体不适,已请了朱太医今日去诊脉。」

「真的?」谢洹半信半疑,「怎麽这般巧?是什麽病症,要紧吗?」

是什麽病症?

眼前闪过姜知意不安的睡颜,眉头蹙着,红唇抿着,梦中也似要哭;又闪过昨夜她滑落腿边的浅豆沙色寝衣,白如霜雪的肌肤蓦地露出一痕。

那时他虽转过了脸,眼角余光却瞥见她的手紧紧攥着被角,攥得红绫的被面都起了皱褶,显然是在紧张,可紧张什麽?

而她还突然提起孩子,夜里作了噩梦,种种迹象都太可疑,唯有让医者确认一番,他才能放心。

沈浮沉吟着说:「不是什麽大病,不要紧。」

算算时间,这会子朱太医该当到了吧。



左相府中。

赵氏一边吃茶,一边向身边服侍的人发牢骚,「别人家的儿媳妇天不亮就起来伺候婆婆,我家的倒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大觉,这是谁家的规矩!」

门外人影一晃,轻罗探头向里望了望。

赵氏向来不喜欢姜知意,连带着看她身边的人也不顺眼,见状眉头一皱骂道:「鬼鬼祟祟做什麽?」

「回老夫人的话。」轻罗连忙进门,躬身行礼,「朱太医来了,夫人身子有些不自在,就请他先过去那边诊脉。」

太医朱正是沈浮的亲信,时常来相府请平安脉,不过以往都是先看赵氏再看姜知意,此时赵氏一听要先去姜知意那里,顿时倒竖了眉毛。

「放屁!她算个什麽东西,凭什麽越过我先去她那里?王六家的,立刻把朱太医叫到这边来!」

王六家的是她的心腹陪房,应声答道:「是!」

她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轻罗连忙跟上,身後传来赵氏的骂声。

「做媳妇的还想越到婆婆前头,反了她了!」


偏院门前,朱正回头吩咐身後跟着的医女,「待会儿我给沈相夫人诊脉时,你在後边打下手就行,别往跟前凑。」

医女低着头,猫儿般圆而媚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是。」

朱正迈步跨过门槛,踩着石板路一路来到阶下,身後突然有人叫道:「朱太医等等!」

王六家的气喘吁吁地说:「老夫人请您先去正院诊脉。」

朱正犹豫了一下,今日来其实并不是请平安脉,而是沈浮交代过,要他以请脉为名确认一下姜知意是否有孕,还要他不管有没有都不要声张,只将结果告诉他一个人,可如今老夫人却要他先去正院……

「快走吧。」王六家的催促着,「老夫人等着呢!」

朱正很快做出了决定,虽然他此来是为了姜知意,但赵氏一向不好应付,况且有孕也不是什麽急症,倒是不怕耽误这一会儿。

於是朱正转身,「你在前头带路。」

一行人去了正院,半个时辰後,朱正替赵氏诊完脉,又细细说了几个药膳保养的方子,这才往偏院走,可还没到屋前,就看见轻罗一脸惶急地奔出来。

「不好了,夫人起了好多疹子!」

朱正吃了一惊,「什麽时候的事?」

「早起就不舒服,刚刚突然起了,脸上身上都有。」轻罗急急向里走,「朱太医,劳烦您快过去看看吧!」

朱正忙忙跟上,见她将紧闭的房门推开一条小缝,解释道:「以前也起过一次,见风就长,所以不敢开门窗。」

朱正只得从门缝里挤进去,见里面几扇窗都关着,又垂着帘子,屋里又闷又热,光线昏暗,再往里走,卧房的拔步床同样放着帐子。

姜知意低低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朱太医来了。」

朱正连忙上前,伸手正要揭帐子时,轻罗立刻挡住。

「不能!」她牢牢将帐子掖在被褥底下,「不能开,开了帐子就有风,夫人一受风又要长疹子!」

可是不开帐子不诊脉,如何向沈浮交差?

朱正皱了眉,「所谓望闻问切,不见面不诊脉,没法对症下药。」

轻罗踌躇起来,「可是……」

「无妨。」帐子揭开一点,露出姜知意小半边脸,「朱太医请看吧。」

朱正定睛看去,她脸颊上、下巴上都有几个红色肿包,边缘凹凸不平,因为她皮肤白皙,越发显得触目惊心,肿包的大小模样,与风邪侵肺造成的疹子十分相似。

朱正还想再看看舌苔,轻罗已经拉拢了帐子。

轻罗说:「不敢再让夫人吹风了,上次着了风,足足养了十几天才好。」

朱正忙道:「还得诊脉。」

「隔着帐子可以吗?」帐子里传来姜知意低低的声音。

薄薄的细纱帐,便是覆在手腕上应当也不影响诊脉,朱正点头应允,接着就见纱帐一动,姜知意把手放在了床沿上,朱正三根手指搭住她的手腕。

旁边,一直低头不语的医女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忙又低下头。

朱正垂着眼细细听着,脉象稍有些浮,是肺气不利、突发风疹的症状,换只手又把脉了半晌,道:「夫人这是风疹,我先开上几剂清热祛毒的方子,有煎服的,有煮汤泡浴的,用上两天要是还没好,我再过来看看。」

收回手时他心里已有了数,这脉象,绝不是有孕。

隔着帐子,朱正模糊看见姜知意点头致意,「有劳了。」

朱正很快写好药方告辞,开门时光线骤然一亮,身後跟着的医女下意识地躲了躲,这一侧过脸,倒让跟来关门的轻罗瞥见她小半边脸,不由得一愣。

这医女的模样,怎麽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正在努力回想,听见屋里窸窸窣窣,姜知意下了床,轻罗再不敢耽搁,反手插了门栓,急急跑去净房,一边说:「桑叶水备好了,姑娘快洗洗吧!」

帐子一动,又钻出一个少女,脸上也有几颗刚冒头的疹子,「我帮姊姊抬水去!」

少女是姜知意的另一个陪嫁丫鬟,小善。

姜知意握住她的手,含泪道:「谢谢你。」

方才在帐子里,伸手让朱正诊脉的不是她,而是小善,小善和她一样起了风疹却没有身孕,才能骗过经验老到、医术高明的朱正。

「没事,不痒的,」小善分明痒得连连吸气,却还是若无其事的笑着,「姑娘别担心。」

怦怦乱跳的心脏一点点平复,苦涩痛楚的感觉一点点漫上来,姜知意红了眼眶,满心只有两个字,好险。

朱正突然赶来诊脉,她便知是沈浮起了疑心想要查验,躲避已然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姜知意才想到这招险棋。

让一个丫鬟跟她一起躲在床里,关紧门窗放下帐子,在光线昏暗的情况下,朱正未必能发现诊脉的不是她。

既要躲在床里,就得有非如此不可的藉口,最好的藉口便是生病,不能见光受风的病。

这种病她从前得过,风疹,是不小心碰到漆树引发的,而相府後墙就有一棵漆树。

「洗澡水好了,姑娘快来泡泡。」轻罗在净房唤道,等人进来,她服侍着姜知意解衣,哽咽着嗓子说:「姑娘以後千万别碰漆树了,拿胭脂粉描几个疹子就行,看不出来的。」

「不行呢。」姜知意苦笑摇头,「朱正不好对付。」

他是沈浮的亲信,医术又极高明,若是用描出来的疹子作假,只怕一眼就会被看穿。

所以她亲手摸了漆树叶,就连代替她的小善,为了不出破绽,也跟着摸了。

风疹发作还需要一段时间,她又命轻罗去禀报赵氏,只说要让朱正先给她诊脉,赵氏心胸狭窄又惯会折腾她,果然一听就中计,抢先叫走了朱正。

她则趁机布置好房间和解漆树毒的桑叶水,等朱正回来时,她先露出长满疹子的脸让他确认,放下帐子後由躲在被子里的小善伸手让朱正诊了脉,终於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姜知意坐进浴桶里,温热的桑叶水浸泡着皮肤,满身的痛痒慢慢缓解,眼前闪过八年前悬崖边的少年。

沈浮啊沈浮,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疹子下去了好多,这方子真有效,」轻罗舀水给她淋着後背,松了口气,「多亏了将军。」

桑叶清苦的气味萦绕在鼻端,姜知意眼睛酸涩着,是呀,多亏了哥哥,那时候她起了满身的疹子,看医吃药都不见效,哥哥急坏了,满城里找大夫,又日夜查医书找偏方,什麽柚子皮、韭菜汁全都试过,最後发现桑叶最有效,为了怕她复发,哥哥还在附近种了一大片桑树。

如今这片桑树林是她在照料,哥哥已经两年多没回来了。

哥哥反对她嫁给沈浮,哥哥说沈浮心狠意冷,将来必定会辜负她,可她还是嫁了,许是对她太失望,哥哥连婚礼都没参加就直接去了西州。

如今她迷途知返,哥哥肯定会支持她吧?

姜知意再也坐不住,裹着浴巾起身写信,她得尽快找到父亲与哥哥,她要和离,如此才能脱离苦海,保住孩子,她得快些再快些!

飞快写好给父亲的信,她又写了封短笺交给轻罗,「送去侍郎府给盈姊姊,你悄悄从後门出去,千万别让人发现了。」

侍郎府三奶奶黄静盈,自幼与她一起长大、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如今满京城里也只有黄静盈可能帮她了。



内宅里消息传得快,不多时,赵氏便听说了姜知意得风疹的事,这是个传染的病症,赵氏没敢再来吵闹,倒让姜知意难得清静,索性把和离时要带走的东西粗粗理了一遍。

入夜时打开藏在衣箱最里面的檀木小匣,看见一方帕子,石青湖丝底子,银线锁边,一尺见方的尺寸,显然是男人用的。

姜知意默默看着,院外却在这时人声响动,沈浮回来了,她於是啪一声扣上锁,吩咐轻罗道:「把厢房收拾出来。」


沈浮进门後,径直去了书房,拿起卷册,蓦地想起白日里朱正的回话。

夫人并未有孕—— 朱正说这话时颇有点紧张,似乎是怕他失望,想来平常人成婚两年,应当是盼着有孩子的吧?可他并不是。

沈浮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不爱,要什麽孩子。

下人们悄悄退出门外,沈浮提笔蘸墨,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抬头看时,窗外月色淡淡,四周人声寂静,是他平日里喜好的清静,可心头那丝异样依旧没有消除。

沈浮翻开卷册要落笔时,蓦地明白这股子异样是怎麽回事了—— 今天姜知意没来。

以往无论他回来得多晚,姜知意总会等着他,他不许她擅自进书房,她便候在门外,带着宵夜,等他忙完时吃上一口。

今天她没来,大约是得了风疹,不能受风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仍觉得不对,往日即便她病了,也会安排好宵夜命丫鬟送过来,今晚她如此反常,必定还有别的缘故。

沈浮停笔凝眸,是了,她性子温顺,心思却十分灵透,昨夜今天的事情放在一起,不难猜出他命朱正过来是为了确认她是否有孕,她大约因此心里不痛快,所以在耍小性子,等他解释吧。

可他没什麽好解释的,成亲之初他就说得很清楚,他不要孩子。

他从不是中途反悔的人,他决定的事,也绝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

沈浮提笔又写了下去,直到听见了一更的梆子声。

平时他总是一更过半才回房休息,可今晚心思总飘忽,也许是白日里公事太累的缘故吧,不如乾脆去休息。

沈浮收好卷册,起身往偏院走去,到寝房门前却被轻罗拦住。

「夫人得了风疹,怕病气过人,请相爷今晚在厢房安歇吧。」

沈浮刀裁般的长眉抬了起来。

明明是无喜无怒,谪仙般光风霁月的容貌,轻罗却觉得一股威压扑面而来,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相爷,这病容易过人……」

话音未落,沈浮迈步走了进去。

轻罗还想再拦,姜知意的声音从卧房里传了出来。

「别拦了。」

轻罗也只得罢了,却还是不放心,只管紧紧跟着沈浮,一步也不肯离开。

沈浮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成婚两年,这是姜知意头一回撵他去别的屋住,还命丫鬟阻拦,这性子使得未免有点失了分寸。

走进卧房时,里面只点了一盏灯,拿浅樱草色的灯罩罩住了,光线朦胧柔和。

沈浮抬眼一看,姜知意侧着身子躺在床里,没有下床迎接,连帐子也没打开。

「我起了疹子,容易过人,你去厢房睡吧。」

她果然在使性子。

沈浮揭开帐子,对上她低垂的眼睫。

她已经卸了晚妆换了寝衣,乌云似的头发堆在枕上,衬得那张脸越发小了,尖尖瘦瘦,我见犹怜。

沈浮微扬的眼尾垂下来,又见她齐胸盖着一床绫被,寝衣的领口让被角压住了些,露出一截奶白的肌肤,几缕黑发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揉进领口下,看不见了。

沈浮转开目光。

「厢房那边已经收拾好了。」姜知意低着声音说,「委屈你将就一晚。」

语调温婉,与平常并没有什麽两样,倒不像在使性子。

沈浮思忖着,眼角余光瞥见她脸颊上被发丝半遮住的几个红疹,这让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她也许是觉得长疹子太丑,不想让他看见,所以才撵他走,却不知天下女子,除了那人,在他眼中都无分别。

沈浮放下帐子,转身离开。

「浮光。」姜知意在身後叫他,「我这个病容易过人,这几天还是别往母亲那边去了吧?」

沈浮没有回头,「随你。」

脚步声渐渐走远,少顷,厢房那边亮了灯,沈浮过去了。

姜知意安静地躺着,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她知道沈浮为什麽非要进来,他心细多疑,必得亲眼看见她的疹子才能放心。

风疹虽然不是什麽绝症,但极难缠又难受,所以上次哥哥那麽着急,不吃不睡到处找办法,只为让她少受点罪,可沈浮从头到尾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句……在意与不在意,从来都是如此泾渭分明。

可笑她从前眼盲心盲,竟还觉得凭着一腔爱意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真是不值得。

帐外光线一暗,轻罗熄灯掩门,退出了卧房,屋里安静下来,姜知意闭上眼睛。

从前沈浮不在家时,她总觉得衾枕清冷,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如今才发现少了一人的大床如此舒服自在。

姜知意把被子往下巴底下拉了拉,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



厢房里,沈浮闭着眼睛,还是没有睡着。

成亲这两年里他睡得太好,几乎有些忘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睡眠对於他来说是件奢侈的事情。

遥遥的,二更的梆子声从极远处传了过来,沈浮睁开眼,今夜的睡眠,注定是无法得到了。

起身踏着月色独自回到书房,他打开抽屉里的暗格,取出藏在最里面的香囊。

石青湖丝的外袋锁着银线边,里面套着一层细纱布囊,装着桑叶和野菊花,明明是稚拙的针线,针脚也不很平整,然而在他看来,却是这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

沈浮小心翼翼捧起香囊,凑在脸前深深吸了一口。

香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桑叶和花也碎成了粉末,八年了,伊人已去,如今连这香囊,似乎也要化灰化烟了。

可为什麽要独留他在这世上?

眼睛涩着,沈浮枯坐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一点点变得浓黑,听见四更的梆子声,遥遥地响了起来。

该上朝了,沈浮拿过绒布将香囊一层层包好,装进匣子再锁进暗格,出门时一抬眼,偏院里黑漆漆的,姜知意还在睡。

在这一刹那,他蓦地想到,这两年里夜夜安眠,大约是有她在身边的缘故吧。

无论他怎麽矛盾抗拒,事实就是她依偎着他的柔软身体、她说话时的柔软语调,乃至她肌肤上头发里淡淡的甜香气都让他安心,让他想起八年前的时光。

那短短的六天,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明亮的光。

沈浮闭了闭眼,有点厌弃自己的三心二意,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却总是贪恋那点相似一次次沉沦。

「相爷。」胡成走过来,「老夫人那边摆了饭,让您过去一起用。」

沈浮迈步出门时不由自主又看了眼偏院,以往的朝食都是姜知意亲手打点的,每每他刚起床洗漱完,饭菜便已热腾腾地摆在了厅中,昨天她作噩梦起晚了,今天病了,连着两天都不曾安排。

成婚两年,这情形还是头一遭。


沈浮来到正院时,赵氏正在发牢骚。

「你媳妇是怎麽回事?长几个疹子又不会死,连着两天都不过来伺候……」

沈浮打断她,「她那个病会传人,你也不想染上吧?」

他语气并不恭顺,赵氏想发火又忍下,递过了粥碗,「你媳妇怎麽伺候你?看把你瘦的,快吃点补补。」

粥是胭脂米掺着桂圆红枣熬的,浓稠到难以下咽,又因为加了糖,甜腻腻的黏在舌头上,沈浮忍着不适飞快吃完,皱眉放下。

他不爱吃甜,也不吃稠粥,素日里姜知意给他准备的早饭都是稀稠合适的咸粥或汤饭,配上荤素蒸点小菜,没有一样不合他的口味,可赵氏这里尽是些油炸的、糖做的,竟没有一样可吃之物。

沈浮放下筷子,「我吃好了。」

但他起身要走,又被赵氏拦住。

「端午节礼我已经备好了,你明天过去看看你爹。」

沈浮迈步离开,「不去。」

「你听我说!」赵氏一把拽住他,「眼下老二没儿子,你要是抢在他前头生,你爹肯定欢喜,你媳妇不中用,我再挑个好的给你娶一房……」

话音未落,赵氏就见沈浮回头看她一眼,无情无绪一张脸,眸中的寒意却让她嗖一下从後心凉到了前胸。

愣怔之间,她听他淡淡说道:「我的事,你休要管。」

他转身离开,赵氏哇一声大哭起来,「有这麽跟亲娘说话的吗?一家子都不拿我当个人,我还活着做什麽!」

沈浮走出院子,耳朵里听着身後高高低低的哭声,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偏院。

那边不同於这里,那边安静柔和,就连气息也与八年前相似……

心中突然一动,昨夜她身上除了熟悉的幽甜香气,隐约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青涩气味,似乎是桑叶。

昨天并没有看见她做桑菊香囊,那麽,她弄桑叶做什麽?

第三章 好姊妹大力援助

沈浮走後不久,一顶小轿悄悄来到後门接走了姜知意,在微明的天光中穿过重重巷陌,抬进一处僻静院落。

姜知意搭着轻罗的手下轿,抬眼时,看见半掩的门扉後,露出柳色绫裙的一角。

分明是思念多时的好友,此时却踌躇着不敢上前,直到门扉打开,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端丽脸庞,「还站在外面做什麽?怎麽,要我亲自抬你进来不成?」

姜知意霎时红了眼,含泪叫她,「盈姊姊。」

黄静盈一诧,心知她一定遇到了什麽事,引着她进了厢房。

门窗关紧了,姜知意握住黄静盈的手,「盈姊姊,我好想你。」

「谁信你的鬼话?」黄静盈口中嗔怪着,眼眶却红了,「当初说好一辈子都是姊妹,你倒好,嫁了人有了夫婿,就把从前的情分全都抛在脑後!一连两年杳无音信,请你你不来,找你你不见,我只当你这辈子都不要理我了,如今又来找我做什麽?」

「盈姊姊。」姜知意凑过去靠在她肩头,眼泪簌簌落下,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愧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与黄静盈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姊妹更亲几分,未出阁时也曾约定,无论嫁与何人都要常来常往,可自从她嫁给沈浮,从前那些许诺全都成了泡影。

沈浮是有名的孤臣,任左相後更是六亲不认,但凡官场中人,公务之外绝无来往,亦给她定下规矩,不得结交命妇,不得与官宦人家走动。

黄静盈出身宦门,夫婿又是沈浮的下属,因着这个缘故,沈浮不许她与黄静盈来往,这两年里,黄静盈出嫁她没能到场,黄静盈生女儿时,她早早做好了衣服鞋袜,最後却只能托人送去,暗自神伤。

如今想来,她的亲朋故旧哪一个不是官宦人家?规矩,规矩,沈浮只用轻描淡写两个字,便将她与从前的一切硬生生撕扯开。

眼泪打湿衣服,也打湿了黄静盈的心,她伸手搂住姜知意,「谁跟你生气?我要是生气,今日就不来了。」抬手替姜知意擦掉眼泪,她神色郑重起来,「说吧,出了什麽事?为什麽约我偷偷见面,为什麽要我悄悄帮你请大夫?」

姜知意嗅到她身上久违的木兰香气,恬静悠长的少女时光霎时闪回眼前,那时她还没有嫁给沈浮,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如何焐热沈浮冰冷的心,如今她竭尽全力却伤痕累累,可迷途知返亦未算晚。

姜知意靠在她怀里,轻声说:「盈姊姊,我有身孕了。」

「真的?」黄静盈惊喜着搂住她,「几个月了?难受不难受?有没有吐?哎呀,你怎麽不早说?这时候不该让你乱跑,该我去看你的!」

刚刚擦掉的泪一下又涌出来,姜知意哽咽着,第三天了,从得知有孕到如今,这是头一个为她欢喜的,也许这才是正常应该得到的待遇吧?而不是像她这样,为着这孩子能活下来,孤零零一个人与沈浮周旋,心力交瘁。

她哽咽着握住黄静盈的手,「我要与沈浮,和离。」

黄静盈怔住了,姊妹一场,姜知意如何掏心掏肺对待沈浮她都看在眼里,如今有了身孕,本该是最幸福的时刻,为何会突然想要和离?

细细打量,黄静盈见她脸上有淡淡几个红点,似是伤疤没好,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似将融化的霜雪、易碎的琉璃,她从前是鹅蛋脸,如今瘦得只剩一个尖尖的下颏,琥珀似的眼睛雾沉沉的,藏着无数心事。

若不是沈浮令她伤心痛苦,怎麽会瘦成这样?

黄静盈心里一痛,「别怕,无论你要如何,我都与你一道。」

姜知意泪眼模糊,也许她命薄,背时背运,但在挚友一事上,她此生不亏。

握紧黄静盈的手,她将这几天的事情细细说出,「我有身孕的事还瞒着沈浮,他说若是我有了,就堕掉……」

「什麽?」黄静盈大吃一惊。「混帐!孩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麽他说堕就堕!他若是不想要孩子,那就别碰你,凭什麽让你喝避子汤作践你的身子?」

昔日床笫间的纠缠一闪而过,姜知意脸颊热着,平日里冷漠至极的沈浮唯独那时截然不同,她才会误以为他总有那麽一点爱她的吧。

不想再细想沈浮的心思,姜知意低声道:「我已决定和离,只是这事须得我爹主持才行,我找不到可靠的路子送信。」

官府的驿路最快,但沈浮身为左相,信件走官驿一个不留神就会传到他耳朵里,侯府那边虽有专人往来西州,可若被母亲知道了这婚依旧是离不成。

「你把信给我,」黄静盈很快说道,「阿彦如今在车驾司,专管各处水陆驿站,我让他办。」

黄纪彦是黄静盈的嫡亲弟弟,上次见面时还是青涩少年,一声声唤她姊姊……姜知意感慨万千,成婚两年几乎与世隔绝,如今方知外面的人事早已变了几遭,可所幸故人还在。

取出家书递过去,她又道:「盈姊姊,昨天请你帮忙找大夫,可有头绪了?」

「人我带来了,在後面屋里等着。」黄静盈接过收好,「他叫林正声,是朱正的亲传弟子。」

姜知意本能地想要拒绝,师徒关系不啻於父子,朱太医若是问起,林太医必定不敢隐瞒,那就等於把此事告诉了沈浮,她先前的苦苦周旋就功亏一篑。

「你找大夫做什麽?」先前她并没有提原因,黄静盈不免发问,「看风疹吗?」

姜知意犹豫一下,本来怕她担心不想细说,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瞒也瞒不住,「是孩子,因为避子汤,这一胎可能保不住。」

「什麽?怎麽会?」她猛地站起来,急着要去叫人又站住解释,「意意,林太医最擅长的便是产科,我怀着欢儿的时候几次见红都是他保住。意意,我知道你怕被沈浮发现,我也怕,但京中产科最有名的除了朱太医就是林太医,我认识林太医一年多,他人品不坏……」

她犹豫着没再说下去,姜知意懂她的意思,情势急迫,林正声是能找到的最合适人选,她该不该冒险赌一把?

赌错了,消息传到沈浮耳朵里,她会失去孩子;不赌,找不到合适的大夫,孩子依旧保不住。

姜知意默默戴上帷帽,放下了青纱。

黄静盈明白了她的选择,取来桌屏挡在她面前,「千万别露脸。」

她匆匆离开,姜知意端坐桌後,听着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揪着一颗心。

这两年她极少出门,除了亲朋故旧,没人知道沈浮之妻生得什麽模样,朱太医却是见过的,万一哪里出了差错……

脚步声很快回到门前,黄静盈低低的语声随即响起。

「林太医,我这位朋友不能露面,也不能告知身分,今天诊脉的事更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亲朋师友,你可接受?」

姜知意屏着呼吸,半晌才听见林正声沉稳的声音说:「好。」

门开了,隔着桌屏,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男子走来坐下,姜知意默默伸出手腕,林正声伸手搭了上来。

艾叶清苦的香气被门缝里吹进来的风裹着,时间过了很久,林正声诊完一只手,又诊另一只手,始终没有说话,姜知意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开始害怕。

终於,林正声开了口,「将近五十天的身孕,有滑胎之兆。」

「怎麽治?」黄静盈急急问道,「林太医,能治吧?」

桌屏是淡白丝绢底子上画着大幅泼墨牡丹,姜知意看见林正声的脸模糊映在牡丹层叠的花瓣间,他转过头看了看黄静盈,许久才说:「我尽全力。」

凉意从脊背冒上来,无力感席卷着,姜知意死死咬住嘴唇。

京中最好的产科大夫也只敢说尽全力,情况真是太坏了,可是不能泄气,她的孩子还等着她来救,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

桌屏外,黄静盈修长的身影深深弯折,「林太医,一切都拜托您了。」

姜知意站起,沉默着亦是深深一揖,透过青纱看见林正声侧身避让,并不看她这边地道:「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这姿态让姜知意稍稍安心,他似乎无意窥探她的秘密,也许她可以信任他。

「我开几服药夫人先吃着,三天後再来复诊,夫人这段时间尽量卧床静养。」

林正声交代完走後,黄静盈抄了一份药方递给姜知意。

「这宅子是我的陪嫁,里外都是我的心腹,你那里什麽都不方便,以後咱们就在这里见面,药也是我在这边煎好了给你送过去。」

煎药味儿太大,稍不留神就会被沈浮发现,姜知意没有推辞,「到时候送去後门,交给刘嬷嬷。」

刘嬷嬷也是她从娘家带过去的,忠心耿耿,今天早上就是因为刘嬷嬷打掩护,她才能顺利离开。

解决一桩事,姜知意准备离开之前,拿过带来的包袱,「这是给欢儿的。」

黄静盈的女儿欢儿如今还没满周岁,包袱里是八色绫绢拼成的百衲衣,都说婴孩穿百衲衣能逢凶化吉,一辈子无病无灾,姜知意很早就开始做了,每块绫绢都是亲手裁剪,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黄静盈摸着细密的针脚,眼圈又红了,「你的针线越发好了。」

是比从前好了很多。八年前她头一次给沈浮缝香囊时,针脚有大有小,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可这两年里沈浮的衣服鞋袜,乃至汗巾扇套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昔日的侯府娇女,如今的左相夫人,针线活比裁缝绣娘还要好上几分。

真是傻啊。

「意意,这是你的生辰礼。」黄静盈塞给她一个锦囊,「愿你佳辰欢喜,芳龄永驻。」

姜知意打开一看,里面是枚羊脂玉的平安符,朱砂涂染的符字带着檀香,背面雕刻的十六层浮屠表明,这符出自慈恩寺。

据说寺中符咒最为灵验,要徒步爬上高山,在殿中斋戒诵经整整三天,才能求得一枚。

盈姊姊千辛万苦求得这符,却给了她……姜知意忍着泪,握紧她的手,「盈姊姊,三天後见。」

黄静盈知道她恐怕是偷偷出门的,并不多留她,柔声劝慰着送她到了院中,目送她上了轿子。

轿子出了门,姜知意犹能听见黄静盈的叮咛。

「千万千万,照顾好自己啊。」

我会的,姜知意默默答应。



轿子停在相府後门,刘嬷嬷悄悄放她进去,说起府里的动静。

「老夫人还在哭,饭也没吃。」

姜知意点头。她之所以敢出去这麽久,也是知道赵氏又跟沈浮吵了架,每每这时赵氏总会哭上大半天,顾不上来找她的麻烦。

偏院里门窗紧闭,小善装作她待在卧房,姜知意悄悄进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信送走了,脉也诊了,眼下她最要紧的,一是保胎,二就是瞒住沈浮,撑到父亲回信。

姜知意扶着肚子小心躺好,近午时煎好的药送来了,她喝下一碗,许是有安神的效果,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朦胧间回到八年前城外的田庄,茅檐低矮,野菊初开,石桌前蒙着双眼的少年转过身来,弯了弯唇角说:「来了。」

姜知意嗅到了桑叶和菊花的香气,是她给他做的香囊,香气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突然听见轻罗的叫声。

「相爷!」

姜知意猛然醒来,沈浮站在床前,隔着纱帐看她。

姜知意看不清他的脸,她与他之间,似隔着无限远的距离。

恍惚中,她低声唤他,「沈浮。」

沈浮看着她,她乌云散乱,香腮带粉,微微抬头时眸子蒙着水雾,湿漉漉的。

「八年前在城外……」

沈浮心中突地一跳,八年前在城外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也是他一生中最明亮的时光。

他藏在心底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过的秘密,猝不及防的从意想不到的人口中说出,她怎麽会知道?

沈浮上前一步,正要追问,姜知意转开了脸。

「你回来得好早。」

厌倦如同潮水,冲散梦中最後一丝眷恋。

事到如今,还有什麽可问的?她念念不忘了八年的事,於他不值一提,他爱的是长姊、求娶的是长姊,他第一次拥抱亲吻她的时候叫的名字也是长姊。

沈浮掀开帐子,漆黑双瞳紧紧盯着她,「八年前,城外,如何?」

姜知意发现了他眼中的急切,冷淡如他也会发急?为了什麽事情发急?

一念至此,又觉可笑,如今他急什麽与她又有什麽关系?

她摇了摇头,「没什麽,我家曾有个田庄在那里。」

如今已经没了,那次的事情让父亲大发雷霆,处置了庄上所有的人,再後来大雨引发山洪,庄子被彻底冲毁,所有的痕迹都不在了。

半晌,沈浮低低唔了一声,总觉得有什麽东西就在眼前,然而不等他抓住,又从指缝间溜走了。

那庄子他曾回去看过几次,洪水过後只剩几片断墙,八年前的一切都已消失无踪,连同他曾经炽烈的爱意。

松手放下帐子,他听见她低柔的语声—— 

「我不大舒服,这几天须得卧床静养,麻烦你跟母亲说一声。」

原本就有的狐疑再次抬头,她从前也曾生病,可从不像这次这麽张扬,况且小小风疹,何至於卧床静养?

沈浮瞧着她腮边越发浅淡的疹子,「这病需要卧床?」

「不是风疹,是肚子疼。」姜知意伸手搭上小腹,「月事来了。」

素手映着红绫被,色彩明艳得近乎刺目,沈浮转开脸,目光四下一望,想起她似乎是有痛经的宿疾,虽然她之前从不曾提过,但他见过她默默吃药,疼得嘴唇发白。

姜知意知道他在看什麽,多疑如他,必要找到来月事的证据才能放心,只是他回来得太早,这证据还没准备好。

姜知意低着声音说:「这次不知道为什麽疼得厉害,夜里肯定要翻腾着睡不着,你明天还要早起,不如去厢房睡吧,免得吵到你。」

沈浮皱眉,去厢房吗,今晚必是一夜无眠。

只是这等事情也不必与她说,沈浮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前脚刚走,後脚小善忙忙地提着陶罐进来,「姑娘,鸡血弄好了。」

满满一罐鸡血,打开盖子时扑面一股腥热气,姜知意猝不及防,顿时乾呕起来。

胃里翻涌着,胸腔里的空气一下都被抽空了,姜知意越吐越厉害,酸水吐完变成苦水,轻罗忙来帮她拍背,小善飞跑着拿走了罐子,可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还在,刺激得眼泪流出来,胸口死死堵着,喘不过气。

盈姊姊说过怀孕头两个月,多半是要吐的,林太医也道,若是孕吐不要慌,也许还是好兆头……是好兆头呢,她可怜的孩子,正在昭告自己的存在。

吱呀一声,小善开门跑了出去,血腥味骤然变淡,姜知意在剧烈的呕吐中挣扎着叮嘱,「小心些,别让人瞧见了。」

「不相干的人都打发走了,姑娘放心,」轻罗端来了水,「快漱漱。」

姜知意漱了几口,勉强压下一点酸苦的滋味。

鸡血是用来染月事带的,如此才能假装来了月事,骗过沈浮,只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沈浮会提前回来,更没算到鸡血的腥味会引发孕吐。

小善回来时红着眼睛,「都是婢子不好,应该一开始就拿去外面弄的。」

姜知意摇头,「不怪你,是我没有经验。」

可她怎麽会有经验呢?别人怀孕都是夫婿怜爱,婆婆关切,又要挑选有经验的嬷嬷日夜照顾,谁会像她这样躲躲藏藏,再苦再难也只能自己扛着呢?

「别人家这时候都是一家子围着,千娇百宠的,偏生姑爷这麽狠心……」小善哽咽着。

「别胡说!」轻罗连忙打断她,眼圈却也红了,「姑娘要不要喝点木樨露清清口?婢子去拿。」

姜知意按着额角,「不用,躺会儿就好了。」

给父亲的信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她会熬过这些日子,沈浮休想夺走她的孩子!

胃里的酸苦一点点平复,姜知意吃了二和药,要睡着时突然想到,沈浮平日都是入夜才肯回家,今天怎麽回来得这麽早?


书房里,沈浮看着卷宗,蓦地想起谢洹的话—— 

「明天你得进宫伴驾,今天就早些回去陪伴夫人吧!」

陛下赶他走,道是姜知意还病着,他这做丈夫的应该多多体贴,但他知道陛下是为着姜云沧临走时的叮嘱,这年轻的君王心肠尚且柔软,对少时的夥伴,对人间疾苦,总还存着几分体恤。

这也是他愿意辅佐谢洹的原因之一,生民艰难,有一个宽仁的君王,好歹能松一口气。

只是他,并不需要这份体恤。

他从来都不是体贴的丈夫,也不打算做个体贴的丈夫,姜知意於他,只是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她是她的妹妹。

沈浮想起姜嘉宜,心上一阵刺疼,抬手遮住了眼。

明明是刻骨铭心的人,偏偏音容笑貌近来越发模糊,沈浮努力回想着,眼前闪过的却总是姜知意的模样。

她侧卧衾枕间,露出来的手臂白得像玉,她鼻尖微红,脸颊也是,她眸子里泛着水光,哑着嗓子问他,八年前在城外……

沈浮闭了闭眼,将太过旖旎的画面抛开,惯於体察人心的心却又准确地找到了破绽——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八年前,她後来的话又像是在掩饰什麽。

她想掩饰什麽?她知道八年前的事,还是她另有什麽见不得光的事情,想要瞒着他?

沈浮默默回想这几天的异样,疑窦丛生,脑中却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说她并不是会撒谎的人。

成婚两年,她温顺妥帖,总是默默替他打点好一切,任他冷淡也好、无视也罢,她从不曾抱怨过半个字,这样的她似乎没什麽理由向他撒谎。

是他弄错了吗?可她一连三天躲在房里,先是风疹再是腹痛,她说来了月事,可房中分明没有任何来月事的痕迹,怎麽看都古怪。

沈浮放下卷宗,起身往偏院走去,蓦地想起很久以前,大约是新婚没几天的时候,她也曾没头没脑地问过他,「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见过面?」

他们当然见过面,他头一次去清平侯府向姜嘉宜求亲时,眼角余光瞥见窗外光影晃动,闪过一张明媚娇嫩的脸。

虽然素不相识,但他立刻猜出了她是谁,这样相似的眉眼,甚至连那种温暖柔软的气息都与记忆中相似,她是姜嘉宜的幼妹姜知意。

一眨眼,已经两年了。

沈浮走进偏院,这两年里,他日日看着她的脸,夜夜在她甜香的气息中入眠,她渐渐与八年前记忆中的人重叠,让他沉溺混乱,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屋檐下,小丫鬟正在洗衣服,盆里水色鲜红,染了血的月事带堆在边上,沈浮瞥了一眼,确认了她没有撒谎,她果然是来了月事,腹痛难忍。

怪不得要赶他去厢房住。

推门进去卧房,里面静悄悄的,姜知意睡得正沉,沈浮站在床前,隔着帐子看她恬静的睡颜,突然听见胡成在外面叫道:「相爷,陛下急召入宫!」

沈浮又看一眼,转身离开。

姜知意在梦中,眼前一时是八年前的田庄,一时是这几天的窘迫,光影迷离,渐渐定格成沈浮煞白的脸。

他跪在长姊灵前,深黑的眸子直直盯着灵位上的名字,一动不动。

她躲在白惨惨的帐幔後面,红肿着眼睛犹豫着,他却突然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出去,而後在门外呕出一大口鲜血。

画面转成黑夜,她偷偷跑去找他,他喝醉了,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她大着胆子上前扶他,他抬眼看她,眸子里闪着光,呢喃道:「来了。」

他神色温柔,一如八年之前,她在怔忪中被他抱紧,听见他低低呢喃了声「宜宜」,接着冰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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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31 13:05: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书名和内容其实不是同一本……但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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