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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心月澜《顶级佳婿》(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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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3 11:06: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心月澜《顶级佳婿》(全三册)

{出版日期}2023/02/01

{内容简介}

曾遇过欺她、伤她、辱她的负心男人,
重活一次的慕云月不再把情爱放首位,
却不知某个家伙已把疼她、宠她、爱她默默做了两辈子……

慕云月知道,自己曾同那个九五之尊有婚约,
但她和他相隔云泥,还因故得罪对方不少,所以从没奢望过什麽,
和前世渣夫了断後便去自家别院安分过日子,
除了邻家新搬来的家伙有点烦人外,今生当真无不称意,
真有什麽遗憾,大约就是不知上辈子那个冒死将她从火海中救回,又舍了心头血,强行给她续了一年性命的恩人究竟是谁?
直到那天娄知许找上门,妄图与她重修旧好,拿出婚书逼嫁,
「你说,心里还有哪个野男人!」
慕云月挣不开他的手,以为这辈子又要毁在他手里,
邻居突然带着一道圣旨现身,所有人都震惊成泥塑木雕,
卫长庚却慢条斯理地抬起脚踩在娄知许脸上碾了碾,「你说谁是野男人?」


第一章 可笑的一生

生命如流沙般,从指尖一点一点消逝。

慕云月捂着胸口,无力地靠在车壁上,朔风吹得她嘴唇发白,浓睫耷拉下来,随料丝灯里的火苗轻颤,宛如风雨中绝望挣扎的蝶,美好又脆弱。

车帘起伏不定,雪粒子从缝隙间钻入,携来路旁细碎的交谈。

「这仗总算打完了,你都不知道我这大半年是怎麽熬过来的?要再拖一个月,我们一家老小可都得上阎王殿点卯了。」

「嗐,还不都是他慕家造的孽!谁能想到堂堂一个镇国将军竟会通敌叛国,也忒不是东西,对得起他祖上满门忠烈吗?得亏娄大人英明,早早就把叛军剿灭,否则凭咱们卢龙城那几面破墙,如何抵挡得住大渝的千军万马?」

「要我说,这头一份功劳还得是咱们陛下的。要不是他御驾亲征,咱们这会子可都得被大渝掳去做奴隶了。」

那个年长的声音似在回忆往昔,语气颇为感慨。

「遥想十一年前,大渝兴兵来犯,陛下也像今日这般,亲自披甲挂帅,那时他才十六,前路还长着呢。大家都劝他三思,偏他不惜命,说什麽『吾既为王,食民之膏血而生,自当殚精竭虑,以吾之牺牲,换国之昌盛,誓与北境共存亡』。」

「说完他就冲进敌阵,一人独挑七员悍将,连取七人首级悬於马前,那风采、那气魄……啧啧,真真是英雄出少年。把大渝那位常胜将军吓得都不敢说话!老夫当时还在後头跟着一块摇旗助威过呢。」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现在就随那位少年天子去沙场驰骋一番。

忽有人问:「就是不知那位慕夫人现在如何?」

「父兄接连叛变,母亲也畏罪自尽,整个慕家就剩她一人。听说娄大人已经大义灭亲,将她撵出侯府,她又身中剧毒,这冰天雪地的,怕是熬不过去。」

「呵,这就叫报应不爽,活该!早年她嫉妒家中妾室美姬比她得宠,害死多少人?就这麽死了还便宜她了!」

马车拐过最後一道弯儿,直奔城南一座荒废的祠堂而去,路边的说话声也逐渐消散在风中。

「姑娘,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麽才会这样说,您别往心里去。」

马车内,苍葭倒了盏热茶递到慕云月手中,指尖触及她如何也温暖不起来的肌肤,心尖也似被冰冷的刀尖划了一下。

慕云月笑了笑,也的确没将这些放在心上。

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旁人解释再多都是无用。

慕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卢龙城便是荫封授爵时得来的一块封地,论条件其实一点也不好。

这里地处西北边陲,一无良田可耕,二无矿石可采,气候还极为恶劣,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太阳,根本住不得人。可偏偏这里又是北颐同西北诸国矛盾的缓冲要塞,乃兵家必争之所,一旦失守,後果不堪设想。

高祖皇帝为何将此地交予慕家?理由从这儿也可见一斑——

他是希望慕氏能替他守住这道西北防线,护北颐子民安居乐业。

慕家也的确不负他望,以世代子孙血肉,铸成了北颐永不溃败的城墙。而这片荒芜破败的土地,更在慕家世代经营下,成了如今各国商贸文化互通的枢纽之地。

北颐人可在这里安居,无家可归的外族人也可来此处乐业,所谓血脉渊源、民族矛盾,一碗酒便可说开,谁也不会视谁为异类,街头上照面还会相视一笑,颔首请对方先行。

可就在半年前,大渝兴兵南下,把一切都毁了。

城外狼烟四起,城内民不聊生,大家都寄希望於汝阳侯府,愿他们战无不胜的慕家军不日便能凯旋,再次为他们带来稳定繁荣。

可最後盼来的,却是七万人绝尘而去,只有不到五千人负伤归来,将帅皆亡,朝野震荡。

娄知许拖着鳞伤之躯请命於鞍前,状告慕世子通敌叛国,於千峰岭一役中,以增援为名,行伏击之实,慕侯爷知而不阻,害北颐军大败。

种种罪状罄竹难书,每一样都有通敌信函和战俘口供为证,慕府内亦抓到不少细作,可谓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一夜之间,慕家就从人人敬仰的忠良世家,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民怨成鼎沸之势,北境又战火连天,北颐百年基业危在旦夕,没有人能救慕家,更没有人能救北颐。

直到两个月前,绍乾帝卫长庚亲自率兵出征,方才使民心归附,山河无恙……可汝阳侯府还是没了。

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随手就被从纸上拂去,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在意。

大家忙着庆祝,从帝京到卢龙,烟火放了三天三夜,庆功的醴酒把颐江都给酿透。可那几封通敌密函究竟是真是假?那些战俘细作又是何人手下?却没一个人肯过问,他们只想庆贺。

用一个真相未明的案子,就能将百年帅府推倒;造一段真假难辨的流言,就能把世代忠魂全部抹杀,任人践踏。彷佛他们为这个国家流的血,根本不是血,丢的命,也不过是草芥。

起初,她还会同那些人争吵,非要为父兄讨个说法,可现在她却是连张口解释都懒。

「快到了吗?」慕云月偏头去瞧窗外。

才出声,喉间便爬起一串奇痒,她不由得攥紧狐裘,佝偻着猛烈咳嗽起来。

苍葭忙帮她拍背顺气,摸出帕子给她擦嘴。

素白绢面一沾到她苍白如纸的唇,瞬间鲜红一片,纵横的经纬间还嵌着几块发黑的血块。

苍葭瞳孔骤然缩起,努力克制住眼泪,却压不住声音里的哭腔,「姑娘还是回去吧,不过审问一个人,奴婢可以的,您何必亲自跑一趟?为那起子肮脏折损自己身子,不值当!」

慕云月却摇头,「有些路必须我自己走,有些仇只有我能报,谁也代替不了。」她气若游丝,声音却无比坚定。

阳光叫窗上的竹帘筛成一道道金色细线,在她脸上流转,苍白的面容和清澈的双眼显得尤为不搭,但也意外地耀眼,彷佛天上骄阳只是她的陪衬。

苍葭是慕家的家生子,自幼跟随慕云月,对她再了解不过,凡是她打定主意,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更改。

她捏紧帕子,唇瓣动了又动,苍葭到底是叹了口气,把劝说的话全咽回腹中。



卢龙城南面那座祠堂,原是城中百姓为祭奠世代在北境抛头颅、洒热血的慕家人特地筹钱兴建的,早年也是香火鼎盛,访客如织。

小的时候,慕云月还曾随母亲过来祭拜过,得了好些瓜果点心,都是城中百姓感念她父兄对北境的付出,专程送给她的。

而今是再没有这些了,就连这座祠堂里也只剩一片及膝的荒草和断壁颓垣,镀金铜像不知何时被人搬走,置物的木架也倾倒在地,香烛牌位四散而落,印满脚印和蛛网,有几个还摔成了两截,黄幔从梁上扯落下来,在北风中无力飘摇,俨然一座「鬼屋」,连乌鸦都不肯打这儿经过。

明宇老早就在祠堂里等候,他是慕侯爷留给慕云月的暗卫,对慕家忠心耿耿。等人的当口,他已经把祠堂囫囵收拾了下,牌位也重新摆放妥当。

见慕云月过来,他躬身行礼道:「姑娘。」

此言一出,缩在他身後一直咒骂不停的女子跟着一顿,但也仅是片刻,她就更加大声地吵嚷起来。

「慕云月,我便知道是你!怎的?离了侯府後悔了?想让阿许接你回去?作梦!你便是杀了我,我也是如今开国侯府正儿八经的侯爷夫人,识相点就赶紧把我放了,否则阿许必让你血债血还!」

木架底下,南锦屏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朝她龇牙咧嘴。平日最爱乾净的人,眼下却蓬头垢面,衣衫脏乱,倒跟这「鬼屋」十分呼应。

慕云月不合时宜地在心里感叹,忖着那句「正儿八经」,又忍不住讥笑出声,「婚内通奸,无媒苟合,这也能叫正儿八经?」

南锦屏顿时哑了声,却还不肯认输,一双眼死死瞪着她。

苍葭不悦地皱起眉,慕云月却跟没看见似的,犹自踱步进屋,捡了张已经被明宇擦乾净的官帽椅,施施然坐下。

这些年她追随娄知许,经历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从前最是心直口快的一个人,路见不平定要上去插一脚,看谁不爽也是张口就怼,从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如今却也在时光里磨平了棱角,学会了低眉浅笑,习得了算计人心,像一个标准的深宅妇人那样,和别人虚与委蛇。

身上绯红的绫罗绸缎,不知何时褪了鲜艳颜色,头上的金银饰物,也简化到只剩一支固定发髻的玉簪。

慕家出事後,她更是连玉簪也收了起来,一根木条,一袭纱质长裙,便是全部。

可美人就是美人,纵使岁月蹉跎,剧毒缠身,那通身的风华气度依旧不减,坐在一片废墟之中,也似高居名门内苑,悠然地品茗赏花。

「你是聪明人,我为何抓你,你心里应当清楚。」慕云月抚着裙上褶皱,声音轻淡,「娄知许勾结大渝,谋害汝阳侯一事,你知道多少?」

南锦屏笑了起来,扬起下颔不屑道:「慕大小姐不是聪慧过人吗?怎麽这点小事还要来问我?」

说完,她又夸张地「啊」了声,眼角眉梢堆满讥诮,「我差点忘了,慕家就是叫你的『聪慧过人』所害,才会一步步走向今日的沦亡,哈哈哈……」

她放声大笑,颧骨染上癫狂的红。

苍葭气得浑身发抖,明宇也皱紧了眉。

慕云月却波澜不惊,犹自平静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落水狗,任凭南锦屏如何挑衅,她都不为所动。

南锦屏是她父亲昔日部下的女儿,举家皆死於战火,父亲可怜她孤弱,收她为养女,同她一块吃住。

她至今都还记得,南锦屏初来家中时,父亲对她的嘱托,「屏儿的爹在战场上替为父挡下致命一箭而牺牲,咱们慕家欠她太多还不清,阿芜今後要善待於她,知道吗?」

因这一句,慕云月视她为亲妹,有什麽好吃的、好喝的,先拿给她;得了衣裳首饰,也要分她一半。

谁要是敢取笑南锦屏没爹没娘,慕云月必让他後悔出生在这世上。为此,她还得罪了南缙的郡主,险些丢了一条命。

可这一片赤诚纯善,最後只换来南锦屏爬了她夫君的床,同他联手构陷慕家,以及她亲手喂给自己的毒药。

真真是穿肠剧毒啊!连呼吸都似凌迟,偏还是个慢性毒,不折磨她到体无完肤还死不了。

慕云月轻嗤,抚着狐裘上被风吹乱的绒毛,温声道:「看来妹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语毕朝苍葭递了个眼神。

苍葭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青花瓷瓶,拔掉木塞,清冽如莲香的气息随风徐徐飘来,沁人心脾,一闻便知是世间稀有之物。

南锦屏却一瞬间白了脸,尖叫着往後挪,「美、美人钩!你……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不得问妹妹你吗?」慕云月冷笑反问:「美人钩,乃世间奇毒之首。妹妹千辛万苦寻来的好东西,姊姊怎好独自受用?必是要与妹妹分享的。」

苍葭拿着瓷瓶上前,明宇也跟过去帮忙,南锦屏顿时叫得更加大声。

美人钩是什麽毒,没人比她更清楚,只要沾上一滴,性命便由阎王拿捏。饶是慕云月那样身体康健的人都没能扛得住,她又该如何保命?

死亡的恐惧霸占了四肢百骸,南锦屏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战栗,不知周身疼痛为何,只知拚命往後躲,手腕脚腕被浸过水的麻绳勒破了皮、磨出了血,她也不愿停下。

明宇钳制住她动作,苍葭将瓷瓶举到她嘴边,她再无路可退,终於哭出声。

「我招我招,我什麽都招!娄家有条密道,直通城外那座废弃的城隍庙,娄知许就是靠它和大渝联系的。密室里有他们之间往来的书信,你派人过去找找,应该能找到。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慕云月看向明宇,他立刻心领神会退出门,纵身翻过围墙,直奔远处的城隍庙。

南锦屏被吓得不轻,呜呜咽咽地哭泣不止,朝慕云月不住磕头。

慕云月不发话,她便不敢停,越发用力地将脑袋往地上撞,彷佛无知无觉,哪还有半点适才的嚣张。

没多久,她便磕得头破血流,泪珠和地上的脏灰还有鲜血混在一起,糊了她满脸,本就不及慕云月惊艳的脸蛋,更加变得狼狈不堪。

慕云月这才开口,「你该跪的不是我。」

声音宛如屋檐下的冰凌,直刺人心。

南锦屏浑身一颤,知道她想说什麽,不甘地咬紧牙关,末了也只能转过身,朝着那满满一整面墙的牌位,深深叩首。

沉重的「咚咚」声,透过冷硬的砖地响彻整座祠堂,像是对彼岸的一种告慰,许久不曾弥散……

誊录好口供,天色已晚,彤云在远处密密搭建,又要下雪了。

慕云月让苍葭押着南锦屏先行离开,自己则留在这间祠堂,想再多陪陪家人。

自打六年前,她固执地追着娄知许到北境,就跟家里断了往来,过年过节都不曾回去,原以为只要再等等,她总能等来父亲的原谅,这桩亲事也终会得到父母的祝福。到时,她就能像从前一样,继续和家人们共享一轮明月。

熟料再见面,已是阴阳永别,而造成这一切还偏就是……

「娄知许。」慕云月闭上眼,轻叹出声。

真是一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名字,就连念出来,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她不由蜷缩起来,如初生婴儿一般躺在蒲团上,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梦里亦真亦幻,竟是回到十一年前,她第一次遇见娄知许的时候。

那年,她十二岁。

卢龙城正值隆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枯草上都坠着冰珠。

父亲和兄长奉命驻守北境,年节也不得归家,母亲便带着她来卢龙城探望,原本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直到回京路上,大渝兵马忽然压境,她为保护母亲不慎落入敌军手中。

卢龙城本就易守难攻,有那位少年天子和她父亲一道坐镇就更加固若金汤,敌将便想拿她做人质,威胁父亲开城投降。

为了让她乖乖配合,他们当着她的面把其余俘虏一一绞杀,鲜血倒映出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将她的裙摆染得通红。

慕云月生於帝京繁华地,长於锦绣芙蓉堆,自小没吃过苦,也没受过伤,生活里只有胭脂水粉,诗酒花茶,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叫夫子罚抄几页书,挨几顿训。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她还是第一次,心里自是害怕不已。

可她到底出生将门,为国而死本就是将门之女应有的觉悟。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看守她的兵卒,夺过他腰间的弯刀,当着所有敌军的面,把敌军将领狠狠痛斥一顿,抬手就要抹脖自尽。

就在这时,一声骏马嘶鸣震破长空,大家还未看清楚是什麽,一道银色闪电便呼啸着冲入营地,恍若长枪之戟,赫然劈开大渝玄黑军潮。

「上马,我带你回家。」

他逆着光,朝她伸出手,太阳在他背後升起,银甲与金芒融为一体。

白玉面具将他从其中区分开来,慕云月虽看不清他的脸,然面具底下露出的下颔和薄唇,却极是流畅漂亮,身处敌营,也如出入自家般淡定从容。

袖口拂过她鼻尖,还散着浅浅冷梅香,彷佛另一轮骄阳,灼灼照耀她心上。

所谓情窦初开,就是那麽一瞬间的事。

而为了那一瞬,她也付出了一生。

这些年,她追在娄知许身後,再难都不曾离开。娄家的债,是她拿自己嫁妆填的;娄知许的仕途,也是她四处求人打点的;就连他惹上官司,也是她动用慕家的关系才帮忙摆平的。

一路风刀霜剑,她陪着他从一个无名小将,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一品君侯,大权在握,威震四方,可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收场……

慕家出事那会儿,她也曾放下所有骄傲和自尊,求到娄知许面前,希望他能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出面查明真相,替慕家说句公道话。

那天正是腊八,雪下得极大,足可埋膝,下人们早早就钻进廊庑烤火吃饺子,门上的看守也都得了热腾腾的腊八粥,只她拖着病歪歪的身体跪在书房前,小腿和膝盖深深扎进雪地里,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扎着,痛到麻木。

而他却在里头和南锦屏寻欢作乐,暖炉美酒,高床软枕,端的是好不快活,终於肯从温柔乡里出来时,也只冷冷往她脸上甩了一封休书。

她愤怒,她不甘,提起最後一丝力气冲向他们厉声质问,自己这些年到底算什麽?

他却是毫不犹豫拔剑护在南锦屏面前,一字一顿,厉声呵斥,「别总拿这些年压我,我可没逼你陪我吃苦!」

那双凤眼居高临下睥睨她,彷佛在看一只蝼蚁,直到那一刻她才终於明白,自己这一生有多可笑。

这段日子她时常在想,到底发生了什麽,能让一个人在短短几年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却始终想不明白。

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吧,不辨善恶,与狼为伍,总得付出代价!慕云月自嘲地牵了下唇角。

困意越来越重,夹杂着刺鼻的烟臭味,她禁不住咳嗽起来,意识模糊间,她恍惚听见有人在喊她,语带哭腔,声嘶力竭。

是苍葭。

慕云月吃力地睁开眼,但见火舌冲天,滚滚黑烟充斥整座祠堂,犹如一条粗壮的黑龙,在这不大的空间内横冲直撞,生生将这片被火光映亮的祠堂重新拽回黑暗中。

走水了!

怎麽会?

来不及多想,她忙撑着木架站起身,大火焚出的毒烟引得体内毒素乱窜,她才站起来便大口大口地咳血,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木架也被带倒,压在她身上,疼得她「嘶嘶」直抽气。

看来这辈子应该就到此为止了吧?

也挺好的。

横竖证据已经找到,余下的事苍葭和明宇能帮她办妥,卫长庚是个明君,只要证据确凿,他会帮慕家沉冤昭雪,自己没什麽好担心的。

况且她本就是黄土埋脖的人,过了今天没明天,能跟自己的家人死在一块儿,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就让她黄泉路上,再去向父亲母亲请罪吧……慕云月欣然闭上眼。

快了,就快要死了,马上就能解脱了。

她已经听见彼岸的召唤声,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常给她哼唱的歌谣,那样温和,那样柔软,同母亲的怀抱一样,让她舍不得离开。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也忍不住停在窗边欣赏,哥哥笑话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奶娃娃,可扭头还是事事都帮她扛,为她撑起一片天……

「月儿!」

震耳的吼叫将她从思绪中拽回,慕云月茫然看去,发现竟是娄知许。

他居然来了,疯了似的要往祠堂里冲,三个护卫合力才勉强将他拦住。

冲天火舌中,他漆黑幽深的双眼叫火光映得通红,平整乾净到没有一丝皱褶的衣衫,也被灼出几个大洞。

他一向克制冷静,相识这麽久,慕云月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态。

也是,对於南锦屏的事他总是上心的,想来是回府之後找不到人,以为还在她手上吧?

慕云月讥讽一笑。曾经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当年那段初遇,可眼下再次见到娄知许,突然发现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

年少时的感情就像炉子里的香,有一点火星便会燎原千万,不计後果,也不问缘由,只想着怎麽才能烧得浓、烧得旺,彷佛永远不会止息,可一旦烧成屑,化作灰,便是再猛烈的火也不会再复燃。

时间就是那团焚香的火。

让她在最美好的年纪遇见他,品尝到情爱的滋味,如烈酒过喉,轰轰烈烈;最後,也终於在那日积月累的鸡毛中,将她对他的所有眷恋都消磨殆尽。

她早就已经不爱他了,只是不甘心。

而今就连这点不甘,也被他亲手斩断,若有来生,她只求与他再无瓜葛。

顶梁的立柱轰然倒下,慕云月坦然地闭上眼。

火海外传来娄知许失态的呐喊,「月儿——」

声音才刚响起,就被另一道嘶吼声霸道地覆盖,「阿芜!」

这一声包含了太多,她分辨不清,只觉比娄知许更焦急,也比他更强烈,恍若一把利剑,要为她劈开这滔天烈火。

慕云月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

清浅的冷梅香自他袖口散出,让人想起皎皎月光下,皓皓雪色间,那二月岭上红梅满山盈谷的盛况。

不是娄知许,却清楚带着记忆里那份炽热,像太阳一样,再次照耀她心房……

慕云月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第二章 出手惩治恶奴

惊蛰过後,京畿一带的雨水便多了起来,自大运河一路北上,雨帘子就没断过,浩浩汤汤,彷佛天河倾泻。

慕云月醒来的时候,正值一场豪雨初歇,窗外天还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船舱里鸦雀无声,只残雨顺着船顶柞木的檐角「滴答」滑落,同更漏声一道,在寂静中静静数着黎明何时到来。

「姑娘,您怎麽了?」

黑暗中亮起一团昏黄的光,巴掌大小,从屏风後头急急绕来,照出苍葭慌张的脸。

今夜轮到她当值,人就睡在屏风外的小榻上,有事随时都能起来照应。方才听见里头传来声音,她立时便醒了。

慕云月捏着被角,额间覆满细密的汗。

梦中的灼烧感还在,炙热的火舌似还在舔拭她肺腑,以至於现在她张口想说话,嗓子还乾哑得发不出声,只能大口大口喘息,恨不能把带有雨後气息的润泽空气全都吸尽。

苍葭忙去桌边给她倒了杯温水,伺候她慢慢喝下。

想起这次姑娘离京的原因,她心里不禁发涩,「姑娘可是在担心,老爷和郡主不肯答应您和娄公子的事?」

慕云月心尖一颤,却是摇摇头,若无其事道:「没什麽,只是梦魇罢了,休息一会儿就好。」赶在她追问前,先仰头吩咐,「你也去睡吧,过几天就到帝京了,到时还有得忙呢。」

苍葭张嘴还想再劝些什麽,看见她漂亮的杏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到底是噤了声,颔首闷闷道:「是。」随即便提灯退下。

舱里很快恢复安静,料丝灯一灭,黑暗便如潮水般蔓延而来。

慕云月大被蒙过头,蜷缩其中却是半点睡意也无。她又拥被坐起来,靠着枕头呆呆听船篷顶沙沙的声响,回想刚才的梦,长长叹了口气,都已经三天了啊……

说出来恐怕都没人相信,她其实是死过一次的人,而今是她的第二世。

就连她自己最开始也以为是梦,自个儿病得太严重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直到这三天,她待在回京的船舱里头,闻着那熟悉的佛手柑香,看着一个个早已辞世的故人重又围在她身边说笑,亲身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她才终於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是真的回来了,回到十七岁这年,她还没嫁给娄知许的时候。

父亲母亲还在,慕家也在,她的人生还可以重来!

只是这时间点……慕云月抬手揉了揉额角,有些愁眉不展。

自打十二岁那年,她被困敌营,为娄知许所救,她就对他一见锺情,一门心思只想嫁他为妻。这些年,她又是给他写信,又是暗送香囊,完全不顾女儿家矜持。

之前一直没出事,直到上月这些事不知怎麽被捅了出去,闹得满帝京沸沸扬扬,她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後指指点点,连带慕家也一并沦为笑柄,茶楼说书的都能拍着醒木调侃两句。

凑巧那时候,禁中传出风声,林太后欲下帖,邀请京中各府的名媛贵女进宫赏花,名曰吟诗作赋,实则是给陛下挑选皇后。

汝阳侯府乃四世三公之高门,她身为府中嫡长女,名字自然在遴选名单上,且还居於首位。

这节骨眼儿闹出这样的事,无异於在打皇家的脸!陛下和林太后如何忍得?

父亲气得当场给了她一耳光,若不是母亲在中间拦着,安排她去金陵外祖母家暂住一段时间,她只怕真要被父亲打死。

可前世的她,偏就是这麽个任性骄纵的人,到了外祖母家也不肯反省,还反过来威胁家中,说什麽横竖她的名声已经毁了,若是不肯让她嫁给娄知许,她便铰了头发,去金陵城外做姑子,一辈子不回去。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外祖母家搅得鸡飞狗跳,父亲母亲实在没辙儿,只能松口,让她先回京,他们再好好商量。

他们夫妻都是极为要强之人,一辈子没有跟谁低过头,就连当年被围困卢龙城时,他们也不曾皱过眉,如今却为了她这个不孝女操碎了心。

後来,她也的确如了愿,嫁给了娄知许,可父亲却因此气伤了身子,再难上战场,多年後再次披甲上阵,却是和自己的长子共同埋屍千峰岭。母亲那些年为了照顾他,也累出一身毛病,不到四十的年纪,人就已苍老如花甲,最後还……

前世一幕幕惨剧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慕云月痛苦地闭上眼,心像被热油烹过一般,疼得她喘不上来气。

如此辗转良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窗外雨势又起,她才在那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朦胧地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却是被一阵争吵声闹醒,内容听不真切,只依稀辨出什麽「大姑娘」、「娄公子」之类的字眼。

慕云月撑着床板坐起,掀开帐幔往外瞧。

外间天已大亮,雨也停了,天光云影在窗外徘徊,有翠鸟正停在窗台上,扭头拿长长的喙梳理被雨水淋湿的羽毛,听见人声又「唧」地振翅飞走,带起檐下金铃「叮铃铃」一阵乱响。

蒹葭从屏风边探出头,同她的视线相撞,愣了片刻,才含笑唤了声「姑娘」,过去侍奉她梳洗。

慕云月揉着抽疼的额角,问:「外面在吵什麽?」

蒹葭脸上笑容一僵,很快又笑着摇头,「没什麽。几个小丫头拌嘴,不打紧,待会儿奴婢过去教训她们一顿,让她们注意些,莫要再吵到姑娘休息。」

慕云月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蒹葭被盯得浑身发毛,终是扛不住,「扑通」跪了下来,「回、回姑娘的话,是、是王婆子和苍葭。适才王婆子和几个嬷嬷在甲板上编排姑娘您和娄公子的事,言辞、言辞……」

她眼里覆满愠色,想换个委婉一点的说法,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只能道:「反正都不是什麽好话,苍葭气不过,就跟她吵了起来。」

慕云月挑了下眉梢,好像是有这麽一回事。

那王婆子是南锦屏的奶娘,南家败落後,她便跟随南锦屏一道搬进慕家。

这次去金陵,王婆子便是奉了南锦屏之命,专程过来「照看」自己的。在外祖母家闹事,反向威逼父母的主意,也是她给自己出的。

蒹葭和苍葭都曾劝过,可那会儿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见双亲都不肯遂她的意,只有南锦屏鼎力支持自己,就把南锦屏视为世间唯一的知己,连带着对王婆子也礼遇有加。

王婆子同人起争执,自己也多是站在她这头,训斥对方不懂事,弄得大家都不敢和王婆子对着干。

也难怪蒹葭现在支支吾吾,不敢跟她说实话,说来说去都是她自己造的孽,慕云月暗暗叹了口气。

外间的争吵声已如杀猪一般,她没敢再耽搁,起身从木椸上取下一件外衫,随意往身上一披,就匆忙出门去。


外祖母家给她包的这艘船极大,光船舱就有两层,还分前後。船尾更有半间上下结构的小楼,红漆直棂门的构造,檐下描江南彩绘,很是精妙。

慕云月住在前舱最顶上一间,顺着楼梯赶过来的时候,甲板上早已围满人。

一个个都站乾岸看戏,手在半空指来点去,嘴里嘀嘀咕咕,就是不劝架。

王婆子和苍葭被围在当中,俱都叉着腰,红着脸,乌眼鸡似的瞪住对方,脖子彷佛都吵粗了一圈。

「苍葭姑娘这话说得好笑,我老婆子方才有哪句说错?大姑娘这次回京,不就是奔着娄家少夫人位置去的?还是老婆子我给牵的线、搭的桥呢,等回去後婚事敲定,大姑娘还得感谢我,亲自敬我一杯喜酒。

「大姑娘都不介意我说这些,你一个在边上端茶送水的,冲我嚷嚷什麽?我可警告你,而今大姑娘对我可是百依百顺,我要她往东,她都不敢往西。劝你最好识相些,赶紧跪下跟我认错,免得事情捅到大姑娘那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婆子仰着双下巴,拿鼻孔看人,一侧嘴角高高翘起,旁边的黑痣便显出几分刁钻刻薄。

慕云月过去时,正听见那句「百依百顺」,鼻尖不由得逸出一声嗤笑。

两辈子了,她怎麽不知道自己对谁百依百顺过?只记得这一路,王婆子看见她,比见到亲爹还热情,恨不能趴地上给她垫脚,谁承想背地里竟是这副嘴脸。

慕云月站在王婆子背後,王婆子瞧不见她,苍葭在王婆子对面,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想着姑娘这段时日对王婆子的维护,苍葭心里登时寒了半截,到嘴边预备回怼她的话也全没了声,只低着脑袋磕巴着道:「姑、姑娘……」

王婆子双肩一抖,转过身来,看清楚来人後立时弯下腰,堆起满脸谄媚的笑,殷勤道:「哎哟我的大姑娘,您怎麽出来了?这水上风大,您身娇肉贵的,如何承受得住?这要得了风寒,老奴可得心疼死!快回舱里头歇着,老奴让厨房给您炖了老鸭汤,还准备了您最喜欢的樱桃煎,这就给您送去。」

蒹葭抱着鹤氅匆匆赶来,要给慕云月披上。

王婆子招呼都不打,便伸手截过来,笑盈盈地亲自披在慕云月肩头。动作间,她手腕上一只金镶玉镯子迎着阳光轻轻一闪,正戳中慕云月的眼。

这镯子她认得,是娄知许在玉瑜斋给他母亲订制的寿礼,小厮去取东西的时候,她和南锦屏正好去那里置办首饰,因此见过一眼。

真真是不错,和田青玉水头油润,半点棉絮也无,上头金丝缠绕出的宝相花也颇具巧思,她还夸赞过。凭娄知许的月俸,也不知攒了多久才买下,单凭这份孝心,娄夫人也会将这镯子视若珍宝,可她却一次也没见老夫人戴过。

後来她嫁进娄家,无论怎麽讨好,老夫人对她都不冷不热,叫她疑惑了好久。

娄知许也曾拿这事阴阳怪气地讥讽她,说不知廉耻,人还没嫁进门,就惦记上婆婆的东西。

这话把她说得一头雾水,以为他是故意找碴儿,还跟他大吵了一架。

现在再想,当是那日在玉瑜斋,王婆子就看上这镯子,借她名头狐假虎威讨要了来,这胆子也是大得没边儿了!

慕云月眯起眼,琉璃般的眸子里神色变化莫测。

王婆子脸上还腆着笑,伸手想扶她回船舱,慕云月却一把拍开她的手,斜觑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嬷嬷可是打蜀中来的?连变脸的绝活都会,我从前竟一点也不知,让你来船上打杂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蒹葭和苍葭更是瞪圆了眼,不停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姑娘没有维护王婆子,指责她们不敬老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把王婆子狠狠羞辱了一通,这、这还是她们的姑娘吗?

王婆子右眼皮直跳,手背被拍红了也顾不上揉,只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人。

她的确是南锦屏的奶娘不假,但并不得南锦屏信任,尤其是这两年,南锦屏想把自己的出身抹乾净些,好在帝京攀个贵婿,如今已经打发了好几个从南家过来的老人。

倘若她再这麽混吃等死下去,下一个被赶出去的就是她,因此才会毛遂自荐,主动请缨陪慕云月去金陵。

这丫头跟南锦屏不同,打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没吃过苦也没遭过罪,不知人心险恶,心眼儿也没南锦屏多,是个好拿捏的,特别是眼下这境况。

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和娄知许,自己只要顺着她的心意,说点她爱听的,她保准对自己另眼相待,保不齐最後还能将自己从锦屏居调去她的照水院。

一个只是慕家的养女,一个却是慕家正儿八经的嫡出大小姐,在哪个手底下做事更有前程傻子都知道!

哪怕最後没被调走,她也成功帮南锦屏把慕家闹得乌烟瘴气,南锦屏定然不会亏待自己,她也不算一无所获。

是以这一路,她才使出十八般武艺,拚命讨好这姓慕的小丫头,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小丫头果然对她信赖有加,不仅采纳了她的主意,还把船上的大事小情都交由她管,连蒹葭和苍葭两个贴身大丫鬟见了她也得敬上三分。

活了大半辈子,她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跟船上土皇帝似的。

可万万想不到,前两日还搂着她「嬷嬷长、嬷嬷短」的小丫头,此刻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打得她措手不及。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赶紧把眼前之事先应付过去。

定了定神,王婆子扯起一个更加灿烂的笑,讨好道:「大姑娘又在拿老奴说笑了,老奴打小就是北边人,上哪儿学什麽变脸?戏班子都没见过。真要学啊,也是学些个什麽捏肩捶腿、做菜炖汤的实用手艺,将来好伺候姑娘。」

她声音带着几分卑微,老眸溢满真诚善良,彷佛真要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若是从前,慕云月大概会感动得一塌糊涂,握住她的手,又是愧疚又是褒奖的,可现在嘛……

她幽幽笑了笑,随意一理裙子,捡了旁边的空凳坐下。

方才出来得急,她没时间梳妆,鹤氅底下还穿着梨花白花枝暗绣的寝衣,头发也随意披散着。

换做旁人,只怕已经遭人白眼,偏她天生丽质,即便没上妆,依旧遮掩不住那唇红齿白的明艳,恰如远山朦胧,又似芙蓉含娇,只唇边一抹浅淡的笑,犹自冷得彻骨。

「嬷嬷腕上这镯子可真好看。」

王婆子心里猛地一咯噔,手下意识往後缩,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所有事。

这镯子自然不是打正道上来的——

那天,慕云月和南锦屏去玉瑜斋,她也跟去了,瞧见这镯子第一眼就喜欢上,可她也有自知之明,这东西是娄知许给他母亲订制的寿礼,别说她了,就连慕云月也没资格享有。她惋惜了声,也没当回事,回去就把这事抛诸脑後。

直到後来,娄家摊上麻烦,自个儿解决不了,娄夫人便亲自登门向慕云月求助。

彼时正值酷夏,慕云月和南锦屏去了京郊别院避暑,娄夫人赶来的时候夜色已深,大家都歇了,只她起夜,撞了个正着。

看着娄夫人恳切的模样和她腕上的镯子,她一下没忍住便动了歪心。

反正娄家的事,慕云月不会袖手旁观,自己就乾脆替她答应,还顺便以她的名义,骗走那镯子做报酬。

慕云月骄纵任性是出了名的,会做出这麽失礼的事也不奇怪;而娄家一大家子又极重颜面,东西送出手就决计不会再追究,她这才成功蒙混过去。

谨慎了这麽久都没出纰漏,她还以为慕云月早就忘了,谁知今日竟给翻了出来!

想到这丫头素日里惩治人的手段,王婆子汗如雨下。

但她一个毫无根基的人,能在侯府混得风生水起,又怎会连这点随机应变的本事都没有呢,几个弹指的功夫,她便想好了说辞,於是一拍脑门儿演起戏来。

「哎哟,您瞧老奴这记性,这麽重要的事老奴怎给忘了?这镯子可是咱们出发前,娄公子特地打发人给姑娘您送来的。

「听说还是娄夫人亲手从自个儿手上摘下来,指定要给未来儿媳妇的,老奴本想马上拿给您,谁承想忙起来就给忘了,真是越老越不顶用。」

王婆子边说,边假意捶自己脑袋,以示自罚。

慕云月似笑非笑看着她,却不接话。

王婆子满心尴尬,咬咬牙,用力往自己脑袋上来了下真的。

「咚」的一大声,疼得她整张老脸都皱成了包子,又是甩手,又是揉头,一时竟分辨不清哪里更疼,还得努力挤出讨好的笑,摘下镯子,厚着脸皮往慕云月跟前递。

递到一半,她又想起什麽,「不成不成,这镯子跟在老奴身边太久,沾了一身俗气,可不好直接往姑娘手上套。老奴给您擦擦,给您擦擦。」

说着,她还真摸出帕子,将镯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一遍,都快累出汗来,这才蹲下身,谄笑着诚惶诚恐抬起慕云月的手,轻轻帮她戴上。

玉石苍翠欲滴,才挨上少女纤长的手,便衬得她肤如凝脂,欺霜赛雪。

王婆子在深宅大院里混了大半辈子,恭维话张口就来,却没有一句是出自真心的。

可眼下,亲眼瞧见这碧翠衬托下的冰肌玉骨,饶是谎话连篇如她,也难得由衷感叹,「姑娘难不成是九天仙女下凡?这镯子在老奴手上戴着啊,就一俗物,多好的品相都白瞎。给您戴就完全不一样了,这颜色、这气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上神仙赐下来的贡品,有钱也买不着。娄公子能娶您为妻,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

奉承完,她有些不放心,又补了一句,「南二姑娘也会为您高兴的。」

娄知许、南锦屏……这些都是慕云月的命门。

王婆子性子浮,手上一有权,人就跟着抖起来,有时收不住,难免会惹慕云月生气。

但每回她只要扯着娄知许说点好听的,总能哄得慕云月心花怒放,再拽上南锦屏提醒两句,那就更是什麽事也没有了。

可谓屡试不爽,相信这回自然也不会例外。

王婆子亮起眼,期待着自己的胜利成果,却不知眼下慕云月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两个名字!

「啪——」

清脆的耳光响彻甲板,檐角的金铃都跟着晃了一晃,发出怯生生的响。

王婆子被打得两耳嗡嗡,捂着脸趴伏在地,难以置信地望向慕云月。

慕云月却压根没看她,只褪下镯子递给蒹葭,又从她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自己的手。

「王嬷嬷慎言,我如今待字闺中,同娄家公子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如何就要嫁他为妻?昔日我待嬷嬷不薄,嬷嬷可不要编这种话害我。」

蒹葭听得手上一抖,险些摔了玉镯。

王婆子更是快把眼珠子瞪掉,看着面前人一脸正直的模样,恨不得出声提醒她,前两日她还拉着自己,商量该如何让老爷和郡主同意这门亲事。

然识时务者为俊杰,见慕云月起身要走,她忙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抱住她的腿苦苦央求,「姑娘,姑娘!老奴是一时糊涂才会做错事,可老奴对您的心是真的,没功劳也有苦劳,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老奴这一回吧。」

因着刚才那一巴掌,她左半张脸已肿如猪头,用力磕了几个响头,脑门也青了大片,瞧着好不可怜。

慕云月果真缓了语气,「嬷嬷待我的好,我自然都记得,以後也不会忘记。」

王婆子喜上眉梢,正要道谢,又听她淡淡道:「所以还请嬷嬷这几日在屋里好生休息,回京之前就别出门了。运河上风大,嬷嬷若是生病了,往後我该对谁百依百顺,让我往东,就不敢往西呢?」

王婆子脸色一僵,心底才升起的一点希望登时摔了个稀巴烂。

她张口还想为自己辩解,慕云月却已转身扬长而去,任由她如猪狗一般被人捆了拖走,也一次都没回过头。

第三章 半道儿搭载人

慕云月昨夜睡得就不安稳,早间让王婆子一闹,精神越发不济,回去後用了点小米粥,便褪了衣衫回床上补觉,直到午间才悠悠转醒。

蒹葭早早命人备好午食,一直在灶台上热着,这会子见人醒了,便领着人进来摆饭,一面伺候慕云月穿戴,一面同她说早间的事。

「姑娘,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将王婆子关入後舱的柴房。平日跟她走得近的几个人,也都抓来问过话,不出您所料,全是锦屏居安排在咱们这儿的人。」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道:「之前您和娄公子的事,也是她们传扬出去的。」

「真不是个东西!」苍葭磨着牙骂道:「千方百计搞这麽一出,就为了把姑娘名声弄臭,让您没法参加选秀,亏得姑娘一直拿她当亲妹妹疼爱,还不如养条狗!」

她骂得太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捂着胸口猛烈咳嗽,两眼全是泪花。

慕云月无奈道:「你啊……」抬手帮她拍背,人却是半点不见恼。

关於这事,她其实已经猜到。

她承认,前世在得知南锦屏和娄知许有了首尾後,她的确恨不能撕了南锦屏,以为她早就看上了自己夫君,一直在欺瞒自己。

可冷静之後再想,其实不然。

南锦屏对娄知许并没有兴趣,更确切地说,她对情爱根本没兴趣,比起这些虚的,她更在乎的是钱、是权势。

否则之前自己追着娄知许那麽多年,南锦屏为何都无动於衷?可等自己要进宫赴林太后的花宴了,她却突然来这麽一出。

说白了,南锦屏就是不希望她当上皇后,永远踩在她头上。

前世为了权势,她哄得自己跟慕家断了关系,在娄家受尽折磨。後来又继续哄骗她父亲母亲,把慕家大部分产业都给了她,最後更藉着慕家的势,得了门极好的亲事,在帝京风光无两。

若不是後来她夫家式微,娄知许却一飞冲天,南锦屏那样心高的人,只怕也不屑委身一个有妇之夫。

也没准正因为娄知许是她的夫君,南锦屏才会在那麽多权贵里头独独选中了他……南锦屏是真的恨她啊!

慕云月讥笑了声,前世是她蠢,看不透南锦屏的伪装,以至於被她牵着鼻子走,一步错,步步错。可现在不同了,都已经跟这人斗过一辈子,倘若还什麽都觉察不出来,那她就当真愚蠢到家了。

「这几人先别动,我留着还有用。她能往我船上塞人,侯府里头定然还有不少,继续查,务必把她的人都清理乾净。

「做得小心些,不要叫她发现。她父亲对慕家有大恩,她自己又是个惯会做戏的,万一打草惊蛇,咱们很可能吃不到羊肉,还惹一身羶。」

慕云月一面拿汤匙搅着蜜羊乳,一面井井有条地安排。

细碎的金芒自不大的船窗里斜射进来,正映出她恬淡从容的脸,虽还是跟过去一样漂亮,可冥冥中似有什麽东西,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正悄然发生变化。

苍葭看得入了神,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自家姑娘本就是如此,什麽骄纵任性,不过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昨夜没能问出口的话重又浮现脑海,苍葭提了提气,小心道:「所以姑娘现在是当真不想嫁给娄公子了?」

蒹葭一惊,忙拿胳膊肘撞她,瞪道:「你问这个做什麽?」

苍葭不满地噘起嘴,「你不是也想知道?」

「我……」蒹葭哑口无言,咬唇纠结了会儿,还是望向慕云月,目光忐忑又灼灼。

慕云月看着两人,不由得微笑起来。

她们是在关心自己,她知道,前世就是如此。

从帝京到卢龙,苍葭陪她走到了生命的最後;蒹葭为了照顾她,则永远留在了那片苍茫白雪中,甚至临死前都还强撑着病体,帮她缝补棉被,唯恐她冬天又要受寒。

她们、父亲、母亲还有兄长,这才是世间真正对她好的人,可前世她偏偏与狼为伍,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而今苍天垂怜,让她重生,她定不会再叫他们失望。

与她为善的人,她定涌泉相报,而坑害过她的人,她也绝不姑息!

「不会再嫁给他了,再也不会了。」

慕云月说,语气缓慢又坚定,阳光拢在她身上,都似被她眼里的光盖了下去。

蒹葭终於松下口气,苍葭更是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若不是蒹葭在边上拽着,她怕是要把篷顶捅个窟窿。

「瞧把你高兴的,至於吗?」慕云月嗔她一眼,却也没拦。

「当然至於!」苍葭义愤填膺道:「那姓娄的忒不识好歹,姑娘掏心掏肺待他,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给姑娘脸色瞧。不过一个侯门落魄公子,家都败了,在那傲个什麽劲儿?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旁人都不稀罕搭理他,也就姑娘您心善。

「就拿这次的事说吧,旁人疏远姑娘也就罢了,他凭什麽也要跟姑娘划清界限?他算个什麽东西!之前惹了多少官司、得罪了多少人他自个儿心里没数吗?要不是姑娘照看着,他早进天牢八百回了!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真拿自个儿当祖宗了。姑娘真要嫁过去,还不知要遭多大的罪。」

这一通骂完,苍葭总算舒服不少,叉腰吐出一口浊气。

蒹葭听得眼皮直跳。虽说姑娘已经表态,但想着姑娘之前对娄公子的情,她仍心有余悸,唯恐姑娘听完又反悔了,将她们捆了狠狠罚一顿。

慕云月却是「嗯嗯」点头,颇为赞同地说:「骂得好。」

还亲自倒茶,给苍葭润嗓。

苍葭接过来猛灌一大口,心情越发好了,话也说得越发直,又把娄知许劈头盖脸好一顿损,才一抹额上的汗,心满意足地舒出一口气。

「好在姑娘想明白了,不再往火坑里跳,奴婢也就放心了。咱们姑娘这麽好,打着灯笼都难找,何必在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似想起什麽来,她凑近盯着慕云月,两眼放光,「不如回去後,就进宫赴林太后的花宴吧,没准有戏呢,毕竟陛下四岁的时候,就指着郡主的肚子,说要给姑娘您盖金屋了!」

「咳咳——」慕云月正往嘴里舀蜜羊乳,听见这话一下子呛到。

苍葭说的这件事,慕云月是知道的。

林太后是绍乾帝卫长庚的生母,同时也是她母亲丹阳郡主的闺中手帕交,两人关系好到同穿一条裤子,丹阳郡主怀慕云月的时候,林太后还邀她进宫养胎。

丹阳郡主喜欢女儿,头一胎生了儿子後,她便越发期盼能有个女儿,大名小名都想好了,就等孩子出生,她好日夜抱着宠。

林太后也甚是期待,时常玩笑说,若真是女儿,就许给她家做儿媳,还问卫长庚愿意不愿意。

一个四岁小屁孩,懂什麽娶妻不娶妻的?

只那会儿太傅讲汉史,正好讲到武帝,顺带提了嘴「金屋藏娇」之诺。里头所述之事,同他当时情况一模一样,他便指着丹阳郡主的肚子,照猫画虎道:「若得阿芜为妻,必作金屋贮之也。」

稚嫩的脸蛋配上一本正经的腔调,把大家逗得哭笑不得。

到现在,丹阳郡主私底下还会拿这事打趣慕云月,把她都问烦了,再听到与卫长庚有关的事,不管什麽她都会下意识皱起脸,苦大仇深一整天,跟个小老太太一样。

「一句玩笑罢了,亏你还当真了。」慕云月戳了下苍葭额头,没再往下说。

也的确,没什麽好说的,她和卫长庚之间能有什麽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北颐浩瀚星河中不灭的星辰——

当初先帝身子羸弱,还没来得及将他抚养成人便驾鹤西归,只留给他一个摇摇欲坠的江山。外有强敌扣边,内有权臣祸国,卫长庚当时才六岁,俨然是只待宰的羔羊。

他的母族林家又被薛氏一族压得死死的,根本给不了他任何助力,连街边的黄口小儿都知道,龙椅上坐着的是一国之君,但真正当家做主的却是内阁首辅薛衍。

没人相信卫长庚能在那个至尊之位坐太久,甚至都没人觉得他能活过十岁。

可偏偏,他就坐到了现在,甚至还坐到了最後。

旁人或许不知,慕云月却晓得,将来的北颐会在卫长庚的治理下,疆域变得前所未有的辽阔,百姓亦是富庶有余,真正做到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收复北地十三州,攘除南境强敌,史书上寥寥几行字,却是他波澜壮阔、不可复制的一生。

就连她父亲这麽吝啬夸奖的人,提及这位少年天子也是赞不绝口,格外骄傲当年能和如此有血性的皇帝并肩作战。

别说一个娄知许了,便是十个他加一块儿,也比不上卫长庚一根脚趾头!

而她呢?

不过是深宅大院里的一个小姑娘,大门不能出,二门不好迈,又能和他扯上什麽关系?

充其量就是一个陌生人罢了,还是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两辈子仅有的一次交集,还是跟娄知许有关……

慕云月搅着手里的汤匙,不禁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瓷碗叮叮咚咚,像极了那天乾清宫内,帐下金铃随风摇晃出的声响。

她还记得那是个冬天,新雪初霁,娄知许不知奉命去做什麽,消失了整整三天,再回来却是带着一身剧毒,危在旦夕,她寻遍帝京所有名医,却都只得到一个结果——

除却那味能起死人、肉白骨的破心莲,此毒无解。

然这花又极其稀有,百年才开一次,民间根本求不到,只有宫里存了一株。她便起了歪心,冒死进宫偷盗,果不其然,她被禁军抓个正着,押至御前听候发落。

而那天,卫长庚也身负重伤,虚弱地靠坐在罗汉床上,声音沙哑,说话都十分吃力。

可纵使如此,声音里那种自屍山血海中拚杀出的凛冽气场依旧压抑不住,即便隔着重重帷幔和巨大屏风,照样砭人肌骨。

宫人内侍都垂首噤声,大气不敢喘。

慕云月更是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乱动。她虽没见过卫长庚,可坊间关於他的传闻,却是听过不少。

什麽沙场上生啖人肉,渴饮人血;敌军羞他辱他,他便在破城後,将一干将领的屍首都悉数悬於城门,直接晒成了人乾;奸细落他手里的,都叫他折磨得没了人形,扔回去都没人敢认。

於国而言,他的确才华横溢,是个不可多得的帝王之选。可私底下的性子,也实在狠辣无情,不好相与。

自己这番行径,定是命不久矣。

慕云月吓得瑟瑟不已,额头抵着地面,栽绒毯都叫她的汗珠濡湿一片,短短几息,像是过了一年。

可他却只是笑笑,淡声问:「你就这麽想救他?」

灼灼目光炽热如火,似能穿透帷幔屏风,烧在她心上。

而那一声,却又似山间的薄雾般飘渺,里头有极深的恨,亦有难言的痛,隐约还带着几分轻嘲,乍听是在笑话她不自量力,细辨之下又更像是在自嘲。

可慕云月还没琢磨明白,他便扬手让她走了。

什麽也没问,什麽也没追究,还把破心莲给了她。

也是直到後来慕云月才知道,那段时日宫里进了刺客,身手很是了得,如不是卫长庚机敏,小命早就难保。

而那株破心莲,本是卫长庚留给他自个儿保命的……

搅动汤匙的玉手停了下来,碗里的蜜羊乳还在摇晃,荡起一圈圈涟漪,慕云月的脸倒映其中,随之皱起轻愁。

那日卫长庚为何会把这般要紧的东西拱手赠她,她至今仍捉摸不透,但有一点她能肯定,卫长庚定然厌极了她,以至於後来,她带着礼物再进宫想同他道谢,他都不愿召见……

这回宫宴之事,她又害他丢了那麽大的脸,彻底把人得罪个乾净,就卫长庚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现在怕是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进宫甄选皇后什麽的,还是算了吧!



用过午饭,外头依旧晴光潋灩,实属不易。

小丫鬟们在舱里头干活,视线总也往外飘,稚嫩的脸上满是憧憬。

慕云月知道她们是叫前些时日的大雨憋坏了,想出去走走,这是人之常情,她也没说什麽。

她过去也是跳脱的性子,从不拘着自己,也不拘着手底下的人。

别人院里的丫鬟一个赛一个温良恭顺、谨小慎微,只有她的照水院,任何时候都不乏欢声笑语,日子轻快得像琴弦上飞舞的音律,从不知忧愁烦恼为何物。

如今她是没有当初那份心性了,可身边若能热闹些,她也是高兴的。

正好前面快到福禄镇,那里产的枇杷果天下闻名,眼下又正是丰收的旺季,她便让船家在前面渡口停靠,让大伙儿都能下船松泛松泛,顺便买些枇杷果解馋。

小丫鬟们得了话,愉快地散去,慕云月自个儿却仍旧坐在船舱里,翻看从王婆子手里收回来的帐册,算盘珠子「劈里啪啦」拨得响亮。

春风送来岸边的欢笑,她至多也就瞥一眼,丝毫没有要出去走走的打算。

蒹葭瞧着发愁。姑娘长大了,知道收敛脾气是好事,可收敛得太过,把十七岁少女本应有的灵动烂漫,都打磨成七十岁暮年老人才会有的死气沉沉,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上前劝了又劝,嘴皮子都快磨破,慕云月才轻叹一声,放下帐本,道:「去把我氅衣拿来吧。」

「欸。」蒹葭欢喜地应了声,扭头就去办,动作格外迅速,像是怕她反悔一样。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苍葭提着一篮新买的枇杷果小跑进门,气喘吁吁道:「姑娘,码头上来了两个男人,说是想去帝京,问您方不方便载他们一程,包船的钱他们全出了。」

「两个男人?」慕云月蹙眉,转头望向窗外。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垂柳伴着红杏在风中摇摆,将运河沿岸装点得明艳似锦。

一个护卫扮相的人正立在码头边,仰首和甲板上的船家说话,身旁的杏花树落英缤纷,似下起一场嫣红的雨。

雨中则站着另一个男人,玄衣玉冠,通身不饰,只衣角压着一圈淡金色流云暗纹,简单而矜贵。

帝京一众才俊之中,娄知许的长相已属上乘,这人却是比他还要俊朗一筹——眉峰如剑,眸似点漆,眼角微微下垂,眼尾走势却向上,彷佛真有一双凤凰含情低首,一动一静皆蕴藉风流,但又因他端肃的神情,再多的情愫也只剩凛凛锋芒。

那是温柔乡里的勳贵子弟不曾有的肃杀,宛如北地风雪深处开出的冰花,美丽又孤高,便是头顶那样炽烈的红杏,也压不住他刻在骨子里的冷。

慕云月心头没来由地一蹦,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莫名觉得这人眼熟。

苍葭还在等她回话,她暂且按住心中疑惑,摇头道:「咱们船上多女眷,让他们上来恐怕不便。」

苍葭却说:「奴婢方才也是这麽回话的,可他们说他们是长宁侯林家的人,敢以林氏一族的人格担保,绝不会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还给奴婢看了他们的腰牌。」

长宁侯,林家……

慕云月眼皮一跳,像是有什麽往事落在心池,激起前世尘封的涟漪,她垂在袖底的手都克制不住跟着发抖。

蒹葭还在说不妥,拉着苍葭出去赶人,慕云月却突然改口,「让他们上来吧。」


时近黄昏,绮霞满天,落日融化在水天相接处,赤金色的余晖叫水流冲得四散摇晃,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又被突然跃出水面的小鱼撞乱。

蒹葭披着满身霓霞回到船舱,屈膝向慕云月福了福,「姑娘,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让他们上船,住处也都安排妥当。」

慕云月正坐在桌边剥枇杷,闻言点头道:「好。」

蒹葭却没走,犹自立在原地看她,欲言又止。

「怎麽了?」慕云月疑惑,「有话直说便是,我又不会责怪你。」

蒹葭抿了抿唇,迟疑道:「姑娘可认识那两人?就这麽贸然让他们登船,是不是欠妥当?」

「不是已经验明身分,的确是长宁侯林家的人?」

「可就算是林家的人,也不一定——」

「蒹葭。」慕云月打断她,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在担心什麽,左不过是害怕那两位心思不正,路上会做出什麽出格的事。而那两个人,她也的确不认识,但对於林家,她就是没来由地信任。

「放心吧,他们不是坏人。」慕云月宽慰道,语气颇为感慨。

船已从码头出发,宛如水墨逐渐融到一片暮山烟紫中,绿柳摇着红杏在岸边欢送,风是香的。

慕云月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枇杷果,拿帕子擦乾净手上的果渍,起身去窗边赏景。

於她而言,上辈子留下的回忆多是痛苦的、悲伤的,浸满生离死别的泪水,每每午夜梦回,枕畔都是一片湿冷,可若说完全没有一点甜,倒也不是。

那天,慕家祠堂的火烧得极大,整座卢龙城都能看见,她却并没有因此葬身火海。

房梁倒塌的一瞬,有人抱着她冲了出来,用他的血肉之躯为她架起避风港。後来,他又带她回到帝京,祭拜她心心念念许久的慕氏祖坟。

可纵使躲过大火,她身上还有美人钩的毒,照样性命难保,且因着大火里的浓烟,她双目失明,再不能视物。

原以为这最後一口气能支撑她回京祭祖,已是上天怜惜,却不料那人竟舍了自己心头血,为她做药引,帮她压制毒性,让她在人世间又多苟活了一年。

剜心取血,有损根本,再好的灵丹妙药也调养不回来。

他是在用自己余生缠绵病榻的苦痛,换她一年平安喜乐。

为什麽?

慕云月曾不止一次问过他,他都只是笑笑,什麽也不说。只默默陪着她养病,带她游山玩水,从塞北落日孤烟,一路走到江南杏花微雨。

她目不能视,他就是她的眼。

从满心疮痍到重拾希望,是他告诉她,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

他的嗓子也在那场大火中熏坏,粗砺沙哑得像钝刀划在砂石地上,她却总能听出几多温柔。

可她却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在他安排的园子里住了一年,慕云月也只从丫鬟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到,安置她的这座小园乃是长宁侯林家的产业。

而林家,也是前世谋逆案发生後,唯一肯站出来为慕家说话的名门勳贵。

如此大恩,慕云月自是要好好报答,载林家人一道回京,不过举手之劳。

只是……那人到底是谁?

除了宫里那位林太后,她可不记得自己还认识其他什麽林家人,居然知道她乳名叫「阿芜」,就连娄知许都不晓得。

不过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隔窗望着刚登上甲板的黑衣青年,慕云月眉心深锁,可怎麽瞧,也想不起自个儿在哪里见过他。

大约是这几天刚重生,她还不大适应,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吧?

慕云月轻摁额角摇摇头,转身往船舱里去。

就在她转身的同时,亦有一双俊秀凤眼抬起两道复杂的目光,深深凝望於她,乌沉的瞳孔里云遮雾绕,什麽情绪都有,可转瞬又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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