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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დ资讯] 水初生《世子的半枝桃花》(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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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8 12: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水初生《世子的半枝桃花》(上下)

{出版日期}2021/11/10

{内容简介}

小姑娘女扮男装代兄当县令,世子爷为了「护花」甘心做下属!
「世子,咱们结盟吧,一起开棺验屍、侦破凶案……」
「不,本世子觉得咱们结亲会更好!」

双生哥哥遭遇刺客下落不明,为了查清缘由和幕後黑手,
柳涵女扮男装前往泗水县代为担任县令,
怎料她人才刚到落脚客栈就遇到命案,又莫名被当成嫌犯,
偏偏另一个被误会的倒楣鬼是她哥的好友,穆王世子陆湛,
协力破案之後,他竟对外宣称是她的属下,每日在她身边晃,
两人又莫名其妙成为「室友」,他那双火眼金睛甚至看透了她的真身!
幸好他没有揭穿她的意思,屡屡发生奇案他还当军师帮出主意,
这会儿她打算以自身为饵引坏人出洞,
想来他应该不介意斜杠人生再多一个「护花使者」吧……

柳涵深刻体会到男人的嘴不可信,尤其是有点身分地位的那种!
陆湛明明答应要帮她一起调查泗水历任县令都短命的疑点,
还要教她如何写奏章禀告皇上,却突然不告而别,
害她心情郁闷,决心搬离和他一起住的伤心地,
并逼自己振作起来,毕竟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没想到越是深入查案,牵扯到的人越多也越「高贵」,
甚至把自己逼入险境,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
来救她的人居然是失踪已久的哥哥,且间接引得坏人露出马脚……




第一章 福来客栈凶杀案


寒窗朝暮无人问,金榜魁首天下知。


乾元九年,乾元帝初开恩科,天下贤才齐聚上京,皆望蟾宫折桂,岂料最终连中三元,成了御笔钦点状元郎的人,竟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林州小儿。看着那堪堪十四岁的少年状元郎春风得意,打马游街,畅饮琼林,众举子又羡又妒,纷纷扼腕顿足。


然而,新科状元郎并未如众人所预料的仕途平顺,平步青云。两年後,传闻其触怒天颜,乾元帝一封诏书将人贬去最为偏僻荒远的湖州府泗水县。


穷乡僻壤、荒山恶水,甚至还流传着「泗水县令,命短天责」的诅咒,这一贬可就意味着小命危矣。


於是当初羡妒状元郎少年得意的人又忍不住感叹,真真是伴君如伴虎呐。










烟波横生,山水遥迢;春风无痕,人迹杳渺。


泗水县位於湖州府东南方向,临靠着平仓山,因着山脚下的泗水江而得名。此地背山滨水,因为水路不畅,所以平常出入县城必须先通过一道崎岖难行的山路,再渡江而过。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几经翻修的城门口长年累月只有寥寥几人进出。


老李头如今年近五十,守了几十年的城门,对於出入泗水县的客商行人几乎都能记得八九不离十,遇上多来几趟的,甚至还能直接喊出姓名来。


这一日,老李头坐在城门外侧凉棚下的木桌後头,抬头看到城门前的一行人时,不由眯了眯眼,啧啧称奇。


他们这小破城今儿个倒是难得见着了一些新面孔。


抄起桌上的簿册,老李头快步走到几人面前,视线前後一扫,最终将目光定在坐着木制轮椅的少年郎身上。因见其面如秋月,生得眉清目秀,就像画上观音身侧的童子一般,先在心底赞了声「好俊俏的哥儿」,继而又深深一叹,叹息声里满是可惜怜悯之意。


只可惜是个不良於行的残废。


「几位打哪儿来?到泗水县来是走亲访友还是……过所有没有?」他例行公事的问道。


少年郎垂眸敛目未语,他身後的绿衣婢女往前一步,挡在自家主子身前,微微扬了扬下巴,「我们打从林州来,我们家姑……咳,我们家公子马上就是泗水县的……」


衣袖猝不及防被拽了下,绿衣婢女的话戛然而止。


老李头抹了把胡子,狐疑地问:「是什麽?」


绿芜回头看了眼自家主子,不敢贸然乱说,只含糊道:「也没什麽,没什麽。」


眼见老李头脸色慢慢地严肃起来,少年郎微微一笑,终於缓缓开了口,声音是和样貌赫然不配的嘶哑,「我们主仆长途跋涉至此,乃是为了寻访一位旧年故交的下落,投靠於他,少不得要在这里长住一段时日。」一面说,一面让绿衣婢女取了过所呈上,给老李头看了,才继续打听道:「听说要在城中暂住,置办房舍等一应事宜皆须县衙大人拟批书文,不知去衙门的路该如何走?」


几人年纪不大,面相不似奸邪,且过所也无纰漏,老李头安了心,签了放行证後又顺道指了路,末了还提醒道:「小公子要去县衙办事,还是明儿巳时三刻再去吧。」


「为何?」这会儿日头都未落山,县衙怎麽就去不得了呢?


见城门处无人进出,老李头将簿册往腋下一夹,压低了声音与几人道:「我看小公子初来乍到,又是个读书人,好心提醒一句,咱们这儿不比别处,自从上任县老爷遭了意外以後,衙门里如今都是曹师爷主事,每日办事的时辰啊,就是从巳时三刻到未时一刻,赶着旁的事了,县衙不开门也是常有的。」他叹了口气,续道:「其实就算开了门也就那样,除了送礼求办事的,普通老百姓哪里能踏进那道门。莫怪老汉没提醒,你们去啊,也得有点准备。」


「哦?还有这样的?」少年郎微微挑眉,嘴角噙了笑意,朝老李头一拱手,「多谢大叔提醒。」


进了城,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彷佛没有半点儿生气。


忽而,一阵风迎面刮过,明明已是三月阳春时节,绿芜还是不由抱着胳膊打了个冷颤,即便是身披大氅的少年郎也跟着微微缩了缩脖子。


「这里未免也忒诡异了,偌大个县城,街上竟是半个人影都瞧不着,那些店铺也都不开门做生意的吗?」绿芜东瞅瞅西看看,忍不住问道:「姑娘,我们以後真的要留在这里吗?」


柳涵抬手放在心口的位置,触摸到怀里的文书,抿了抿唇,声音低而坚定地道:「当然。」


「好吧,反正姑娘在哪儿,绿芜就在哪儿。」绿芜直了直腰板,「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柳涵牵了牵唇角,吩咐默默推着自己的长青道:「先找一处客栈休整一晚,等明天县衙开门,咱们再去。」


一行人一路风雨兼程,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今天又是一早起来赶路,翻越平仓山,这会儿都感到饥肠辘辘。因此,进了客栈以後,柳涵就让绿芜要了几间客房,安排随行之人住下,又让小二把做好的饭菜直接送去客房。


看着桌上几样清淡小菜,又看了眼自家主子瘦了一圈的脸,绿芜有些心疼地道:「姑娘从前哪吃过这些苦头,奴婢瞧着都舍不得,要是让老爷和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心疼呢,便是大少爷在,也……」


「绿芜。」柳涵看着她,眼神带着不赞同,「莫忘了我是如何叮嘱你的。」


「……绿芜错了,姑、公子。」


柳涵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扉,屋外暮色渐沉,只得见树影重重,想起前事,一颗心只觉得沉甸甸的。


明明当初离京返乡祭祖时一切都好好的,为什麽不过短短半月的光景,就发生了那麽多的变故?从哥哥无端被贬开始,彷佛一潭静水被彻底搅乱,就此只剩下暗流汹涌、危风险浪。


她回过头看向满目心疼的绿芜,叹了口气道:「比起哥哥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经历的这些其实算不得什麽。」


看着自家主子黯淡的眉眼,绿芜害怕说多了会惹得她越发伤心,便闭上了嘴巴默默不语。


「绿芜,明日去了县衙以後,哥哥的事情不要随便再提。」


那日贼人来势汹汹,分明就是要置哥哥於死地,可时至今日,哥哥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屍,但她相信哥哥一定不会有事。既然爹爹和景表哥都猜测那场意外跟哥哥被贬之地有着割不断的联系,那她一定要想办法将幕後黑手引出来,早日寻到哥哥的下落。不过在这之前,她李代桃僵一事必须仔仔细细地瞒好,长青素来话少木讷,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心直口快的绿芜。


柳涵有意多叮嘱绿芜两句,可却被屋外突兀传来的尖叫声打断,紧跟着她便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啊啊啊啊!」


不等柳涵开口,绿芜立即转身快步走到门口,悄悄打开半扇门朝外头望去,没看到守在门口的长青,却瞧见一群人堵在对面房间的门口。


她顾不上纳闷长青的去处,探出半个身子往对面的房间望了两眼,紧接着一张脸都白了。


「砰!」


将门扣紧,绿芜看向朝这边望过来的柳涵,声音微颤,低低地道:「对面的屋子,死、死人了。」






正如看守城门的老李头所言,泗水县县衙未时以後果真就闭门不接任何诉状了。


这回福来客栈出了人命官司,惊慌失措的老掌柜在夥计的提醒下,赶紧指派了一个脚程快的跑堂去衙门报案,然而直到一个时辰以後,四个醉醺醺的衙役才过来。


领头的是个胖乎乎的捕头,他没好气地拨开案发房间门口的围观者,走进去,待看清屋内的场景,他原本睁不太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圆圆的,残留的醉意顷刻间就被吓得消失得一乾二净。


他往後连退好几步,扶住门框,吞了口口水,稳住心神,勉强开口道:「任、任何人都不许动现场,等仵作过来检查了再说。」他说话的声音有一丝丝的颤抖,但还是努力想要维持住威严,接着吩咐跟过来的三个手下,「封锁客栈,一只苍蝇都别放出去。还有,赶紧把所有人都给我召到大堂去,等曹师爷过来好一一问话。」


其余三人忙不迭地领命,各自行事而去。


等到所有人都往大堂去了,胖捕头才颤颤巍巍地扭过头又看了眼屋内的景象。


房内的陈设摆件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桌子也被掀翻在地,满地狼藉间,一个年约三十的男人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他胸口插着一把缀着宝石的匕首,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脸上也沾满了血迹。


看着男人瞪大的眼睛,胖捕头後脊一凉,吓得立刻扭过头来大口喘息,仓皇间不期然撞上对面屋内柳涵和绿芜打量的目光,他脸色有些难看地喝道:「你们俩,也赶紧给我到大堂去,一个都别想躲!」言罢,自己反倒先拔腿朝大堂奔去了。


虽然不知道那间房里的情况是如何可怖,但是对於久在深闺的柳涵而言,光看着胖捕头的反应,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只是她仍比一般闺中女儿略多了几分胆气,脸色微白却能勉强保持镇定,不至於乱了方寸。


柳涵轻轻地抿了下唇,问绿芜,「长青人呢?」


「方才就一直没见着人,奴婢也去客房寻了,都说没看到长青。」按理说,依着长青的脾性,是不会擅自抛下主子消失不见的,除非发生了别的紧要事情。


柳涵眉尖动了动,显然也感到不解。她坐回轮椅上,示意绿芜把自己推到对面客房的门口,微微倾身朝屋里望了一眼。


饶是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瞧见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後还是吓得立即移开了目光,却在看到满地狼藉时顿住,苍白的小脸上浮现一丝疑惑,秀眉也跟着缓缓蹙起。










福来客栈是泗水县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生意要比别家好很多,当那些吃饭打尖的客人都被叫出来後,竟也挤满了整个大堂。


柳涵和绿芜待在离柜台不远的一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大堂里或是惊慌或是埋怨着的人。忽而,柳涵流转的视线在大堂的一角停住,眸底划过一丝意外。


那一角的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虽然看不见正脸,但是柳涵透过他侧脸的轮廓,不难分辨出那人容姿不凡,当然,这并非顶顶紧要的,真正教她诧异的是那男子的淡然与镇定。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儿,自斟自酌,好像不是身处嘈杂的客栈大堂,而是置身於山林旷野一般,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似是察觉到柳涵打量的目光,男子突然转头抬眸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相撞,柳涵微微凝息,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绿芜始终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当瞧见外面来了乌压压一大群衙役时,她连忙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小声地提醒道:「公子,衙门主事的人好像来了。」


门口动静不小,柳涵也注意到了,她「嗯」了声,叮嘱绿芜道:「先静观其变。」


之前老李头的话言犹在耳,柳涵心里不由好奇,这泗水县县衙养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竟能拿着朝廷的俸禄不顾百姓死活?


如此想着,柳涵又朝门口望去。


只见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被三四个衙役簇拥着从外头进来,他个头不高,背脊却挺得笔直,整个人看上去短小精悍。观其形容,下巴尖长,蓄着一指半长的山羊胡,一双眯缝眼在看到客栈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众人後稍稍睁大了些许,透出几分精光。


这就是传闻中的曹师爷?


曹师爷一脸不耐烦地走到堂中,重重地清了几下嗓子,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以後,他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泗水县的治安从来没出过问题,今天出了这样的惨案,本师爷也十分痛心。杀人偿命,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为了早日侦破此案,不得不委屈诸位好好配合衙门调查。在凶手没有被缉拿到案之前,在场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客栈!」


「曹师爷,这可不成呐,我又没杀人,被困在这里算怎麽回事?」说话的是一个富商,正为了跟人命官司牵扯上关系而焦躁。


小声抱怨的人不少,但这富商离曹师爷近,这话让曹师爷听得一清二楚。


曹师爷摸胡子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向富商,哼了声,「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依我看,你这麽激动,莫不是心中有鬼?」


富商原就是泗水县人氏,先前反驳那麽一句也是一时情急,这会儿被这般质问,才突然反应过来什麽,整张脸白了白,一下子就噤了声。


曹师爷满意地看了眼再度安静下来的众人,「本师爷一向公允,断不会白白冤枉了好人,只要审问後没什麽问题,今晚就能回家去了。」他看了眼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掌柜,吩咐道:「收拾一间房间出来,本师爷要一一查问。」


「是。」


「且慢。」


或许是碍於曹师爷的威严,彼时大堂里并不十分嘈杂,因此柳涵一开口,除了曹师爷眯眼望了过来,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她。


柳涵察觉到一道目光格外锐利,下意识地抬眸迎过去,正好对上一双深邃的凤眼。


那人的眼底似乎泛着些许兴味,见她望过去甚至还挑了下眉。


柳涵尚未来得及深思他眼中的深意,便听到曹师爷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慢什麽慢,妨碍办案的罪名你担当得起吗?」


闻言,柳涵微微一笑,她坐在轮椅上,背脊挺直,环顾一眼大堂,方开口缓缓说道:「从客栈大堂到二楼,排除飞檐走壁外,唯一的通道就只有这座楼梯。上楼去行凶,再返回大堂,人多眼杂,并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画。」


「如果走的不是楼梯呢?」曹师爷问。


「的确。」柳涵点点头,转而看向站在曹师爷身侧的胖捕头,对他道:「可否劳烦捕头大哥说一说凶案现场的具体情况?」


胖捕头闻言,一下子就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面色忍不住白了三分,本不欲说,可瞧见曹师爷也看了过来,他只好逼自己稳住心神,将情况细细的说了一遍。


他每说一句,楼上客房里的惨状便在脑海里过一遍,等到他说完,他满是横肉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汗珠。


柳涵却面不改色,接着道:「死者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而且被刺了不止一刀。既然房间里的桌子上、地上、墙壁上都溅上了血迹,那麽凶手身上不可能没留下任何痕迹。所以除了在客栈打尖留宿的人外,其余的人很容易排查。」来客栈吃饭的,一来不至於随身备着换洗衣裳,二来就算换了衣裳也很容易被察觉出来。


柳涵此法直接且可行,曹师爷面上却有一丝恼色闪过,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依着柳涵的法子吩咐一众衙役循着掌柜的帐簿一一排查大堂里只是来吃饭的人。很快,大堂里的人便少了一大半。


曹师爷早就坐在一旁椅子上,他捋着胡须,问柳涵,「那接下来呢?」


他语气微妙,柳涵不傻,直接摇了摇头。


她想再观察观察县衙的人行事,眼下曹师爷分明有些着恼,与其将人激怒,倒不如继续静观其变。


曹师爷冷哼了声,径直去了已经备好的厢房,开始一一审问剩下的人。


看着厢房的门合上,绿芜凑到自家主子跟前,小声道:「公子刚刚怎麽不直接表明身分呢?」她瞧着衙门这帮人行事都有些奇怪,不查看现场就直接拉了人单独去审问,能问出什麽来?


柳涵亦压低了声音道:「见识一下衙门是怎麽审问查案的也不错。」


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她既要入衙门,总得先摸个底,毕竟现实的情况跟她从书本和夫子那里学来的还是有不少出入。


审问看起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柳涵见一时半会儿轮不到自己,便吩咐绿芜推自己到一旁休息。


谁知轮椅还未动,面前便多了一道阴影。


柳涵疑惑地抬眸,再次对上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眼,只是这一回,凤眼里满是震惊。


「你的腿……」


第二章 世子的匕首是凶器


男子身穿一袭湛蓝色锦绣长袍,襟边绣着祥云暗纹,腰间束着一条白玉带,越发显得他宽肩窄腰,身如修竹。他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不薄,剑眉斜飞入鬓,俊朗的面庞似是雕刻般棱角分明,轮廓几乎完美得无可挑剔。


然而最教柳涵难以忘却的是那双凤眼,或许因着眼尾微勾,反而少了些许凌厉。


此时,这双凤眼里掺着三分震惊、三分担忧、四分疑惑,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坐在轮椅上的人的腿,半晌後才又道:「你的腿……怎麽会这样?」


柳涵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反问道:「跟你有关系吗?」


男子闻言,眉头立即皱成了「川」字,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惊疑不定,「柳……」


「你们干什麽呢?」男子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刚从房里走出来的胖捕头打断。他走过来,看了眼男子,又看了眼柳涵,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认识?」


「认识!」


「不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


胖捕头脸上不由露出怀疑的神色,没好气地问道:「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


柳涵嘴唇翕动,正欲开口,男子便先弯下腰和她四目相对,但见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摸了摸下巴,「啧」了声,「柳清生,两年不见,你就装作不认识小爷了,嗯?」


「啊?」


「嗯哼?」许是见柳涵一头雾水,男子原本清明的凤目里亦多了几分异色。


柳涵抿了抿唇,「识得识得,自然是识得的。」


面前这人熟稔的姿态并非刻意装出来的,那麽他和哥哥绝对关系匪浅。


柳涵一边学着自家兄长平日里的习惯,露出一抹温和得体的淡笑,一边在心底飞快地思索猜测男子的身分。


柳涵的反应的确很快,可男子还是眯了眯眼,只不过当着胖捕头的面并没有多问。


胖捕头见两人果然熟识,表情多了点什麽,但没有深究,只冲着男子道:「你,跟我来。」


男子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抬步便准备跟过去,还没走两步就见那胖捕头又转过身去喊柳涵主仆,「既是旧相识,那就一块儿去师爷跟前说清楚。」






厢房内,曹师爷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瞧见从外头进来的人先是一愣,旋即想到什麽,眉头又松了,眼中的精光却更盛了几许。


「听陈捕头说你们是认识的?那麽先前怎麽一副不熟的样子,难不成是有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曹师爷捻了捻山羊胡,抬眼望向面前两个神色淡然的人,「我本来还觉得此案疑点重重,眼下倒觉得明朗起来。」


立在柳涵身侧的男子懒懒地抬起眼皮迎上他的视线,嘴角似有若无地微微勾起,「曹师爷这是何意?」他语气平静,不惊不恼不慌。


曹师爷冷笑一声,抬手一招,立刻有人捧着漆盘上前,而那漆盘里盛放的正是先前插在死者胸口、缀着宝石的匕首。


「这匕首是不是你的?」曹师爷问。


男子的笑意微微一凝,转瞬唇角又重新扬起来,「没错,这匕首的确是在下的。」


闻言,曹师爷面上终於露出笑容,「那便是了。有人目睹,张大曾在大堂故意寻衅滋事,摔了你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是否有此事?」张大便是死者。


男子颔首,「这也没错。」


「你与死者起冲突在前,贴身匕首又成了凶器,你还有何话要说?」


男子无所谓的点点头,「如此说来,在下的嫌疑确实最大,不……」


「那就是了。」曹师爷出言打断,又居高临下地看向柳涵,「据掌柜的说,你们主仆一行人是今日住进客栈的,同行的除了绿衣婢女并几个小厮外,还有个护卫打扮的年轻人。好巧不巧,凶案发生的时候,你那个护卫也不见了踪迹。」


柳涵本来还因身旁男子面对如山铁证时的坦然而纳闷,不防曹师爷话锋一转竟扯到自己和长青身上,她先是一愣,旋即开口道:「我等一行人今天才到这里,和死者素昧平生,更无瓜葛,又何来杀人的动机?」她抬头看了眼身侧的男子,不由抿唇。


他淡然饮酒的模样彷佛还在眼前,那样的坦然,即使眼下铁证在前也不见半分慌乱,如果不是他背後有什麽靠山,那就是真的问心无愧。可是……


柳涵的视线移到衙役捧着的匕首上,心头一动。


「至於曹师爷之前所言,小生亦不敢苟同。」她指着身侧的男子,语气笃定,「凶手不是长青,也不是他。」


曹师爷眯眼冷笑,「无稽之谈。」


「那把匕首上缀的宝石乃是难得一见的蓝烟玉石,价值连城,作为随身佩物,想来是极为招摇的。试问,有谁会愚蠢到拿这样的匕首去杀人,甚至还把它遗留在现场?」


柳涵模样斯文,曹师爷不防她如此能言善辩,一时间倒被说得怔愣住。等到他回过神来,对上男子似笑非笑的眼神,更觉难堪。


泗水县的县令换了好几任,可县衙里掌簿的师爷却始终没有变过。这麽多年来,曹师爷一直颇受每任泗水县令重用,在泗水县里也积了不少威势,而且,自从上任县令没了後,他更是暂代衙门主事之责,惯来说一不二,何曾被人这样当面质疑和反驳过?


勉强按捺下心头的火气,曹师爷拧眉道:「岂能凭着红嘴白牙的猜测就轻易洗清嫌疑?在你那护卫出现和仵作验屍的结果出来之前,你们俩都有嫌疑。」接着,他就命令屋内的衙役将柳涵和男子一道押回县衙大牢。


这一回柳涵没有再说什麽,静静地由绿芜推着她跟在衙役後头往外去。


站在原地的男子挑了挑眉,嘴角的笑意加深些许,他深深地看了眼那恍如凌凌青竹的背影,拂袖迈步,也不用衙役动手就乖乖地跟了上去。


疑凶被拿,大堂里剩下的人纷纷闹着要离开客栈,这一回曹师爷没有阻拦,直接让手下放了所有人。只是当人走尽以後,他又派人将客栈重重包围起来,煞是戒备森严。


「咱们不是已经抓住疑凶了吗,怎麽还要大费周章的封锁客栈啊?」一直跟着曹师爷的陈捕头一头雾水地问道。


曹师爷斜了他一眼,「谁告诉你抓住凶手了?」


「啊?」陈捕头挠挠後脑杓,「人证物证不都全了吗?」


曹师爷没再搭理他,背着手慢慢地往客栈外走去。


柳涵说的疑点,他之前也注意到了,本来打算将错就错,拿下匕首的主人先把案子给结了,反正那人衣着富贵,家里人定会拿银钱前来疏通,到时候他顺水推舟,从县衙牢里拉人出来再顶替了去,还能趁机大捞一笔。然而,柳涵後来说的话却一下子敲醒了他。


蓝烟玉石非凡品,倘若那男子家中财势滔天,只怕他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如此算来,倒不如多花费些心思把这案子给破了,指不定还能藉此请功,得个县丞甚至是县令来当当。


曹师爷心里的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另一边县衙的大牢里,柳涵则与男子相对无言。


大牢男女分开关押,绿芜被关去了别处,只留下柳涵和男子被关在一处。


牢房阴暗潮湿,杂草满地,不时还有「吱吱」的鼠叫声传来,越发教人背脊生寒。虽然从林州到泗水的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也吃了不少苦头,但身陷大牢对於柳涵来说还是头一遭。到底是被娇养长大的,即便这会儿扮作男装,在瞧见一只长尾小老鼠从墙角飞快地跑过後,她的脸还是一下子就白了。


幸好她理智尚存,才没吓得从轮椅上跳起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扭头朝那生得如清风朗月般的男子望去,却不防正对上他饱含深意的打量目光。


柳涵连忙挺了挺腰板,稳住声线,问他,「你盯着我做什麽?」


闻言,男子眉梢微扬,眼也不眨地盯着柳涵半晌,才手抚下巴饶有兴味地开口道:「方才还说识得我,怎麽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了?」


「我……」


不等柳涵辩解,那男子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摺扇,当着她的面煞是潇洒地打开,边晃着边嗤道:「从玉树临风的御史大夫沦为断腿泗水县令,柳清生,士别三日,你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柳涵面色微僵,视线不经意从男子手中的摺扇扇面上划过,旋即她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角,淡淡地道:「不比世子,连人命官司也能掺和进来。」


陆湛,穆王独子,当今陛下亲封的穆王府世子。


啧!这小子何时竟学会反将他一军了?


陆湛的视线缓缓地落在柳涵的双腿上,凤目若有所思地眯了眯。


他不在长安的两年到底发生了些什麽?










第二天,福来客栈发生命案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泗水县。就在众人对张大的死因和凶手身分议论纷纷的时候,仵作验屍的结果送到了曹师爷的手中。


曹师爷细细地看了验屍的结果,随即让人将柳涵与陆湛从大牢里提了出来,押到堂上问话。


曹师爷的话说了一半,柳涵蹙眉打断,问道:「所以,人是死於酉时末?」


曹师爷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没错,的确是酉时末断的气。」


柳涵却摇了摇头,「不对。」


曹师爷眯了眯眼,声音微冷,「程仵作验屍三十多年,可从没出过错。」


「我与婢女护卫一行人是在申时一刻入住客栈,掌柜的那里有帐本可以查证。小二送饭菜茶水到客房约莫是酉时二刻,而死者被发现的时辰如果没记错应当是戌时一刻。」柳涵冷静地道。


曹师爷拧眉,「即便如此又如何?」


柳涵抬眸看向他,嘴角微勾,继续道:「福来客栈的格局想来曹师爷也知道一二,即使是方向相对的客房之间亦是只隔了一道过廊,死者住的房间左右也有房客在,如果真有人在酉时末用匕首杀死张大,试问如何做到悄无声息?」更何况案发现场满地狼藉,怎麽可能不制造出声响?


她说得有理有据,曹师爷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蹊跷之处,於是立即命人喊了程仵作过来,问他道:「程仵作,你确认张大是死於那把匕首吗?」


程仵作虽心有疑惑,还是拱手回道:「张大身上共有九处伤口,小的一一仔细查验比对过,张大确实是为现场遗留的匕首所伤。此外,虽然所有的伤口都深达三寸有余,但真正致命的只有心口那一刀,且那处刀伤比其他几处的时间更长,合理推测,张大应该是被一击毙命。」


这番话说出来,除了早有猜测的柳涵和陆湛二人外,所有人都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张大生得人高马大又身强体壮的,什麽样的人才能够直接用匕首当面刺中他的心口?而且,既然一刀毙命,又为什麽还要在他身上再刺其他八刀?更蹊跷的是,张大竟然半点儿声响也没有发出,甚至屋内的东西散落一地,外头也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间,一直静默不语的陆湛突然开口道:「谁说了人一定是在清醒的时候被杀的?」


只要人不是醒着的,外面听不到动静就没那麽让人意外了。


曹师爷看了程仵作一眼,後者寻思一番,斟酌着开口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小的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验屍的时候也未曾多加注意,所以眼下不好断言。」说着,他又自请重新验屍。


曹师爷允了。


半个时辰後,程仵作匆匆赶回大堂禀明情况,正如陆湛所言,如此一来,酉时末这个时辰便不能作为断定凶手的依据。


这时候柳涵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她抬头看向坐在那儿满脸惊疑的曹师爷,道:「您这回应该相信凶手另有其人了吧?」


「即便如此,他的嫌疑也不能完全洗清。」曹师爷抬手指向一旁悠悠然站着的陆湛道。


柳涵却笑着摇摇头,「凶手不可能是他。」她语气依旧笃定。


张大身上有九处刀伤,每一刀伤口都极深,甚至在他死了以後,凶手还要在他身上连扎数刀,足见其对张大恨之入骨。若说陆湛因为区区一块和田玉就对他动了杀念的确有可能,但是陆湛绝不可能凶残至此,更何况那把遗留在凶案现场的匕首实在太过招摇惹眼,谁会愚蠢到把它落下?


当然,她没有跟曹师爷明说的另一点则是,陆湛既与她的兄长相交,又贵为穆王世子,就算枉顾人命,也不必亲自动手,更遑论拿自己的贴身宝刀去杀人,还把东西落在现场。


曹师爷不由沉默了。


他无法否认柳涵的话,偏偏又不甘心就此放人。一来,他抓错人未免叫外头人笑话;二来,凶手抓不到,他也交不了差,总得有个替罪羊不是?


他眯缝眼里精光闪烁,柳涵没看出他心里的算盘,陆湛却眼明心亮。


陆湛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负手踱了两步,立在柳涵身侧,缓缓开口对曹师爷道:「如果曹师爷想抓到真凶,就必须放了我们。」


「对。」柳涵这会儿也反应过来,附和道,「只有放我们离开,才能引蛇出洞。」


凶手对张大恨之入骨,所以杀人之前一定精心计画,环环相扣,栽赃嫁祸亦是重要一环。昨日她与陆湛被关进县衙大牢,那人必定以为他二人会成为替罪羔羊,若是他俩被无罪释放,安然无恙地离开县衙,真凶极有可能自乱阵脚。凡事忙则乱,乱则破绽百出,这样一来,要抓住真凶就不是什麽难事。


闻言,曹师爷沉默半晌,一番权衡利弊以後,终於松口放人,不过他也提出要求,在捉到真凶以前,他们必须留在被县衙严密管控的福来客栈内。


对此,柳涵和陆湛意见统一,并无异议。






福来客栈内,陆湛亦步亦趋地跟在柳涵主仆身後一同进了客房,他看了眼小心翼翼伺候柳涵的绿芜,拧了拧眉头,轻嗤道:「柳清生,什麽时候你也使唤起丫鬟婢女来了?大男人出门,身边居然还带着个丫鬟?」他凤目里盛满了戏谑笑意,说话半鄙夷半打趣,显得有些欠揍。


柳涵心下微恼,面上却露出恰如其分的笑容。


她和柳昀是双生兄妹,容貌从小相仿,即便随着年岁的增长,男女之别越发明显,但只消稍微装扮一番,两人站在一块儿,外人单凭眉眼神态很难分辨,更何况父亲一直将他们一同教养,她的学识未必不如兄长,就是谈吐之间仔细些也不会有什麽破绽,就连那避无可避的身量之差,如今也被她以腿疾掩饰住了,定不会露出马脚。


於是,柳涵看向陆湛,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面上的笑容越发温和,眉梢轻抬,桃花眼几不可见的弯了下,顾盼之间活生生就是另一个柳昀。


「世子跟过来,莫不是就为了指摘清生的私事?」


闻言,陆湛眸底的兴味越盛,「两年不见,脾气渐长啊。」


他记忆里的柳昀举止有度,虽比自己小了两岁,却更为老成持重,浸淫朝堂几年,甚至也沾染了点儿迂腐之气。柳昀做什麽事情都能把分寸掌握得极好,平日里也鲜少情绪外露,是个骨子里便染着几分冷清的人。


但是面前的人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双腿残疾只能以轮椅代步,还有其谈吐神态之间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就像柳昀现在面上挂着和往昔一般无二的笑容,可他还是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不豫。


不过,他二人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面,况且柳昀大好年华断腿又遭贬谪,性情有所变化也在常理之中。


陆湛用手指点了点下巴,没作多想。


「我……」柳涵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子,拢於袖中的手攥成拳,心里那点儿气恼瞬间化为紧张。


也许是她太大意,竟差点儿忘了陆湛和哥哥交情匪浅。


「噗。」


轻笑声突兀响起,柳涵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陆湛含笑的俊脸。


掀袍坐到柳涵对面,陆湛敛去面上的笑容,语气认真地问道:「你被贬来泗水一事,我一路上也略有耳闻,可你的腿是怎麽回事?」


他眼底的戏谑与兴味被担忧与关切取代,柳涵见了,心头微暖,边替自家兄长高兴,边在心中斟酌起来。


她代兄赴任泗水,虽为无奈之举,但欺君犯上也是事实。她知道自家兄长有多看重陆湛这个朋友,一开始就没打算坦白拉他来蹚这浑水。


於是,她微微敛目盯着自己的双腿,将那日在林州山上发生的事情稍作改动告知陆湛,与柳家当初对外界宣称的口径一致——


路遇悍匪,虽性命无虞,但逃命过程中不慎掉落悬崖,摔断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得知柳昀的双腿是被人迫害至此,再想起记忆里少年郎春风得意、霞姿月韵的风采,陆湛的眸光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幕後黑手可有抓到?」


柳涵摇了摇头,不欲和他在这件事继续纠缠下去,她忙岔开了话题问道:「世子对客栈的这起命案怎麽看?」


柳清生是抵触回忆旧事,还是真和自己生疏起来了?


陆湛沉默了一瞬,没有揪着之前的话题不放,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凶手手段狠厉,可见是恨张大恨到了骨子里,才会在将人一击毙命後又刺了数刀泄愤,且杀了人後能在众目睽睽下脱身,甚至还能祸水东引,更说明凶手动手杀人绝非临时起意,逞一时痛快。」他顿了顿,又沉吟着道:「虽然做案手法看起来很老练,但没猜错的话,此人在衙门应该是没有案底的。」


这桩案子里,凶手明明有时间和机会悄无声息地逃遁,可偏偏自作聪明地将他的匕首留在现场,委实画蛇添足,反而落下把柄,让这东引的祸水又再次倒灌回去。


柳涵点点头,深以为然。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见绿芜惊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公子,长青回来了。」


第三章 土地纠纷引杀机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稚嫩童声在街头回荡,五六个小孩手拉着手围成圈,蹦蹦跳跳地唱着泗水县流传已久的古童谣。


忽而,一声高呼从巷子深处的小院民居中传来,童谣声戛然而止,几个小孩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眨巴眨巴眼睛,嬉笑着、追逐着跑进长长的巷子里,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长街归於宁静。


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福来客栈对面的小巷里,慢慢地由远及近。


来人身形瘦小,穿着宽松的粗布短打,头上戴着一顶边角破损的草编帽,帽沿投下的阴影,不偏不倚地正好把他的整张脸遮住了七八分。


那人在巷子口停下脚步,煞是小心地抬头四下张望了一回,又伸手按了按帽沿,才重新埋下头,脚步匆匆地穿街而过,然後顺着福来客栈边上的巷子一路摸到客栈的後门口。


取下草编帽,男子黝黑的面庞露了出来,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安与慌乱。他看了眼紧闭的客栈後门,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焦虑来,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男子在门口来回踱步两趟,瞧见不远处的一棵李树,走过去在树後头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开门的沉闷「吱嘎」声突兀地响起,惊得正背靠李树闭目小憩的男人倏地睁开双眼。


他巴着树干朝外望了眼,瞅见客栈负责采买的人出来,又立即环顾了下四周,确认没有奇奇怪怪的人经过以後,他才出声喊道:「二全哥,你等一下。」


「赵六?」二全听见声音回头,看到从李树後探出个脑袋来的男人,有些意外地问道:「你小子今天在这儿干什麽呢?」


见二全站在原地没动,赵六握了握拿在手里的草编帽,微微犹豫了下,才走了过去,压低声音道:「我是特地来还钱的,昨儿个结了工钱。」边说着,边打怀里掏出一个破旧乾瘪的钱袋塞到二全的手里。


二全掂了掂钱袋,想到他方才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嗤笑一声,故意打趣道:「就这点子钱也值得你遮遮掩掩的,难道还能有人眼馋这几个铜板不成?」见赵六面上讪讪的,念及他一贯老实木讷的性子,反觉得无趣,便摆了摆手,「算了,钱我收了,我还要赶着去采办,晚点儿货集上不少摊子就该收了。」说着,急急忙忙就要走。


赵六也没拦他,只跟在他身後提醒道:「你别着急,先把钱收好。」顿了顿,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从前不都是小郑他们几个跟你一块儿去采买的吗,怎麽今天没见着人,你一个人不好运货吧?」


「客栈出了那档子事儿,生意可不好做呢,更别说曹师爷还让人把客栈守得跟什麽似的,我能出来,还是为着客栈里的人得吃饭过活呢。」以为赵六不知道福来客栈的命案,二全便好心提醒他,「东家巷,就是住在你家隔壁的那个张大死了,衙门为了抓凶手,一直盯着客栈呢,我劝你少在这附近瞎转悠,省得沾一身腥,回头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了。」


赵六挠了挠头,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可前两天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


「原来你知道这事儿啊。」二全诧异了下,旋即又道:「不过啊,曹师爷现在已经把人给放了,据说是抓错了人,眼下那两人还住在客栈里呢。我看他们俩的模样斯斯文文的,也不像是会杀人的,指不定现在凶手还藏在哪儿呢,不过藏也没有用,我瞧着曹师爷这回是下了决心要把真凶给缉拿归案。」


「真、真凶?」赵六呆了呆,「抓错了人?」


「可不是吗?张大死得那麽惨,说不定是被人给寻仇了,那两人又没跟他打过什麽交道,更没有深仇大恨。」


「我听说发现凶器来着?」赵六忙问。


二全摇摇头,想起早上在衙役那儿听到的一耳朵,说道:「那匕首是个稀罕物,人家再傻也不至於拿那东西去杀人还留在现场。」他将声音压低一些,偏首与跟在自己身侧的赵六道:「指不定就是凶手故意拿去陷害人的。」


赵六沉默着没有应声。


二全忽然眯起眼睛看向他,「你怎麽对这件事格外上心啊?」他跟赵六是多年的老朋友,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知道他平常闷头闷脑,是个一棍子下去也敲不出几句话来的闷葫芦,不由觉得他似乎对张大的案子有些过分上心了。


赵六忙摇摇头,「不不不是的,就好好一个人儿突然说没就没了,我、我……」


见他急得脸都要红了,二全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吗,你着什麽急呢?对了,你今天怎麽没去码头上工?」


赵六眼神闪躲,吞吞吐吐地道:「陈老板的货临时出了点儿问题。」


二全也没多在意,只突然感叹道:「这人跟人的差距就是大,人家有钱公子爷随身带着把玩的匕首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我们啊,辛辛苦苦累死累活,三年五载攒的钱也不够买人家一个外鞘。」说完,又连叹了好几声气。


赵六闻言,不自觉舔了一下乾涩的嘴唇。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福来客栈连续歇业已近四天,可张大一案仍然毫无进展。


县衙里,曹师爷早已急得团团转。


原来,湖州知州韦梁一早派人送了信来,言明新任县令大人不日就要到任,还特地叮嘱曹师爷要好生准备迎接新官上任,毕竟那位柳大人曾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虽说是被贬来泗水,但指不定是为了别的什麽来的。


曹师爷早知「泗水县令,命短天责」的诅咒被传得沸沸扬扬,肯定会引起朝中注意,只是没想到这一回新任县令竟然会来得这麽快,而且好巧不巧正赶上泗水县出了人命的时候。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在他代管泗水期间出了这档子事,指不定新县令回头就得拿他开刀。


如今他无计能够挡住那位柳大人赴任,那麽就只有在对方抵达泗水之前先把这桩人命案子给查出个水落石出才行。


把张大一案的案卷和这几日盘查寻来的各方证词都反反覆覆看了多遍,曹师爷又派人把福来客栈和柳涵与陆湛盯得死死的,可始终没有发现半点儿头绪。


「师爷,来了来了来了……」


这里曹师爷才又打开一份案卷,便听见陈捕头迭声叫唤着从外头跑进来,他抬头望过去,瞅见陈捕头满是横肉的脸急得通红,心下不由一咯噔,站起身,朝前稍稍倾了倾身子,声音微颤地道:「新县令……来了?」


陈捕头是一路跑进来的,这会儿正喘着粗气,闻言说不了话,只能连连摇头。


「那到底是谁来了?」曹师爷也有些急了。


「就前两天咱们放了的,那个姓柳的和姓陆的。」陈捕头咽了口口水,「他们说找着凶手了!」


其实真正找着凶手的人并非柳涵和陆湛,而是长青。


那日柳涵领着绿芜和长青等人入住福来客栈,长青一直守在她和绿芜的房间外。他常年习武,警觉性极高,因此当对面房里的张大中了迷药晕倒在地时,他就听到了动静,只是一开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凶手进了张大的房间。


凶手并非从客栈的大堂走楼梯上的二楼,而是从外头翻窗进房间,长青听到有声音,又闻到空气里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当即察觉不对,随後从走廊尽头半开的窗户看到一个仓皇跑进巷子深处的背影,直觉那人有鬼,一时没顾得上跟自家主子汇报一声就追了出去。


长青跟在那人身後,一直到了东家巷,眼看着那人进了一个破落小院。


他趴在墙头盯了一会儿,瞧见一家子和和乐乐,只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於是又折回客栈,孰料在他离开客栈的这段时间,不仅张大的屍体被发现,连他的主子也被牵连进去。


长青虽感愧疚,却没有贸然行动,只因为他知道,主子既然不表明身分,就代表别有安排,那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抓到真凶。於是他再次返回东家巷,在之前那个小院子门口蹲守,终於在後半夜的时候瞧见那个从客栈跑出来的男子偷偷摸摸出来扔了一包东西,他把那些东西打开看了,是一套染了血迹的粗布短打。


守了一夜,第二日得知柳涵被放回客栈,长青才带着那包染了血迹的衣物回去禀明情况。


只不过仅凭一套衣物就想抓人,证据显得有些不足,毕竟长青自己身上还有尚未洗清的嫌疑,於是柳涵又让长青继续去盯着那人。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那人先是跟福来客栈的采买二全有接触,後来又在一天傍晚偷偷摸摸地去了一趟当铺。长青问过当铺掌柜,那人只是来询价的,问的是蓝烟玉石的价格。


那人肯定料想不到,价值连城的蓝烟玉石极为罕见,在整个朝云国境内,估计只有王室子孙才有,便是能够亲眼一瞧的,也只有朝中权贵。


柳涵之所以能够认出蓝烟玉石,是因为曾听自家兄长描述过,又曾在兄长那儿见过陆湛那把匕首的描图。


因此,得知有人真的跑去当铺询价,柳涵便向陆湛再次证实了玉石的稀罕,之後便跟他一道来了县衙。


曹师爷还是有些怀疑,「依你们所言,杀人凶手是赵六?」说完他自己先摇了摇头,「赵六是泗水码头上的一个长工,平日老实本分又胆小怕事,怎麽可能杀人?」


柳涵没有说话,只让长青将血衣和当铺掌柜立的字据呈上,「曹师爷看过便知。」


然而就在曹师爷拿起那张字据时,立在柳涵身侧的陆湛却轻哼了声,见曹师爷目光扫过来,他也不怵,反而嘲讽道:「俗话说眼见为实,想要知道真假,直接上门去搜不就得了。」那赵六既然知道仅仅匕首外鞘上的几颗玉石就足够他下半辈子过活,铁定不会轻易丢了,说不得东西就藏在他家里某处。


陆湛又对着脸色微沉的曹师爷微扬起眉梢,「对了,还有句俗话叫『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曹师爷派陈捕头带人去赵家调查的时候,赶巧撞破赵六在自家牛棚後头刨地挖东西,陈捕头二话不说拿下赵六,又让人在他先前蹲的地方继续挖,不一会儿就从土里刨出了个缀着宝石的匕首外鞘。


陈捕头把人和外鞘一并带回了县衙。


人证和物证俱全,赵六跪在堂上埋着头,不等曹师爷动用酷刑审问,就对杀害张大的罪名供认不讳。


原来,张赵两家比邻多年,在张家没有发迹之前,张大和赵六的关系还算得上融洽。後来张大转行做生意发了财,就开始瞧不上木讷老实的赵六,几次龃龉之下,两家关系渐渐疏远。本来就算这样也都相安无事,可偏偏张大为了炫耀自家财势,打定主意要扩建宅院,而且好巧不巧就相中了隔壁赵六家的地皮。


然而赵家的宅子是祖辈传下来的,赵六的老父亲不肯卖,两家就起了争执。张大认定了赵家那块地,见赵父执意阻挠,便日日带着人堵在赵家门口闹事。


在一次闹事的过程中,张大出言无状,还对赵父动手,逼得後者心疾突发,当夜就没了。


赵六从码头下工回来,得知老父被逼死,恨张大入骨。杀父之仇,他即便再怎麽木讷忠厚也忍受不了,打定了主意要张大偿命。只是他也知道张大身边护卫众多,自己贸然动手只会白白把自己的命也给搭进去。


经过一个多月的谋划,赵六知道张大每月都会在福来客栈小住几日,便提前备下了迷药,伺机动手。


案发当日,赵六安安静静地躲在一旁,赶巧看到张大摔玉,看到对方醉醺醺地上了二楼,也看到了悬在陆湛腰间的匕首。


他知道机会来了,因此在後院卸完货以後,他没有直接从後门离开,反而混进了大堂,装作不小心撞到陆湛,然後趁其不备顺走了陆湛腰间那把镶了宝石的匕首。紧跟着,他又偷偷摸摸地把迷药洒进小二要给张大送去的茶水和饭菜里,之後估摸着迷药药效差不多发作的时辰,才悄悄地从外头爬窗进到张大的房间。


用匕首杀死被迷晕在地的张大对赵六来说轻而易举,只一刀便要了张大的性命。然而想起老父的死,想起张大强行买地那段日子,一家人担惊受怕的煎熬与苦头,他红着眼又泄愤似的在已经断气的张大身上连刺了七刀,似乎多扎一刀心头的恨意就能稍微缓解几分,脸上慢慢地爬上诡异的笑容。


滚烫的血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赵六看向自己攥着的匕首,後知後觉的害怕起来。不过他到底是有备而来,於是看着张大死不瞑目的模样,他咬着牙再次把匕首扎进张大的身子,随即勉强稳住心神,悄无声息地把客房里的陈设一一弄乱後,才顺着来时的路翻了出去。


他太过慌张与害怕,因此即使长青跟得紧,他也始终没发现,甚至在夜半的时候还当着长青的面把行凶时穿着的沾了血的衣物扔了出去。


赵六跪伏在地,身子抖如筛糠,哽咽着道:「都是他逼我的,是他害死我爹,搅得我家无宁日……我……他死有余辜,他死有余辜!」


然而无论赵六有什麽样的理由和仇恨,罔顾人命行凶便是触犯了朝云国的律条,曹师爷乾脆俐落地将人打入大牢,又亲自写了结案的卷宗。


至於如何处置赵六,曹师爷并没有当堂拿定主意,一来,人命案子结案得州府拍板;二来,新县令不日就要到任,他就算想越俎代庖,也不敢行事太过招摇。


到此,闹得泗水县几日不得安宁的人命案子终於暂时告一段落。










泗水县城西有一槐树巷,因着巷口那棵已有百余年历史的古槐树而得名。相传那棵古槐树曾是九天玄女人间历劫时亲手种下,沾了仙气。


百年前,泗水县一带曾发生一次巨大的虫灾,县内的树木庄稼都被虫害毁坏大半,唯独这棵槐树安然无恙。到如今,古槐树历经风雨无数,反而越发葱郁,引得人们纷纷对槐树通灵的传说信以为真,而槐树巷一带也因此得了风水宝地的美誉,巷内的住家非富即贵。


此时,槐树巷深处一座双开门、三进三出宅院内,一袭白衣的陆湛执扇信步,悠悠然沿着院内的小径缓行,三步一停欣赏院子里的景色,十分怡然自得。


但见偌大的院子里,假山环水,兰草满圃,亭台楼阁间虽不比长安的穆王府雕梁画栋、富贵逼人,但曲水回廊却透出一股江南园林的意蕴,更教人心喜。


行至水榭,陆湛凭栏而立,目光落在水榭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对身後的人道:「不愧是袁行,办事果然稳妥,这宅子甚合我意。」


袁行低着头,没敢应声居功,反而跪在地上请罪道:「属下大意,让公子枉受牢狱之灾,还请公子责罚。」


闻言,陆湛蓦地收了扇子,转身睨了袁行一眼,轻呵道:「这不关你的事。」


两年前,他离开长安远游,只带了袁行在身边。这回途经湖州府,得了柳昀被贬来泗水的消息,他才改道来了这里,并且让袁行专门在城里置办了这座宅子。袁行既是被他打发走的,客栈的事情自然与他没有任何干系,更何况,泗水县衙大牢这一趟也不是他一个人蹲的,左右还有个伴儿不是?


想到柳昀,陆湛又忆及前一日从衙门出来後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本意是要请柳昀来自己这座新宅瞅瞅的,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後者轻飘飘地给堵了回来,说什麽「公事在身,不便走动,等安定下来再议」,那家伙把新县令的身分藏着掖着,整个泗水县压根没几个人认识他这个新任县太爷,他能有什麽公务要办?


陆湛越来越觉得,时隔两年不见,柳昀不仅跟自己越发疏远了,甚至连性子都变得不讨喜了。


「公子真的打算一直留在泗水不回长安吗?」


思绪被打断,陆湛蹙了蹙眉头,「回长安……」他顿了顿,语气淡淡地道:「是不可能的,再劝也没用。」


长安城里束缚良多,他何苦回去找罪受?更何况柳昀突然被贬到泗水县,可见这里应当比京城更有趣一些,他哪能不留下来瞧瞧呢?


「王府里的消息,说王爷月前就已经派了侯远出京。」袁行想起京中王府的消息,不久前穆王因言犯上被罚禁足王府,而侯远作为穆王最为器重的心腹,自那以後也鲜少会外出走动。这一回王爷竟派了侯远出京,为的是什麽,袁行瞄了一眼自家主子,心里有点儿着急。


自己乖乖回长安和被「抓」回长安,两者之间的待遇差得可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区区一个侯远你还对付不了?」陆湛是半点儿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柳昀的行踪。


袁行见此,也只能将劝他的话尽数咽下。


知道自家主子看重那位柳大人,他一早就把林州发生的事情查得七七八八,这会儿只回禀道:「关於柳大人受伤一事,林州那边的人查到了一些眉目。陛下贬斥柳大人的圣旨到的第二天,柳大人携母妹上山进香,回来的半路上遇到刺客,为了保护母亲和妹妹,柳大人只身引开刺客。」


「嗯?」


袁行犹豫了下,才继续道:「林州坊间传言,柳大人引开刺客以後,柳家庄得了消息立刻上山去寻,结果只找到陛下派去的侍卫,柳大人却失踪了。柳家庄没有报官,私下里发动人手去寻,直到陛下勒令柳大人赴任之日的前三天才把人找到。」


整件事乍听之下似乎合情合理,只是……


陆湛眉头皱起,「那柳昀的腿是怎麽回事?」


「说是柳大人在引开刺客的途中摔下高坡摔断了腿,也正是因为柳大人断腿行动不得,柳家的人才找了许久。」


那小子前些日子跟自己交代的经过,和袁行调查的结果倒是相差不大。


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栏杆,陆湛凤目微眯。前两日他与柳昀相处时,觉得柳昀同以往不大一样,莫非是他在林州失踪的那段日子发生了些什麽?


叩着栏杆的手指蓦然一顿,陆湛拂袖转身,边朝外走,边对袁行道:「跟我去县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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