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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资讯დ] 以真《公子请赐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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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13 10:25: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以真《公子请赐嫁》

出版日期:2019/05/17

内容简介:

狄铣征战沙场无数,第一回因姊姊的继女开了眼界,
堂堂郡主大门不走爬梯出门,结果先把绣鞋给一脚踢了出去,
为挺手帕交大跳胡舞,被他撞见还翻窗要逃,好在他聪明的等在窗下,
但听她哽咽说着亡母之死,他不禁有些心疼,
在她逃离家人随意婚配出走时顶着「舅父」的名义收留她,
不过天知道他根本就不想当什麽舅父,
所以当他那啥都不了的娘把她当成未来媳妇看待,
他也乐得任由大家误会……

第一章 初次见面就出糗

日头西斜後,天暗得很快,穿过江畔连绵的崇山峻岭时眼前还是亮的,等顺流绕过堤湾进港,暮色已经沉沉笼罩而下。
船上掌起了灯,烛火随着涌波的起伏摇晃,泛黄的光晕开了舱室的晦暗,狄铣上身肌理分明的线条也被映照得不再冷硬,可肩侧那道深可见骨,周围略呈浮肿的创口却仍显得触目惊心。
他像全无所觉,入定似的望着窗外,任由旁边的人动手料理伤处。
晚霞尚未落尽,弦月当空已出,近岸远山,水天一色,火红映着璀璨的银辉,他眼中的寒色淡了些,抓过一坛酒启封,仰起颈子张口痛饮。
待狄铣的伤处换过药重新包紮妥当,随行的副将杜川这才近前,替他披上外袍,「咱们这趟来南平郡王府行踪隐密得紧,风声究竟是从哪儿漏出去的?那帮狗杂碎暗箭伤人,自尽的时候也是一个比一个乾脆利索,来头恐怕不简单,如今没有活口,查起来可就……」
「不必,既然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硬拎到台面上又能有多大意思?」狄铣撩了撩唇,扬手将酒坛丢了过去。
「三郎这话说得好!真敢与狄家为敌的,早晚都会自己跳出来,那些个无胆鼠辈原也不用放在眼里。」杜川点点头,接过坛子灌了几口,抬袖拭着髯间淋漓的酒水,酣声长叹,在下首坐了,又将坛子放回狄铣触手可及的地方。
狄铣不再言语,像是嫌那袍子穿着费事,只披在肩头拢了拢,胸腹间毫无遮拦的临窗斜倚。
此时江面渐窄,水流也变得徐缓平稳,往来舟楫此时依旧络绎不绝,帆桅如林,连片延向远处那座堪称气势恢宏的城池。
随从在船头传报,「禀三公子,前方就是望江门,尚可入城。」
狄铣仰颔饮尽残酒,随手搁下坛子,目光幽远。
杜川常年随在身边,从他眼神中便瞧出些端倪来,吩咐继续开船,又命入城缓行。
没多久,船便驶过了水门,循着内河航道缓缓向前。
这城与别处不同,大约是没有宵禁的规矩,夜色初浓,两岸千家灯垂,街市华彩流溢,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看惯了大漠烽烟,天地苍茫,乌篷渔火和廊桥窄巷多少有那麽点小家子气,不过这景致瞧着倒也惬意。
狄铣眼底漾起淡淡的轻快,又启了一坛酒,刚托在手里,就觉有股脂粉气顺风和着浑厚的醇香混入鼻间,耳中似乎听到些噪乱之声。
他素来不喜这味道,剑挺的眉微皱了下,抬眼见是一艘高大的彩楼画舫迎面驶来,廊檐下挂着一溜粉莹莹的俏纱灯,映得雕甍秀槛,丹楹刻桷也分外旖旎。
那舫上宾客不少,但却不见席间觥筹交错,把酒风月,後面那群罗衣轻衫的妖娆女子也没调琴弄曲,歌舞助兴,一个个全都瞪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发怔。
画舫须臾间便到了近处,就看有个身形矮胖的男子正在廊间抱头鼠窜,其後追打着他的竟是名妙龄少女。
那少女脸上遮了半面薄纱,不见全貌,身上则是西域外邦舞娘惯常穿着的无袖短衫,流苏窄裙,追跑之际下摆随风拂撩,春光乍隐乍现。
想是体虚笨重的缘故,男子渐渐气力不济,腿上挨了几脚後终於软倒在地,哭丧着脸抱拳求饶。
那少女却不依不饶,一边狠踹一边从席面上抄起传菜的托盘,凶狠地砸过去。
如此「奇景」当真少见,多半是龌龊宾客急色难耐,乘着酒意动手轻薄,不料偏生却遇上了性子执拗,不肯自甘轻贱的泼辣舞姬,不知何故,竟也无人拉劝,结果便成就了眼前这般闹剧。
狄铣忽觉好笑,挑翘的唇角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呵,臂肘搭在窗台上,饶有兴味地朝那里观望。
那男子早已是鼻青脸肿,顾不上求饶,左支右绌地护着头脸哀嚎。
少女仍不解气,丢了托盘,揪着人拉到围栏边,当胸飞起一脚,将他肥硕的身子踹翻出去,「扑通」一声落入河中。
画舫内这时才有了动静,急吼吼响起「救人」的叫声。
那少女犹嫌不足,双手叉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视着水中挣扎的男子,夜风撩起面纱,那张明艳娇丽又稚气犹存的小脸上扬起得意的笑。
忽而,她眸子一转,瞥见对面不远处那艘小棚船,侧舷灯火昏昏的窗内依稀有个散发宽袍的人影,一双眼似乎正朝这边注视着。
她俏目全无惧色地回瞪过去,哼声挑了下颔,一转身晃着四处透风的裙摆,趾高气扬地去了。
两船交错而过,乱声也渐渐飘远,狄铣回思方才那莫名滑稽的对视,不由得又是一哂,却也不以为意,转眸见杜川兀自探头好奇地向後张望,伸指在窗框上一磕,「前面停船,明日再动身。」


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明瓦窗外像烘着一片火。
天光透过棂花铺泻得一地亮晃晃,再漫上对面的矮榻,将斜搭在雕栏边的那双纤足映得越发粉莹玉润。
外头乐声大作,前庭後寝重重院落也挡不住。
矮榻上酣睡未醒的青阳终於有了动静,辗转扭了几下,拉着薄衾蒙住头脸,把自己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可鼓乐声却依旧穿墙破窗,直往耳朵里钻。
昨晚半宿都泡在花船上,还招了一肚子怒气,她此刻困意正浓,可这般吵闹法,谁还睡得着?
她恼得头痛,蓬发半遮地一骨碌钻出被窝,抓过软枕狠狠摔在窗扇上泄愤,顺势一倒,又躺了回去,双手捂耳,拧着眉头忿忿地噘嘴。
「郡主要起身了吗?」她的奶娘李氏进来探问,瞧见地上的软枕,叹笑着摇摇头,弯腰拾了,放回榻尾。
青阳哼哼地睁着眼,折起身靠在床围上醒神,「几时了?」
「巳时了,前头那边迎客迎得吵闹,郡主要不……」
她「嗯」了一声,已然睡意全无,探手撩开帐幔,扯了件薄纱罩衫披在身上,漫不经心地趿着软蒲鞋下了床,洗漱之後便坐到妆台前发怔。
李氏敞开窗,收了汤盆巾栉,过去服侍她梳头。
漆黑的秀发在背後流泻如瀑,直垂过腰际,光滑密齿的象牙篦子从上头轻梳下来通畅至底,没有半点滞涩。李氏像抚着缎子似的,一寸一寸都梳得仔仔细细,然後左右分开,拿簪子撩了额前的丝丝缕缕向後卷。
「李嬷嬷。」青阳叫得没精打采,原本想说今日不必梳髻了,垂眼望见镜中那张美丽的脸庞,却染着一层二八少女不该有的怏怏不乐。
今天的确是大喜的日子,阖府上下一片欢悦,只不过和她无关。
前朝御赐国姓的南平郡王如今终於盼来了世子,恨不得要弄得普天同庆,人尽皆知,至於从前欠下的那些血泪债,早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青阳的母妃出身江南名门广陵谢氏,美貌艳绝天下,更是声名远播的才女,十七岁嫁给年少袭爵的南平郡王高湛,彼时佳偶天成,当世称羡。
那一年青阳刚满月,高湛入京参觐,孰料天道剧变,北方沙戎铁骑长驱直入,围困京师,半月间便城破国灭,大夏天子后妃、宗室臣工数千人被俘,高湛也在其中,生死不知。
谢氏终日流泪,朝夕盼望,却始终没有音讯,但她并没有绝了心念,一边苦苦支撑着王府门楣,一边抚育女儿长大。
然而五年之後,高湛竟带着如花美眷毫发无损地回了家,身旁还有一名年纪与青阳相仿的女童。
原来这些年高湛根本没有失落北境,颠沛流离,而是去了中州,还另结新欢,连孩子也生下了,悠哉快活,乐不思蜀,可怜谢氏却懵然不知,一直苦苦地等着。
也就在那一天,青阳亲眼目睹母妃脱下御赐的翟冠大衫,悬梁自尽……
青阳黯着眸,听鼓乐声不息,喧阗的人声越来越响,唇角噙出冷哂,念头一转,忽然改了主意。
李氏在旁看出她的不快,低声道:「郡主若是心里不舒坦,这次便求老夫人答允,喜宴不去该也没什麽。」
「谁说不去?」青阳用指尖在妆台上拨弄着挑花钿,「府里立嗣这麽大的事,我躲着不见人成什麽话?好了,就照上次那样子梳吧,回头再选件入眼的衣裳。」
李氏起初微讶,随後跟着展颜微笑,「郡主能这般知人情识大体便好了,王妃泉下有知,瞧着也高兴。」
替她梳好前面的额发,又将後发束成双鬟紮上去,李氏温声安慰,「其实都是些场面上的事,只要依着规矩就好,况且还有老夫人在,谁也不至於为难。我听说这会子王爷正见客呢,兴许今日也遇不着。」
「什麽客人?」青阳把挑好的花钿搁在一边,随口问。
「这……倒没听说,该是哪里的要紧奏报吧。」李氏别簪花的手顿了下,不轻不重地压着髻头,拿簪子钗好,用手虚拢着两鬓,「郡主瞧这样成不成?」
青阳看不到她的脸色,但能听出那语气中细微的变化。显然她是知晓内情的,却又不愿提起,便想敷衍过去。
如今这偌大的王府里还能真心记挂着母妃的人,除了自己之外,恐怕也就只剩这个当年随嫁过来的奶娘了,从小到大伴在身边,有些话不必说明白,她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来。
青阳本就不打算刨根问底,既然事不关己,便没放在心上,略看了一眼镜中梳好的飞仙双鬟髻精巧雅致,颔首轻点,把拣好的花钿贴在额前,起身换了套衣裙。
许久没这麽正儿八经地梳妆打扮了,齐胸的襦裙一上身,对镜瞧瞧倒也觉得增色,只是好像缺了点什麽。
她双手有意无意地抚在肩上比着,「我记得有条鹅黄的披帛,放在哪里了?」
李氏合胭脂的手一顿,低头含糊应着,「老奴也有日子没瞧见了,郡主就这麽着,不披那东西也好看得紧。」自顾自地收拾好妆奁,到门口传膳。
青阳没留心她话里的忌讳,瞧着瞧着倒也觉得顺眼了,坐下来看着桌上的饭食却没什麽胃口,只端了碗清淡的粟米粥来吃。
这边才刚动了两匙,外间便有人来传话,说老夫人那里新到了几盆花,让她过去一起赏看。
青阳没有赏花的兴致,但去却是一定要去的,她匆匆几口把那碗粥吃完,又检视了一遍妆容,这才下了楼。
她日常起居的萦风阁只是个小院落,但胜在层楼高,可以凭窗远眺,又紧挨着王府後墙,出入都方便得紧,与祖母的兰溪殿也相隔不远,出门循着栈道绕过半池碧水便是了。
刚到垂花门前,就听里面传来少女欢畅的莺声笑语,青阳蹙了下眉,随即叫引路的小婢自去,她暗吁了口气,面色如常地缓步走进门,绕过那片翠竹,便望见对面廊下同父异母的妹妹高荔贞。
她一身绿衫白裙,头上花苞似的双丫髻配着梨涡浅浅,明眸善睐,倒真有几分纯美可人的样子,这时正乖猫儿似的挨在祖母顾氏腿边。
右边下首的狄氏也穿得素淡,端正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她们说话,瞥眼间望见来人,微微一怔,当即出声招呼,又转向顾氏,「青阳来问安了,正好陪母妃一同赏花。」
不管心里存着多大的隔阂,也不管场面有多尴尬,脸上总能一派平静,温婉淡然,打从进入王府的那天起,狄氏便是如此,过了这麽多年,更加游刃有余。
但青阳也早不是当年那个稚弱无知的小姑娘,喜怒不形於外,当下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
高荔贞的笑容却略带僵滞,显然没料到她会来,有些不大自然地唤了声「姊姊」。
狄氏侧眸一睨,起身笑道:「有两个孩子陪着母妃,我就不在这里添扰了,今日府中事情多,还是到前头瞧瞧去。」
「是这话,今日这客又不是旁人,你跟我这老婆子耗什麽,快去那边陪着吧。」顾氏也笑道。
她将青阳的手攥在掌心里,瞧狄氏转身走远了,便冲旁边道:「贞丫头,这矮墩子你也坐久了,且到那边歇歇,让青阳在这待一会子。」
高荔贞面色立时沉了,那愤恨掩也掩不住,却也只能站起身。
顾氏已回过眼,牵着青阳坐到身边,「瞧瞧你这双眼,怕又是刚起来没多久吧?」她语带微愠,面色却越发慈和,满心关爱溢於言表。
青阳眸子一转,也紧握着那只已见苍老的手轻抚,眼中闪着狡黠,「祖母,你不知道,我最近没来由的梦多,若不睡得久些都梦不到头,可把人急坏了。」
「可又胡说,什麽梦作成这样子。」顾氏佯打了她一下,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相视一眼,笑作一团。
高荔贞在旁咬唇,手上那块帕子在袖里拧得像麻花。
自己方才费了半天劲,祖母也只是颔首稍露欢颜而已,高青阳倒好,明明没规没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祖母非但不责怪,还被几句俏皮话引得开怀不止。
她瞧着那祖孙俩相亲相爱的模样,自己俨然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越发心中不快,等笑声小了,便插口关切问:「姊姊,昨日你去哪里了?母亲选了些好料子敬给祖母,也留了几匹叫咱们两个各自做几套衣裳,我拿去萦风阁让你挑花色,却没见着你。」
「是吗?我没听说,叫你扑空了。」青阳早料到她会冷不防地翻出这话来,故作诧异地道,「昨日我特地去给祖母求佛串子来着,一早就走了,顺便在寺里给我母妃续了些长明灯,傍晚才回的。」
言罢,真就从袖中摸出一串品相古旧的念珠,「祖母你瞧,这都是十足的老珊瑚珠子,听说西域密宗大法师随身诵过万遍真言,专为了护体修长生,戴着定能长命百岁。」
顾氏暗睨了她一眼,接过那念珠时却是眉舒眼展,「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你这孩子还就当真了。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思,我便收着了。」
高荔贞见祖母帮她遮掩,心中忿忿不平,可也知道揪着不放没用,便点了点头,「还是姊姊心思周到,那几匹料子没什麽要紧,回头我再拿了送过去,可今日这好东西姊姊要是不瞧,就真的错过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情不自禁地泛起得色,顺手朝院中一指,「这是西北特产的『寿客英华』,夏菊中的极品,等闲难得一见,我三舅舅特地从中州那边捎来的,祖母方才看了可欢喜呢。」先前比亲疏落了下风,这会子便忍不住要搬出母家来帮衬了。
青阳没应声,手故意虚虚地往下沉。
顾氏团握她的双掌立时一紧,眼底闪过不悦,淡声道:「贞丫头,你娘前阵子染了风寒,这两日才好些,哪禁得起操劳,反正我这里也没什麽要紧事,索性你也去前头照应着吧。」这便是明着在赶人了。
高荔贞万没料到只说了这麽几句话竟会惹了厌,笑容僵在脸上,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却也不敢违拗,暗暗朝着青阳一瞪,行礼後低着头去了。
顾氏瞧也没瞧她,垂眼慈和地打量着青阳,「不高兴了?」
「没有。」她仰起脸,抿着唇角摇了摇头。
看她憋着性儿强作欢颜,顾氏不由得也红了眼眶,黯然一叹,「没娘的孩子苦啊……好了,不难受,你放心,祖母这身子骨还硬朗呢,只要祖母活着一天,这个家里就没人敢欺负你。」
顾氏说着将她搂在怀里轻抚,「不过你总归是长女,更是诏命赐封的郡主,身分跟旁人不同,时时刻刻都该拿出个样来,不可失了气度,就像刚才,不过几朵花而已,看一看又如何?且犯不上置这个气,你说是不是?」
青阳原也不愿同高荔贞一般见识,不过是一时之忿,有了祖母这番宽慰心情也渐渐平复了,她挨在顾氏怀里点了点头,目光带着些许好奇地瞥向院中。
廊外不远处的湖石旁果然有盆硕大的盆景,底下用虯壮的根须巧妙仿模仿出树身的姿态,上面一丛丛错落栽植的菊花宛若繁茂的冠盖。
那些菊花的朵瓣丰润饱满,外圈是粉透肌理的红,蕊心周围的一片却是黄澄澄的灿烂夺目,虽然都是些浓艳的颜色,但看不出丝毫媚俗之态,反倒是别样的雍容雅致。
夏菊算不上难得,如此品相却是闻所未闻,更不曾见有过这般植花成景的盆栽。
青阳起初没存着赏鉴的意思,进门时也根本没留意,现下一瞧不免生出惊艳之感,暗忖送这东西除了恭祝祖母苍松不老,芳华永驻外,更寓意南平郡王府乃是金玉鼎食的显贵门第,如此费力攀附,还真不愧是狄家的做派。
母妃的死自小便深深烙印在青阳心头,十余年来对狄氏的怨恨更是刻骨入髓,有增无减,连带着把狄家也视若仇人,凡是与他们沾连的东西一概都在不喜之列,现下也不例外。
顾氏像瞧出她的心思,又道:「之前跟你提过中州狄家,前朝时因有从龙之功,赐封崇国公,跟咱们南平郡王府算是有些渊源,沙戎攻破京师那年,他们头一个起兵勤王,连大公子也不幸折损了性命。」
她叹口气,在青阳手背上轻拍,「世代忠良之家,人人都当敬重,只不过有那层隔阂在,我想起这心里头也是堵得厉害。最可恨的还是你那混帐父王,无情无义负了你娘,害得你也……唉,以後凡事都学着看开些,别老去较真,知道吗?」
世代忠良之家怎会出了个既不规矩,又有心机的女人?为了踏进王府的大门,娘家的声誉、自己的名节全都不当一回事了。
青阳品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那麽多年过去了,逝者已矣,即便再恨也得顾念着这个家,何况人家还为府中添了承继香火的世子,自然与原来不同……可她不是能轻易放下的人。
然而想是这麽想,她还是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微笑,「祖母说得是,我记下啦。」这话回得略有些滑头,只说记下,却没说应允不应允。
顾氏没留意,见她乖巧地应承下来,当即展颜笑开,连声叫着「好孩子」,又疼惜地将她揽在怀中,垂眸看着那张眉目如画的小脸,「一转眼,小丫头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也不知以後哪家有这个福气,能盼得咱们青阳出适。」


近午时分,青阳才离了兰溪殿。
日头正高,炽烈的阳光漫天倾泻,不远处汉白玉的桥面石板烘映生辉,晃得人眼前发晕。
李氏带着两名小婢早在院门外等候,见人出来忙张伞遮阳,伺候着往回走。
青阳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闷闷不乐,那之後祖孙两人都聊了什麽闲话她早已记不清了,脑中如今来回闪现的全是「出适」两个字。
依着年齿算,她和高荔贞只相差一岁,现今这妹妹才刚及笄,狄氏便已开始忙着为她选婿了。
南平郡王府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名门,向来规矩严谨,长幼之序从来不能有丝毫逆乱僭越,若是次女下嫁,便绝没有长姊仍待字闺中的道理,如此一来,便等同於得逼着她先离府才行了。
王女出适的去处无非就是那几家高门大姓,用以联姻提携,守望相助,纵然有个郡主的封号,这样的事也轮不着她来挑拣,只能乾等着由别人摆弄,天知道以後每日会对着一个什麽样的夫婿,倒是狄氏和那个冷血无情的父王遂了心意,终於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她央着祖母明里暗里拖延了好几次,但毕竟已到了年纪,近来催逼得越来越紧,这件事终於免不了要摆到台面上来说了。
青阳是个死倔的脾气,越是压得紧迫,便越是反弹得厉害,她不愿糊里糊涂地被送出去,寻思着不能坐以待毙,总得设法躲过去,可一路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什麽妥善的法子。
过了那条湖心栈道,回了萦风阁,她这时也不再掩饰心绪,拖着步子上楼,到寝阁後就一屁股坐在妆台前,望着窗外生闷气。
一会的工夫没留意,日光彷佛没刚才那麽强烈了,柔暖暖的觉不出晒人,天上云翳疏淡,本来全是淡蓝色的明媚,可碧空深处却有一片铅色的沉郁似在堆积。
青阳蹙着眉,目光垂移,落在窗外不远处的竹林间。
南平郡王府虽然坐落在城中,但位置得天独厚,依山而建,左右无邻,其後山幽林静,又人迹罕至,是个景致绝佳的妙处,她烦闷时常去那里闲逛,现下便有些坐不住了。
「李嬷嬷,叫人搬梯子来。」
李氏也早瞧出这小祖宗心绪不顺,但知道她的脾气,没敢开口劝慰,这时正在桌前布菜,闻言一愣,掂着长箸惊道:「郡主不是昨儿才出去过吗,怎麽又要……乖乖,这大白天的可万万不成,没得叫人撞见,告到王爷那里去,便真惹出祸来了。」
「怕什麽,我又不上城里去,快搬来。」她一心想出去,半点听不进劝,微凛着嗓音吩咐。
等两个小婢扛了梯子进来,也不用人帮手,捋起袖子顺着坡檐斜斜地抵在墙头上,试了试足够牢靠,便提着裙摆踩过妆台往外爬。
虽然不是头回见,可李氏仍忍不住心惊肉跳,看那竹梯在半空里颤悠悠地打晃,脸已被吓得煞白。
青阳却是轻车熟路,溜过阁楼三层的檐头,挥手叫她自去,顺梯一路往下爬,正估算着找落脚的地方,回眼一瞥,就看见墙外正下方赫然站着个人。
她失声低呼,险些扶不住梯子从上面摔下来,回头再看,那人仍站在原地,头束玉冠,身着绯袍,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一柄鞘身漆黑的兵刃,正侧仰着头,微露好奇地望着她。
这种猝不及防的遭遇让两人都倍感意外,青阳根本无心细看他样貌,只瞧着那身行头知道不是王府僚属的装扮。
「这位公子,我方才……嗯,在阁楼上掉了支珠花,所以下来捡,不知尊驾可曾瞧见了?」青阳顾故作镇定地嫣然一笑,话刚出口便察觉十分不妥。
若是掉了东西,只管怎麽捡回去不成,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爬梯子下来。再者,那阁楼距後墙尚隔了条几尺宽的窄巷,除非是故意丢出来的,否则几乎不可能掉到墙外去。
「什麽样的珠花?」
她正尴尬不已,冷不丁对方就回问了一句,那双微狭的眼中光亮不明,分不清是不是戏谑。
青阳忽觉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那份坦然瞬间便装不下去了,更没了散心消遣的兴致,当下顾不上再理会他,手脚并用,攀着梯子快步往回爬,谁知才蹬了几级,急切间没留神踩到了丝裙的下摆,登时一滑,一只绣鞋脱脚飞出去,弹了几下,翻落到墙外,这下真掉了东西了。
青阳急得磨牙捶胸,想想那人正好在下面,自己掉了鞋子倒好像是故意引诱他似的……
一念及此,她耳根子也热得发烫,说什麽也待不住了,赶紧顺着梯子爬回屋檐上。
耳边仍能听到木梯摇颤的吱嘎声,梯上的人像是已走远了,狄铣眼中的玩味更浓,但也没去追着瞧,低眸垂向脚边,那只纤窄小巧的软蒲鞋正歪躺着,彷佛羞怯般将自己半埋在茂密的青草间。
昨日还穿着西域舞娘的衣裙在花船上逞威风,这会子又一身名门贵女的端庄打扮翻窗爬墙,他想起她踹人下河後那一瞥间趾高气扬的模样儿,眉梢舒然轻挑,袍袖一拂,将那只软蒲鞋卷起,顺势向上抛去—— 
青阳推开虚掩的窗扇,翻窗爬回房内,也顾不得去管留在外面的梯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喘气。
她寻思着那只鞋子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陌生男子的手里,就算不出大乱子,光那份羞窘都能叫人吃不下睡不着,说什麽也得拿回来。
她正想吩咐人出门去寻,便听脑後风声响起,才一转头,那只软蒲鞋竟从窗外飞进来,「啪嗒」一声落在面前的妆台上……


日影偏移,横过散曳在地上的裙摆时显得更淡了两分,天际远处涌起的那片阴郁越来越浓,铅色几乎已将澄净的淡蓝吞噬殆尽,瞧着是要下雨了。
青阳支颐,皱着眉头闷声不吭,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米粒。
梯廊间响起脚步声,她回神抬起头,很快就看见李氏绕过紫檀座屏走进来。
「郡主,老奴带人从小门出去转了一圈,到处都寻遍了,後山没有人,该是真走了。」李氏哑着嗓子,话里带喘,扫了一眼桌面上纹丝未动的饭菜,「既然不是府里的人,郡主就莫要在意了,且宽心吧。」
不是府里的人才真了不得呢!
青阳黑着脸将筷子一搁,拂袖推开饭碗,「就是这样才讨厌,鬼怪似的躲在那里,突然就冒出来,怎麽瞧都像是存心设计好的,谁晓得是什麽居心?」
「这应该不至於,哪里会有什麽轻浮之人敢跑到王府来。」李氏继续宽慰,「再说瞧见了郡主,人家不也没什麽不良之举,马上便走了吗?可见是个端方守礼的正人君子。照我猜度,多半是今日来府上贺喜的宾客,碰巧从那经过而已。」
正人君子?就凭那分明暗含调笑的眼神,连女儿家遗落的贴身东西也敢动手动脚,这等人能正派到哪里去?
青阳撇着唇角,不屑地蹙眉道:「你是没瞧见他看人的神情,像是吃准了我会从那走似的,世上怎麽会有这麽巧的事,後来还直接把鞋扔进来,摆明了是故意的!」
李氏拿手背贴着汤盆试了试,察觉还有余温,便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那也不过是个猜度,郡主还是莫要胡思乱想,索性听老奴一句话,以後少再私下出府去,只要不招人注意,自然也就招惹不上麻烦。好了,郡主若不想吃,多少喝碗汤也好。」
让她从此不再出府?那当真比要了命还难受。
青阳闷声没再说话,心里虽然不痛快,却也不好拂李氏的意,将那碗汤喝了以後,便没精打采地走去里间歇息。
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总是抛不开之前的事,眼前萦绕的全是跟那人骤然对望时的尴尬,尤其是对方身上那件鲜目的红袍。
初夏时节,江陵一带的天气已算得上酷暑,白日里轻衫薄衣尚且难耐,他却是一身锦缎厚重的装束,活脱脱像个不辨时节的傻子,然而那两道目光却是锋锐难掩,眸中彷佛沉着山海般的深邃,叫人猜不透。
他到底是什麽人?
青阳想着想着,困意渐渐上涌,没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听到绵密的滴答声,她睁开惺忪双眼,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势并不算大,透过檐下的水帘却能看到黑云漫卷了整片天空,鼻间是浸透了潮气的土腥味,莫名更显得烦闷。
青阳眯着那双杏眼看天,有点分不清时辰,刚撑坐起身,李氏就走进来,过去掩了明瓦窗。
「快酉时了,老夫人那里刚来传过话,傍晚在月池水榭设宴,邀今日随行道贺的宾客女眷一同赏夜,郡主也起身梳妆吧。」
青阳这才记起午前在兰溪殿说话时祖母确是提过,只是她没怎麽在意,早忘到脑後去了。想着狄氏和高荔贞也要同席,不免暗自生厌,伸了个懒腰,慵慵懒懒地坐起来。
李氏替她重新绾了发,拾掇好头上的簪花,「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夜里怕凉,郡主还是换身衣裳吧。」
青阳侧头望了一眼架上的襦裙,褶角边还留着淡淡的鞋印,确是穿不得了,於是轻轻颔首,脑中却不知怎麽的忽然想起那抹绯艳的袍色来,鬼使神差脱口说了句,「索性就换那套湖绉的衫子吧。」
「红的?」李氏惊讶回问。
那套衣裳是去年置下的,但这位小祖宗素来不喜浓艳的颜色,一次都没上过身,今日却冷不防地又惦记上,可真是怪了。
青阳也闹不明白为何会冒出这念头来,但又不想改口,便胡乱说了句,「这些日子素淡的也穿烦了,今晚索性鲜亮些,湖绉的料子穿在身上也不怕夜凉。」
李氏只道她心绪又好了,正求之不得,也没多想,当即去取了来,伺候她穿好,对镜一照竟宛如胭霞裹身,衬着凝脂白玉般的肤色,杏眸娇俏,樱唇朱润,果然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别样明艳的风致。
青阳扭身来回瞧着,自觉甚是好看,先前竟都没想到,生生将一件大好的衣裳冷落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望着镜中的自己,越瞧越是欢喜。
李氏看她高兴,也是眉开眼笑,一面帮手打理,一面啧啧赞叹。
青阳正自得意,目光流转间看见侧墙边的条几下有只不大不小的红漆匣子,似乎有些眼生,「那是哪来的东西?」
「哦,就是崇国公府送来的贺礼,老夫人特意吩咐这份是专给郡主的。」李氏也望了一眼,淡声续道:「之前送来时,郡主还在兰溪殿那边,老奴想着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就叫人先搁在这里,不想却忘了回话。」
这分明是怕她心里不痛快,所以说得轻描淡写,不光没告知,连狄家的名号也略去了。
青阳厌弃地别过视线不再瞧,「那就别堆在这里,回头打开瞧瞧是什麽,东西多就赏些给下头,其余的……李嬷嬷你收着好了。」
李氏知道她瞧着烦,也没多言,应了一声,当即就叫人搬了出去。
被这着一搅和,本来欢畅的气氛立时便显得有些沉。
青阳垂手望着满身绯红的衫裙,心头那股燃起的火苗不由自主地越燃越旺,方才的惊艳之感顷刻间烧得一乾二净。
「跟染了血似的,瞧多了也眼晕,还是换了吧。」她烦躁地道。
第二章 狄家人最讨厌了
没有皓月繁星,这夜便少了七八成的韵味,但总归斜风细雨驱尽了暑气,耳中听着丝竹雅乐,隔着烟水朦胧闲看近岸远峰,多少也算有几分趣味。
可惜天公不作美,宴至半截时雨势渐疾,风也越来越大,连这些许兴致都被吹散了,不得不提前终席。
青阳早就待得有些腻了,待宾客们都散去後,便推说身子疲累,辞了顾氏径自回萦风阁,不想才刚走上栈道没几步,後面就有仆婢追上来传话,说王爷要见她。
她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後暗暗啧了声。
於她而言,父女之情早已寡淡如水,心里只剩下愤恨。
而在那位南平郡王眼中,她更是个朽木难雕的不肖女,相看两相厌,惯常一两个月也未必会见上一回,这时候叫她去,显然事有蹊跷。
怪不得刚才宴席上高荔贞看她的眼神含笑带讽,却又安安静静地没起什麽风浪,原来这场戏早就已经安排下了。
青阳倒也不惧怕,见旁边撑伞的李氏满脸忧色,淡笑了一下,叫她留着,自己一个人随那仆婢去了。
绕过月池的另一边,走入许久未进的迎春门,再折转向西,便是一座红墙绿瓦的二进院落,这里并非正殿,而是狄氏日常起居之处。
依照前朝规制,正妻无论是生是殁,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继取,後来者哪怕再受宠爱也只能屈居妾室。然而山河破碎,社稷倾覆,国都已经亡了,虽说仍留着王侯的名头,那些规矩却已是荡然无存。
可狄氏却依旧恪守旧制,不入正殿,平日里在王府也从不以王妃自居,俨然一副恭敬贤淑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祖母当初才默许她进门,在狄氏生下儿子高颖後更给了她体面,让人尊称她郡王妃,也容许她喊自己母妃。
堂堂国公府长女未有名分时便不顾一切生了孩子,後来明明已经登堂入室,却又十余年自甘为妾,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不简单。
可纵然青阳看得再通透也没用,依旧只能乾瞧着父王对那个女人的爱与日俱增,最後竟将正殿弃之不顾,毫不犹豫地随她住在这里。
过了中门,见後殿檐头上张灯结彩,里面却昏杳杳的,只有东首的阁间是一片明亮的光,她横了一眼,心头有股气堵上来,沉默的跟着走进去。
高湛正手拿书册坐在对面的翘头案後,连燕居的冠袍也没穿,中衣外只披了件烟青色的长衫。
狄氏也是一身素淡的衣裙,在案头拎着紫铜壶换香,见她进来便微笑点头,「青阳来了,坐吧。」
「坐什麽?」高湛脸上那份平和在看到女儿时随即消敛,也不理狄氏示意她别动气的眼神,目光直瞪过去,「过来回话!」
这两人衣着闲适,恍如寻常民家夫妻,一个秉烛夜读,一个红袖添香,双双乐在其中,倒好像是被别人打搅了好兴致,青阳只觉那股闷气噎到了喉咙口,在袖里攥着拳头走过去。
高湛一见她那副忤逆不敬的样子,面色登时更难看了,沉着嗓音道:「我且问你,昨日究竟去哪里了?」
「给祖母求佛串子去了,还给母妃添了香,後来看西市有花灯,就去瞧瞧来着……」
「胡扯!」高湛猛地一拍案桌,「有人见你去了南薰坊的埠头,当我不知道吗?说!跟何人约在那里私会?」
既然都叫人盯着了,还在这里逼问个什麽,想想也是可笑。
青阳坦然不惧,唇角反而弯弯地翘起,「若是依着父王的意思,那都是些身分低贱的人,说也说不清楚,我总不能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来给你看吧。」说着,眼角有意朝案头那边瞟过去。
狄氏颦了下眉,却只做没听见。
高湛声色俱厉地怒吼,「作孽的畜生,你说什麽!」抓起手边的笔劈头砸了过去。
青阳距书案尚离着三四步远,却没挡也没躲,任由那枝前镗粗圆的斗笔打在眉梢,那处先是火辣辣的一麻,随即刺痛起来。
「哎呀,王爷不是答应了妾身不动气吗,莫要伤了孩子。」狄氏惊呼着上前拦阻,慌不迭将案上的笔砚镇纸都护住,「青阳年纪还小,说几句立下规矩也便是了,哪至於就动手。」
「还小?转年就要十七了,贞儿比她还小一岁,时时都知道端庄守礼,这孽畜却忤逆任性,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还敢跑到外面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她不要脸,列祖列宗可还要这张脸面呢!」高湛额间青筋暴跳,作势又要去抓手边的书册。
狄氏赶忙扯住,「那也不能这麽打,青阳是个活泛性子,兴许在家里待闷了,出去走走而已,没什麽大不了,只要人好好的没出岔子就是万幸,王爷也息怒吧。」
她接着转过头去,满眼恳切,「青阳,你父王操劳了好些日子,身子也不大舒服,快认个错吧,别再顶撞了。」
青阳不禁冷笑,目光绕过那总一派贤妻慈母模样的女子,转向兀自怒气难平的高湛,「父王,昨儿是什麽日子,你还记得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高湛面色一凝,眸光也变得怔忡。
「记不得了吧,若是母妃还在的话,现下该和你一样年纪了。」青阳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的情绪,双眸却已泛起浅浅的莹光,「结发夫妻,不离不弃,何况母妃还是诏册赐封,从府门抬进正殿的人,父王却连她的生辰都忘了,既然心里再没有这个人,还管她生的孩子做什麽?」
她微带哽咽,话更像戳人心窝的刀子,高湛唇角抽挑了两下,眼神复杂地瞪着她,厉色在眉宇间渐渐消散。
「若是父王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告退了。」青阳不愿再瞧那张脸,略略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你等等。」高湛忽又开口叫住她,语声依旧冷硬,口气却平缓了下来,「姑且念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以後绝不许再有一丝一毫的任性妄为。我想过了,似你这般不服管教的心性,须得有个惩戒才行,索性先搬去城北庵堂礼佛诵经,好生把性子磨一磨,也算为家里祈福,至於何时回来,观你後效吧,若再敢胡作非为,你可仔细……」
「仔细什麽?」顾氏由两个小婢伴着,怒容满面地走进来,抬眼瞪向儿子,「你叫青阳去庵堂礼佛?」
高湛没料到母亲会来,怔愣间瞥了青阳一眼,赶忙起身搀扶,「娘,你先别动气,且听孩儿把话说完。」
「还想说什麽,说那些绝情绝义的混帐话?」顾氏怒不可遏,鸠杖狠狠打过去,脱手掉落在地上。
高湛唯唯退了半步,不敢再吭声,慌忙撩起袍摆跪下去。
狄氏也赶紧在侧旁跪倒,「母妃息怒,王爷也是为了教导青阳,一时气愤罢了,过後想通了定然不会这样做的。」
「住口!哪里轮到你说话,留着心思回头管教好你儿子吧。」顾氏又是一声怒喝,睨着伏在地上的高湛,「好啊,原先只道你是个不念情的,隔了十来年,居然连人味儿都淡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容不下,乾脆把我这老婆子也一起轰出去得了!」
高湛打了个颤,目光缓缓向上扬,半途倏尔顿住,没有辩驳,重又伏了下去。
青阳起初听说要让她搬去庵堂时,除了感叹高湛的无情外,心里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反而还生出些许轻松,祖母这一来算是帮她解了围,可见老人家怒容越来越沉,手脚都在哆嗦,不由得生了担忧。
她也跪了下来,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鸠杖,泪眼盈盈,含笑拉住顾氏的手,「祖母,我没事,你别气坏了身子,其实去庵堂给祖母和母妃祈福,积些功德也很好。」
「莫胡说。」顾氏轻斥,脸上怒容尽去,接过鸠杖将她扶起来,疼惜地抚着她眉梢那片红印子,「好,我不生气,好孩子,咱们走,别人不要你,祖母收着你,我倒要看看,哪个有胆子让你搬出去。」
言罢,又狠狠朝跪在地上的两人瞪了一眼,祖孙俩搀扶着去了。
「母妃走了,王爷快起身吧。」狄氏先直了腰,伸手过去扶。
高湛仍跪在地上铁青着脸,愣愣地没瞧她,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门口随风轻摆的帐幔,目光恍惚,「你去瞧着颖哥儿吧,我今晚在这歇了。」
狄氏扶他的手一顿,眼露诧色,但还是温声劝道:「母妃也是一时之气,王爷不必太放在心上,母子间哪有隔夜仇,明日我抱世子去请个罪,母妃瞧见孩子,气定然就消了。」
「行了,你去吧。」高湛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起身走到翘头案後坐下,阖眸入定似的靠在椅背上。


顾氏始终紧攥着青阳的手不肯放,一直暖语安慰,直至迎春门外才分开,又千叮万嘱,命人好生服侍她回萦风阁歇息。
其实根本用不着安慰,真正的伤痛永远刻在记忆中,抹也抹不去,而青阳也早过了那个只知流泪,惶然不知所措的年纪,即便悲伤也已木然,心里只剩下排遣不尽的寂寥和空怅。
雨停了有一会子了,脚下的青石板水淋淋的,一路如溪流般铺泻过幽长的巷子,举头仰望,一弯勾残的月挂在东天上,润洗一新似的明净皎洁。
青阳还在惊讶这时候居然会有月亮,蓦然就望见东巷阁楼的挑檐上有个人影。
那身形一望便知是个男子,宽袍广袖,散发轻扬,支颐侧卧在那里,一手擒着酒壶,悠然自饮。夜色沉谧,远远地窥不见半点容貌,但那副闲然自适,又恣情纵意的卧态,却是惹眼至极。
此时弯月如镰,正半垂在檐脊上,好像衬托般映在他身後,漆黑如剪影般的样子竟有种忧郁冷寂之感。
「郡主,时候不早了,该回了。」李氏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袖。
青阳正瞧得出神,偏着脑袋,目光定在远处,「那是什麽人,怎麽躺在檐上?」
李氏自然也看见了,她瞥了眼,随口应道:「就是狄家的三公子,这样子老奴也见过两次,是有些怪,郡主莫在意,只当没见到就是了。」
「哦,原来是狄家的人,怪不得了。」青阳鼻中轻哼,不屑的正要转身时,却鬼使神差的又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檐头上那人的卧姿好像微有变化,月色如银,浅浅勾勒出侧脸俊朗的轮廓,水一般冷淡的眸似也正朝这边望着。

水翠的裙摆在垂花门後隐去的那一刹,前庭阁楼上的禁鼓恰好隆隆响起,高亢的报更号子越过高墙送过去,未几便淹没在重重深宅院落中。
如今南平郡王府堪堪也就只剩个王府的空架子,可排场却一样不少,规矩也总比人要多,所谓钟鸣鼎食之家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狄铣狭眸轻哂,眼前仍残留着那张小脸望过来时好奇不已,眉宇间犹带凄色的样子。
想想也是,堂堂的郡主却夜上花船胡闹,白日里还敢翻窗爬墙,叫家里知道了,一通训斥怕还是轻的,然而她脸上却看不出心有余悸的惧色,倒像是没吃什麽教训。
他不觉好笑,却也没多想,扬起手臂,慢慢将银壶倾斜,酒水从鹤喙似的壶嘴弯出一条莹亮弧线坠下来,落入口中。
下面传来轻响,杜川跃上檐头,到近处屈膝俯身,「三郎,郡王妃来了,快下去见一见吧。」
他皱眉搓弄着颔间乱蓬蓬的胡须,又凑近低声道:「不是我多嘴,瞧那位脸色不大好,兴许是刚受了委屈,三郎待会说话……」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的狄氏尖声道:「三郎下来,我有话说!」
狄铣充耳不闻,摆手示意杜川退下,自己却仍横卧在那里没动,等狄氏又叫了两遍,那壶酒也喝尽了,他扬手向下一抛,身形转眼却已在半空,轻飘飘地落在院中,好整以暇地接住那只恰巧落在手边的银壶。
他掸了掸敞开的衣襟,迎上狄氏已见怒容的脸,「这麽晚了,姊姊有事?」
「还问我!明明有伤,不早点歇着,还爬到房檐上灌黄汤,以为这里是中州,还是不拿自个儿的身子骨当回事了?」狄氏张口训着,见他那副敞衣露怀,没个正经的随兴样子,更是生气。
这哪像是在别人府上做客,分明比自家行军帐里还悠闲自在!
不过瞧他方才一纵一接间暗露的功力,已不下於当年名满天下的大哥,再想想近些年来三郎纵横边关内外,声名鹊起,有些不拘小节倒也无伤大雅。
如此一想,她心头那股气便平复了些,叹口气,眼中满是关爱地道:「三郎自小便是吾家千里驹,姊姊盼你将来能成就大业,可你也要有点样子,就像爹和大哥,进退有据,处事有方,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地胡闹了。」
「爹且不说,跟大哥学?姊姊是想让我也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抱憾终生吗?」狄铣淡声回了一句,转身负着手径自走上石阶。
「这是什麽话,谁让你学这个了?」狄氏又不悦起来,追着他入殿,「那麽多立身修性的功夫,有几样你学得十足了?还在这里跟我浑扯,话说回来,正因为大哥、伯伯、叔叔,还有那些殒命沙场的祖辈只知道在战阵上下功夫,才会流自己的血染亮了别人的袍子,咱们狄家要有出头之日就得多一分心计,若不然,我何至於委屈自己选了这条路?」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通廊,到了里头的小厅。
狄铣一直默然不语,将那只酒壶搁在案上,随手推开窗子,「姊姊有话直说吧。」
狄氏满腹牢骚被这一截,生生堵在喉咙口,想想自家兄弟的脾气,似乎也不该说得太多,引得他烦腻,回头连正事也提不得了。
於是她挨着窗边的圈椅坐下,斜倚在扶手上,又叹了口气,「也罢,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这一晃许多年,贞儿都及笄了,我预备明年就送她出适,这仪宾的人选嘛……听说你也认识。」
郡主之夫方为仪宾,高荔贞压根没封号,怎麽给高抬出称谓来了?
狄铣淡挑了下唇,听到後面那句话,心中不免生疑,於是侧眸望过去。
狄氏见他意带探询,不紧不慢地道:「颍川澜家据守幽云,坐拥河冀,贞儿若能出适,虽说是跟南平郡王府结亲,但相隔千里,得益的反而是咱们狄家。」
说到这里,她眼中不禁露出两分得色,倾身挨近,「颍川澜家的大公子跟你可是挚交好友,快跟我说说他的人品心性吧?」


隔日又下了雨,直到後半夜里才停,晨起时天依旧是阴的。
不见日光,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青阳醒来後也有些发蔫。
今日是立世子的大典,她虽然不情愿,可还是起身洗漱,坐到妆台前去梳妆。
铜镜中的面容艳色未减,只是没什麽精神,右边眉梢那片淤红瞧着似是淡了些,可远观仍是十分显眼,她一瞧见那伤,就想起前晚的事,不免心绪更差。
李氏看在眼里,不用吩咐便替她梳了个缓鬓的分肖髻,再选步摇簪花钗着,刚遮掩好,顾氏那里就来人接了。
青阳换上郡主的大衫赐服,先到兰溪殿,然後随着顾氏一同去了前庭。
辰时刚过不久,大典尚未开始,轿子先停在了歇息用的崇兴殿。
高湛身着玄裳冠冕,服色隆重,早一步先到了,青阳没去瞧那阴沉的目光,只闷头行了个礼。
高荔贞却在暗地里拿眼瞪她,显然是因着那晚的事没遂心意,直到这会子还愤愤难平,可望着她身上华贵的赐服,又不禁露出艳羡之色。
青阳心下好笑,故意连个正眼也没看过去,四平八地稳端着郡主架势伴在顾氏身旁。
只有狄氏一如平常的和颜悦色,面上没有半点尴尬记恨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听鼓乐声轰然齐鸣,众人前往前面的承运殿,那外头的长道两侧乌泱泱早已坐满了观礼的宾客,倒是颇有些恢弘的气势。
场面越大,青阳心中便越是不快,暗地里不屑地撇着唇,等高湛在月台上落坐,便挨着顾氏站定。
巳时一到,鼓乐声又起,典仪正式行启。
立世子是大事,原本必须有朝廷诏册,何况南平郡王府授赐国姓,等同於宗室,然而前朝早已不复存在,册立便更加无从谈起,不过是依样走个过场,只是该有的典仪一样不少,尤其立嗣的宣文更是鸿篇冗长。
青阳心不在焉,蓦然觉得天似乎亮了些,一抬眼,就看高远处层层堆叠的云间果然透出几线带着金晕的光,彷佛利箭一般要将这满天阴郁斩开来。
那几缕光线越来越亮,没多久已刺眼得厉害,乌云渐渐力不从心,再也阻挡不住那轮红日徐徐挤出身子来,几乎只是一瞬,阳光便喷薄漫涌,当空倾洒而下。
青阳只觉浑身暖融融,晒得极是舒畅,便任由自己沐在日光中,不知不觉闭上眼……
她一怔,立时察觉失态,赶忙稳住腿脚,重新摆出正经八百的样子,目光却忍不住朝四下张望。
不远处的承制官仍在当众宣文,朗如钟鸣似的洪亮语声在场间飘荡,下面的宾客多数也都神游物外,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可不知怎麽的,青阳就是有种正被人盯着瞧的感觉。
那份尴尬悬在心头,目光继续扫掠过去,她猛然发现对面远远的坐席间有一片惹眼的绯红,在初现的日光照耀下显得异常刺目。
她不由自主地狭眸望过去,很快就看清了那张状似正色,实际却又丝毫看不出半点肃然的脸,正睨着她饶有兴味地瞧。
怎麽又是他?青阳脑中一激灵,立时浮现出当日在院墙上的情景,心头「咯噔」一下。
她赶忙别开头,心中生出被人抓个正着的窘意,脸颊也跟着热起来。
该不会刚才打瞌睡的样子被他瞧见了吧?青阳心里直打鼓,压根儿不敢再往那看。
到这里凑热闹献殷勤的贺客那麽多,没一个像他这样的,尤其是那副无礼看人的神情,根本就是在故意为难,存心让人难堪。
青阳越想越不顺气,怒意渐渐盖过了窘迫,暗中瞥过眼去,发觉那两道目光仍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没半点挪开的意思,不禁更是羞恼,索性也坦然不惧地张大着杏眸回瞪过去。
狄铣的眼中闪过一丝诧然,似是没料到以她的身分会有这般举动,旋即又恢复如常,眸底还盈染上一层与当日如出一辙的戏谑,继续毫无顾忌地与她对视。
青阳有点见不得他眼中的似笑非笑,总觉那目光彷佛能隔空透进心里,些许泛起的念头也瞬间无所遁形。
片刻之间,她已败下阵来,垂着头在心里暗骂,脑中却一片混乱,连近处声若洪钟的诵读声都听不见了。
她傻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子,才察觉周围诵声已落,执事官宣示礼毕,高湛和狄氏起身,退往後殿易服,礼官则引着众宾客分往左右偏殿歇息。
「怎麽,不舒服吗?」顾氏瞧出她神色间的异样。
「没什麽……方才日头忽然出来,晒得有些眼晕。」青阳随口胡编理由,眼角却朝对面的人群瞟过去,只见那边连襟接踵,服色混杂,却唯独少了那一抹让她心悸不已的绯红。
前後也没有多大工夫,人怎麽就不见了?
她暗觉奇怪,心里那块石头仍重重压着,怎麽也放松不了,总觉那人果真像个鬼魅似的,不知什麽时候又会冒出来。
顾氏也瞧出她言不由衷,却以为是前晚那件事的缘故,以致心神郁郁,慈祥地在她手上拍了拍,「站这麽久也累了,咱们去别处歇歇,待会再过来入席就是了。」
青阳也乐得不与高湛和狄氏他们在一处,暗暗吁了口气,索性不再多想,一路搀着顾氏去了偏殿的小厅。
两人用着茶点,刚说了几句话,青阳便藉故溜了出去,在後园里绕了个圈,心绪也好了些,她不愿叫祖母挂心,也没敢多待,按原路转回去,刚到门外就听里头传来说话声。
她起初只道是仆婢来回事,并不在意,等跨进门去,才隐约听出里头竟是男声,不由得一惊,再细细一品,那声音依稀还有两分耳熟,似乎正是那个穿红袍的讨厌鬼!
祖母怎麽会见这人,莫非有什麽亲戚关系?
青阳厌恶之余,又起了几分好奇,她大着胆子探身朝里头张望,隔着纱幔,就看内厅对面的椅上露出男子的身形,袍色果然是绯红的。
她咬了咬牙,怕露了形迹,闪身换到另一侧,挨近了继续细听。
「……中州到这里山高路远,从巴中那儿过来路难走得紧,这一趟来得可着实辛苦,听说还出了点岔子,伤势现下如何了?」顾氏语含关切,虽然谈不上有多亲近,却也不似寻常的客套话。
「多谢老夫人垂询,一点皮肉伤而已,不碍事,正好中途改走水路,行船过来,虽说绕远了些,可赶上顺风水流,刚好初五那日到的。」狄铣的语气很淡,带着晚辈应答长者的谦恭。
「初五……哦,那是大前天了。走水路的话定然是从望江门那里入城的喽?」
「正是,那日刚到时天已黑了,想着不便入府搅扰,索性就沿内河停泊在南薰坊的埠头,迟了半日才入府,还请老夫人恕罪。」
「哈哈,三公子千里迢迢地赶来,又诸般厚礼相赠,老身感念还来不及,怎会怪罪?想狄家与我南平郡王府同为先朝开国勳臣,世代忠良,老身是素来敬重的……」
两人相谈渐欢,青阳却越听越是心惊,後院墙上的初遇,前晚屋檐上遥遥的对望,还有方才大典上令她尴尬不已的注视……如此种种,一旦与狄家三郎的名号接连起来,立时便叫她有种如芒在背的异样之感。
尤其当听到「南薰坊埠头」这几个字时,她顿觉那股凉意窜上後脑,赶紧缩回身子。
初五可不就是她私自离府外出的那天吗?
当晚入夜时,她在埠头登上画舫,一时高兴饮了两杯酒,又因为一句赌气的玩笑话顶替了当晚压轴的西域舞娘,应情尽兴地舞了一曲,但她全然没想到会因此惹出乱子,更没想到狄铣那晚竟也在河上。
青阳想起在画舫上望见的那艘小棚船,里面坐着的人看不清面目,但回想起来,那两道冷中带嘲的眼神可不就和他一模一样吗?
再加上这三番两次看似偶然,实则蹊跷的相遇,她纵然不愿相信,可心里也隐约觉得对方是来跟她作对的。
果然,狄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青阳暗暗咒骂,心头却又乱了起来。
这人既是狄氏的亲兄弟,定然是与狄氏一个鼻孔出气的,若当时真瞧见了她,把事情抖出来恐怕只是迟早的事。
她并不怕被高湛知道,也不在意高荔贞的鄙夷,只是不想让祖母伤心难过,更不愿看到那张日渐苍老的脸上露出失望无奈的神情。
青阳出神怔愣,正想着该怎麽办才好,就听顾氏在里面道:「老身这里也准备了些东西,不成敬意,他日回到中州,请代老身问候崇国公和夫人……」
说到这里,就见袍摆掠动,里面的人已起身告辞。
青阳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可不能就这麽放他离开,当下转向通廊的另一头,从小门溜出去,果然见狄铣过了中庭朝院外走。
她见四下无人,便管不得那许多,快步绕过抄手游廊追上去,到近处刚想开口,忽然想起不知该怎麽称呼他好,眼见人已跨过石槛,急切间脱口在背後叫道:「哎,你站住!」
这一声不光叫得冷硬,还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连青阳自己也不免讶异,暗悔若是因此惹怒了对方,没准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可不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难不成叫她低声下气求这姓狄的网开一面,千万不要把她人在画舫的事说出去吗,打死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郡主有话说?」狄铣停步回头,眼中没有她预想中深的嘲笑,甚至没有什麽情绪,漠然的声气说不上无礼,却显得兴致寡淡,似乎不想耗费工夫同她闲话。
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还装什麽装?青阳怒气往上冲,脑中却忽然一激灵。
自己堂堂长宁郡主,面前这个人再怎麽凶巴巴也不过只是个国公嫡子,没来由的她怕个什麽劲?
想到这里,她立时有了主意,腰杆子也不由得直挺了两分,「不错,确是有几句话,不知狄三公子可愿听?」
狄铣本无意停留,可见她眼底的忐忑和惶然瞬间消散退去,显现出与那张稚涩的小脸全不相衬的狡黠,面对这个胆大妄为,甚至有几分邪气的小丫头,心中那点兴致被撩拨起来,索性负手微侧着身子面向她。
「郡主请说。」
青阳盈盈走出廊外,步下石阶,离得近了些,素手轻抬,从旁边的枝头上折下一朵花色淡金的黄玉兰,「贵府送给祖母的那份贺礼我见了,花树成景,东西好,意头更好,祖母高兴得紧,我瞧着也喜欢。那花叫什麽来着?哦,对了,听说是『寿客英华』,果然不愧是菊中的极品,我那小院里也想讨几盆来养,不知成不成?」
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又装模作样地叹道:「我这话实在有些冒昧,还请见谅,若是不便,那就是我没福,唉,只好到祖母那里讨了,我想那盆景够大,便是少几朵花也没什麽大碍,就怕父王瞧着意头不好,不过他也知道祖母疼我,应该不会开口责怪我不懂事。」言罢,嫣然一笑。
狄铣听到半截,唇角便已浅浅勾起,藉着菊花说了半天,那话里的意思便是如今的南平郡王府仍是顾氏说一不二,她既然是老人家的心头肉,谁再拿什麽言语挑唆也无用,说不定还要自讨苦吃,该怎麽做还须得掂量清楚了。
明明自己犯了错,还敢大言不惭地反过来威胁别人,真是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子,如此瞧来,他倒真是不该把瞧见的事儿轻易忘到脑後去了。
狄铣那抹笑在唇角扬得更高,「郡主不知,那菊种产自西北,辗转搬运不易,要不是因缘际会走了水路,只怕还赶不及那日到江陵。」
刚提到「水路」两个字,果然见她脸色微变,更是觉得有趣,於是他又续道:「至於移栽嘛……离土重培,要想养活可不那麽容易,西北路途艰险,来往不便,我也还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要再运来怕是难了,郡主若真喜欢,移几株过去瞧瞧也无不可,但凡有不明之处,我随时可以指点一二。」
一个领兵打仗的粗人,懂什麽侍弄花草,这大言不惭的样儿,分明是在藉机要胁!
青阳沉着脸,心想自己费了半天劲,思虑再三想出的说辞在对方眼里全成了自作聪明,不由得又窘又恼。
眼见他颔首告辞,转身又要走,那份镇定也装不下去了,她追出两步正想再叫他站住,眼角余光却瞥见狄氏正由两名仆婢伴着,从前头廊下远远朝这边过来。
正说着要紧事呢,怎麽如此不巧?青阳啧了一声,拧起眉头。
蓦然间,绯红横遮过眼,狄铣朝斜前跨了半步,顺势迈过门槛,宽大的袍服迎风鼓张,将大半扇门都挡住了。
她讶然一怔,随即回过神,扭头便走,一溜快步回到抄手游廊里,才舒开那口气,尽力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再回头看时,门口已然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青阳顾不得去想狄氏究竟有没有瞧见,脑中闪过的全是他那似是不经意,却又适逢其时的一挡。
之前说了那麽多,他都是不屑一顾的神情,这下又算是什麽意思?
青阳有点弄不清状况,又担心自己的事被他泄露出去,心里头乱得不行,愣了一会儿便闷闷地返回厅中。
顾氏正翘首张望,见她回来,忙拉着手问她去了哪里,怎麽那麽久,方才差点就要使人去寻了。
青阳赶忙告罪,半真半假地解释先前来时听到有人拜见,觉得进去搅扰不妥,又得避嫌,索性便又去左近转了转,在园子里看那几朵花开得正好,瞧着瞧着便忘了时候。
怕被顾氏瞧出端倪来,她话头一转,故意问:「祖母,刚才那是什麽人,听着像是我没见过的。」
顾氏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就是狄家那三公子,说先前没正式拜见,今日恰好过来,说起来你也该见见。」
要是刚才真见到了,指不定会是什麽样呢!
青阳想起刚才言语间的交锋,自己非但没占着便宜,反而心头更闹了个七上八下,蹙眉掩着脸上的异样,「见他做什麽?」
「你这孩子,我上回不才说过吗?你是郡主,凡事不可失了气度,人家过门便是客,礼尚往来,见一见算得了什麽?」顾氏假意白了她一眼,又恐提起旧事伤心,便叹道:「其实想想,你们确是不便称呼,罢了,不见就不见吧。」
这话怎麽听都像不无遗憾似的,青阳觉得不对劲,却也暗生好奇,鬼使神差地又问了句,「祖母这麽想叫我见,那人究竟有什麽好的?」
顾氏闻言,双眼立时一亮,「你这丫头平日没少在外头胡闹,原来却是个孤陋寡闻的,那狄家三郎的名号如今在江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当年未满十五便上阵杀敌,如今已身经百战,纵横关外从无败绩,多年来北逐沙戎,解救百姓不计其数,咱们这里听闻的少些,但这等英雄确是人人该敬。」
她顿了下,望着青阳微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方才一见之下,这狄家三郎不光才识卓绝,品性样貌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你以後若是能寻个这样的夫君,祖母便是躺进棺材里也能瞑目喽。」
那等无礼暗窥,专爱瞧人尴尬的讨厌鬼,居然也能成为一等一的人物,若不是怕他使坏乱嚼舌根子,便是多瞧一眼也嫌烦。
青阳垂首撇着唇,又不能把话说破,故意在顾氏怀里撒娇揭了过去。
没多久便到了大宴之时,她伴着顾氏在一众仆婢簇拥下出了门,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先前大片的乌云都不见了踪影。
出了院子往前殿去,那里充满喧闹之声,青阳瞥眼之际,猛然见那绯袍轻扬的高大身影卓然立在那里,却与众人行进的方向相反,似乎正要朝府门那边去。
第三章 犯错被逮回家
天气果然怪得很,才刚放晴了不过半日,傍晚便大风骤起,足足呼啸了一整夜,第二天晨起时雨终於相伴而落,雨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扑打在窗上,声音绵密得恼人。
时候虽然尚早,可埠头上早已人群熙攘,丝毫没被这鬼天气所扰,青阳的目光隔着珠帘的垂串越过前面接连成片的帆桅,落在一水相间的对岸。
她注目瞧着那里也好半天了,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看什麽,心里却是越来越烦闷,别开眼,拿手托着脑袋,噘嘴伏在案桌上叹气。
「这是怎麽了?一大早就拉长个脸,跑到我这里来又唉又叹的,财气都叫你给撵跑了。」芸娘端着托盘走进来,瞥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含笑奚落。
秦芸娘是城中巨贾秦家的嫡女,祖辈原也是书香门第,前朝时曾做过两淮盐运使,声势最隆之际更经管闽浙粤三省市舶司,後来京师变乱,秦家举家避祸到了江陵,如今城里大半的商货肆业都在其名下。
青阳自小就跟芸娘相识,由於同是娘亲早亡,性子也相投,所以便成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平日里嬉闹惯了,彼此言语间也没那麽多尊卑禁忌。
不过青阳这会子心绪正差,没兴致搭理人,瞥着她翻个白眼,全然只作听不见。
「哟,哪个眼睛没擦亮的招惹咱们长宁郡主了,平日里可没见你这麽打蔫儿过。」芸娘走到桌前,继续调侃。
谁?可不就是那个讨厌鬼吗?
仔细想想,他似乎也算不上招惹,总之就是各种阴错阳差,无端端生出了那些牵扯来。
青阳揉着额角,没好气地道:「还问呢,那晚在你船上……叫人认出来了!」
芸娘闻言一诧,将托盘随手搁下,正色道:「什麽人,你爹派来的吗?」
青阳摇头,「不是,他倒是派人跟着,但只瞧见我到了埠头,没看见上船。」
「那会是谁?这般多管闲事。」芸娘稍稍松了口气,担忧中又多了几分好奇,坐下来继续探问。
「可不是嘛!」青阳脑中浮现出狄铣瞧人的样子,心里又憋了好几日,忍不住就将那些尴尬事和盘对她说了。
芸娘却像在听笑话似的,到後来几近捧腹大笑,不等她说完,便嘻笑插口道:「要是这麽说,那狄家老三也真是有趣得紧,年纪该也不小了,居然还有闲心同你逗这闷子。」
「哪有多大年纪,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你别打岔,我在说正经事呢。」青阳哂声不悦。
不想她这随口回了句话,却引得芸娘双眸一亮。
「啊?居然这麽年轻,我还当只比你那後母小两三岁呢,哎哎,样貌如何,人长得可俊?」一旦说起这个,她就像撩起了兴头似的,一副恨不得立时当面品鉴的样子。
青阳蹙起眉,向後撤了撤身子,抿着唇,「问他做什麽,少提他!你船上养了那麽多还嫌不够吗?小心惹出祸来,让你爹听去才了不得呢。」
她嘴上嗔怪,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狄铣的样貌。
不管远的近的也见过好几次了,但好像从没仔细注意过,依稀记得眉目清朗,面孔似乎算得上是好看的,尤其当望过来的时候,剑眉微挑,薄唇轻翘,眼中分明含着戏谑,脸上却偏偏正色凛然,那双眸好似波澜不兴,底处又深沉似海,让人着实分不清究竟是笑是怒。
青阳怔了会,好不容易才将那张惹人厌的脸从脑中挥去。
芸娘在旁又笑道:「能叫我收入囊中的,哪个不是精挑细选?西北那边天乾物燥,风沙又大,生在那里的人想俊也俊不到哪里去,我才不稀罕呢。」
她从托盘上端了碗冰酪,往里面淋槐蜜,「要叫我说,你这纯粹就是瞎担心,要真是个爱告密的,早几天前就该抖到你爹耳朵里去了,还能等到这会子?好啦,别想了,来,吃冰。」说着又在碗中放了鲜果,再添上两匙梅汁,放到青阳面前。
青阳不是想不通这个道理,况且战场上领兵拚杀,刀头舔血的人,似乎也不屑做这等鼓唇弄舌的事,可当日那几句暗含威胁的话犹在耳边,怎麽都叫人放心不下。
她一手捧腮,一手拿银匙在碗里搅弄着,却没半点要往嘴里送的意思,「你也不想想,他可是姓狄的,没来由凭什麽要替我隐瞒,难道还指望他帮理不帮亲吗?说不定早就已经撺掇好了,正想法儿怎麽整治我呢。」
「好了,好了,似你这般,没等叫人算计,自己倒先吓死了。」芸娘不再理她这副嘴硬模样,自己也调了碗冰酸酪,转而说起闲话。
外面雨势不休,过了巳正,天渐渐亮了些,埠头上也比先前更热闹了,河面上像笼罩着一层薄雾,烟水朦胧,本来不过是寻常的景色,此时却蓦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就像那人的眼神,恍惚看不真切。
青阳莫名烦闷得厉害,默然不语地靠在那里,芸娘的话如徐风过耳,半点也没听进去,朝外观望的目光也渐渐开始漫不经心。
「哎,快瞧,快瞧!」芸娘忽然一声叫嚷,略显丰盈的身子从椅上弹起来,连手上的冰酸酪也忘了搁下,忙不迭地打手撩开帘子,睁大眼睛向外张望。
青阳被她一惊一乍的模样撩拨起了好奇之心,跟着挨过去看,顺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名穿天青色袍服,外披薄纱罩衫的昂藏男子从埠头外的街市间闲适走过。
她没心思看这个,兴致疏淡地坐了回去,「我当是什麽呢,不就是个寻常男人吗,有什麽好瞧的。」
「寻常男人?啧,你仔细再瞧清楚了!」芸娘投个白眼过去,一脸对她不识货的无奈,咂着两片沾染了酸奶的唇赞叹,「看那眉眼,那体态,简直是潘安宋玉转世!你没听说吗,如今都传言颍川澜家的大公子能叫昭君称羡,当世无人能及,眼前这个怕也不比他差,我船上那些加在一块都及不上他半根指头!」
青阳斜睨着她惊艳无比的样子,甚为不屑地撇唇未做理会,又朝後坐了坐,忽听她又奇道:「咦,那不是我家的明月楼吗,他怎麽……」
明月楼可不就是城中最出名的风月欢场吗?
青阳斜眼看过去,果然见那人半步不停,迎面走进一座外饰奢华的高阁,登时不屑地道:「嘁,瞧见了吧,长得再好看有什麽用?男人还不都是一样的德性,生来就是为了偷腥的,再光鲜的皮囊也没用。」
因为父亲负了母亲的缘故,男人在她眼中没一个不是薄幸无耻之类,白日里就狎伎宿娼者更是下流至极。
芸娘只顾垂涎盯着,没听出青阳语声中已带了两分怒意,远远望着那男子走进门瞧不见了,才意犹未尽又怅然若失地转回身来,坐在椅上发怔。
「不成,这样的妙人儿被楼上那些庸脂俗粉沾着成什麽话?不行,不行,我得去瞧瞧。」她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想到什麽又望了过去,「嘿嘿,青阳陪我一起去吧。」
青阳挑弄冰酪的手一颤,差点泼溅出来,瞥了一眼好友满含期待又有些下作的笑脸,不由蹙起眉来,「你爱去就自己去,这种事别拉我。」
「我一个人怎麽成?」芸娘涎着脸笑,「又不用你露面,咱俩换个行头,还像上回那样来一曲胡旋舞,那公子瞧了定然魂不守舍,到时候我藉着把盏的机会进去,你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青阳抽了抽唇角,脑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出狄铣那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种如芒在背的错觉顿时又涌了上来,翻了个白眼连连摆手,「免了,尊驾还是另请高明吧。」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一回也不成!」她说得决绝,低头吃冰酪,像是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芸娘的眼珠转了个圈,移身坐到近处,「别急呀,你先把话听完。我爹最近得了件和田羊脂玉的观音大士像,说是数百年前无机大师灵台建寺时亲手雕琢的,流传至今可是无价之宝。你若今日帮了我这忙,我定去求来给你,等回头老夫人生辰时,你拿出来做个寿礼,可不把谁都比下去了?」
闻言,青阳慢慢抬起头,眼睛眨了眨。


雨才刚小了些,日头便急切地在天空露出半张脸来,似乎也就是一瞬的工夫,漫空灰云彷佛都浸染上了莹粉色泽。
青阳隔窗看得愣神,厅内铮弦落寂时竟全无所觉,鼓声促起也同样充耳不闻,等舞衣被暗扯了下才回过神来,耳畔响起芸娘的低语,「发什麽愣呢,该咱们了!」
青阳被拉上厅心铺下的波斯绒毯,鼓点绵密的节拍已疾如奔马,催人起舞,芸娘翻手作莲,先自扭动起了腰肢,又挤眉挑弄眼冲她使着眼色。
青阳回了个懒洋洋的眼神,双手翘指举过头顶,彩袖顺势滑落,两条光洁的臂膀袒露出来,皓白如玉的双腕交缠之际,金环系铃抖颤出悦耳的碎响,身子也随之翩然律动起来,一对杏眸陡亮,全不似先前那副慵懒的模样。
她早忘了是怎麽恋上舞蹈的,只记得当初不过是一时之兴,到後来竟渐渐放不下了,尤其是这西域胡旋,只要听得鼓乐一起,便会闻声而动,蹁跹跃舞间,恣性纵意,澄心空明,彷佛身在云端,可以暂时忘却身世的伤痛和不快。
此刻,她脚踏着鼓点的节拍,踮足飞转,衣裙在日光斜映下盘旋出七色流溢的光彩,恍然如红霞初绽,丹芍盛放。
倏尔,鼓点一顿,两人转势也同样一滞,双臂缠举,腰胯款款撩摆,四目交投间是同样的娇俏,明眸生媚,隔着面纱相视一笑,立时引得看客拊掌喝彩。
青阳正沉浸其中,浑然忘了来此的初衷,耳听鼓声又起,不禁舞得更加忘形,却见芸娘蓦然折腰一仰,指尖拨动了雕花落地罩下垂挂的珠帘,立时撩起一片窸窣的声响。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像是在存心招惹似的,以风月场间的舞姬而言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搁手搁下酒杯,起身缓步撩帘而出,上前从一名乐工手中拿过手鼓,竟也兴致勃勃地协奏起来。
青阳原先是远离隔帘的,没仔细瞧过这人的样貌,此时近在咫尺,见他果然生着一副好容貌,剑眉入鬓,眼蕴风流,唇间还噙着一抹温和的笑,俨然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没起什麽波澜,就像遇上一件稀世珍宝,虽然也由衷赞叹其精美绝伦,但却没起半点据为己有的贪念,纯粹只是寻常的品鉴罢了。
芸娘那双眼却盯得一眨不眨,目光中竟是得偿所愿的喜色,恨不得将对方咬在口中吞了似的,当即凑过去与他挨身而舞。
那男子乘兴击鼓与她相和,脚下踢踏的节拍竟也十分灵动,青阳正有些惊讶,那男子忽然旋身一转,换到她身边,持鼓轻拍,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彷佛在诚意相邀一般。
他目光虽然看似平和,但仍掩不住那份灼热,跟狄铣看人时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却又少了暗含无礼戏谑的正色,没有让人如芒在背之感。
青阳不知怎麽会想起那个人,双颊不由得一热。
她可不是什麽巴望着攀结富贵的舞姬,自然没心情应和别人的兴致,况且眼前这男子又是芸娘喜欢的,自己更不会夺人所好,於是不着痕迹地几个旋步拂身绕过,故意将芸娘隔在两人中间。
那男子并没着恼,反而兴致更浓,藉着舞步闪转,朝她这边贴近,青阳不愿跟这等陌生男子纠缠,不知不觉被逼到了厅门不远处。
她心里有气,正寻思着索性就这麽走了,背後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她一分心,脚下没留神打了个绊,登时向後倒去,好在背心及时被一股力道托住,没真的摔倒。
青阳的目光随着头颈上仰时,恰好对上那双正色凛然的眼,这回没有半点哂笑的意味,全然只是暗沉,那两道浓密的眉头也微蹙了起来。
「哈哈,狄兄来得正好,如此绝妙的胡旋舞就是关外也难得一见,这趟来江陵真是不虚此行!」那男子朗声一笑,手上的鼓点纹丝不乱。
「嗯,确实不虚此行。」狄铣望着臂弯中那张怔懵错愕的小脸,一声轻呵。
青阳望见那冷淡的眼眸促狭起来,浑身打了个颤,心差点从身体里跳出来,她慌张地直起身,扭头就往外跑,半步不敢停留,一路奔下三层楼,直跑到先前换衣梳妆的隔间外,回头看没人跟上来,才停步稍稍松了口气,搭手扶着门框喘息,茫然的脑袋也开始转起念头来。
他怎麽会出现在这?自己现下这身打扮跟那日在花船上没半点相似的地方,脸上还蒙着薄纱,只是那匆匆的一瞥,应当没那麽容易瞧出来才是……
她这麽想着,可脑中回思着他方才俯视的眼神,还有那句冷笑着说的话,心里越发没底,不管如何,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须得赶紧走了才行,免得叫他寻见。
青阳又朝来时路望了一眼,便闪进隔间,刚要掩门,一只男人的大手蓦然从外面伸进来,抵住了将要闭合的门扇。
青阳吓了一跳,怎麽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追了过来,她双手卯足劲儿死命顶着,心下却叫苦不迭。
对方像是存心试探,一点点地往里推,手指搭在门板上,丝毫瞧不出用力的样子,但每一节都彷佛蕴藏着不可捉摸的力量,甚至一见便叫人觉得难以抗拒。
青阳从没见过这样的手,怔神之际,那股力道陡然一强,生生将门挤开了,她忍不住往後退,眼睁睁望着那身绯袍像火一样从外面徐徐烧进来,逼到面前。
「你……你要如何?」她毕竟年岁不大,又做贼心虚,遇上这样的事完全不知该怎麽办才好,心里慌得厉害。
狄铣默声不语,眼前这个小丫头没了画舫上趾高气扬的架势,昨日那巧言令色,暗含威胁的模样也不见了,杏眸佯装镇定地望过来,像只受惊的小猫,不知该往哪里躲藏。
他从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如那晚初遇,彼此擦肩而过,当时一笑置之,过後也不会去在意。
可对她却有点不一样,或许是因着从没见过这等胆大妄为的小丫头,倒跟自己少时有几分相似,有意无意便起了关切之心。
他目光放低落在她的腰身上,那短袖胡服与上次不同,但却更加窄紧,服贴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裙摆虽不像上次那样遮掩不住双腿,却有种别样的风情,再配着那张本就媚色天成,却还画了艳妆的小脸,掩在薄纱之後更是欲盖弥彰的惹人起意。
这妖娆的模样叫人瞧了,只怕没几个不会心生邪念,这丫头却还傻得乐此不疲,当真以为天下不轨之徒都像那晚被她暴打的人一般好对付吗?
「郡主平日都喜欢到这种地方来献舞吗?」狄铣眼中泛起那熟悉的玩味和戏谑,却仍弄不清是什麽心思。
青阳瞧着不免有些紧张,向後退了半步,却又不肯矮了气势,颦着眉横眼瞪过去,「是三公子自己爱逛这等花街柳巷吧?」
明明叫人当面揪住了把柄,居然还敢理直气壮地反问,狄铣始料未及,睨着那张暗自慌张,却又倔劲十足,绷着样儿像打算顽抗到底的小脸,忽然更觉有趣。
「我来此自有来的道理,况且,男人就算真上青楼赏乐畅饮也是风雅之事,却不知郡主在这里究竟是为怡情呢,还是别有所图?」他淡漠的语声中冷意十足,活脱脱就是长辈教训不肖晚辈的口气。
又不是对着高荔贞,当面摆什麽舅舅的臭架子。
青阳挑起下颔,不屑地道:「来这种地方还有道理?紧急军务还是大会宾客?嘁,三公子既然这麽说,那正该你做你的风雅事,我走我的独木桥,只当都没见过,谁也不与谁为难,各自方便才是道理。」她一通反唇相讥,直斥对方不过是个假正经,自己也觉字字见血,闷气尽吐,甚是痛快。
自己确实被当面捉住行为不端,可他不也是一样吗?要真敢不依不饶,她这张嘴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鱼死网破,说什麽也不会让他得着好去。
青阳暗自计议,想到得意处,心里头也不慌了,仰头回瞪时却见对方眸中的寒色陡然凝重了两分,但一转眼,那股冷然之意又消於无形,唇角轻翘露出淡淡的笑来。
「郡主既然这麽说,那有些话还是面陈老夫人好了。」语声未尽,狄铣已转过身去,拉开房门。
利害都摆在明面上,台阶也铺好了,明明是各自方便,两不相扰的好事,聪明的就该睁一眼闭一眼才对,怎麽还不依不饶地纠缠起来了?难道这人真的半点也不顾及声名,定要和她过不去?
青阳有点傻眼,一时竟没了主意。
「把这身衣裳换了吧。」他侧头冷然丢下这句话,掩门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青阳愣了会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挨到门缝边偷觑,外面不远处果然有道侧影,负手立在那里。
瞧这架势,这人是铁了心要将她亲自揪回去,到时再加上狄氏母女俩添油加醋,就算祖母再怎麽护着,高湛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她咬着牙又气又急,心里火急火燎地想着该如何是好。
这会子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芸娘那妮子偏偏还在上头贪恋男色,也不下来帮忙,像是早忘了她的死活。
青阳沉下那口气,静心思量,为今之计说什麽也不能随他回去,须得想法子溜走,到祖母那里占个先,回头闹起来便说自己见他上了青楼,才叫芸娘伴着去看个确实,到时候他口说无凭,反倒是自己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这讨厌鬼矢口抵赖。
她越想越觉是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也不如何担心了,先到後窗处瞧了瞧,见那里正靠外墙,从二层顺着挑檐下去应该不是什麽难事。
於是青阳放下心,拿水洗净了脸,火速换回原来的衣裳,随便绾了个朝云髻,听外间没什麽动静,便小心翼翼地推窗翻了出去。
外面雨已停了,但檐头上还是水漉漉的,她仗着有两分习过武的粗浅底子,手提裙摆踩着瓦蹑手蹑脚走下去,到外墙近处,估摸了下距离便提口气一跃而下。
那墙後是片软泥地,积了雨水不免更加湿滑,她落脚不稳,登时跌倒在地,手脚衣裙都溅得泥水淋漓,心下暗叫倒楣,却也顾不得多想,正要撑起身,就见前面一双微翘的靴尖猛地戳入眼帘。
青阳心里登时一片凉,歪坐在地上发起懵来。
这人难不成真是妖魅变的,不光总能鬼使神差地撞见她的莽撞之举,还能料到她要逃的心思,连落脚在哪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到三尺高的墙居然跳成这副德性,呵,起来吧。」
这讥讽的话让青阳面红过耳,刚要回嘴,一只大手便探下来,轻托着臂弯将她拉起,耳畔风声鼓荡,身子被一团融融的暖意裹住,却是他那件宽大的绯袍。
她诧异一愣,怎麽也没想到接在那句嘲讽之後的竟不是奚落,更没料到他会解了袍子披在自己身上。
这算是先把人欺负够了,再假仁假义地施以恩惠吗?青阳暗地里恨恨鄙夷,脸上却红得厉害,连耳根子也是烫的。
这时候就算不开口骂,也该把衣衫丢还给他才对,可那带着他体温的衣裳覆在身上,混杂着药味的男子气息烘熏在鼻间,竟丝毫没有不适之感,本能上也不排斥,连她自己都不由诧异。
她心中怦然,索性绕过感官,将此归咎为自己的缓兵之计,反正现下被他拿捏住了,不如先行示弱,另谋脱身的法子。
芸娘不是说过吗,女儿家的眼泪是天下最神奇的东西,男人就算是铁石心肠,只要见了,立时便会软化。
这一招她也是百试不爽,就连那负心薄幸的父王,只要一见她红了眼圈,多少都会有片刻的怔愣,叫她有机可乘。
如此一想,青阳便坦然下来,低头揪着袍子掩住自己身上泥水脏污的湿迹,故意抿唇眼露委屈地望过去。
「走吧。」狄铣这时已偏过了头,侧颜仍旧清冷淡漠,根本没去看她,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转身径自往前走。
青阳望了个空,不由得尴尬,更隐隐有点失望,对着他的背影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却也不敢违拗,亦步亦趋地跟在後面。
沿高墙绕过那条巷子,来到後面的马厩,她还在讶异,狄铣已叫小厮解了套绳,牵过一匹枣红马来。
青阳是个好动的,爬高爬低都不在话下,却偏偏没骑过马,这时一见那牲口昂首吐气的样子,不禁有些害怕。
「怎麽,没骑过?」狄铣挑眉,她那微惧的心思就写在脸上,一眼便能叫人瞧出来。
青阳面上一窘,回了个白眼,却不肯叫他看低了,「谁没骑过?骑马射箭都不知多少次呢!」
「哦,郡主不愧是王女,果然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来吧。」狄铣瞧着她那副逞强的样子,忍笑向後撤了一步,将缰绳递过去,示意她上马。
青阳信口说完大话,却把自己困住了,眼见那马生得高大,像堵墙似的横在面前,背上配了鞍具之後比自己还高,不禁更是後悔。
她不敢再去瞧他眼中的戏谑,只能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平日里见其他人骑马,不都稳当得紧吗,也就是个敢与不敢的区别,哪里会有多难。
她凭着一股「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的勇气,抬脚踩上马镫,双手攀着马背,笨手笨脚地往上爬,好不容易将腿挂到鞍具上,手上却打了滑,登时便往下栽倒。
她失声低呼,只道又要在他面前难堪了,忽然间一股力道托上腰际,身子立时直了起来,还没等回过神,就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青阳知道是他暗中帮忙,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心说方才没看到他叫人牵来另一批马,他接着定是要上来和自己同乘……
「坐稳了。」狄铣没有半点耻笑的口气,就像全没瞧见她的丑态似的,不由分说牵着马就走。
青阳有点猝不及防,伏在马背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直至双脚寻到马镫踩实了,才稍稍安下心来,不再那麽慌。
好在那马像通人性似的,觉出她的局促不安,脚步轻缓,走得尚算稳当,她不再提心吊胆,才腾出眼来去看前面牵马的狄铣。
这人也真是怪,瞧着一本正经,却处处来找碴作对,当你以为他不会善罢甘休,却又风轻云淡地带过,真像个正人君子似的。
世上怎麽会有这麽怪诞的性子?
青阳弄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到底又要把她怎麽样,心里越发没着落,但见他离开马厩後也没半点要上来同乘的意思,意外之余倒也放了心。
一路转出巷子,循街而行,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可是一男一女,一个只着素白的中衣在前面走,另一个却裹着男子的袍服,发髻蓬乱地坐在马上,这光景实在惹眼。
青阳羞红了脸,只能低头半掩着面孔,狄铣却在前面坦然阔步,好像丝毫没觉得有什麽不妥之处。
这时候恰是正午时分,街上行人如织,沿途不知引来多少侧目。
好不容易转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青阳终於忍不住了,「你只瞧见我人在那里,可曾想过是什麽因由吗?无缘无故的,谁会以此为乐……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
这话隐然已有些直言不讳,不想再绕弯子的意思。
前面的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侧眸回望,略瞧了一下她状似委屈的眼神,便又转了回去,继续默然无声地朝前走。
青阳像是从那一瞬的回瞥间瞧出了哂笑的意味,觉出他半点也没在意自己的话,登时一股怒气往上冲,「好!我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你也不用带我回去邀功,不如就在这里弄死我好了,也省得叫人瞧着招嫌!」
她声音猛然拔高,到後来还带着一丝哽咽,竟像在撒泼耍赖了。
「因由?就算有吧。」狄铣终於出了声,「可郡主就算没想过去青楼献舞的後果,难道连南平郡王府的名声也不顾了吗?」
南平郡王府的名声?
青阳冷笑着讥讽,「我父王是何等人,还会在乎名声吗?我出生时父王就不在身边,传言都说他被沙戎人掳去北方大漠,母妃尽力支撑着家门,苦等了他五年,可他呢?居然在外头另结新欢,风流快活,连孩子也生下了,还不识羞耻地全都带回家来。当初对我母妃说什麽生生世世,一心一意,到头来全是假的,我母妃因此万念俱灰,投缳自尽了,那天……还是我的生辰……」
说到这里,眼前早已一片模糊,她抬袖拂拭,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没留意前面的人脚步微滞的变化。
「从那天起,我心里便只有母妃的忌日,再也没自己的生辰。呵,郡主又怎麽样?在人家眼里还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我早早死了才好,要不然能将嫡长女丢在那犄角旮旯的小院子里吗?」
「怪不得要翻墙爬窗,拚命想到外头去,画舫上折腾厌了,又要去青楼招摇。」狄铣沉声反问,虽然仍是不认同,但口气已不像方才那般冷漠生硬。
「你以为我是不知廉耻的人吗?」她恨声回了一句,继续泣声哽咽,「在府里除了祖母以外,根本没人理会我,更没人疼惜我,我不到外面自己找玩伴,还能怎麽样?不错,芸娘家里是商贾出身,有时候疯起来也没个分寸,可那又如何?男人都说义气为重,女人便不是吗?我若是不帮她,难道连这个真心的朋友也要弃了吗?」她发泄似的说完这些话,涌着泪花的双眸中满含倔强,字字句句都是由心而发。
就在上明月楼之前,青阳还以为自己之所以答应帮忙,纯粹是为了得到那件玉器作寿礼,现下被他这一激,才懂得自己的本意,不禁更觉可笑,泪水终於忍不住扑簌簌而下,她赶忙偏过头去抹拭。
狄铣这次没再说话,默然无声地牵着马,那抹哂笑早已抿散在唇边,目光淡淡地掠过街市向上移。
天似乎放晴了些,日头还躲在云里,感觉不出燥热,却闷得厉害,阳光漫过旁边的灰瓦墙洒落下来,映透了他身上那件霜白的贴身中衣,隐隐能望见肩胛腰背上起伏健美的肌理。
青阳本来还在抽泣,这时却看得有些怔神。
她不是那种禁在深闺里的姑娘,跟着芸娘多少见过一些,现下瞧着就觉这人浑身上下像蕴着一股虎豹般矫健的力量,每一处又千雕万琢,不失精美,与从前所见的任何男子都全然不同。
刚才不还在伤心难受吗,怎麽一转眼就生出这个心思,还对他品头论足起来了?她甩甩头,将此归咎於和芸娘在一处待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没个定性了。
狄铣仍旧不言不语,彼此默然良久,青阳忽然发觉周遭街景甚是陌生,竟是未曾见过的。
她自小长在王府之内,外出的机会不多,长大後虽然时常溜出去,但都是和芸娘在一处,所去的也就是那几处熟悉的坊市,这时见不是惯常回府的路,心下不免忐忑。
「你要带我去哪?」她惊问。
狄铣没回答,他的沉默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叫人无法多言。
没多久转进另一条街,远远望见前面坡势平缓,山上一片葱翠,下面红墙绿琉,楼阁林立,赫然就是南平郡王府。
青阳不由一讶,没想到走的就是回府的路,这人才来了不过两三日,竟已对城中各处地形了若指掌,当真是了得。
她不由自主地生出惊叹,随之而来的却是揪心不安,急切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三公子只是来道贺,与我素昧平生,过後还要回中州去,何以非要这样做?」
「那郡主以为,我该当怎麽做呢?」狄铣仍是不看她,但总算又开了口。
该怎麽做,在明月楼上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吗?他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纯粹揪着把柄在逗人取乐?
青阳从他淡漠的侧脸中看不到一丝情绪,不由更是焦急,若不是毫无胜算可言,她恨不得跳下马去动手打人。
她咬了咬唇,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如此说来,三公子是打定主意非要和我过不去了?」这话憋着一口闷气,直是有些咬牙切齿。
狄铣也听得出那股潜藏在语气里的狠劲,心中觉得好笑,却恍若未闻,脚下连一丝轻微的滞顿都没有。
青阳沉不住气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祖母知道,否则家里便待不下去了。
她顾不得那许多,翻身便想下马,可脚才刚离开马镫,眼前忽然虚影一闪,腋下已被托住,身子随即离鞍而起。
「你放手……」她扯开喉咙大喊,随即喉咙里灌进了凉气,她被呛得咳嗽起来,连喊也喊不出来。
这里距离王府的外墙已不远,许是已在禁地之内,路上不见行人,更没谁听到她的呼喊,青阳只觉两旁景色全成了浮光掠影,唯一真切的便是那条手臂上坚实有力的触感。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又从天上落到了地面,有些打晃地站稳脚跟,看清周边竟是熟悉的翠竹山林,前头不远就是王府的後门。
她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惊诧於他这等超凡脱俗的功夫,同时也彻底凉了心。
青阳阴着脸,把满心委屈和愤怒都灌注在眼神中,狠狠地瞪向旁边仍抓着自己不放的人。
就在那一瞬,她腋下忽而又被托起,整个人随着那股力道猝然离地,眼见着越过墨绿的琉璃瓦墙,轻飘飘地向上蹿升,掠上两重檐头,稳稳地落在萦风阁三层那扇宽大的明瓦窗外。
不是要抓她去祖母那里告状吗,这又是什麽意思?难道……惊喜还来不及涌上来,青阳只是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发愣。
「正是素昧平生,有些话多说无益,郡主好自为之吧。」狄铣语声淡淡,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下一瞬,他蓦然转开目光,手抚上她的肩头,扯着领襟一抽,将自己的绯袍收了回去,同时脚下轻点,瞬间跃下了高阁,几个起落便在来时路上隐去了身影。
过了好半晌,青阳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许是没了那件袍子,莫名觉得背上有些凉。
她抱着双臂,鼻间依稀还能闻到那股药气中残留的薄荷味,想起袍子裹在身上坠坠的服贴感,现下肩头轻松了,反倒有些不习惯。
到底他是被自己之前那些话给说动了,还是突然间没了兴致,不想再管了?
她有点想不明白,但似乎也没什麽好纠结的,望着脚下僻静的院落,山坡上空寂的竹林,就好像平时自己溜出去玩闹了一番,累了便回来,那些尴尬事就像梦一样,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抬手抚了抚面颊上残留的温热,蓦然发觉左边耳际是空的,一只月珠耳璫竟不见了。
第四章 夜有所梦?
夜深时,天地间也静了,内河两岸退尽了十里繁华,喧嚣止歇,大大小小的舟船偃旗收帆泊在埠头边,彷佛也都入了梦,对面岸边僻静处却还有一昏昏的光亮。
那窗口外垂着粗帘,夜光与灯台上黄晕晕的烛火朦胧交汇,将舱内的物事都映得冷暖相异。
矮几两边的人不知已对坐了多久,一个披发袒衣,一个玉冠锦袍,却是同样的凝眉正色,默然相视,眉宇间看不出一丝微动。
风从竹篾的缝隙间穿进来,轻拂在面上,微微的凉,那头束玉冠,穿天青色袍服的人眉梢终於忍不住挑动了下,猛地鼻息一松,仰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上却笑得欢畅,「多日不见,狄兄的内息功夫又精进了不少啊……小弟这次还是只能甘拜下风。」
狄铣也缓缓吐出那口气,神色舒驰下来,「承让,若不是方才那阵风,澜兄定能再支持片刻,到时输的便是我了。」
对面的澜修望过来,两人随即相视而笑。
「不过,这回沙戎人的耐性似乎比咱们预想都强得多。」澜修轻叹,端起面前的酒盏略一示意,「狄兄之前说已经确知沙戎王庭的所在,小弟已等到这时候,也该告知了吧?」
狄铣少见的没去碰案上的酒坛,眸光中似有神思,凛色越聚越浓,「不用我说出来,你定然也早猜到了。」
他说着便垂下眸,睨向平摊在矮几中间的那幅关外时局图,指尖轻点在西北一处关隘上,徐徐向前。
澜修的笑容也淡了下来,搁了碗,手指在图上的另一端落下,自东而西反向游移。
两人各「走」一边,互不言语,手指缓缓挪移,不断接近,片刻後终於凑到一处,几乎同时点在「戈壁」上深处那片广袤未知的地方。
「这里可不是寻常之地,我原先也只是猜测,狄兄当真就能这麽肯定?」澜修望着他,目光中是真意相询。
狄铣这时才端起面前的酒碗,「关外三千里,能称得上敌暗我明,进退皆宜的,非此地莫属,那沙戎单于既然来了,不在这还能在哪儿?」
「这话有理,此地可直接绕袭我幽云之地,果真是棘手的事。狄兄何时动身回去?你我可以同行。」澜修抬头,眼中忽而闪过狡黠的笑,「就凭狄兄今早看那舞姬的神色,我猜怕还得有些时日,当时狄兄那麽急匆匆地追出去,莫不是相熟的姑娘?」
若搁在旁人,这话是万万不敢出口的,但换作挚交好友,不管是玩笑还是关切,都不会有那麽多禁忌。
狄铣唇角浅浅地挑了下,没回这话,将那碗酒饮尽,目光淡淡地望着窗外。
在别人瞧来,这轻笑便显得别有深意,像是默认了心有所系,又好像光风霁月,胸怀坦荡,全然不必回答。
澜修略感意外,总觉得狄铣眼神中透着些隐晦之意,那姿容艳美绝伦的舞姬更是身分成谜,勾得他心痒痒的,直想一探究竟。
他目光瞥过之际,猛然发现披挂在旁边的袍服衣褶间有一簇微光,定睛细瞧,不由得笑出声来,「我还道是句玩笑话呢,原来狄兄真的已有红颜知己相伴了。」
他探过身,伸手将那东西摘下来,拈在指间端详,目光倏地一亮,含笑不语。
狄铣眉间蹙了下,眼底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诧异,凝眸望过去,看到澜修手上捏的是一只镶金含翠的月珠耳璫……


不知不觉,浓云又涌了上来,闪电划过天际,却久久不见落雨,风一阵紧似一阵,瞧不出将是个什麽时候。
棚船已掩了窗子,矮几上那盏泛黄的灯烛依旧还亮着,舱内此刻只剩下昏昏然的黄,映着狄铣的脸,也彷佛染上了一层沉郁。
那幅关外时局图仍旧铺在案上,他这会却瞧也没瞧,目光定定地落在手上,那只镶工精巧的耳璫正静静地躺在掌心,指甲大的月珠在夜色中泛着柔润清透的光泽。
脑中浮现出那张残妆未净,泪痕犹新,浑然有点可笑的小脸,估摸着该是最後抽走袍子的时候,不经意间从她耳上勾扯下来的。
老实说,这趟到江陵原不是他的本意,白日里经过那件事之後更加心绪疏淡,决意不再去理会南平郡王府的任何事,甚至想早一步启程,却不想因这等小小的无心之失,倒好像同她牵连不尽似的。
狄铣抿了下唇,随手搁下耳璫,忽然又觉得毕竟是姑娘家的物事,似乎不该如此随意,於是又拿起来,放进腰间那条蹀躞带上的小羊皮囊中。
刚挂回躞扣上,杜川便在外面禀报道:「三郎,郡王妃到了。」
狄铣微眯的眸子又细了两分,鼻中微哼着「嗯」了一声。
杜川应命而去,船头很快传来踩着木板吱嘎的碎响。
狄氏矮身进舱时,迎面就撞见他那副宽衣露怀的随兴样子,身上只披了件宽大的外袍,散发垂披,正将一坛酒启了封,毫无顾忌地仰颈痛饮,眼底的不悦又浓了几分。
「怎麽又喝成这样?怎麽说也不听,王府里没给你住的地方吗,躲在这儿就是为了贪这口黄汤?」她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走到近处,将手中的提盒打开,拿出几碟菜肴搁在矮几上,「少喝些吧,酒不是好东西,没见哪个整日酒杯不离手的人不伤身误事的。你都多少年没试过姊姊的手艺,快尝尝,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也没在意对方应不应声,对那份淡漠的态度仍是习以为常的宠溺,丝毫不觉有异,一边布菜一边暗觑他。
这般丰神俊美,又有才情功业的男子,即便当世名门中也数不出几个来,如自家兄弟这般出类拔萃的人中之龙,只怕更是绝无仅有。
狄氏瞧着欢喜,眼底的愠怒不由得化开了些,「你有你的道理,大事上不必我多问。其实不在王府更好,待在外面正好把这江陵城的内外形势都瞧清了,仔细记在心里,可比我送去的那些图画强得多,只是千万小心,莫再叫王府的人瞧见了,也省得麻烦。」
她温声说着闲话似的,却又暗含点拨,最後那句话更像是意有所指。
狄铣丢下酒坛,在案上磕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彷佛带着厌烦,但目光扫过盘盏中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时,眼神渐渐柔和起来,转头望向那张十余年未曾仔细瞧过的脸。
狄氏的容颜保养得尚算不错,依稀仍是记忆中芳华正好的样子,但终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之痕,神情间也不再是当年的纯净温婉之态,更看不出身在显贵之家,夫妻和顺,儿女双全,事事顺意的幸福。
或许,这十余年间狄氏身边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就像有些秘密,她也不曾知晓。
狄铣蓦然想起青阳那个小丫头在马上声泪俱下的泣诉,说她母妃万念俱灰投缳自尽,那天还是她的生辰……
狄氏全然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麽,只见那目光中竟少见的露出温暖来,就像未出阁时那个对自己心存眷恋的少年,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纵然离了家,又分隔多年,也割舍不断手足之情。
长姊视弟,有时无异於慈母视儿,即便自己千难万难,也不愿见狄铣出一丁点差错,只是有些话,姊弟之间终究还是不便直接说出口。
他白日从高家那祸胎的闺阁里跳墙出来,只着了件中衣,连外袍都没披……
狄氏不知这中间还有什麽不可描述之事,可那幅景象却不经勾勒就硬生生地往脑子里钻,让她一想起来就遍体生寒,坐立不安。
她瞥向衣轩上高挂的外袍,那绯红的颜色一入眼,就像在炉灶里搧风加柴,一股怒火蹭地冒起来,几乎无法压抑。
这事儿定然怪不到自家弟弟身上,显然是那祸胎因恨使计,故意用这法子来报复,但只要还没捅出去,便不至於不可收拾。
强忍下那口气,狄氏尽力让面色平和如初,「三郎是有分寸的,不用我多说,只有一样,只要还在江陵城中,最好莫要到这埠头来,须知高家那祸胎同此处的钜贾秦家交情匪浅,自己又是个野性子,惯常在这厮混,真撞上了不是什麽好事,你莫当耳旁风,千万小心在意。」
「姊姊多虑了,南平郡王府的事与我无关。」狄铣回得乾脆。
狄氏没想到他这般直截了当,想着或许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般不堪,她眉眼又舒展开了些,「姊姊还是王府里的人,怎能说无关呢?只要拿捏得住分寸便好了。」
她颔首笑了笑,也挨着矮几坐了下来,「话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婚配还要等到什麽时候?不过嘛,能配上咱家三郎的姑娘这世上只怕难找,等贞儿出嫁之後,我也仔细留心着,回头再捎信去中州,报与爹娘定夺。」
狄铣默声听着,眼中的柔和已经消失,重又拿起那坛酒,「爹早就说过,功业未成,何以家为?姊姊不必费心了,况且就算要娶亲,也定得是我瞧得上的,好歹要像姊姊当年对南平郡王那样生死相随,连爹娘和家也不顾了。」


不见皓月星辰的夜,唯有香枕软衾作伴,风儿在阁外拂撩的轻响彷佛细语低碎,附耳呢喃,嘤咛如泣似的催人入眠。
很快,周遭又都静了下来,万籁俱寂。
青阳许久没睡得这麽安适了,脑中没有负面思绪,身子像是飘在云端,四肢百骸都是轻飘飘的。
一片杳沉幽寂中,金石轻叩般的磕响显得莫名突兀,紧随其後的「吱呀」声更是透着丝许诡异。
凉风毫无遮拦直扑在脸上,青阳终於有所察觉,半睁了眸,就见北墙那扇窗子大敞,风正斜斜地灌进来。
她正惊讶上了闩的窗怎麽会平白无故自己开了,就看到飞扬的袍摆涌进来,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已昂然立於房中。
夜色遮掩下,他的面孔恰好隐在暗处,瞧不清五官,但好歹辨得出袍服的样式是自己熟悉的,绯红的颜色浸在昏暗中依旧醒目异常。
半夜三更的,他怎麽会来?
青阳吓了一跳,望着那隐约半敞,一览无遗的胸腹,心下惧意暗生,忍不住叫出来,「你……你来做什麽……」
狄铣冷然不语,回应她的是缓步走近。
「你到底想做什麽,快出去……再敢大胆无礼……我便不客气了!」她沉声呵斥,心里却越来越慌张,拉紧肩头的纱衫,又扯过衾被掩住胸口,内心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想起身逃跑,手脚却僵硬的不听使唤,只能不断向里退。
这负隅顽抗的模样儿毫无威慑之力,瞧在狄铣眼里反而像是更增兴头,他鼻中发出一声轻哼,丝毫不加理会,继续一步步逼近,转眼已到榻旁。
青阳被堵在角落处,早没了退路,只能做困兽之斗,抓起一只软枕壮胆,毫无章法地砸来砸去,没几下就脱手飞落。
「不是郡主让我来的吗?」狄铣低沉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
青阳脑中嗡然,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怔怔望着他倾身俯近,那张俊美的脸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面颊……
她惊叫,猛地坐起来,浑身汗湿,转头望过去,北墙那扇窗好好的关着,耳畔能听到滴答的雨声,心跳一片紊乱,手脚还在颤着,拥紧被子蜷坐在榻上喘息不止,双颊热烫,烘得脑袋也晕沉沉的。
「郡主?」李氏披着衣裳快步进来察看,见她缩着身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不由得惊问:「这是怎麽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刚才……睡得不踏实。」青阳随口应着,心下稍稍定了些,不过脑袋还是乱哄哄的。
那梦中的情景仍清清楚楚,好好的,怎麽会作这样的梦来?
她浑身像着了火似的,情知此刻自己的脸定然是一副红得要滴出血来的模样,赶忙把头埋在膝间掩饰。
不用深想,这定是因为昨日那件事的缘故,一路披着他的袍子,又几次被他半托半抱的,既不顾忌彼此的身分,也不避男女之嫌,不叫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怪呢。
她把原因归咎在狄铣身上,可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耳朵听着窗外风声萧萧,心里愈加烦躁得厉害。
李氏看在眼里,只道她又跟平常一样,念起些从前的伤心旧事,不免也暗自难过,过去帮她披好衣裳,温声道:「郡主先躺着,老奴去冲碗珍珠粉来,服些安了神便好了。」
「几时了?」她假意搓着脸问。
「刚过寅时,还早得很,郡主再歇歇吧。」
青阳低低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应还是不应,抬起头来看,外面还是暗的,隐隐有天光微现。
她有点不敢再去看那扇窗,尤其是树影微晃的时候,就像那梦中绯袍掠动的样子,撩得她心头更乱。
「不歇了,坐一会儿便起来。」她有些颓然地靠在软枕上,忽然像想起了什麽,「李嬷嬷,中州送来的那只箱子还在吗?」
李氏正要到外间换衣,闻言回头,眼中陡然泛起关切,「郡主……」
「没事,我就想问问,里头都有些什麽。」
早前连箱子都不愿瞧一眼,这会怎麽又关心起来了?
李氏更是诧异,一边暗自打量她,一边淡声回着,「老奴都瞧过了,头面首饰七七八八的不少,另外还有几幅字画,也没什麽特别。」
其实青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突然问起这个,那可是狄家送的东西,不砸烂丢出去已算是客气了,然而此刻那种厌恶的感觉忽然变得淡之又淡,彷佛那就是一件从前搁下的事。
「别的就算了,把那几幅字画拿来我瞧瞧吧。」她故意说得风轻云淡,若无其事。
李氏悬着心,可并没从她眼中看出什麽异样,以为青阳就是好奇,於是应了声,出去没多久便捧了托盘回来。
青阳叫掌了灯,也没起身,就披衣坐在榻上,瞧着托盘上那堆叠的一大摞卷轴,心想也不知是不是狄家人知道母妃乃书香门第出身,便想藉此投自己所好,还是出自祖母的意思,特意挑出来,暗暗劝诫她好好修身养性。
她随手拿过一卷纸质微微泛黄的,解了绳结展开,写的是前朝一首脍炙人口的《蝶恋花》,字体十分眼熟,俨然有点像是母妃的笔迹。
广陵谢家当年是天下一等一的书香门第,书法更是独树一帜,母妃才情卓绝,造诣极深,可惜红颜早逝,没怎麽亲手教导她习字,从前留存下来的墨宝都成了她平日里睹物思人的念想,那种势如凤舞鸾翔,清逸灵动的笔意早已烂熟於胸,一见便心生熟悉之感,只是再细细端详,又觉那卷轴上的字仅仅得了几分神韵,走笔间仍稍嫌滞涩,像是刻意摹写的。
青阳从落款上没看出什麽端倪,暗忖狄家都是些武夫,对书法鉴赏一窍不通,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粗陋仿品,居然也敢当成好东西送人。
她偏唇轻嗤,却没搁下那幅字,朝托盘里那一大摞微抬颔示意,「留下这幅,其余的都收了吧。」说着将字紮好,起身放进榻西头的画缸里。
天已经亮了,起初那片朦胧的白已经烘透了整扇窗,四下里不再昏暗,映在明瓦上的树影已经淡不可见了。
青阳顿觉心神松弛了,重又倒回榻上,拥着香衾补眠,再醒来时,天已近午,梳洗用膳後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
日头并不算大,却闷热得厉害,她倚在窗前打扇闲坐,不经意间听到一阵响声。
她仰起头看,果然有一大群鸽子当空盘旋,阵势疏散错落,还没绕上几个圈便又斜飞向下,掠过阁楼背後去了。
青阳很是好奇,几乎想也没想就跨窗翻到檐头上去追着瞧,只见那群鸽子像是要归巢,已掠至半空高远处,遥遥望着像溅在云间的墨点,迎着日光融融渐渐淡没,须臾便像化浸在天地间,消失不见了。
她不免失望,扶着华栱怔了片刻,叹了一声,转回身。
入眼的殿宇楼阁,高墙阙台蓦然都矮了气势,连整座王府也不再显得那麽巍然壮阔,在这偌大的江陵城中,似乎也就只占一隅罢了。
不过只是一窗之隔,眼前所见怎麽就全然不同了呢?
她有点惊讶,望着那从小阅尽千遍,又恍若初见的广厦深院,俯瞰睥睨,彷佛一下子凌驾其上,心胸也豁然开朗了。
倏地,她一个激灵,不知怎麽的就想起那晚在迎春门外,狄铣在东厢阁檐上横卧的样子来。
他人虽然招嫌讨厌,可当时那份月下独酌的闲适却有几分潇洒之态,现下想来,甚至还有点惹人羡慕。
说不上是鬼使神差还是心血来潮,青阳竟也学样似的慢慢坐到翠绿的琉璃瓦上,然後侧着身子躺卧下去,一手支颐,一手轻摇着小团扇,再回睨时,竟生出一种君临天下之感。
她不由得更是兴奋,索性站起身、抬着腿脚,任由裙摆随风扬起,把团扇也丢了,纤如葱荑的五指翘起,举过头顶,做舞蹈中飞天升霞的姿态,薄纱的宽袖缓然滑落,露出雪藕似的臂膀,光洁如玉。
青阳阖眸入神,这一刻,她浑忘了俗世人间……
突然,她觉出一股戾气卷上檐头,连身下的琉璃瓦也随之一颤,接着耳畔听到高湛势若响雷的怒喝,「作孽的畜生!给我下来!」


天还没亮,房里便已闷热难耐,蛰了半宿的蝉也开始迫不及待地聒噪。
算算今天该是庚日,时间不觉已入了伏,正是夏中暑气最盛的时候。
青阳整夜睡不着,抱膝坐在榻上,看棂花间的灰暗染成淡赤,再徐徐退尽,直到变成晃眼苍茫的白。
自从那日被高湛发现自己躺卧在檐上,她就被禁足了,萦风阁之外都不得踏足,连窗子也封死了,这寝房就像个棺材,起不起身都是一样。
这便是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下场,可她没有丝毫後悔,对恨之入骨的人,即便她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也绝不会说半句示弱恳求的话。
说她不识羞耻,辱没门风?他当年抛妻弃子,另结新欢的时候怎麽没见他这般顾忌名声?
她忍不住好笑,可笑过之後胸中反而是更加烦郁难当。
眼角瞥过画缸里的卷轴,心念微动,索性起身无事找事般的在书案上铺开熟宣,拿镇纸压了,研墨提笔,真写起字来。
然而,手下本该挥洒如意的笔势非但不得母妃的神韵,连自己平素所写都颇有不如,不由越写越沉不住气,脾气上来,索性丢下笔,把纸揉成一团,恨恨地摔在地上。
李氏走进来恰好瞧见,叹了口气,「郡主先用膳吧,回头我去街上瞧瞧,看有什麽新鲜玩意儿带回来解解闷。」
青阳不置可否,闷不吭声地托腮坐在案後。
李氏无奈,只得先命小婢端了早膳进来,忽而听到楼下有人叫,便先退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脸上带着喜色。
「老夫人差人来说今日新园子竣工,叫郡主一同去瞧瞧。」
青阳抬起头,脸上有一霎的怔愣,知道这是祖母关爱,实则就是解禁了,可她着实不想去,倒不是怕见那几张面目可憎的脸,而是不愿让祖母瞧见自己压抑不住怒气,当面发作的样子。
然而这连风也透不进的屋子她着实待不住了,再这麽下去,只怕她要发疯。
李氏见她起初还有些反应,随後又沉下眼去,好像全然不开心的样子,脸上的喜色也淡下来,「郡主若是不愿去,老奴这就去回话。」
「谁说的,祖母让我去,我自然要去。」青阳淡然自若地拂开笔砚,站起身来。
李氏不知她都暗地里琢磨了什麽,看她虽然不情愿,但为了周全,更不愿叫老夫人伤心而违着自己的心意,既是欣慰又是难过,叹口气,帮她洗漱梳妆,换了衣裳。
青阳没胃口用饭,自己坐着修了会儿眉,便叫李氏伴着下楼,沿月池北岸一路向西,等绕过堆土而建的小山,就看到前面那座三重石坊後规模不小的院落。
自南平建藩以来,那里就是世子居所,十年前不幸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本来烧了也就烧了,但自从三年前狄氏产下男婴之後,事情便不同了,如今瞧瞧这重建之後的宅邸,比旧时还要大出许多,奢华更胜往昔。
青阳进了门,沿石桥穿过花溪,到了二进院落,就见祖母顾氏坐在四角亭中,含笑瞧着一个垂髫小儿嬉戏玩闹,高湛和狄氏都不见人影,高荔贞却陪在旁边。
她不禁蹙了下眉,心想一会儿那丫头少不得又要跟她置气,真想扭头就走了,可念着祖母,还是硬着头皮过去见了礼。
那小童没怎麽见过她,不觉有些陌生,望着她上下打量,眼中全是好奇。
青阳向来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看,可对方只是个小童,她在祖母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假意扬笑。
这孩子她之前见过几次,如今或许是年纪稍长的缘故,如今一瞧,总觉得他眉目神情跟那讨厌鬼狄铣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暗地里打量人的样子更是分毫不差。
都说外甥肖舅,还真是半点不假。她暗地里腹诽,脸上仍是端着恬静的样子。
高荔贞却难掩不豫,见自家弟弟总是盯着青阳看,更是生厌,便俯身笑道:「颖哥儿不是说想回去拿那幅字给祖母看吗,咱们快去快回。」说着便伸手去牵。
谁知高颖却身子一撤,摇头道:「不嘛,我要这个更好看的姊姊陪我去。」
当姊姊的还没来生事,反倒是弟弟一张口便缠上了?
青阳在旁听得诧异,也暗暗觑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心想才三岁的孩子,应该不会受什麽唆使,多半是瞧见了新鲜面孔便想亲近。
果然,不光模样跟那讨厌鬼相似,连爱多事招惹的脾气也是如出一辙。
高荔贞脸上已有些挂不住,显然是被刚才那句童言无忌的话弄得尴尬,乾咳了一下,耐着性子柔声细气道:「你那些玩意儿满屋子放,没个固定地方,除了我之外谁找得到?颖哥儿乖,咱们快去,莫叫祖母等久了。」
「我自己也找得到!」高颖噘着小嘴,不服气地嚷嚷,「我就想跟这个姊姊去嘛。」
「祖母面前别胡闹!忘了娘的话了,我不看着你怎麽成?」高荔贞不理他委屈的模样,拉下脸来低声呵斥。
顾氏在旁瞧着,不悦地一蹙眉,忍不住发话,「都是亲姊弟,哪个去不是一样?难得孩子不认生,别这也管那也禁的,随他喜欢就是了。」
青阳想着要去狄氏那边,打心底里厌烦,可也听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是叫自己别跟这孩子隔山隔海地分着亲疏。
她原先并不在意,静心想想倒也有益无害,正好还能瞧一瞧高荔贞那张脸有多难看,於是点头道:「那就我去好了,既是他知道在哪里,便不怕找不到,回头我再瞧瞧还有什麽好东西,一并都带过来,省得想起来再闹。」
高颖立时眉开眼笑,见她含笑招手,赶紧奔过去牵住。
顾氏也看得欢喜,颔首微笑,「正该如此,我这里没什麽事,先在园子里转一转,你们小心走慢些,不必那麽急。」这便是暗里叫孙女多和颖哥儿亲近的意思。
青阳应了声,牵着高颖走出凉亭,下台阶时故意朝高荔贞瞥了一眼,顺势又低瞥向那孩子,晦暗不清地挑了下眉,也不管她那副又是嫉恨又是担心,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嫣然噙着笑去了。
或许是不再有人盯着管束,高颖一出院门,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泼,又蹦又跳地拉着她的手问:「姊姊,你是叫做青阳吗?」
或许是看到高荔贞败下阵的样子心里快意,青阳对这孩子略显没规矩的话也不以为忤,瞧着他点点头。
「那我以後就叫你青姊姊。」高颖自顾自地决定下来,望着她神秘一笑,「我这里有件好东西,青姊姊你见过吗?」说着就伸手到怀中摸了件东西出来,举得高高的给她看。
那东西通体灰绿,有须有翅,原来是只竹叶编的蚱蜢,手工虽然瞧着粗糙,姑且也算是有些模样。
「这是你自己编的?」青阳挑着眉,眼露不信。
高颖倒也诚实,嘿嘿笑道:「不是我编的,还有好多大的小的,这只最好,我最喜欢,就把它带在身上,你看像不像?」
青阳拿在手里端详了下,「那是谁给你编的,你娘还是姊姊?」她随口问着,心想高湛那般不识温情的人定然不会这样哄孩子,便直接把他忽略掉了。
「都不是,她们才不会编这东西呢。」高颖摇了摇头。
「那是谁,下头的人?」青阳将蚱蜢还给他,忽然好奇起来。
「就是那个从北边来的三舅舅。」高颖眼神中透着兴奋,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崇敬,「他可厉害了,一只手就把我举得高高的,一蹦就翻过墙头去了,拿大坛子喝酒都不换气,不像父王,一次就只能喝那麽一点点。」
他拿小手比着酒盅大小,露出两分取笑来,又转而拧起眉头,「就是不喜欢说话,我说十句他只回一句,还有来来回回就只会编蚱蜢,别的都不会。」说完似嫌美中不足地盯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叹气。
青阳本来见这孩子吹嘘狄铣如何厉害,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後来又听他抱怨狄铣,不由得生出几分投契之感。
她暗自在脑海中描摹着狄铣编蚱蜢哄孩子的模样,莫名觉得滑稽,忍笑问:「那你还想要什麽?」
「青姊姊,你也会编吗?」高颖年纪虽小却心思机敏,一下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当即兴奋地大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要蝴蝶,要蜻蜓,还有蝈蝈,好多好多!」
青阳含笑不语,见前面离月池不远的山石旁有一片翠竹,便遥遥一指,领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乌云涌上来,遮蔽住日头,天光彷佛失去了灵韵,连着那数顷碧水也浸染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青阳拣了块平整的矮石坐下,抬手揪了几片长长的竹叶,打结缠在一起,拿手丈量出长度,用指甲掐出印记,然後顺着一道道对折交缠上去,片刻间便已初具形态。
「蝴蝶!」高颖蹲在旁边看得认真,忍不住冲口叫出来。
青阳手上不停,抿唇挑了下颔,「那边有稗草,去帮我揪几根来。」
高颖应了一声,跳起身,欢然跑过去。
她目光斜斜地盯着,只见高颖幼小的身子映着几片黯淡的粼光,圆润的小手伸向随风拂动的稗草,倾斜摇晃的身子距池水只有半步之遥……
青阳脑中一激灵,几步上去拽住他,「小心了,那边的别去揪,落到水里可不得了。」
「可是那根最长最好啊。」高颖嘟嘴有些不舍。
青阳叹了口气,伸手牵紧他回到刚才的地方,也不知因为什麽,心头兀自跳得厉害,怎麽也不敢再朝月池那边看,转而专注在两手间,不多时一只窄身大翅,长须弯弯的蝴蝶就编成了。
高颖立时抢了过去,瞪着眼睛,爱不释手地端详,小嘴连声赞叹,「真像,真像,青姊姊你好厉害,把三舅舅都比下去了。嗯,我还想要只蜻蜓!」
青阳不愿继续待在这里,随口哄了几句,领着他从别的路绕过去,到前面的西厢。
她不想进去,但拗不过高颖硬拽着她不撒手,又见那些仆婢面上恭敬,暗地里戒备的眼神,索性大模大样地随他走进後殿。
「青姊姊,你等等,我去拿好东西给你吃。」高颖捧着蝴蝶,转身跑进寝阁。
青阳没跟去,只觉在这里闷得难受,便回到外面厅中,正想坐下,忽然听到有人声,隐约是从後面的隔间里传来的。
这内室之中除了高湛和狄氏外,不会再有别人出入,可现下两人不是该在新园子那边吗,怎麽会在这里?
她心中生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挨到微启的窗扇边,就听高湛低沉的声音道:「……既是我的主张,你只管放心,乞巧节之前,定然要把青阳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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