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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დ资讯] 叶云空《小宋大人的春天》(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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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6 14:07: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叶云空《小宋大人的春天》(全三册)

{出版日期}2020/07/08

{内容简介}

宋炽,文武双全的探花郎,年纪轻轻官拜右佥都御史,
官员们提起他,又妒又羡;姑娘们提起他,脸红心跳;
让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人对他始终不买帐……
第一次见面,他想救烧糊涂落水的她,
她却一脸怨恨地扯断他不离身的佛珠,不让他救,
后来为了安慰重病的母亲,他请托她扮演假妹妹,
她对他娘像对亲娘一样好,更摆平了祖母和难缠的堂妹,
唯独对他,依然拒于千里之外,连他得知她想打探亲人消息,
特意弄来长公主赏花会的邀帖,她都拒收,
小宋大人很是苦恼,唉,哄妹妹这活怎么这样难呢?

宋炽幼时体弱在佛门长大,又修习佛门功法,
早早就打定主意不成亲,等母亲百年就遁入空门,
谁知道凡事总有个意外……
他那假妹妹在他功法反噬时闯进密室,
他对着人家又亲又抱,显然是该负责,
谁知道,小姑娘冷冷地拒绝,一副就当被狗咬的态度,
更为了彻底摆脱他,趁着他外出办差时回了亲娘身旁,
她分明这么冷酷,他本不该再缠着她不放,
然而他却总记得初次见面时,她唤他阿兄时的依恋和伤痛,
小宋大人感觉,自己好像动了凡心了……

初妍一直弄不清宋炽的心思,但他总在自己最需要时出现,
她费尽心思想找到哥哥忠勇侯受制六叔的把柄,他弹个手指就解决,
还担忧她心情不佳,让与她交好的自家表妹前来逗她开心,
并且大手笔包下两人看上的簪钗首饰……这还是她认识的宋大人吗?
她在行宫险些遭人设计,也是靠宋炽护住了她的名声与清白,
然而宋炽再怎么厉害,他一介臣子也斗不过皇家人,
永寿帝的另眼相待已让她如履薄冰,诚王竟还当众向她求亲,
结果就是太后赐了一杯毒酒让她这蛊惑人心的妖女自尽,
谁知当她再度醒来,自己竟已成了宋炽的未婚妻?!

第一章 被赐死却入梦

初妍知道自己被赐死的消息时,正在修剪花枝。

四月暖风熏人,旭日流金,和宁宫中一片寂静,重重殿宇沐在阳光中,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穿着素服的宫人安静地侍立在太阳底下,屏息敛气,不敢闹出丝毫动静。

永寿帝繁杂冗长的丧礼刚刚结束,上至新君,下至百官,一个个都累得彷佛脱了层皮,初妍身为永寿帝生前最宠爱的妃子,这些日子更是日日哭灵,冬日里养出的一点肉全消了下去。

从帝陵回宫不久,新帝的旨意就到了,晋她为宁太妃,迁居慈极殿,这座先帝为她打造的,富丽堂皇的和宁宫很快就要更换新的主人。

雕栏玉砌的花圃中,芍药花开正艳,初妍半蹲在花丛前,牙白色的长长裙裾拖曳在地,绣着银色暗纹的广袖胡乱卷起,露出一截皓腕,仔细地修剪着那株青山卧雪。

这丛青山卧雪是她入宫那年亲手栽种的,开得极盛,碧绿的枝叶上,雪白的花朵犹带露珠,丝绒般的花瓣层层叠叠,簇拥在一起,如堆雪积云,美丽绝伦。

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打破了此刻的静谧,和宁宫的掌事宫女香椽神色惶急,匆匆而至。

服侍在旁的小宫女连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娘娘侍弄花草的时候,最不喜有人打扰,香椽却顾不得许多,急急开口。

「娘娘,不好了。都察院有御史弹劾您,说您以色惑君,媚主祸国,罪不容赦,皇后娘娘下了旨意,要问您的罪。」

鎏金镶玉龙凤剪微微一顿,青山卧雪顿时被剪断,落到了虚扶着花枝的纤纤素手中。

初妍懊恼,直起身,随手将鎏金镶玉龙凤剪放回小宫女捧着的水晶盘中,注视手中被她误剪的芍药片刻,拈起素白的花朵,簪在鬓边。

花如雪,发如墨,素手芊芊,宛若玉雕,她潋灩多情的桃花眼缓缓抬起,一瞬间,满园姹紫嫣红黯然失色,饶是此刻香椽心中满是大难临头的恐惧,也不由得恍神片刻。

她定了定神,暗暗唾弃自己,自己一个女人,服侍太妃娘娘这麽久了,怎麽还这麽没定力?

初妍伸了手,小宫女白着脸,递上早就备好的湿帕子,初妍接过,慢而仔细地擦着手,精致的娥眉微微蹙起,「媚主祸国?」

她语气疑惑,声音是天然的娇软,纵使不悦,也带着分外勾人的慵懒。

「是。」香椽喉口哽住,心中不平横生,难怪娘娘不解,媚主祸国这话,谁都说得,唯独姬皇后说不得。

姬皇后也不想想,没有娘娘,哪有她的今天?

姬皇后出身忠勇侯府,原本只是诚王妃,诚王是永寿帝早逝的兄长先太子之子,差一点成为了皇太孙,最後却是永寿帝上位,诚王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

娘娘一母同胞的兄长宋炽昔日受过老忠勇侯的重恩,对姬皇后照顾有加,娘娘因为兄长的缘故,入宫後不知多少次在永寿帝面前为诚王夫妇说话,化解危局。

永寿帝死得突然,他一生无儿无女,生前也没有立太子,驾崩後,群臣为了立新君的事吵翻了天。

以内阁首辅赵一行为首的一派主张过继藩王之子;而以宋炽为首的一方则要立诚王为新帝,双方灵前相争,势均力敌,相持不下。

永寿帝的梓宫停在乾宇宫,迟迟不得下葬,最後是娘娘拿出了永寿帝的遗诏,一举奠定大局,诚王顺利即位,姬氏也成了皇后,转过头来居然指责娘娘「媚主祸国」!

媚主祸国,休说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娘娘魅惑的是先帝,祸害的是先帝的国,受益的却是诚王夫妇,姬皇后这是恩将仇报!

初妍倒显得波澜不惊,甚至还赞同道:「在世人看来,她说的也不算错。」

永寿帝年少时风流好色,自从她进宫後,突然转了性,这几年来罢黜六宫只独宠她一人,甚至在重臣劝诫他重立皇后,雨露均沾时,一连杀了好几个言辞激进的臣子。

在外人看来,可不是她迷惑了他?

香椽急声道:「娘娘,旁人不知,我们这些近身服侍的还能不知?您分明是枉担了虚……」看初妍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她顿时噤声,不敢再说,只含泪劝道:「娘娘,您先避一避吧。奴婢已叫黄顺去内阁值房找首辅,只要首辅赶过来,您一定会没事的。」

夺嫡之争,宋炽大获全胜,赵一行被迫告老还乡,宋炽也因此成了大辉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权势滔天。

初妍没有动作,只偏了偏头看香椽,慢吞吞地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香椽一怔,不解地看向她。

初妍提点她,「按常理,有阿兄在,皇后娘娘不该动我。」

香椽的脸色变了,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娘娘还是首辅的亲妹妹,诚王继位,首辅是最大的功臣,以後要坐稳皇位更是离不开首辅的扶持,姬皇后这个时候下手,的确太反常了,难道……

她不敢相信地连连摇头,「不、不会的,首辅只有您一个妹妹。」她拒绝去想那个可怕的可能,焦急地催促道:「娘娘您快避一避吧,等首辅过来,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初妍看向她的身後,没有说话。

香椽循着她看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惨白。

宫门大开,执着皇后仪仗的宫人鱼贯而入,姬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着红罗裙,黄色大袖衫,外披织金云霞龙纹深青色霞帔,在随行嬷嬷的搀扶下,从凤辇上款款而下。

和宁宫中除了初妍,跪倒一片,内侍宣了懿旨,小宫娥木着脸,捧了白绫上前。

香椽脸色大变,跳起来,试图挡在初妍身前,初妍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让开,目光落到姬皇后清丽动人的眉眼上。

永寿帝不喜诚王,连带着姬皇后也没什麽机会参加宫宴,初妍与姬皇后此前并未碰过面,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姬皇后的容貌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管挺翘的鼻,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自己的容貌偏向明艳妩媚,姬皇后相比之下,便有些寡淡了。

姬皇后也在打量她,用一种极度复杂的,含着戒备与厌恶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梭巡过她每一处。

对方目光中的恶意实在太明显,令初妍的心里泛起了奇怪的感觉。

姬皇后要杀她,她原以为是要杀人灭口,掩盖遗诏的秘密,可现在看来,她似乎搞错了,她在哪里得罪过对方吗?

初妍心中疑惑,便直接问了出来,「姬氏……」

姬皇后的掌事嬷嬷常嬷嬷立刻斥道:「放肆,应该叫皇后娘娘!」

初妍眼皮都不抬一下,语声轻柔,语意却毫不客气,「本宫从前一直是这麽叫的,就算姬氏当了皇后,难道就不是本宫的侄儿媳妇了?」

「你……」常嬷嬷气得脸色紫涨却没法驳她的话,大辉朝以孝治天下,初妍再是获罪之人,长辈的身分也没法否认。

初妍压根儿不理会常嬷嬷,将刚刚的问题问完,「姬氏,你为什麽恨我?」她搜遍记忆,都想不出自己在什麽时候和对方有过交集,更遑论得罪对方了。

姬皇后的脸色也不大好看,闻言目光奇异地看向她,似愤怒,又似松了一口气,「你果然全都忘了。」

初妍蹙眉,她这话是什麽意思?

姬皇后并不多说,挥手示意宫人动手,「这个问题,太妃到地下再问吧。」

行刑太监拿起白绫,气势汹汹而来,香椽浑身发颤,顾不得逾矩,张开双臂拦在初妍身前,尖声叫道:「皇后娘娘,宋首辅马上就会赶来,您不能……」

姬皇后正眼也不看她,常嬷嬷在一旁得意笑道:「宋首辅不会来了。」

香椽一愣,失声道:「不会的,阁老只有娘娘一个妹妹,他……」

「香椽,」初妍温软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你退下吧,阿兄不会来了。」

香椽其实心里也明白吧?只是不敢承认。

这件事,哪怕不是阿兄授意的,也一定得到了他的默许,否则以阿兄如今的权势地位,姬氏怎麽敢轻举妄动?

香椽拚命摇头,泪如雨下,「不,不会的。」娘娘才十九岁,还这麽年轻,这几年来,她在宫中为首辅做了这麽多事,他怎麽忍心这麽对她?

初妍丢了一块帕子给她,嫌弃道:「你看你,哭什麽?人生在世,总有一死,不过是早一步或晚一步罢了。」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哭又何益?

从入宫的那一天起,她心里就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

早在阿兄对二叔那一房赶尽杀绝那一刻,她便已明白,纵然那人手拈佛珠,身染檀香,那颗心却是硬的、冷的,没有丝毫慈悲之念。

她犯过大错,触了他的逆鳞,他怎麽会在意她的死活?从前一再救她助她,不过是她还有用处罢了。

如今永寿帝已死,诚王称帝,她再无用处,他没有亲自动手已是慈悲,她又怎能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香椽哭得更厉害了,不甘地扑了上来,试图保护她,却被姬皇后带来的宫人硬生生拉开,眼睁睁看着白绫绕上她纤细秀美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原来,被勒死的滋味是这样的……初妍试图抬手,浑身的力气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窒息的感觉一点点消散。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而入,红袍玉带,眉目清隽,俊雅无双。

他到底还是来了……那是阿兄的身影,他有着清冷如谪仙的容颜,也有着天底下最狠的心肠。

「阿兄……」她嘴唇嚅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无力地闭上了眼。

再见,再也不见!

她欠他的,欠宋家的,都已还清,如果有来生,她一定不要再做他的妹妹!

意识的最後,她彷佛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沉香木的香气萦绕鼻端,姬皇后歉意的声音响起,缥缈如在天边。

「知寒,宁太妃畏罪自尽,本宫拦之不及……」

畏罪自尽?呵,这个姬氏,还真是敢做不敢当啊。

早春二月,寒意兀自料峭,陈旧的窗纸破了洞,寒风呼呼灌入,热腾腾的药放在案上,不一会儿就凉透了。

红蓼穿着薄薄的夹棉小袄从外面跑进来,冻得直跺脚。

屋子里没有生炭盆,冷得如冰窟窿般,靠墙的榻上不时有咳嗽声传出,一床旧被裹成一团,只在上方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如墨青丝蜿蜒散在竹枕旁,衬得竹枕上那张小小的脸儿越发惨白惨白的叫人揪心。

红蓼撇了撇嘴,从怀中拿出一面靶镜,朝躺在榻上的人不高兴地道:「姑娘,您要的靶镜婢子取来了。」

榻上人浓密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一对妩媚的桃花眼缓缓睁开,望入上方红蓼拿好的小巧靶镜,镜中出现了一张稚气未脱的憔悴脸庞,大概是由於病痛的折磨,脸色显得有些灰败,却依旧能看得出这张脸处处皆动人,轮廓柔美的鹅蛋脸上,远山为眉,桃花为目,翘鼻樱唇,假以时日,不知该是何等的绝世姿容。

初妍怔怔地看了镜中人半晌,脑中阵阵作痛。

怎麽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怎麽一睁眼就变成了这个病重的姑娘?

这个姑娘还有着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甚至连微微鬈曲的长发都如出一辙,只不过比她年纪小得多,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最不可思议的是—— 初妍的目光落到满脸不耐烦的红蓼面上,心中依旧如第一次看到对方时那般震惊,这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像极了一人,一个绝不可能在这的人。

红蓼对她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也不问她,自顾自地收起靶镜,端起药碗要喂她。

初妍别过脸,开口道:「凉了。」

她喉咙疼得厉害,声音嘶哑难听,红蓼一时没有听清,片刻後才反应过来,皱起了眉。

「都病成这样了,还这麽挑剔!」红蓼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汤勺固执地递向初妍。

好没规矩的丫头!初妍责备地扫了她一眼,属於上位者的气势自然流露。

红蓼手微微一抖,莫名生了怯意,不敢再说什麽,气呼呼地端着药碗摔帘子走了出去。

初妍望着晃动不休的门帘,手慢慢抚上喉口,被勒死时的巨大痛苦彷佛还萦绕在喉间,可却颈子上却没有半点伤痕。

难怪她总被宋炽说傻,她实在想不明白现在是怎麽回事,难道,人死後也会作梦?否则那个满脸不耐烦的小丫鬟,怎麽会长得与赐死她的姬皇后一模一样?

初妍躺在床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破旧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进来的除了红蓼还多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清秀妇人,妇人梳了一个油光水滑的纂儿,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笑容可掬。

这张脸初妍也熟悉—— 是姬皇后的管事嬷嬷常嬷嬷。

经过红蓼的冲击,初妍这会儿已经没有太过讶异,反倒有些期待接下来的发展,看是否能验证她的猜测。

常嬷嬷快步走到初妍身边,笑容谦恭,语带歉意地道:「红蓼不懂事,姑娘大人大量,莫要和她计较。」

红蓼不服地跺了跺脚,「娘!」

常嬷嬷瞪了她一眼,红蓼噘着嘴,不敢说话了。

初妍越发确定自己是在作梦,否则怎麽会把姬皇后和常嬷嬷安排成一对母女,还都成了自己的仆从?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初妍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什麽环境都适应得快,否则也没法扛得住永寿帝这样喜怒无常,暴虐嗜杀的疯子,成为他身边唯一的宠妃。

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後,初妍很快放松下来,不再纠结种种奇怪之处。

她目光掠过斑驳的墙壁,开裂的大梁,高低不平的泥地,她甚至还有心情嫌弃地皱了皱眉,想着这个梦有趣是有趣,要是环境更好些就好了,她还从没住过这麽糟糕的屋子呢。

常嬷嬷满脸慈爱地看向初妍,「药热好了,老奴服侍姑娘用药。」

说着,常嬷嬷舀了一勺递向她唇边,但她摇了摇头。

若是还活着,为了治病,药再难喝她也会强迫自己咽下,可这会儿反正是梦,药那麽苦,还是她讨厌的人喂的,为什麽要委屈自己受这个罪?

常嬷嬷耐心哄她道:「姑娘休怕苦,老奴帮你备了饴糖,吃完药含一……」

初妍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等她咳完,常嬷嬷正要再劝,她忽然开口道:「叫红蓼尝一口。」

常嬷嬷愣住,红蓼也愣住,一下子叫了起来,「凭什麽!」

初妍不理她,看向常嬷嬷,「嬷嬷,咱们家这麽没规矩的吗?」也就是在梦里才会如此,要是在宋家,一个小小的丫鬟哪敢对着主人大呼小叫?

常嬷嬷的笑容有些僵硬,回头瞪了红蓼一眼,语气严厉起来,「姑娘的吩咐你敢不听?」

红蓼不敢不听常嬷嬷的话,眼眶含泪,委委屈屈地喝了一口药,苦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看向初妍的目光几欲喷火。

常嬷嬷重新将药碗端到初妍面前,但初妍撇开头,常嬷嬷笑容敛去,冷声道:「姑娘休要任性。」

她强行将药碗塞到初妍嘴边,竟是硬灌的架势。

已经很久没有下人敢在她面前这麽放肆了。这母女还真是一个德性。

初妍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刚刚回到宋家,什麽都不懂,被那些刁奴欺压的日子,若不是阿兄在百忙之中发现不对,为她出头,教她怎麽御下,她差一点就崩溃了。

很多事,当时觉得困於茧中、无力挣脱,其实欠缺的只是走出那一步的勇气罢了。

初妍手一推,药碗打翻,一碗药全泼了出去,淋了常嬷嬷和站在一边的红蓼一身。

红蓼尖叫着跳了起来,常嬷嬷的脸色也难看至极。

「姑娘,你这是做什麽?我们盘缠不多了,好不容易抓了几服药,你竟然还洒了,你怎麽能这麽任性!」说到後来,常嬷嬷语气已极为严厉。

初妍气定神闲,说话是惯常的不急不缓,「我不喝别人喝过的药。」

红蓼差点气炸,「不是你让我喝的吗?」

初妍目光扫过她,秀眉微蹙,目中满满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我让你直接用我的碗了吗?」不管是试药还是试菜,都该另拿碗勺,舀出来试,哪有直接用主人的用具的?果然梦是不合常情的,谁家的下人会这麽不知分寸?

红蓼简直要气疯,换了平时,她早就摔碗而去了,可这会儿看到初妍的神情不知怎的,先前莫名生起的畏惧忽然又冒了出来,叫她一时话全堵在了喉口,只气得脸色紫涨。

常嬷嬷给她使了个眼色,脸色缓和下来,「姑娘教训的是。全是老奴和红蓼的不是,姑娘莫恼,老奴这就重新去煎药。」

说完,她便拉着红蓼出了屋子。

「娘,您看看她……」

外面隐隐传来红蓼的哭诉声,然後是常嬷嬷的安抚声。

「也就忍这一时了……」

初妍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出声,外面的声音顿时消失,她也懒得管她们。

虽然是梦,可这梦中的一切都格外真实,她这会儿就如当真得了风寒般浑身发冷,晕晕沉沉的。身上的被子又硬又薄,毫不温暖,她翻了个身,将自己蜷成一团,忽然觉得被什麽硌到了,摸索片刻後,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用帕子包着的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玦。

初妍微讶,这块玉玦通体洁白晶莹,宛若羊脂,一看就非凡品,和周围简陋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玉玦背面刻了字,是篆体的「悠然」两字。

她素来爱美玉,她的和宁宫中到处都是精美的玉件,这块玉玦虽算不上极品,但也算罕见了,便是那「悠然」两字也极合她的心意。

她把玩了一会儿,到底精神不济,蜷缩着睡了过去。

第二章 又见还没变坏的阿兄

一梦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初妍隐隐约约听到常嬷嬷的声音响起—— 

「姑娘醒醒,姑娘……」

初妍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彷佛灌了铅般,怎麽都抬不起,索性随她去了。

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红蓼的声音响起,「烫得厉害,应该烧糊涂了。」

常嬷嬷道:「可惜了那碗药,要是喝下去了就万无一失了。」

初妍心中微动,先前那碗药有问题吗?

红蓼不满道:「娘您也真是的,怕她做什麽?这荒郊野岭的,她一个人又病着,还怕她翻天不成?」

常嬷嬷道:「你懂什麽,我这麽做自然有我的道理。还不快找东西?」

翻箱倒柜的声音响起,片刻後,红蓼欣喜的声音传来,「找到了!路引和身契都在。」

常嬷嬷的声音也欢喜起来,「太好了!」

红蓼道:「您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常嬷嬷道:「别忘了还有玉玦。」

红蓼笑道:「忘不了,我把它放在她枕头下了,一摸就能摸……」她的声音消失了,窸窸窣窣半晌,她惊慌道:「哪里去了?」

初妍感觉到枕头被翻动,动了动眼皮,还是醒不过来。

常嬷嬷紧张的声音响起,「别把她吵醒了。」

红蓼的动作轻了下来。

常嬷嬷不耐烦起来,「你是不是记错了?没时间啦,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红蓼不甘心,「我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会不会掉在被窝里了?」

常嬷嬷道:「算了算了,时间不早了,有路引和身契,玉玦也不是顶要紧的。快走吧。」

两人的脚步声向外而去,很快屋中恢复了寂静。

初妍再次醒来是被热醒的,浑身上下如置身火炉,热得彷佛血液都已被烤乾,偏偏一丝汗都发不出。

她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香椽」,没人答应,记忆这才回笼。

对了,她已经死了,被一条白绫活活勒死,还作了个奇怪又有趣的梦……

初妍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发现自己依旧在那间破旧的漏风小屋中,盖着又冷又硬的被子。

先前的梦难道还没结束?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可疑的咕噜声,听不到红蓼和常嬷嬷的动静,她迟疑片刻,手按到了肚腹上,後知後觉地意识到自己饿了。

一般来说,梦是现实的反应,梦中饿了,多半是因为现实中饿了,可她已经死了,还会感到饥饿吗?

初妍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精神多想,决定还是循着本能先填饱肚子再说,饿的滋味实在难受。

她慢慢坐起,又是一阵急咳,只觉浑身疼痛,软绵绵的使不出力,头刚一动便是天旋地转。

病得这麽厉害……初妍歇了会儿,找到放在床脚的衣物,一件银白色暗花缎小袄,配青色素缎马面裙,衣料质地倒是不错,就是衣裙颜色,怎麽像在守孝?

初妍又想起先前看到的价值不菲的玉玦,心中直摇头。

到底是梦,处处都显得不合常理,能穿这样质地的衣服,用这样的佩饰,还有嬷嬷丫鬟服侍,家中应该颇为富贵,结果住的地方破成这样!

最奇怪的是身边还没有任何长辈家人,只有两个歪了心思的奴仆。

她慢慢穿上衣裙,掀被下地,一物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她看过去,正是她刚刚还想到的玉玦。

红蓼和常嬷嬷找的就是这个吧……初妍想起先前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的动静,那两个刁奴应该是偷了路引和身契,抛下她逃走了,既然是她们想要的东西,说不定有什麽用。

她看了玉玦一眼,毫不犹豫揣到了怀中,又见榻下放着一双绣鞋,青缎鞋面,鞋头镶一块白虎皮,十分别致。

这鞋她有印象,当年阿兄带她回宋家时,她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双鞋,祖母多看了两眼,夸了一句别致,惹得二房的堂妹宋姮很不高兴。

她那时刚到宋家,正当战战兢兢之际,害怕和宋姮交恶,就将鞋收了起来,再也不穿,却不明白,一味的忍让除了让对方气焰越发嚣张,对改善自己的处境没有任何好处。

这些年风风雨雨,她早把这些小事抛到脑後了,没想到梦境中她竟然又看到了这双鞋……这就有意思了,梦到的鞋是自己穿过的,衣裙佩饰却是她在现实中从未见过的。

初妍慢慢穿好鞋,扶着榻旁的小几站了起来,只觉脚底如踩了棉花般,走到门口短短几步,彷佛比跋涉千山万水更要艰难。

掀开门帘,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又冷又饿,裹紧了外袍,被风呛了下,又不住咳嗽起来。

她在宋家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入宫後又受到永寿帝独宠,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天已全黑,星月黯淡,借着稀薄的月光,初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她待的是一间三间的破旧小屋,位於山林深处,一条溪流绕屋而过,四周空荡荡的,不见第二户人家。

厨房中灶火已熄,灶头上空荡荡的,没有一星半点食物。墙根下半埋着一口水缸,里面同样空空如也,不见一滴水。

那母女俩心真狠,跑就跑了,居然一点吃的都没留,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她又病着没法走远,她们是存心饿死她渴死她吧?

初妍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只觉嗓子乾得几乎要冒烟,身上也烫得厉害,想到刚刚看到的那条溪流,不禁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夜深林静,山溪潺潺,四周黑洞洞的不见一个人,她撑着一口气走到溪边,从怀中掏了掏,没有找到帕子,弯下腰试图用手掬起一捧水。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在高烧和饥饿的双重侵袭之下,她的腿脚本就无力,再做出这样前倾的动作,顿时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栽入了溪流中。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冰冷的水漫过身体,压住了滚烫的体温,初妍糊成一团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好在溪水并不深,只到她肩膀下,她边咳边哆哆嗦嗦地要往岸上爬,无奈棉衣浸了水沉重无比,她手足酸软,根本使不上力。

几次失败後,她索性不再费这个力气,趴在岸边的石头上,权当在溪水中泡澡,反正梦醒她就会自动脱困了。

就不知这个梦到底什麽时候会醒?梦醒的时候她会不会发现自己在地府?地府又是什麽样的,和传说中一样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吗?

思绪漫无边际,她的眼皮不知不觉越来越重,四周的一切渐渐从感官中模糊,直到凌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惊动宿鸟无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 

「若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

这声音—— 初妍一个激灵,硬生生地清醒了几分。

粗嗄的声音绝望地怒吼道:「宋大人,你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劝你一句,凡事留一线,莫要赶尽杀绝!」

先前说话的人不为所动,倒数道:「三、二……」

马蹄声再响,显然那人又开始逃跑。

「一,放箭!」

利箭破空之声不绝於耳,马儿一声惊嘶,骤失前蹄,将鞍上骑士掀了下来,还未落地,就被铺天盖地的利箭射成了刺蝟。

凄厉的惨叫声中,沉重的屍体重重落地,鲜血顺着草丛蜿蜒流过,一片猩红。

作个梦而已,要不要这样血淋淋的?初妍吓呆了,连眼睛都忘了闭,趴在那里,一动都动不了……

四周安静下来,片刻後有人小跑过来,在中箭骑士的鼻下探了探道:「已经断气了。」

先前的声音毫无波澜,淡淡吩咐,「搜身。」

那人正要应下,无意间一扭头,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口,半晌瞪着眼、抖着手指向初妍,抖抖索索嚷道:「妖、妖精……」

这一声倒把初妍从恐惧中解脱出来,心下暗恼,胡说八道什麽,你才是妖精!

草木的沙沙声响起,越来越近,她的视线中忽然多了一片绯色官袍衣角,一双皂靴,熟悉得刺眼。

初妍心头一紧,慢慢抬起头来。

月光淡淡,为来人身上的绯色紵丝团花盘领袍镀上一层柔和的银光,他的容颜隐在暗影中,无法看清,只能看到一只乾净漂亮,修长如玉的手垂在身侧,手腕上一圈圈盘绕着一串暗色的、看着已有些年头的沉香木佛珠,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

她混沌的大脑嗡的一下,呼吸不自觉屏住,无数情绪纷涌而至,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佛珠,迟疑开口道:「阿兄?」

晚风吹过,模糊了她近乎呢喃的声音,然而那人的目光动了动,落到她狼狈的身形上。无形的气势压迫而至,气氛彷佛凝固,她的身子反射性地紧绷起来。

他听到了她唤他的声音!

也是,这人自幼修习功夫,耳朵原本就比狗还灵,听不到才奇怪。

初妍的心神绷紧到极处,反而放松下来,她死都死了,还有什麽好怕的?

男人弯下腰来,面容浸入月光中,原本模糊的容颜一点点清晰起来,君子皎皎,世间无双,如水墨染就的黑眸含着淡淡的探究,看向浸在水中的她,声音亦清润如清泉潺潺,「小姑娘,你认得我?」

他不认得她?他怎麽会不认得她!

初妍愕然,睁大眼睛,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月光勾勒出的是一张清雅绝俗的面容,眉如墨画,眼若星辰,肤若白玉,发似乌檀,浅色的唇边含着淡淡笑意。大红的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庸俗,反而因那点绚烂,多了丝烟火气,愈衬得他如青松劲竹,佼佼不群。

是宋炽,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冷酷绝情,权倾天下的宋首辅,而是她十四岁初遇的,正当年轻,清冷矜贵,令她怀念的阿兄。

那时他还是人人艳羡、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年少成名,文武双全,风光无限。

初妍至今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震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世上怎麽会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容颜清隽,气质出尘,形状漂亮的黑眸耀若星辰,微微而笑时,真如仙人降世,慈悲而脱俗。

她曾以为他是天上之月,清辉朗朗,高华若仙,用尽全力,只为抓住他给她的那一点虚幻的暖意。

後来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他可以是慈悲的仙人,也可以是可怕的魔鬼。

在被命运打落到无边的黑暗中後,他心中的恶鬼彻底被放出,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一步步,踩着无数人的血泪和屍骨,东山再起,权倾天下。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会变得多麽可怕。

她垂下眼,又是一阵咳嗽,心绪却慢慢平静下来。

在後宫那些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里,她偶尔会怀念初遇时的他,那时的他虽然冷情,对她却极好极好,她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她更勇敢些,站出来阻止了悲剧的发生,一切会不会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重来。

宋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打量了她几眼,落到她带着冷意的桃花目上,微微一怔,眼底光芒一闪而过。

他很快回过神来,看出她的窘境,向她伸出一只手,「先上来再说吧。」

初妍的手慢慢伸出,落入他掌心。

宋炽正要握紧,她冰冷的指尖忽然滑过他的掌心,抓住了他腕上的佛珠,用力一扯。

啪啦啦,珠线被扯断,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从断口纷坠而下,地面、溪中,到处皆是,四周传来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初妍目光扫过,看到了不少熟面孔,他的亲卫和侍从都在,人人一脸震惊。

她仰起头,对宋炽挑衅地一笑,苍白的面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桃花眼中倒映着月光。笑容未散,大颗大颗的泪珠蓦地滚落。

这泪,在她知道自己必死之时没有流、在白绫绕颈之时没有流、在他匆匆赶来见她最後一面时没有流,却在面对曾经填满她整个年少时光的他时、在她泄愤地扯断他最重要的佛珠时潸然而下。

她终究做不到心无怨念,宽容大度。

她唯一的哥哥,对她弃若敝屣,她不想恨他却也做不到原谅他。

活着时,她不敢也不忍心反抗,任他摆布,可如今她都死了,也以命还清了欠他的债,她还有什麽可害怕的?

宋炽的目光从兀自在地面跳动的佛珠上收回,面上无悲无喜,不露情绪,白皙乾净的手微微向里拢了拢,又展开,依旧静静地伸向她。

她趴回石上,额头枕在手背上,拒绝接受他的好意。

「我不用你救。」她竭力平静道,可终究因情绪过於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纤弱的身子抖得厉害,漾起水波阵阵。

漂亮又病弱的小姑娘,总是令人不忍苛责,连先前说她是「妖精」的汉子也忍不住露出担忧不忍之色。

宋炽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鸦羽般的眼睫微垂,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叫我一声『阿兄』,我怎能不救?」

话音方落,他长臂轻舒,伸手抓住她的衣领,哗啦一声,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拎出。

初妍还没来得及反对已到了岸上,滴滴答答的水洒落一地,寒风吹过,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宋炽也不嫌弃她身上湿淋淋的,见她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她一裹,伸手扶了她一把。

月光被他清瘦挺拔的身影遮挡住,他掌心的温度隔着斗篷传来,熟悉的淡淡檀香味萦绕鼻端—— 那是她曾经最为眷恋,後来却只余恐惧与心冷的味道。

初妍抗拒地试图抽离手臂,发现抽不开後开始推他,然而她病得厉害,根本没有力气,说是推他,除了在他衣襟留下几点湿痕,力道连挠痒痒都不如。

宋炽由着她折腾,低头看她,神情不解地问:「小姑娘,我得罪过你?」

初妍不回答他,低呼道:「放开我!」

月光下,她小脸通红,眼角潮湿,声音因病弱嘶哑,尾音颤抖,倒像是在软声哀求,分外勾人,真真是个尤物!

宋炽目光微动,他带来的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他没有再追问,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得厉害,难怪站不稳。」

将她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他隔着斗篷攥住她手臂,拖着她往不远处的小屋而去,随口吩咐道:「这里李虎带人善後。」

身後有人恭敬应下。

初妍被他扯得跌跌撞撞的,脚上不知何时丢了一只绣鞋,一脚深一脚浅的,差点跌倒,宋炽看在眼中,脚步微顿,抱歉道了句「失礼了」,轻轻巧巧地抱起了她。

初妍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推他。

宋炽扫了她一眼,黑眸清冷,「别闹,你病了,需要去看大夫。」

初妍怔怔地看向他,心生恍惚,自从母亲出事,她就没有看到他这样清冷中藏着善意的模样……是呀,现在是在梦里,他还没有变成後来面目全非的模样。

是在梦里啊……她僵硬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望着他,泪水渐渐又蓄满眼眶。

如果这个梦永不醒来该多好,他们可以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

「阿兄,」她轻唤,声音低若蚊吟,「永远不要变好不好?」

宋炽正腾出一只手掀开门帘,没听清,不禁问:「你说什麽?」

她闭上眼,昏昏沉沉间,泪珠从眼角滴落,唇边却渐渐漾出一丝自嘲的笑来。

第三章 原来是重生

初妍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彷佛一直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抱着她在移动。

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无人的屋子中。

屋子收拾得异常乾净,粉墙砖地,半旧的黑漆家俱,空白的一面墙上挂着两个清漆葫芦,朝南一排大窗紧紧关闭,窗下摆着一张条案,案上一个土定瓶,里面供着数枝腊梅。

屋角放了一个炭盆,里面的炭火显然不是什麽好炭,烟火气、药味、腊梅的清香混在一起,分外熏人。

初妍坐起身,被呛得又咳嗽起来,接着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乾净的中衣,布料并不好,空落落的有些大,浑身的酸痛无力感倒消失了,显然高烧已退。

不是山林中的小破屋了,也不见了那个人,那个她曾经钦佩、依恋、视若天神,最後却唯剩恐惧的男子。

所以,是梦境切换了,还是她到了地府?若还在梦中,这个梦未免也太长了吧。

初妍心中生起疑惑,游目四顾,越看越觉得这个屋子眼熟,这里似乎是—— 保定城最大的医馆同安堂?

十四岁那年,她来过这个地方,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宋炽,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宋家的女儿。

她虽然是宋炽唯一的妹妹,却不是在宋家长大的,听说她是三岁时由於下人的疏忽在一次庙会上被拍花子拍走,流落在外。

家里人一直没有放弃找她,宋炽带着随从来保定办案,路过一家猎户时,前去讨水喝的随从平安无意中见到她,觉得她容貌生得实在好,一对桃花眼像极了宋炽的母亲,不像是相貌平平的猎户夫妇能养出的孩子,好奇多问了几句。

一问就问出事来,原来她不是猎户夫妇的亲女,而是他们从牙婆手中买下,打算给儿子做童养媳的。

平安留了心,花了点银子撬开了猎户夫妇的嘴,知道她来历不明,唯一的线索就是她左臂有一个云状的伤疤—— 宋炽唯一的妹妹宋姝小时候摔过一跤,臂上恰好有这样一个伤疤。

宋炽就这样找回了她,那时她高烧不退,神智不清,没来得及和养父养母告别,就被他带去保定城中寻医诊治。

不知是不是因为烧得太厉害,醒来後,她忘记了过去所有的事,忘记了猎户家的一切,宋炽安慰她说这是天意,她是宋家的女儿,千娇万宠,本就不该和这些人有交集,这一忘正好让她和过去的人生彻底做个了断。

然而,如果可以选择,谁会愿意做个没有过去的人?何况做了宋家的女儿,固然千娇万宠,可要承担的责任却也更多。

有时候她真的不知,被宋炽找回究竟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她的回忆。

厚重的夹棉布帘忽然被掀开,一阵寒风跟着扑入,初妍被呛得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皱眉看向门口。

一个圆圆脸,穿金戴银的锦衣少女在婆子的搀扶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一进屋,就掩住鼻嫌弃道:「好大的烟味。」

扶着她的婆子一脸怜惜地道:「这种地方能有什麽好炭,小姐受委屈了。」

锦衣少女道:「把事情办完我们赶快走。」目光这才落到初妍身上,顿时一愣。

阳光被窗纸滤成了柔和的光线,床上少女斜斜倚着,腮凝新荔,眼若含波,娇艳如枝头初绽的桃花。

她的中衣明显太大了,挂在身上空荡荡的,难掩她骨架纤细,体态风流;一头微鬈的秀发没有束起,流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吹弹可破的小脸白生生的我见犹怜,说不尽的娇慵妩媚。

锦衣少女倒抽一口气,眼中闪过妒恨,咬牙问道:「你就是宋大人带进城的女人?」

与此同时,初妍也想起了这位姑娘的身分,保定知府黄淙的爱女,黄二小姐。

她记得她对宋炽似乎颇有意思,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宋炽只有一张骗人的温和面孔,骨子里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任凭佳人百般殷勤都无动於衷,最後黄淙被宋炽查办,更令黄二小姐心碎神伤。

这一幕,在现实中也曾经发生过。

她被宋炽送到同安堂的事,保定城中大小官员很快知道,都在暗暗猜测她和宋炽的关系,黄二小姐不知她的身分,妒恨之下上门寻衅。

那时她面对气势汹汹的黄二小姐慌作一团,还是同安堂的东家殷娘子及时赶到,帮她把人挡了回去。

现在情景重现,她的心境却已大为不同,看着黄二小姐只觉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冲动莽撞,哪有一点值得人害怕的?

当年的她委实太过不中用,若不是宋炽後来对她的教导训练,以及在宫中的几年历练……她打住思绪,望向黄二小姐满脸嫉恨的模样,桃花眼儿微微眯起。

黄二小姐见她没答话,越发气愤,「我问你话,你没听到吗?」

初妍含笑望向黄二小姐,神情真挚,「这位姑娘,没人教过你,进人家屋子前,应该先请人通传吗?」

拜访之前下拜帖,拜访时请人通传,这是有些身分的人家间交往最起码的礼节,便是临时拜访,也断断没有这样直接闯进来的道理。

黄二小姐不是不知道这个礼,只是压根儿没有把初妍放在眼里,自然不会给她应有的尊重,这会儿被捉住错处,当着面指出她不知礼,一张脸都涨红了。

扶着她的婆子见状争辩道:「姑娘这话说的是,但也得有人帮你通传才行。」

黄二小姐被婆子提醒,气势一壮,挺了挺胸道:「没错,你连个丫鬟都没有,我找谁通传?」

初妍哦了一声,点点头,「原来偌大的同安堂,连一个可以通传的人都找不到。」

「你!」黄二小姐语塞,恼羞成怒,跺了跺脚。

初妍悠然欣赏着对方的气急败坏,却摆出一派矜持有礼的模样,「小姐进都进来了,你无礼,我总不能跟着失礼。」她微微抬了抬下巴,随口吩咐那婆子,「劳烦嬷嬷去外面叫个人,给你们家小姐沏壶茶。」

她的语气、态度实在太过理所当然,婆子一时被她气势所慑,愣愣地应了声,向外走去,黄二小姐见状,气急败坏地拉住婆子,掐了她一把。

婆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听从了「敌人」的话,一张老脸登时挂不住,和黄二小姐涨成了一个色,羞愧道:「小姐,老奴刚刚……」

真是邪了门了,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随口吩咐一句,怎麽竟有一种叫人不敢不听从的气势?

她当然不知道,初妍执掌永寿帝後宫多年,休说是她们主仆,便是王妃郡主,到初妍面前都要陪着三分笑,久而久之,上位者的气势自然养了出来。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黄二小姐和婆子接连被初妍轻飘飘的几句话乱了阵脚,再要鼓起气势已经难了。

黄二小姐气得要命,食指一伸,指向初妍,口不择言道:「你这个狐媚子,巧舌如簧,就是凭这本事迷惑了宋大人吧?」

初妍托腮,面露疑惑,「我迷惑我阿兄做什麽?」

什麽?阿兄?黄二小姐指向初妍的手顿时指着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僵在那里。

婆子拉了拉她,她猛地回神,讪讪收回手指,掩饰地理了理鬓发,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来道:「姑娘是宋大人的妹妹?」

初妍笑而不语。

黄二小姐见她从容自若,原本只有三分信,变作九分,再开口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讨好,「原来是宋小姐,都怪他们没说清楚。我就是听说你病了,想来看看你,我……」

初妍含笑看着她,还是没说话。

黄二小姐越发尴尬,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什麽,乾脆从头上拔下一支赤金累丝镶祖母绿飞鸾步摇,她肉疼地看了一眼步摇,在初妍床头放下,「我来得匆忙,没带什麽。初次见面,这个给宋小姐赏玩。」

初妍扫了一眼步摇,她在宫中什麽好东西没见惯,这样一支步摇哪里放在眼中。

黄二小姐见她无动於衷,越发深信她出身不凡,赔笑道:「宋小姐休要嫌轻慢。」

同安堂的东家殷娘子听到消息,匆匆赶来,一进门就听到黄二小姐这句话,不由得目瞪口呆,不是说黄二小姐一副寻衅生事的架势吗,怎麽成了这样?

黄二小姐匆匆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狼狈退场。

殷娘子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前因後果,又是佩服又是担心地说:「姑娘的胆子可真大,连宋大人的妹妹都敢冒充。」

初妍一愣,不对啊,她记得当初黄二小姐来挑衅,她害怕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殷娘子赶来就是用自己是宋炽的妹妹这一点吓走了黄二小姐,怎麽现在她说自己是冒充的?

正疑惑时,初妍又听殷娘子问道:「妾身是同安堂的东家殷氏,不知姑娘怎麽称呼,是何处人氏?」

殷娘子真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初妍皱起眉来,这是什麽情况?

殷娘子见小姑娘皱着好看的眉头,一脸呆呆的模样,心生怜惜,「姑娘还是想不起来吗?想不起来就不用勉强自己了。曼陀罗的药性霸道,你身上余毒未清,难免受到影响。」

初妍眨了眨眼,越发糊涂,她在说什麽?感觉透露了好多自己本来不知道的事。

殷娘子解释道:「原来姑娘还不知道。有人在姑娘先前吃的药中发现了曼陀罗的根,还在更早之前的药渣中发现了曼陀罗的茎叶。」

初妍虚心求教,「曼陀罗是什麽?」

殷娘子道:「曼陀罗是一种奇花,根茎花叶都有剧毒。不小心误服的话,重则夺人性命;轻则会使人呼吸不畅,四肢痉挛,出现迷幻,记忆混乱现象。」

初妍愣住了,想起了那碗被她阴差阳错打翻的药,以及常嬷嬷和红蓼奇怪的话语,只觉浑身发冷,那两人好狠的手段!

殷娘子见她呆愣愣的,越发怜惜,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排金灿灿的针来。

初妍头皮一炸,顿时变了脸色,她不待殷娘子开口,立刻拒绝道:「我不要扎针!」

殷娘子柔声劝道:「姑娘中了曼陀罗的毒,不用针余毒清理不乾净。别怕,不疼的。」

殷娘子家传的针灸之术乃是一绝,现实中她病好得那麽快,殷娘子每日的针灸功不可没,但针扎下去是不怎麽疼,却酸得要命,那滋味比疼可难捱得多,初妍依然一脸拒绝。

殷娘子对付不听话的病人自有办法,对着外面吩咐道:「香椽,过来按住她。」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

有人掀帘而入,阳光随着洞开的门照入屋内,将来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灿烂中,记忆中的情景与眼前重叠,初妍一颗心剧跳,抬眼看了过去。

进来的女孩儿十三四岁模样,穿着半旧的花布小袄,圆脸大眼,笑容甜美,紮着红头绳的羊角辫垂在肩头,随着她走动的动作一跳一跳的,活泼俏皮。

香椽?十三岁时的香椽!初妍惊喜,又觉得本该如此。

香椽自小卖给同安堂,在同安堂长大,宋炽当年找回她後,公务在身,无暇管她,将她丢在了同安堂,殷娘子就安排了香椽照顾她。

香椽力气大,当初殷娘子为她施针,也是让香椽打下手,和眼前的情景几乎一样。

等到宋炽案子办完,动身回京时,她因为没了从前的记忆,又对宋家全然陌生,心中忐忑,宋炽看在眼里,知她和香椽投缘,又考虑到香椽自幼在同安堂长大,略通医理,索性将香椽买下来服侍她。

这之後一路风雨,从宋家一直到後宫,香椽一直陪伴着她,不离不弃。

初妍想着,眼眶微热,也不知她死後,香椽会落个什麽样的下场?

她早知自己下场,身边其他人都做了安排,可香椽和旁人不同,她是自己最亲密的夥伴、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同舟而行,休戚相关,自己出了事,她必不能全身而退。

虽然自己在永寿帝死後,特意给宋炽留了一封信,希望宋炽能看在两人最後一点情分上,庇护香椽,却没把握他一定会愿意帮她。

香椽一进来就看到了初妍,目光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初妍迎上她的目光,不由得又是新奇又是好笑,见惯了香椽作为和宁宫掌事女官,平时代自己出面处理宫中各项事务,精明强干的模样,这样傻呆呆的样子,她委实不怎麽适应。

初妍笑问道:「你怎麽了?」

她隐约记得,当初她刚醒时香椽也是这样直愣愣地看着她,她觉得羞怯,愣是没敢和对方搭话。

香椽被她亲近的态度鼓舞,目光闪闪地看着她,大着胆子道:「姑娘,您好漂亮。」

她长这麽大,从没见过这麽优雅漂亮的人儿,眼前的小姑娘明明年纪还小,穿着还不合身,偏偏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说不出的矜贵,更休提那姿容,冰雪为肌花为骨,比那画中走下来的美人还要动人百倍。

那对妩媚多情的桃花眼抬起,笑意盈盈地看过来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酥了。

这一定是仙女吧?一定是仙女!

初妍一愣,一下子笑了出来。差点忘了,香椽这丫头生平最好美人,当初她肯跟自己走,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只不过後来深宫险恶,她和自己都学会了掩饰,不敢再轻易让人看出自己的喜好。

香椽也跟着她笑,殷娘子无奈地看了香椽一眼,「傻笑什麽,还不快服侍姑娘宽衣?」

香椽欸了一声,回过神来,目光闪闪地看向初妍,「姑娘,我服侍您宽衣。」

她跪坐在床榻旁,伸手要为初妍解衣,初妍从故人重逢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坚决拒绝,「我不要施针。」

香椽柔声哄她道:「姑娘莫怕,您乖乖治病,奴婢给您做花糕吃好不好?」

花糕是香椽最擅长做的点心,从前每当她不高兴,香椽总是会哄她,帮她做花糕……初妍想到往事,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香椽见她不抗拒了,动作俐落地帮她宽了衣,露出一身欺霜赛雪的娇嫩肌肤,接着香椽移了一盏灯火进来,初妍浑身僵硬地趴在床上,听着旁边的细微动静,闭上了眼。

香椽见她长睫不住颤动,知道她害怕,笑着转移她的心思,「姑娘,您放松些。要不,奴婢跟您聊聊天吧?」

聊天,聊什麽?

对上初妍看过来的目光,香椽道:「奴婢就跟姑娘说说保定城最近发生的大事吧?」

初妍嗯了声,便听香椽道,保定府最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军粮舞弊案。

永寿六年入冬以来,鞑靼人几次偷袭,大同府一带紧急备战,朝廷下令,就近调集粮草以供军备。

本来一切顺利,偏偏保定府送去的粮草出了大事,打开一看,全是霉米烂草,不堪使用,永寿帝震怒,新年一过,便指派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宋炽前来调查。

这件事初妍印象深刻,案子查到後来,保定府官场几乎被一锅端,甚至牵连到了北直隶布政使司和户部,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案,宋炽也因这件案子声名大噪,简在帝心,却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为後来遭遇重挫埋下祸根。

香椽语气崇拜地道:「宋大人当真了不得,钱通判那个坏蛋畏罪潜逃,宋大人连夜亲自带人抓捕,钱大人拒捕,被当场射杀。如今保定的几位官老爷都害怕极了,想请宋大人吃饭说情,宋大人却根本不给面子。」

背後,殷娘子一针缓缓扎下,初妍微感酸麻,嘶了声,只在心中为保定官场的倒楣鬼默哀,宋炽要是能用人情打动,也就不是宋炽了。

不管她和他最後闹得有多僵,对他有多失望,也不得不承认,在为国为民的大事上,他是从不含糊的。

香椽好奇地问道:「姑娘,您见过宋大人了,他是不是真像传言中那样,仙人一般好看?」

初妍问她,「你怎麽知道我见过宋大人?」

香椽道:「姑娘不记得了吗?您是宋大人救的。也是姑娘运气好,宋大人去抓钱大人的路上发现掉落在小溪中的姑娘。见姑娘孤身一人,高烧不退,好心让人送到我们这儿来医治。」

宋炽救了她?初妍呆住,难道之前的梦和现在是连贯的?宋炽从她掉落的溪水救了她。

她不是平安在猎户家发现的?所以他们不知道她是宋炽的妹妹。

初妍心中隐隐升起不安,先前烧得糊里糊涂的,经历的一切又全然陌生,她没有多想,这会儿清醒过来了,回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重新经历曾经经历的事,她渐渐察觉不对。

她一直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可如果真的是梦的话,她不该有冷热之感;金针扎下时,也不该有真实的酸痛之感。

何况,这个梦未免也太长,太连贯了些。

她偏头看去,忽然看到床头放着一张纸笺,上面龙飞凤舞写满了字。

香椽见她目光,笑着解释道:「这方子是为您治伤寒的。」

初妍看清了,上面写着柴胡半斤,黄芩三两,人参三两……这令她心头一颤。

梦境再离奇也要基於现实,她不懂药理,在梦中是绝对编不出一张具体的药方的,还有之前她从未听说过的曼陀罗……

可如果不是梦,发生的一切又该怎麽解释?

很多事一旦起了疑心,便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疑点。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细节佐证了初妍的怀疑。

香椽和学徒小朱天天凑在一起说些小道消息,聊的都是她从来不知道的东家长,西家短,人名、地点、事件桩桩分明;前来求诊抓药的客人一个个面容清晰,不像她从前的梦,陌生人都是面目模糊,无法分辨……

最让她心惊的,是宋炽前来查办的军粮舞弊案的种种细节。

保定府通判钱霖被射杀後,又被抄了家,他的遗孀在一天後被发现投了河;钱粮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炽派去暗中盯梢的人及时发现,没有死成,结果没两天就失踪了;保定知府黄淙请了保定府大小官员作陪,宴请宋炽,请了几次,宋炽都爱理不理的,丁一同失踪後,宋炽忽然又答应了黄淙的宴请。

初妍听得心惊肉跳,这些细节她从前并不知道,怎麽可能会梦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一个离奇万分、却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答案—— 她没有死,而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十四岁初遇宋炽,命运转折的这一年。

然而这个过去似乎与她曾经的认知并不完全相同。

她抿了抿唇,缓缓卷起左臂的宽袖,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细腻如脂的上臂,无论她看多少次,上面都丝毫没有一点伤疤的影子。

她记忆中的宋炽是凭云状伤疤确认了她的身分,可现在伤疤没了,她也不是宋炽从猎户家救出的,是不是说明她不再是宋姝,而是另有身分?

为什麽会这样?难道老天听到了她临终前的祈求,决定满足她的要求,重来一次,她终於不必做宋炽的妹妹?

心愿得偿,初妍是高兴的,高兴这一世与宋炽之间再无扯不断的血缘亲情,不必再为了责任与愧疚为他去做那些事,落得不满二十就香消玉殒的下场。

可高兴之後,她的心中渐渐变得空荡,茫然不已。

她十四岁前的人生一片空白,十四岁後就一直是宋姝,如今她不是宋姝了,不再是宋家的女儿、宋炽的妹妹,她的归宿,她的父母家人又在哪里?

她,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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