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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დ资讯] 遇见猫《锦衣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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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6 13:4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遇见猫《锦衣之下》

{出版日期}2020/04/10

{内容简介}

蓝海E147-1 《锦衣之下》卷一
说到嫁人,袁今夏真的很想哀叹,
她小时候是打架王,现在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捉贼办案无所不能,
却因名气太盛乏人问津,身为大龄赔钱货,只能捉贼拿赏金努力存嫁妆,
而除了嫁人一事无法如愿外,其实她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谁知这次上头派下来的任务让她很憋屈,她得和锦衣卫经历陆绎去扬州查案,
明明他才是来协助她办案的人,使唤她当小厮却很顺口又顺手,
船都还没靠岸,就因另一官船上自己人内斗而惹风波,
她虽被当成人质挟持,幸好福大命大只受轻伤,在历经波折来到扬州後,
等着她的不是大鱼大肉的接风宴,而是他老大一句「先办案」,
她就得要帮他掘坟验屍,然後他又半夜不睡觉的挖她起床查凶案,
敢情她这黄花大闺女在他眼里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一人可当三人用?
现在说好假扮有钱公子钓女凶嫌,他却假戏真做一脸陶醉的让她看得颇刺眼,
只是,她不是他眼中没脸蛋没身材、连女凶嫌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的乾扁捕快吗?
怎麽当她中毒瘴,他却比她还紧张的将保命丹给她……

蓝海E147-2 《锦衣之下》卷二
袁今夏因押解案情关键人不幸遇劫身受重伤,
原以为会被陆绎扣上办事不力的罪名,没想到他大方送药外还给她加菜,
伤癒後她投桃报李的亲自下厨办了一桌素斋请他客,
意外引得他承诺会帮小时走失的她寻找真正的亲人,
当她不察中了贼人的软筋散,手脚使不上力气时,是他使计护着她全身而退,
他对她这麽好,她感动得情愫暗生,私心想要留在他身边,
然而还来不及将心事说出,娘却来信说已替她在京城定了亲,
而在扬州结交的乌安帮少帮主也嚷着说要娶她,
一次两朵桃花砸得她头晕眼花,她心里发慌不知该如何解决时,
他生着闷气的公器私用+以银子为饵,要她跟着他出公差到杭州去,
这下她才知道,她若要嫁人,只要对象不是他,他都会腹黑的挡掉……

蓝海E147-3 《锦衣之下》卷三(完)
为求尽早将下杭州办案的任务解决,跟陆绎回去将亲事办一办免得夜长梦多,
袁今夏瞒着他去查案,却遇上倭寇偷袭,差点把自己交代进去,
而这也加速他扫寇的行动,决定前往舟山军营一探,
再聚首後的两人只能说小别胜新婚,整天黏在一起,
不料,他对她的百般宠爱,在他得到属下的密报後却整个大转变,
日渐冷淡的和她保持距离,还说她办事不牢靠,
但当她被逃狱的倭寇设计,身受重伤的他依然拚死护她安全,
就她六扇门捕快的超强直觉──大人,其中有鬼……


正值春日,万树吐芽,景象繁华,人群熙熙攘攘,路两边满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店铺,面店里有蝴蝶面、水滑面、托掌面等等;糕饼店里有火烧、烙馍、银丝、油糕等等,较精致的还有象棋饼、骨牌糕、细皮薄脆、桃花烧卖等等。

今夏闻着各色食物混杂在一块儿的香味,脚步轻快地在人群中穿梭着。

路过糖食店时,她的脚步略滞,摸出身上所剩余钱数了数,犹豫一瞬,还是数出三枚铜板买了一小包琥珀糖揣入怀中。

绕过热闹的街市,拐进一条像是歪嘴葫芦的深巷,巷口如同葫芦口一样又窄又小,进去之後却豁然开朗,过了第一个葫芦肚,再行过一小截窄道便到了第二个葫芦肚。

今夏行至这个葫芦肚东侧的一扇斑驳木门前,推了推却推不动,便敲了门。

片刻之後,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一个新才留发、褐布圆领的少年朝她喜道:「姊,你回来了。」正是她的弟弟,袁益。

今夏伸手摸着他额前的短发,边朝内走边问道:「最近有没有人欺负你?」

不大的小院内,一方石磨沉甸甸地盘踞在西侧,还有墙边一整排的酱坛子,终日不散的豆腥味弥漫其间。

「没有,自从你上次收拾了卖猪肉家的三个小子,他们再也不敢撕我的书了。」袁益跟在她後头。

看着自己这个纤弱有余、刚勇不足的弟弟,今夏颇遗憾地叹了口气,想当年她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打遍全西凤街的孩子头,战绩累累,邻街常有来找麻烦的,一概被她灭得服服帖帖,虽说因为在外打架而没少挨爹娘的揍,但要当人上人总是要吃些苦中苦,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很。

只可惜人上人的辉煌时代与她的孩提时代一起终结,此後的日子就……

她惆怅地摇了摇头,然後问:「爹和娘卖豆腐还没回来?」

袁益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指着内屋,压低嗓门道:「爹卖豆腐去了,娘在里头睡着,昨晚她去了新丰桥头卖卤豆干,很晚才回来。」

今夏望着内屋的窗子,心中暗叹,从怀中摸出那包琥珀糖递给弟弟。

袁益打开来,看见是琥珀糖,埋怨道:「我都这麽大了,姊还把我当小孩子哄。」

「不想吃就算了。」她伸手欲抢,「我自己留着。」

袁益连忙躲开,迅速塞了一块入口,将剩下的包好揣入怀中。

「杨头儿说你去衙门找了我几次,什麽事?」今夏问他。

袁益朝内屋努努嘴,小声道:「娘让我去的,问你什麽时候回来。」

「家里又缺钱了?」

「收摊位费的董大肚这个月娶儿媳妇,娘说一定得送贺礼。」

她诧异道:「我记得他去年就娶过儿媳妇了,怎麽还娶?」

「他有四个儿子。」

「啧……」

今夏扶着额头呻吟了一声,忽又想到之前曹革塞给自己的那叠银票,越发无奈。

内屋传来床板的声响,像是有人翻了身,紧接着便听见声音传出来,「夏儿,你回来了?」

今夏迈步进屋,见袁陈氏正起身,「娘,我把您吵醒了吧。」

「没事,我本来就该起来了。」袁陈氏披上灰褐长袄,目光在今夏的身上打量了一番,「路上还好?没伤着吧?」

「没有,当然没有。」今夏笑道。

「人也抓着了?」

「抓着了……」她支吾着。

袁陈氏脸色一喜,立时朝她伸出手,「你先前说这犯人要紧,抓着了有嘉赏,正好,把赏下来的银子给我,我得赶紧上街买贺礼给董家。」

今夏讪讪道:「没……没领到银子,人刚抓回来就被带到北镇抚司去了。」

袁陈氏愣了片刻,随即道:「那北镇抚司也该给你银子啊,人可是你抓的。」

「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是没人有能耐找锦衣卫讨银子去。」今夏不敢正视她,低下头用脚轻轻铲着灰地上的小凹陷。

听了这话,袁陈氏又发了一会儿愣才皱眉道:「行了,你去洗洗换身衣裳吧,这身衣裳都快馊了。我早就说过,姑娘家当什麽捕快,又苦又累还不像个样子,你和你爹当初若是肯听我的,把你嫁给城东头做糕饼的孙家,至少两家之间还能彼此帮衬着点,别看前年孙家落魄了些,今年人家做桃花烧卖可卖得火红了,还在新丰桥买了铺面,你当初若嫁入他家,现在说不定就是当少奶奶的命,也不至於像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孙吉星的媳妇都已经怀上了,你说你……」

袁陈氏这番说辞是陈腔滥调,今夏早就听习惯了,随意应了几声便退了出来,朝袁益扮了个鬼脸,迳自去灶间烧水以备沐浴用。

袁益跟进灶间来帮着她舀水,一脸的神秘,「姊,还有件事,你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前日,娘把王媒婆请来了。」

闻言,今夏的眉毛轻轻一挑,警惕地盯住袁益。

「我蹲窗户底下听了一会儿,娘这回看上的是易先生家的老三。」

今夏受了惊吓一般地将眉毛挑得更高了,「易先生?就是你的夫子?」

袁益点点头。

易先生正是袁益的私塾老师,家中三子皆是读书人,是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

今夏怎麽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人家怎麽可能看上她?

第二章 初见陆绎帮破案

因为孩时战绩过丰,今夏的名头委实响亮了些,旧日里街坊邻里提起她来,常以夜叉、大虫称呼她,她乍听时甚不自在,後来偶然间看了一本闲书,书中说夜叉大虫是星宿下凡,世人皆惧,而後上了山当好汉,她颇为神往,对街坊邻里这般称呼便视为美称。

她当了捕快之後,因算是官家的人,这种「美称」在邻里口中便渐渐淡了,倒是家家户户都知道袁家有个生猛的闺女,更别提媒婆了。袁陈氏拘不住女儿,眼见她一日比一日大了却无人上门提亲,很是烦恼,她咬着牙根恨恨地想,待她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不愁他们不上门求着她。

为了攒嫁妆,袁陈氏日里卖豆腐、夜里卖豆干,十分艰苦;今夏为名声所累,身为一个颇具分量的赔钱货,在此事上没说话的分,只得夹着尾巴拚命抓贼,也是十分艰苦。

当下听说娘居然看上了易先生家的老三,她第一个反应便是疑惑着娘到底攒了多少嫁妆,居然能让易家动心,再转而一想,娘这个主意着实聪明,若是自己嫁入易家,袁益身为小舅子,接下来几年的私塾费用便可全省下来,还有夏日的冰敬和冬日的炭敬都可免掉,的确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些开销都省下来,那嫁妆也可回本了。

使劲敲了敲额头,今夏烦躁地看着炉灶里烧得劈哩啪啦的柴枝,又往里头塞了一把。



上灯时分,金水河缓缓流淌,倒映出两岸无数璀璨灯火。

河面上除了可听曲的画舫,还有划着船卖艺的,杂耍的汉子打着赤膊,若岸上有人抛银钱下来,马上笑容可掬地唱个喏後便爬到船上高耸的竹竿上,朝水中一跃而下,在半空中还会耍花招,或转身或翻筋斗,方才入水。

岸上酒楼高低比邻,街面桥头有小摊小担摆了一排。

今夏歪靠在桥栏的小石狮子旁,百无聊赖地守着卤豆干的小摊子,听着旁边酒楼上传来的丝竹之音以及人声喧哗,目光定定落在河面上。

她今夜原是来帮忙的,但是她娘大概是昨夜里受了风,加上心中杂事烦闷,脑袋一直隐隐作疼,今夏劝她回家歇息,而袁陈氏不放心她照看摊子,今夏只得起誓赌咒,百般保证会老老实实守着摊子绝不多事,袁陈氏又反覆叮嘱了好几遍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歇息。

「来两串豆干,加辣油。」有个带笑的声音道。

今夏回过神来,抬头见是杨岳,讶异道:「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刚送了两条腌鱼去你家,正好碰见你娘,顺便把你的出差补助给她了,她说你在这里守着摊子。」他也不见外,自己动手捞了一串豆干,淋上辣油,「我爹说明日一早让咱们跟他去兵部司务厅。」

「哦。」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司务厅又丢东西了?」

「鬼才知道。」杨岳循着她的目光往河面上望去,好奇问道:「看什麽呢?」

「看见那个跳水杂耍的没有?」今夏努努嘴。

随着她的话语声,赤膊汉子以一个漂亮的後空翻自高竿上跃下,抱膝连打了三个筋斗,「扑通」一声穿入水中。

正是春寒料峭时,河面虽未结冰,河水却是冷得刺骨,杨岳见了不禁缩了缩脖子,替那人打了个哆嗦。

「我才卖三串豆干,他都跳八回了。」今夏无比羡慕地望着爬上船的赤膊汉子,「他忙一晚就抵得上咱们一个月的月俸,你说咱们还当捕快干什麽?」

「你不嫌冷?」

「你会嫌银子冷吗?」

她低头看向一堆如小山一般的卤豆干,也不知何时才能卖完,不禁长叹气。

「又缺银子了?」杨岳很是了解她。

她还未回答,摊子前便来了人。

「要四串豆干,两串浇辣油、两串洒梅子粉,越酸越好,我娘子现下就想吃点酸的。」宠溺的语气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正是陪着老婆来逛夜市的孙家老大,孙吉星。

尽管很不愿意抬头,但冲着收钱的分上,今夏还是快手快脚地弄好豆干递过去,面无表情道:「四个铜板,谢谢。」

孙吉星付钱,他老婆接过卤豆干,眨眨眼看着她,「咦?今夏,怎麽是你在看摊子?你不用抓贼吗?」

「咳咳……这是特殊任务。」今夏压低声音凑过去,「近来官府正在部署一桩大行动,你们没事少在街上走动,尤其你怀了身孕,若是磕着碰着就更不好了。」

孙吉星一听便紧张起来,「当真?」

今夏示意他们看向旁边的杨岳,反问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两人杵在这里真是为了卖豆干?」

孙吉星连忙搀着娘子急急回家去,杨岳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朝今夏问道:「好端端的,吓他们做什麽?」

「他们这对恩爱夫妻在我娘面前转一圈,我娘回去就得埋怨我一车的不满,我还不能还嘴,真是能把人硬生生憋死。」

她烦恼地捏捏眉心,忽然听见左侧人群中起了一阵喧闹,正欲伸头张望,便见有一个头戴飘巾、身穿三镶道袍的男子跌过行人重重摔过来,不偏不倚正倒在她的摊子上,卤豆干立时洒了一地,各色酱汁四下飞溅。

「喂!你……」

见他手上拿着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显然是走街的算命先生,今夏伸手要去拉他,不料他反手挥来,袖底露出雪亮的长匕首,蓝芒冰冷,一望便知刀刃上抹了剧毒。

「小心!」杨岳见状大骇,抢上前去。

这一生变甚是突然,幸亏今夏反应机敏,及时侧身闪过,匕首斜斜削去她半幅衣袖。

杨岳虽然出手阻挡,却有人後发先至,只见一道青影掠过,凌空飞腿直接将算命先生踢得呕出鲜血,只能撑在地上勉强挣扎。

「说!密报藏在哪里?」

来者身穿竹青实地纱金补行衣,腰束白色锦带,甚是轩昂齐整,一脚踏在算命先生持匕首的手腕上,语气冰冷得像是透着丝丝寒气。

「不知道……」算命先生疼得冷汗直冒。

这位青衫者,今夏认得。

当今天下,位高权重者,除去高高在上却一心向道的世宗,独剩下二人,一个是严嵩,位居内阁首辅,在朝中结党营私,自不必说;另一人是陆炳,锦衣卫指挥使,他和世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哥儿们,还曾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中救出世宗,两人的关系就跟铁打的一样坚不可摧。严格说来,陆炳还算是个不错的官,虽说排除异己、大权独揽,但至少恪尽职守,也确实平反了诏狱中不少冤案,不过,满朝皆知他与严嵩交好。

今夏领略过那位锦衣卫指挥使的风采,陆炳其人剑眉星目、长须飘飘、器宇轩昂,目光流转之间不怒而威,很是慑人。

而她眼前的这位青衫者,正是陆炳的儿子,陆绎。陆炳是武状元出身,据说陆绎武功高强,不在其父之下,是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她看来,陆绎的相貌应该是肖似其母,威武不足而俊秀有余,唯独那双眸子酷似其父,神色波澜不惊,配上与年纪不太相称的沉稳,又多了几分清冷气质。

陆绎的脚微旋,加了点力道,她觉得似乎听见算命先生的手腕骨头在劈啪作响。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声音凄厉至极。

这人身携抹毒匕首,自然绝非善类,今夏知道锦衣卫向来手重,但眼见陆绎这般逼供,她还是有点看不下去,上前开口道:「不知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即便是要审讯也该……」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陆绎连眼皮都未抬,衣襟摆动,露出系在腰际的锦衣卫腰牌,冷冷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一见来者是锦衣卫,周遭围观的百姓就算再好奇也不敢继续看下去,悄然无声地迅速散开,原本还热热闹闹的新丰桥头很快变得冷冷清清。

其间又有四人赶到,清一色皆是万字巾、青蓝长身罩甲、革带与皂皮靴,正是锦衣卫的装束,四人至陆绎跟前恭敬施礼禀报道:「陆大人,曹革已死。」

今夏听见这个名字便已然明白,免不了暗自叹气,不过半日功夫,曹革果然受不了酷刑,被折腾死了。

当捕快这两年多,她的性子自是拘束了不少,也明白了许多人生格言,例如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等等,自己的人生规划自然是朝着「俊杰」这条光明大道奔去。她虽然看不惯锦衣卫这副高高在上的德行,可是六扇门也确实无权干涉他们的案子,原也想走,但目光落到一地的豆干渣,再想到娘的脸色,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在她的脑子里浮现。

她尽可能让声音带上哭腔,以求有楚楚可怜的效果,「官爷,你们办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摊子啊。」

没人应声,也许压根儿就没人听见。

陆绎不堪其烦地皱了一下眉头,指着算命先生道:「带回诏狱。」

算命先生自是知道诏狱的可怖,脸色顿时惨变,忽然猛力挣扎,竟不是为了逃走,而是直接扑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

那毒甚是霸道,只不过一眨眼,他居然口吐黑血,一命呜呼。

陆绎紧锁眉头,言简意赅地下令道:「搜身。」

四名锦衣卫将屍首细搜一番。今夏与杨岳冷眼旁观,看着他们解开屍首的发髻又扒掉贴身衣物,连鞋底都被划开,以防藏物。

「搜得还挺细。」杨岳瞧着,朝今夏耳语。

她对此不以为然,「这有什麽?熟能生巧而已,顶多也就是咱们衙门里仵作的水准,一帮子粗人。」

陆绎背对着他们俩,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微微侧头,眼角余光寒冷如冰,本欲说话的杨岳察觉到便收了声。

「陆大人,没有。」搜查完毕,一名锦衣卫向陆绎禀道。

「你猜他们在找什麽?」出於捕快的本能,杨岳很好奇,压低声音问今夏。

之前他说兵部司务厅丢了东西,而曹革正是兵部的,今夏已经隐隐猜到,只是不便说出,便道:「这还用说,肯定是关系国家大事的大案。」

陆绎再次侧头,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底寒光的意思很明显—— 闭嘴!

现下对今夏来说迫在眉睫的不是什麽军国大事,而是眼前这被砸烂的豆干摊,於是她再度开口,语气诚恳而朴实,「官爷,我这些豆干其实不贵,您给个二两银子也就够了。」

与此同时,其中一名锦衣卫满面担忧地对陆绎道:「两个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图,都督那边……」

今夏迫不得已提高了嗓门,「咳咳,几位官爷,你们至少应该赔点银子啊。」

这一次,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很难让人忽视,这下子,不仅仅陆绎,连一众锦衣卫也都看过来了。

「二两银子就够了。」她陪着笑,示意他们低头看向一地的卤豆干碎渣。

「你找死啊,还不赶紧滚?」一名高个子锦衣卫恶形恶状地朝她喝斥。

在银两的事上她向来毫不退让,「赔了银子我就走,不然我没法跟我娘交代。」

「你……」

他逼上前作势欲打,被陆绎一个厌烦的摆手制止。

「给她银子让他们滚。」大事当前,他不愿多生事端,更不想再看见无关的闲杂人等。

高个子不敢不听他的命令,只得取出钱袋,丢了二两银子给今夏。

她喜孜孜地收好银子,与杨岳准备离开,行出几步之後,她突然煞住,回头看向陆绎,心情甚好地提醒道:「我不知道诸位官爷在找什麽,不过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湿,我猜他刚刚应该去过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桥洞。」

陆绎盯了她一眼,然後单膝蹲下查看,果然发现屍首的左右衣袖都有擦过青苔的痕迹。

「那个地方有点高,所以他踮起脚,左手扶着墙,用右手去构。」她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左手的指甲缝里会留有青苔屑。」

陆绎执起屍首的左手仔细查看,果然在中指缝里发现几点青绿,若有所思。

今夏见他已经明白便转身离开,身上揣着二两银子,脚步比平常轻快许多。

「早就说他们是一帮粗人,就知道打打杀杀,上不得台面。」对於锦衣卫这套作风她很是不屑,边走边朝杨岳道:「他们若是能干些,咱们明早就不用去兵部司务厅了。」

「你又知道了?」

「人都死光了,东西也找着了,还有我们什麽事?」她想想又觉得有点惋惜,「既然曹革通敌,赏格也该高一些才对。」

半个时辰後,裹在油布内的蓟州布防图在一处桥墩凹处被找到。

算命先生真名为宋永文,实际上是隐藏在京城内的双面细作,专门收集情报然後高价卖出。曹革得罪上司,被调离京城,为报复所以偷出布防图卖给宋永文,而後携齐丘氏私逃。

案情告结,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深夜进宫,世宗余怒未消,下令罚兵部尚书、兵部左侍郎与兵部右侍郎各一年俸禄。





「人都死了才要我们去查,之前都干麽去了?」

衙门偏厅内,今夏斜歪在梨木圆後背交椅里,不满地看着一纸公文。

「人死了,可是银子没找着,十万两修河公款总得追回来。」杨岳接过她手中那纸公文,也有些忿然,「周显已不过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他没有胆子吞下十万两修河款,难不成以为人死了就能把事情全推到他身上吗?」

周显已,浙江吴兴人,嘉靖二十一年进士,嘉靖二十三年任户部给事中,嘉靖三十一年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领十万两修河公款,奉命修整扬州河堤,至扬州後却迟迟未兴工事,後被查明私吞修河公款,遂畏罪自杀。

今夏冷哼,「有什麽可查的?严世蕃是工部左侍郎,但凡工程款项有不经他手的吗?若能查到他家去,保证什麽都查得到。」

「夏儿!」杨程万立刻喝止她。

严世蕃是当朝首辅严嵩之子,严嵩权倾朝野,几乎一手遮天,严世蕃所任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少卿称得上是朝廷中最肥的差事。

今夏叹了又叹,当今世道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严世蕃任此职,简直就是在他的脖子上直接挂一张大饼,他想怎麽贪就怎麽贪,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杨岳摇头,「爹,这事没法接,查不出来是我们无能,可真查出来恐怕连命都不保。」

杨程万揭开茶盖,轻轻撩开浮沫,看着茶针在升腾热气中沉浮,淡淡道:「没办法了,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大人亲自点了名要我去,你们俩回家收拾行装,随我去扬州一趟。」

「头儿,我和大杨去就行了,您就在京城歇歇吧。」今夏道:「江南潮湿得很,您这腿到了那里肯定要闹毛病。」她料定此行绝对是吃力不讨好,杨程万年纪渐大又有腿疾,没必要蹚这淌浑水,不如好好休养。

杨程万摇摇头,「此案还有锦衣卫协办,你们两个盯不住。」

又是锦衣卫!

今夏与杨岳相视一眼,眼底不约而同地浮现艰难之色。

在她看来,陆炳既然与严嵩交好,锦衣卫此行自然不会是要拆严嵩的台,会协办此案的原因可能就是要替他消灭一切不利的罪证。

「派哪个锦衣卫?」今夏默默问道。

「锦衣卫经历,陆绎。」杨程万的语气仍是淡淡的。

今夏与杨岳却是同时一惊。十万两修河款,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竟然需要动用陆绎!

然而只诧异了一会儿,今夏就已回过味来了,朝中官员升迁,若规规矩矩的便得花费不少年月,三年一次按考评升迁,想升得快就得立些大功,还得让皇帝老儿有好印象。陆绎有他老子的光环在,皇帝老儿对他的印象定然颇佳,再立上一些功绩,说不定就能从七品经历直接升到四品指挥佥事。

「头儿,那这案子还怎麽查?」她没精打采地看向杨程万。

「我们只做分内事,别的不必管。」杨程万回道。

闻言,今夏与杨岳皆无法,便不再多言,各自回去收拾行装。



袁陈氏原本安排两日後让女儿去见易家长辈,还咬着牙为她做套像样的海棠红大袖衫子,让她看起来有点文静娟秀样,未料她马上要动身去扬州,这趟来回怎麽也得一两个月。

「这如何是好?要不我和杨捕头说一声,让他这趟就莫带你去了。」袁陈氏急道。

今夏连连摆手,「娘,这可使不得,此案非同小可,十万两修河款下落不明,我不去就是渎职,再说,若能找到修河款,肯定会有嘉奖。」

对公门中事一知半解,袁陈氏反驳不了她,只得叨叨念着,「你见过易家老三吧?」

「不记得了。」今夏随口回道。

「怎麽会不记得呢?你上个月才送了一筐炭去他家中。」

「我就记得那筐炭挺贵的。」

袁陈氏无奈地盯着她看一会儿,直看得她全身发毛。

「你这孩子,不会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吧?」

「娘……」今夏连忙好言好语劝她,「我真不记得他长什麽样。」

「不记得就算了,我替你做主。」她嘀咕,「易家是读书人,你也不会委屈。」

「娘,这事不急,等我回来再说,您千万别急!」今夏急道,同时俐落地收拾行装,从怀中掏出四两银子,「这趟出门久,我先从衙门预支这两个月的俸禄,您先留着。」

袁陈氏收好银子,送今夏至门口,交代道:「路上自己小心,凡事不可逞强。」

「放心吧,没事。」今夏拎着包裹往衙门走,想着怀里所剩无几的铜板,默默叹气。

第三章 半夜闹劫案

从京城到扬州有南北大运河,坐船自然是最方便的,又快又可省却一路颠簸。

河道内有官府的官船,称为站船,取河中驿站的意思。杨程万等人随着刘相左上了站船,得知陆绎早已上船,且已等了他们半个时辰。

「陆大人已在舱内歇息,命我等不可打扰。」船工向刘相左试探着问道:「是否要小人通报一声?」

大理寺左寺丞是正五品的官,自是比从七品的锦衣卫经历要高,不过刘相左却是气短得很,不敢让陆绎前来参见,只是讪讪笑道:「不急不急,过会儿再说吧。」

官船上的人常年与各级官员打交道,看人行事的自然是占多数,杨程万等人不过是没品没阶的官役,自是不会有人把他们当一回事,船工只是告诉他们各自的船舱位置,只忙着引刘相左去船舱。

官船有官船的规则,有品阶的官所住船舱在上层,宽敞明亮整洁;不入流的捕头捕快等人就住下边的船舱,狭小阴暗且潮湿;船工的住处更差,只能几个人挤一间窄小船舱。

杨岳先陪杨程万进船舱,替他煮上从家中带来的茶,待茶香驱走室内霉味才请他歇息。

今夏不习惯狭小的船舱,那股经年不散的霉味让人觉得不舒服,便独自到甲板透气。

南北大运河修於永乐年间,自此南北漕运畅通无阻,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供应北方城市与驻军。河面上,漕运的船只络绎不绝,成群结队的野鸭子出没波涛之中,南方稻米经漕运北上,无数粮食遗漏河内,养得水道内鱼肥鸭壮。

今夏俯在船栏上,目光有点发直地盯着野鸭子。

杨岳上甲板来寻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肥啊!」

她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双手握拳痛惜道:「就是说啊,早知道这样,平日无事就该来这边逮野鸭子,肯定能卖好价钱。」

「卖了多可惜,这可好吃了,野鸭子的肉紧实,和家鸭不同,用刀切厚片,放温油里滑一滑。」一说起烹调,他就有些煞不住,「雪梨洗乾净也切片,两片雪梨夹一片鸭肉,放入油中反覆炸,炸到鸭肉酥烂,那个味道真是……」

「别惹我,正饿得要命。」

今夏痛苦地制止他,她身上缺钱,本想到衙门里吃饭,可是为了赶船,根本来不及吃上半口,站船没到定点是没有东西吃的,她现下是饿得前胸贴後背。

似是早知她会饿,杨岳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过去。

低首一看,是用层层油纸包好的葱油饼,她立刻感激涕零道:「真是知我者大杨也。」顾不得多说,她先解开油纸,连咬了好几口,大嚼特嚼。

「又没吃饭?」他问道。

她瞥了他一眼,边嚼边答道:「小爷……忙……」

「缺钱也不能不吃饭啊,我听说你预支了这两个月的月俸。」他皱着眉头看她,「你到底得攒多少嫁妆才能嫁出去啊?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他当年也是她的手下败将之一。

葱油饼不大,今夏再接再厉咬几口便吃光了。

「别提了,这次不光是银两的问题,比这还麻烦。」她用袖子抹抹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看我娘的架式,这回的亲事她是志在必得。」

话音刚落,杨岳就笑开了,「这是好事啊,哪家的倒楣孩子被你娘看上了?」

今夏恼怒地瞪着他,「滚!」

他尽量忍住笑,温和道:「夏爷息怒,我不笑就是了,你说说,到底是哪家那麽倒楣……不不不,是哪家有这麽大的福气?」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才道:「易家老三。」

「易家……哦,我记得,是你弟弟的夫子。」杨岳点头赞叹道:「还是你娘想得长远,把你嫁过去,以後的束修可就全都省了。」

「何止啊,还有每年夏天的冰敬和冬天的炭敬,逢年过节花样八门的礼也全都省了。」她补充道:「一年下来能省不少银子。」

「这麽好的事,你还不赶紧嫁了。」杨岳嘿嘿直笑,躲开她踹过来的两脚。

「小爷我现在过得虽然憋屈了点,可好歹落个自在,易家那几个儿子整日只会『之乎者也』,身子骨弱得风一吹就倒了,我干麽嫁过去他家当牛做马?」她很是不平,「真嫁过去还不得把我委屈死。」

「你跟我嚷嚷也没有用,跟你娘说去。」杨岳还是笑。

「我娘只认钱,没钱跟她说也没用,唉,不提这些烦心事了。」今夏看着他,忽然计上心头,「要不,我跟我娘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杨岳差点一头栽下河去。

「我就委屈一点,跟你凑合着过算了?」她思考地看着他。

杨岳的脖子摇得都快抽筋,「千万不要,我高攀不起,你可不能这麽委屈自己!」

今夏眯着眼,探究地盯着他。

杨岳一脸肃穆,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真诚。

过了半晌,她才悠悠叹着气,「是不行,你睡觉会打呼噜,小爷我受不了。」

她怅然转过身,陡然发现身後不远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人,醒目的大红飞鱼蟒袍、腰束鸾带、配绣春刀,是陆绎!

陆绎似乎没留意到他们,他手上端着茶碗,赏着江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嫋嫋,在氤氲水气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隐。

今夏想着,横竖他没瞧见他们俩,自己也犯不着过去见礼,偷偷溜开就好,搞不好他还记得那晚新丰桥头的事,若是认出他们俩,又想起那二两银子,很难对她有什麽好印象,若是心眼小的话,说不定会存心找她麻烦。

没想到杨岳却是迟疑了一下,觉得官阶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礼,连忙上前一步施礼道:「六扇门杨岳,参见陆大人。」

今夏来不及拽住他,只得跟上施礼,「六扇门袁今夏,参见陆大人。」

陆绎抬起眼睫,淡淡回了一声。

这般近的距离,她瞧他面上并无异色,想是没认出来,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杨程万杨捕头何在?」陆绎问道。

「我爹的腿脚不便,正在舱内休息。」杨岳答道。

陆绎将手略微一抬,向船舱方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要杨岳带路,端着的茶碗顺手往旁边一递,正是今夏所在的位置。

大概是他这动作着实过於顺手,自然而流畅,以至於她的脑子还未转过弯来就已经自动接过茶碗,替他捧着。

杨岳带着陆绎往杨程万歇息的船舱而去。

今夏木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茶碗,这才回过神来,为自己瞬间从捕快变成小厮的遭遇默了一默,然後快步跟上,心中暗暗起了疑问—— 他为何不先去见刘相左,而是要先见头儿?

行至杨程万的船舱前,杨岳轻叩舱门,唤道:「爹,经历陆大人来了。」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他连忙向陆绎解释道:「我爹的年纪大了,耳朵也有点背,可能没听见,陆大人千万别见怪,要不回头等他醒了,我再告诉他?」

陆绎不答话,面如冰雕,静静地立在舱门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今夏担忧这位锦衣卫经历是故意想找杨程万的麻烦,也开口打圆场,只是才刚张口,舱门就「吱嘎」一声被打开,杨程万披衣立在门口。

「经历大人,杨程万天残之人,还请恕礼数不周之罪。」

「杨前辈客气。」陆绎的语气甚是温和。

杨程万淡淡一笑,往里让去,将陆绎请进船舱。

杨岳和今夏两人当仁不让地跟进来。陆绎本已落坐,正待与杨程万交谈,见他们俩一左一右如门神一般杵在眼前,神情淡淡的,并不说话。

「你们两个先出去。」杨程万朝他们吩咐道。

杨岳与今夏不敢违逆,乖乖出去,把舱门关好。

「杨前辈……」

陆绎刚开口,不料被杨程万制止,「经历大人稍候片刻。」

他行至门口一把拉开舱门,拿着皮制小听瓮贴在舱门上偷听的今夏和杨岳差点跌进来。

将小听瓮尽数收缴,杨程万瞪了他们俩一眼,「天黑之前,我要你们将这艘船还有船上的人都查到心中有数。」

「爹……」

「头儿……」

两人同时哀号出声。

「我随时抽查。」他言简意赅,随之将门关上,转身朝陆绎淡笑道:「犬子与徒儿顽劣,让您见笑了。」

陆绎此时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经提过,当年在锦衣卫中,您的追踪术无人能及,堪称一绝,现下後继有人也是好事。」

杨程万不置可否,只问道:「令尊身体可还好?」

「还是老毛病,一累就易心口疼。」陆绎不动声色地察看杨程万,「我常劝他好好休养,可他听不进,闲下来常想起从前的事,家父多次提起你,心里很盼望你能回去帮他。」

「多谢他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杨程万淡淡笑着,疏离而客套。

「家父让我带句话给您—— 」陆绎注视着他,「死者已矣。」

闻言,杨程万静静而坐,良久才缓缓道:「以前,我也认得一位从七品锦衣卫经历,官阶职位都与大人一样,他姓沈。」

陆绎静默着,这位沈姓从七品锦衣卫经历,他知道。

沈链,字纯甫,江西会稽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後任锦衣卫经历,秉性刚直,因亲眼目睹「庚戌之变」百姓家破人亡惨剧,忍无可忍,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结果被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而後被杀害於宣府镇,儿子沈衮与沈褒被关入监牢活活打死。

杨程万涩然苦笑道:「当年,令尊虽然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但对我和沈链却另眼相待,甚至以兄弟相称,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报答不了了,如今的杨程万已不中用,既老且残,只能在衙门里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面前的人不过四十多岁,却是半鬓花白、疲态备显,与父亲所描述那位屡破奇案的锦衣卫镇抚相距甚远,究竟这是表象还是他当真心如枯槁?

陆绎注视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辈不必现在就匆匆决定,此番扬州之行,言渊年少,还要仰仗前辈多多指点教导才是。」

「经历大人客气,岂敢岂敢。」杨程万连忙道。

陆绎再不多话,起身拱手,告辞而出。

舱房内仅余杨程万一人,他坐回椅子上,静静看着对面的那杯茶水,目光复杂。



站船夜泊,半宿无事,到了天蒙蒙亮时,却闹起了大动静。

今夏睡得迷迷糊糊,只听见舱门被敲得如震天响,还以为是起了火灾,急忙披衣起来开门,门一开便有两名头戴墨色折檐帽、身穿青衣束黄战裙的官兵强行闯入,话也不多说,直接翻遍了舱内,什麽都没发现,遂又转向今夏。

「搜她的身。」其中一人道。

「慢着。」这两人无礼至极,今夏已是气不可遏,「大家都是吃公中饭,你们丢了东西与我有何相干,凭什麽来搜?」

「好大胆子,小小一名贱吏胆敢这般说话。」高个子官兵疾言厉色道:「眼下丢失的可是仇大将军为母贺寿的生辰纲,别说搜你的身,就是拿你的命来也不够抵。」

原来是仇鸾的手下,难怪如此嚣张。

她冷哼道:「虽说你家将军现在圣恩宠眷,可小爷我劝你们一句,公门中迟早会碰面,凡事莫要做绝了才好。」

哪知他压根儿不理会,上前就要搜她的身,她急退两步,随即踢出飞腿,乾脆俐落地将他踢得踉跄後跌。

「以为小爷好欺负吗?」

「你这贱人……」高个子官兵扶着舱壁站起身,恼怒拔出佩刀,「老子剁了你!」

今夏冷眼看着那刀劈过来,不避不让,待那刀险险到了眼前才飞快一偏头,大刀砍入门板中。

「哼,久闻仇大将军带兵有方,还捷报频传,就连杀了五名蒙古人都敢上摺子请功,难怪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果真是无能。」她笑着嘲讽道。

两名官兵听了怒气更甚,正欲再砍杀,正巧杨岳赶过来,看见她无恙才松口气,连忙打圆场,「大家都是公门中人,为国效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今夏往外拽,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帮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爹在外头等着。」

被他直拽到甲板上,她看见甲板上有数十支火把将船照得亮如白昼,船头密密麻麻全是人,不仅船工都被赶了出来,连杨程万与刘相左还有陆绎也都在。

其中有一为首人头戴红缨花尖顶明铁盔、身穿鱼鳞叶齐腰明甲皮毛缘边,按理说该是威风凛凛,但此人却是一副祸事临头、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身旁跟着一名旗牌官,身後还有众多军士。

「头儿。」今夏靠到杨程万旁边,忿忿不平低声道:「这帮人太嚣张了。」

之前那两名官兵也从舱内冲出来,指着她就朝那为首人嚷嚷道:「这个女人不让我们搜,还敢出口侮辱大将军,肯定就是她……」

「胡说,屋子里翻了个遍也就算了,还想搜小爷的身,当小爷是软柿子啊?你捏一个试试,看我会不会炸了你的手!」今夏中气十足地嚷回去。

「搜身?」杨程万诧异地问道:「参将大人不是说生辰纲有八大箱,难不成我这小徒儿的身上装得下?」

王方兴是仇鸾帐下参将,见属下如此不检点,还是在锦衣卫经历和大理寺左寺丞的面前,顿觉颜面尽失,狠狠搧了高个子官兵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滚一边去!」

刘相左是当中官阶最高的人,却也是脾气最温吞的老实人,深知仇大将军的人是须给三分薄面的,被人半夜吵醒,他倒也不气恼,温和问道:「王参将,我等还有公务在身,若是已经搜查完毕,我等就要回去休息了。」

王方兴连忙施礼道:「卑职管束不周,手下鲁莽行事,惊扰了大人休息,请大人千万恕罪,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小事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刘相左施施然行回船舱,背影很快消失。

王方兴转向陆绎,正要说话,便听陆绎冷冷道:「王大人,生辰纲是何时丢的?」

「丑时二刻过後。因为丑时二刻交班时,箱子都还在。」王方兴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说话的时候,今夏歪靠在杨岳身上,困得直打哈欠,预备着若没事就要回去接着睡回笼觉,她对这位仇鸾大将军着实无啥好感,他的生辰纲丢了,她倒是很想拍手叫好。

陆绎转向杨程万道:「杨捕头,素闻您的追踪术不凡,不如去案发现场看看,或许能找到线索,有助於王参将追查生辰纲下落。」

「这……还请大人恕罪。」杨程万佝偻着身子道:「原不应推迟经历大人这般抬举,但我这眼睛到了夜里头见着一大半东西都是双影,实在是不好使。」

王方兴见他佝偻着身子,腿又是瘸的,也未将他放在眼中,只是碍於陆绎的面子不好开口推却。

陆绎盯了他片刻,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既如此,那不如让你徒儿去看看吧。」

他这样说,杨程万不好再推辞,转头朝杨岳与今夏吩咐,「你俩上船去,要仔细……」

「头儿,我何时不仔细了?」今夏回道。

杨程万狠瞪她一眼,继续叮嘱道:「仇大将军的生辰纲非同一般,你二人细细留意,且不可胡乱说话,明白吗?」

今夏愣了一瞬,不能尽明其意,只是傻愣着点了头。

毕竟是父子,杨岳隐约觉得此事有蹊跷,与父亲对视一眼,方与今夏登上邻船。

押送生辰纲的站船与今夏等人所乘之船要大许多,那批箱子就存放在军士舱房的下面,且有军士把守门外,据王方兴所说,两个时辰便换一次岗,船舱内外皆有人守着。

「里头的军士莫不成被杀了?」今夏边行边随口问。

「那倒没有,他们全都昏倒在地。」

「中了迷香还是蒙汗药?船上负责饮食的是谁?还在吗?」她习惯性地连珠问道。

答话的旗牌官瞥了她一眼,瞧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儿,生得一派天真模样,问起话来却是老成得很,当下也不敢怠慢,连忙答道:「船上的吃食都是一样的,且晚饭後才换班,之後他们并未吃过别的东西。

有军士在前头引着他们往存放生辰纲的船舱步去,今夏行得慢,一路看着,刚弯腰入舱口便煞住脚步,连嗅了好几下,笑咪咪道:「大杨,你闻,这迷香真不错,还是韭菜味。」

杨岳也跟着嗅,「这船上的晚饭肯定吃韭菜炒鸡卵了。」

「难怪我一闻就饿了。」她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饿的时候吗?」杨岳顺口调侃,他探身到舱内,看见四名军士歪歪斜斜地瘫坐在地上,确是一副中了迷香的模样。

陆绎随後进来,淡淡地打量舱内,此舱长不到两丈,宽约丈许,仅有一门一窗,与寻常船舱无异。「东西一共有几大箱?」他问王方兴。

「共有八箱,不光是金银首饰,其中还有字画与丝帛。」王方兴咳声叹气,「临行前,仇大将军是再三叮嘱,我也是小心谨慎,这艘船只运生辰纲,不敢让其他人等上船来,免得人多手杂,可谁想得到这贼人这般狡猾。」

陆绎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诉苦,看见今夏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轻刮了一下,放到鼻端轻嗅,而地上随处可见点点滴滴的蜡油,其上脚印纵横。

「这麽多蜡油?」她自言自语。

旗牌官解释道:「哦,我怕字画丝帛等物受了船上的潮气,所以特地用蜡将箱子的接缝处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参将大人回禀过的。」

王方兴闻言点头,「是这麽回事,那些字画名贵得很,生了霉斑就不好了。」

「看不出你们还是精细人。」今夏似笑非笑道,也不看他,迳自从怀中掏出一枚通透小巧的水晶圆片,在火光下细细端详蜡油。

杨岳在昏迷的军士前蹲下来,靠近口鼻处闻了闻,嫌恶地皱皱眉头。

陆绎执起另一军士的手腕,修长手指搭到脉搏上仔细把脉。

王方兴满面焦灼地在旁望着,忍不住问:「如何?」

过了半晌,陆绎才放下军士的手腕,朝他淡淡回道:「性命无忧,再等一两个时辰,药效一过便可醒。」

「那就好!」王方兴焦急地握拳,「说不定他们见过贼人,醒了之後能说出线索来。」

此时,今夏丢了蜡脂碎屑,手持火烛,绕着这间舱室慢慢而行,时而偏头细看舱壁上的划痕,时而低头伸手丈量地板,最後停在窗前,又拿水晶圆片照着窗框细看。

王方兴不知道这两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麽鬼,见他们不疾不徐地晃来晃去,又不说有什麽线索,心下已经是极不耐烦,若非碍於陆绎的面子,早就将两人轰出去。

自那夜在新丰桥头,听今夏出言点出算命先生衣着上的破绽,现下又晓得她跟随杨程万,陆绎倒是十分想见识一下父亲口中所说的追踪术,故而慢慢等这两个捕快在室内勘查。

所看到的细节越多,今夏目中的疑惑也渐增,与杨岳对视片刻之後,便有些明白之前杨程万所叮嘱的话—— 不可胡乱说话。

只是若案情真如此,也着实无趣,她直起腰暗自撇嘴,想着还是早些回船上睡觉算了。

第四章 见财起异心

「两位可是有线索了?」没有漏看她的细微表情,陆绎立时问道。

「这个……」今夏先看了杨岳一眼才慢吞吞道:「贼人几乎没有留下什麽线索,我等只怕是无能为力。」

杨岳连连点头,看不出是赞同她的话还是赞许她说得好。

王方兴摆摆手,一脸早就料到的模样,「这又不是寻常的偷鸡摸狗,你等查不出来也不奇怪,行了行了,本来也就不指望你们,下船去吧。」

倦倦地打了个哈欠,今夏也不与他一般见识,拖着杨岳便打算要走,却听见王方兴还在背後朝陆绎感慨,「其实我知道,现在京城里头的案子几乎都是锦衣卫在办,六扇门不过是虚有其名,养着一帮子闲人,常常案子查不出来又推给你们……」

一听到此处,她忍不到煞住脚步,转头看向王方兴,「我等虽不才,但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只是我担心说了出来,参将大人也未必拿得住他们。」

王方兴完全不将她放在眼中,乾笑道:「笑话,我等守卫边关、斩杀胡人,岂有拿不住毛贼的道理?你这小捕快不必说这些唬人的话,究竟有何线索倒是说说。」

「你这些箱子是黑漆樟木箱,长两尺八、宽一尺六、高两尺一,没错吧?」她微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方兴连同旗牌官一下子都愣住了。

陆绎问:「你见过这些箱子?」

「不过是循痕推测而已,地上这麽多蜡油的痕迹,想假装不知道都难。」她接着说:「我方才说参将大人未必拿得住他们,是因为这夥贼人人数众多,有恃无恐,十分嚣张,压根儿未把这一众军士放在眼中。」

「何以见得?」陆绎盯着她追问道。

她指了指舱壁上好几处的划痕,「墙都被划成这样,搬箱子的动静之大可想而知,会这麽不在意,正表示这帮贼人有恃无恐。」

「你怎麽知道这些划痕是贼人所划?说不定是军士们搬箱子进来时划到的。」陆绎又问。

今夏将手中的水晶圆片递过去,示意他自己看,然後道:「方向不一样,刮出来的痕迹也不同,你仔细看划痕的细微处。」

接了光滑润泽的水晶圆片在手中,尚带着些许她的手温,陆绎低头看去,水晶精致小巧,中凹边凸,隔着圆片望去,可将物体放大数倍,划痕细微处如木屑卷边,方向果然与她所比划的一样是朝上,自然是将箱子抬起时划到的。

杨岳重重地咳嗽几声,示意她不可再说下去,之後便道:「虽然能看出些许线索,但此案复杂,我等只是小捕快,经验尚浅,只知是一夥江洋大盗所为,人数应在四至六人之间,作案手法嫺熟,显然是惯犯,此刻只怕已经顺水而下,远在几里之外,追踪不易。」

今夏斜眼看向他,总算勉强忍住,不再说话。

王方兴呆呆听了半晌,直至此时方才插得上口,连连点头道:「这河道分支甚多,若贼人已经顺水而下,不容易追踪得到,王某身受大将军厚恩,如今生辰纲被劫,贼人无踪,实在无颜回去见大将军。」

丝毫不体谅他的歉疚,今夏戏谑道:「王大人千万要想开些,莫做轻生之举,否则就可惜了眼下这套富贵了。」

「你这是何意?」王方兴猛地盯住她,目光中有明显的怒意。

「她的意思是说,王大人能在仇大将军麾下做事,这套富贵得来不易,我等着实羡慕得很、羡慕得很。」杨岳抢在今夏开口前打着圆场,朝王方兴拱手道:「我等不才,无法帮上忙,还请大人见谅。」言下之意便是打算告辞了。

王方兴似乎也已用尽耐心,不满地打了个请便的手势,眼见着他们出了舱室才朝陆绎乾笑道:「您瞧瞧,这些六扇门的人,要嘛推脱双目有疾、要嘛就只会说得天花乱坠,半点事情也做不来。」

陆绎轻咳两声,也朝他拱手告辞道:「大人不必过忧,待军士醒後,也许尚有转机也不一定。」

王方兴只做愁眉苦脸状,还礼後请旗牌官将陆绎送下了船。

回到站船上,天边泛着鱼肚白,河面晨雾蒙蒙,寒意沁人。

「哼!小爷放他一马,他倒当我们是吃素的了。」今夏在寒气中缩着脖子恼怒道:「不识抬举。」

杨岳回首望了王方兴的站船一眼才朝她道:「我爹再三交代莫要胡说,你方才还说那些话,幸好我把话兜回来,否则又要惹麻烦。」

她不满道:「就是看不惯那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别的都不提,无端端搅了我的好觉,还闹得鸡犬不宁,不过是为了拖这一船人为他做个见证罢了。」

杨岳岂会不知王方兴的用意,只是他们不过是小小捕快,莫说翻江倒海,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遇着了官,也只能忍气吞声、装聋作哑。

「夏爷,等您有朝一日高升首辅的时候再逞能行不行?衙门的俸禄不多,但好歹也是银子啊。」他戳了戳她的额头。

「知道了知道了,看在银子的分上,下次我会忍忍。」她没奈何道。

两人回到杨程万的船舱,将王方兴船上的情况向他复述。

「守生辰纲的军士不是中迷香,而是喝了蒙汗药而陷入昏迷。」杨岳禀报道。

今夏也不说废话,直接道:「舱室内所有的脚印都是军士留下的,根本没有外人进入过,王方兴摆明是想自己吞了生辰纲,做贼喊抓贼。」

杨程万听罢,并无诧异之色,淡淡道:「那倒未必,我瞧他那副着急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倒是他身旁的旗牌官有些问题。」

「旗牌官?」

「你们没有留意过他吗?」

「我是觉得他有点怪,留意到他的衣袍下摆有很多蜡油,靴面也有蜡油,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後来看到舱室里的蜡油就明白了。」今夏想着,「好像就没别的了。」

「爹,你的意思是他偷了生辰纲?可他放在哪里?」杨岳问道。

「应该还在船上。」杨程万有点不满地看向他们俩,「你们没有注意到那艘船的吃水线吗?那艘船从停靠到现在,吃水线没有变化过。」

今夏吐了吐舌头,恍然大悟道:「那些蜡油不是为了防止潮气,而是为了防水。我明白了,他是把箱子放到水下了,他肯定是觉得这批货放在身边才安心。」

听出她语气中的跃跃欲试,杨程万警告地盯了她一眼,「仇鸾的家事与我们无关,丢了就丢了,不许插手。」

「哦……」

今夏与杨岳应了,诺诺地退了出来。

折腾了大半夜,杨岳也困得很,打了个哈欠就要回舱歇息,前脚刚踏出去就被身後的今夏一把拽住。

「你又怎麽了?」他一回头就看见她一反方才的困倦模样,双目炯炯有神。

「嘘,我想下水瞧瞧。」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他连想都不想,头摇得像波浪鼓一般,「爹说了,不让咱们插手。」

「你不记得王方兴说咱们光会说得天花乱坠,办不成事情吗?你再想想,他是仇鸾的参将,仇鸾弄个马市都能搞得天怒人怨,这一窝子都不是什麽好东西。」她循循善诱地劝导着,「咱们悄悄潜下去,把这批生辰纲全沉到河里头,让他找不着也不敢嚷嚷,吃个哑巴亏。」

杨岳虽然也气王方兴,立场倒还是坚定,只继续摇头,「不行,爹说了……」

「我知道,头儿的话我听,我会听。」她打断他,「头儿不许我们插手这事,我没打算插手,我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个王方兴,在我们面前,什麽千年道行的狐狸没见过,他算哪根葱啊?」

「我还是觉得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细瞧杨岳的神情,看他仍是踌躇,便佯装道:「算了,我自己去,不耽误你。」说话间,她便自顾走了出去。

明明知道这丫头是故意做出这般模样,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还是追上她,「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应我就行。」她叮嘱他,「要紧的是,别让人发觉。」

「明明是官家却偏偏做一副贼样,何苦来哉啊?」

杨岳直摇头,拿她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此刻天色又稍亮了些,只是河面上仍然寒意逼人,他看看浮着薄雾的河面,打了个寒颤,劝她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又不是为了查案,这麽冷的水跳下去不划算。」

「不行,我非让他吃这个哑巴亏不可。」

今夏挑了船侧的僻静处,手脚迅速地脱了靴子,又除下外袍,只穿着单薄小衣,还未下水便先打了个喷嚏。

「你说你这是何必呢?」杨岳还想劝。

「嘘……」

今夏朝他打了噤声的手势,简单做了几下热身,背靠着船栏立刻就是一个倒仰,只听得水花轻响,她已轻巧入水。

知道她水性好,杨岳倒不担心,只是生怕她被王方兴那船上的人发现,不免忐忑,时时留意着那船上的动静。



略显浑浊的河水加上晨光稀微,水下昏暗,眼前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在河面下,今夏的目力所及不足两尺,只能循着记忆中王方兴站船的方位游去。

站船的轮廓很快就出现在眼前,她游过去,慢吞吞地绕着它转了一圈,看不出任何异样,遂贴近船身一点一点地摸着察看,间或浮上水面换气。

站船的船底共有八个水密封舱,顾名思义,水密封舱的每个舱室都是密封的,即便是其中一个舱室不慎进水,也可保证水不会淹到其他舱室,对於整艘船来说并不会有危险,只需待船停靠之後再做修整便可。

当她摸到靠近第五个水密封舱的位置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此处的船板完全不算密封,手覆上去,在船体的一起一伏间甚至能感觉到水在缝隙中进进出出。

「就是这里了。」她心中一动,「这些家伙为了避人耳目,居然把生辰纲藏入水密封舱之中。」

上水面换过气後,她再次潜下去,因水底光线实在太暗,看不出开关机括在何处,只能用手在船板上抠着缝隙,慢慢地一寸寸摸索。

「没有机括?」

她皱着眉头,双手抠住船板底部的边缘,试着要扳动,不料这块船板纹丝不动,再仔细一看,压根儿就是用竹钉钉死了。

「真是一帮子粗人,居然直接钉死,就不会弄个活动的开关吗?」

她暗自咒骂,後悔着没带匕首下来,上脚用力踹了好几下仍旧毫无作用。别无他法,她只得回去让杨岳扔匕首下来给她,刚一旋身便看见竟有个黑影接近,也不知什麽时候有的,一时间模模糊糊也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她背贴着船体,紧盯住那黑影,心下不免紧张思量,若来者是王方兴手下的人,自己是该开溜还是开打?

还未等她想出应对之策,那黑影似已知她察觉,拨动河水靠近前来,面目渐渐清晰,并非王方兴手下,却是更加难以对付的人—— 陆绎。

一身石青的潜水服,越发显得他面如寒玉、发如乌墨。

他怎麽会到水下来?

难道他也猜出生辰纲就藏在船底?

今夏不得其解,只是眼下这境况也容不得她再想,因陆绎正朝她游来,他的功夫不在其父之下,她那三两下花拳绣腿决计不是他的对手,打是肯定打不过,估计连逃也逃不掉。他父亲与严嵩交好,他大概也算是严党,与仇鸾便算是一丘之貉,自然是不能跟他说实话,该想个什麽法子脱身才是。

她心里想着要随便客套几句,一张口却冷不防从口中吐出一长串泡泡,方才记起自己尚在水中,忙用手指着上面,示意要上去换气。

不待对方回应,她双足一蹬便要上浮,才浮至一半,忽觉左臂被铜箍铁钳夹住一般,身子一歪便被一股大力拽了下来,正见陆绎冷冷地看着她。

「唔唔……唔唔……」她手足乱蹬做出痛苦不堪的憋气状。

陆绎微微偏头,看戏一般无动於衷,手不曾松开半毫,一副就算她当真憋死也不会眨一下眼的架式。

见他这般模样,今夏自觉无趣,只得停下来乾瞪着他。

直至此时,他方才松开手,游到她试图打开的那块船板旁边,仔细看了两眼,突然一拳击打过去,将她吓了一跳。

水波翻涌,船板碎裂,破开了一个大洞。

也不见他运气准备,随随便便一拳便有这麽大的力道,她心中不禁暗叹,看来此人确实不好招惹,该小心行事才是。

随着船板残片被陆绎剥下,第五个水密封舱内的情景便尽露在两人眼前,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摆在其中。

陆绎朝她打了个手势,要她帮忙一起搬箱子。

不知他要将这些箱子搬到何处,更不知是他自己想独占还是想拿来整治王方兴一番。虽然她心中的疑虑甚多,却又不能问,只得游过去搬最近的箱子。

两人各携了一口箱子往回游,今夏慢吞吞地跟在他後头,待游到站船旁边,陆绎手扶着船壁用力一撑,整个人破水而出,带着箱子跃上站船,独留她一人在水中瞠目结舌。

平日里她也与锦衣卫略略打过交道,会耍威风的倒是不少,有真本事的却是屈指可数,更别提有像陆绎这般身手的。

他父亲打小与世宗一块儿长大,关系亲厚,又是锦衣卫指挥使,他是陆炳之子,居富贵之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还能老老实实地练一身真功夫,倒真是难得。

她拖着箱子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箱子甚沉,她拖到现在已经是吃力至极,仰着头小声唤杨岳来帮忙。

片刻之後,杨岳没出来,上头倒丢下来一条绳索,然後传来陆绎的声音,「把绳子捆在箱子上。」

今夏依言捆好。

陆绎一拽,箱子凌空而起,带着水滴飞上船去,然後绳索又被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仍是陆绎的声音,「把其他几箱都搬上来。」

被河水泡得浑身发冷,露在水面上被风一吹更是冷得直打哆嗦,再听见他这话,她呆愣之余直想破口大骂,却只能在心里暗自念叨着她是六扇门的人,又不是锦衣卫,他凭什麽来差遣她。

没想到陆绎只吩咐了这麽一句便再无声息,更不用提他的人影在哪了。

她顶着一肚子怒气浮在水面,思量着他现在大概是赶着泡热水澡换乾爽衣衫去了,自己却还得替他做这卖力的苦差事,越发生气。

直至此时,杨岳才探出头来,一脸大事不妙的模样,压着声音朝她喊道:「不好了,咱们被陆绎发现了。」

看着这位永远迟半步的憨厚仁兄,今夏再也无力气损他,「我知道了。你瞧见这绳索了吗?你拿着另一头,我用力拽三下绳子之後,你就使劲往上拉。」

他连连点头,看着她一用力又翻入水中。

绳索够长,今夏扯着它潜入水密封舱将箱子捆好,用力拽三下,船上的杨岳便开始往回拉,她便只须托扶着,省力了许多。如此这般往返几回,将这套生辰纲尽数搬上船,她这才累兮兮地爬上船来。

见她冻得嘴唇都发白了,杨岳急忙递上外袍让她披着,又是一阵风吹过,她哆嗦了一下,立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冻死小爷我了……你说他凭什麽差遣咱们,咱们是六扇门,又不是他锦衣卫的手下……」她裹着外袍,忿忿不满道。

「我的小爷,你赶紧回舱换乾衣服吧。」杨岳催促她道:「我马上去替你煮碗姜汤,别还没到扬州就病倒了。」

重新换过乾爽衣衫的陆绎不知从何处踱出来,眼角瞧见今夏的狼狈样,仍无啥表情,淡淡吩咐道:「将这些箱子都搬到我舱中。」说罢,人一转身就走了。

「他倒还真不跟咱们客气。」杨岳无奈道。

今夏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紧跟着又打了个喷嚏。

「箱子我来搬,小爷,你赶紧去把衣衫换了。」杨岳将她往里赶。

她确实冻得不行,边哆嗦边悻悻然地回舱去。



八口黑漆樟木箱子湿漉漉地摆放在舱中,陆绎用目光略略一测,尺寸与今夏之前所说相似,他刚想命杨岳将箱子尽数打开,一抬眼却已经不见人影,原来杨岳赶着替今夏煮姜汤,也不待他吩咐,一放下箱子便一溜烟跑了。

若是锦衣卫,他不发话,绝对没有人敢动半步,如此看来,六扇门未免过於散漫。

陆绎掏出匕首划开密封的蜡层,劈开铜锁,将箱子打开—— 金嵌宝石鹭鸶壶、银点翠寿星龟鹤壶、点翠银狮子、玉螭虎耳大圆杯等等,八口箱中均是纯金盘碗杯爵、珠宝首饰、银制器皿、各色玉器和锦缎字画,他只粗粗扫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底下的舱房中,今夏已换过乾爽衣裳,将湿发略擦了擦,正好杨岳煮了姜汤来,她端过来一饮而尽,身体才算是和暖了些。

「他肯定是想自己吞了这批生辰纲。」将碗底剩下的姜丝一并拨入口中嚼着,她若有所思道。

杨岳总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不会吧,此事你我已经知晓,他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是六扇门的人。」

「说不定待会就要来封咱们的口了。」她猜度着。

「你是说……这样?」杨岳把手往脖子上一拉。

她先比划了个金元宝的模样,「应该是先给咱们这个,看咱们是不是识相,若不识相,他再……」她的手也往脖子上狠狠一拉。

杨岳听了,一脸的为难,「我倒是想识相,可若是让爹知道的话……你敢收银子?」

今夏犹豫片刻,迟疑道:「头儿本来就叫咱们别理会这套生辰纲,管他是谁劫了去,在谁手里对咱们来说都一样,再说,小爷我在水中泡了那麽久,没功劳也有苦劳,收点工钱也不算过分。对了,他怎麽会下水?」

杨岳闻言微愣,想起什麽便转身往外走,「方才瞧见灶间有黑芝麻,我替你下汤圆。」

「等等。」今夏唤住他,狐疑地打量着。

杨岳被她看得不自在,只好道:「你刚下水他就冒出来,我想骗他也得骗得过啊。」

「你……」

两人心中皆是忐忑,正在这时有船工来叩门,说锦衣卫经历大人请他们至楼上船舱。

「真来封咱们的口了?」杨岳一脸不安,「要不,我先去和爹说一声。」

「不急,且上去瞧瞧,没必要怕他。」今夏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第五章 审讯真相欲揪凶

到了上面,一叩门,里面传来淡淡的声音,「进来。」

今夏与杨岳刚进舱房便瞧见陆绎,他披了一件青莲色直身,湿发未束起,只披在脑後,斜靠在黄杨仿竹材圈椅上,蹙眉看着地上的那些箱子。

「瞧,点翠银狮子。」今夏用手肘顶顶杨岳,叫他看箱子。

杨岳偷瞥了几眼,与她低语道:「还有金狮顶麒麟壶和金鹦鹉荔枝杯,那杯子瞧着该有四、五两重吧。」

「怕是有了。」她啧啧叹道。

瞧这两个小捕快毫无规矩地窃窃私语,陆绎冷冷地盯住他们,「你们偷偷下水去就是想私吞这套生辰纲吧?」

今夏闻言一呆,眼下箱子就在他的舱房,明明是他想吞了生辰纲,竟还恶人先告状。

杨岳慌忙辩解道:「小人怎敢?大人明查,小人只是为了查案才下水的。」

「杨捕头可知道?」陆绎接着问。

今夏飞快回答道:「不知道。」

「知道。」杨岳同时回答道。

两人面面相觑,而陆绎则挑高眉毛。

「知道。」

「不知道。」

两人换了说法,却又异口同声。

话音刚落,她恼怒地瞪了杨岳一眼,责备他干麽改口风,平常也不见他这麽机灵,後者懊恼地直拍额头。

看他们俩自乱阵脚,陆绎的眼神里颇有些满意,接着问:「你们怎麽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说。」他指的是杨岳。

「呃……」杨岳被方才的罪名一压,脑子已经有点傻了,「是这样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蜡……哦,不对,是地上有蜡,还有那些痕迹,就是这样,然後我们就猜……」

若说陆绎刚才还在勉强忍耐,等他听到「猜」字就已经无法忍受,抬手示意杨岳不用再说,然後看向今夏,「你说。」

她摊摊手道:「其实就是瞎猜的,没想到运气这麽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来如此。」陆绎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那麽,你们不如再猜一猜我会不会把你们俩装进箱子里沉到河里头去。」

「经历大人真爱开玩笑,哈哈……」她乾笑两声,见陆绎的目中寒意森森,便只得如实道:「一则,昏倒的军士并不是中迷香,而是喝了蒙汗药,从舱室留下的各种痕迹,特别是靴印来看,是他们自己人所为,至少六人以上,还不算上把风的;二则,若箱子被运离船体,船会变轻,而从昨日停靠到现在,船的吃水线没有明显变化;三则,从舱室地上可以判断出用了大量的蜡油,若只是为了防潮,用不了那麽多,所以我判断应该是为了将箱子沉入水中做准备。」

「你已经推测出来却刻意隐瞒,还说不是为了私吞?」陆绎慢悠悠道。

「既然王方兴连同他手下的人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当众说出。」她讨好地一笑,「再说,当时我们无法确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着找到之後再告知大人。」

陆绎根本不相信她後半截的话,他端起茶碗饮一口茶,脑中回想王方兴的言行举止。

那样的惊慌失措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至於近旁的那名旗牌官还有其他军士的神情……

劫取生辰纲并非小事,能办此事者绝对不会是小卒,在军中至少也是个小头目,才能有此威信鼓动其他人共同作案。

一杯茶尚未饮完,陆绎心中已经有数,放下茶碗,手指朝杨岳一点,「你,去将王方兴还有那名旗牌官都请过来。」

杨岳愣了一下,自是不敢违抗,连忙出去了。

唤他们过来?难道陆绎想将生辰纲还给他们?今夏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打着什麽算盘。

他此时又开口,「若我没记错,你们回来之後是先回禀杨捕头之後才下水去,对吧?」

既然都被他看见了,她没法反驳,只能点头。

「你们向杨捕头详细回禀了船上的状况?」

她警觉地看着他,语焉模糊道:「只是大概说了。」

「所以杨捕头知道是船上的内贼所为?」

「他不知道,我并未将此猜测告诉他。」她素知锦衣卫能平地掀三层浪的能耐,为了避免他强按个意图私吞生辰纲的罪名下来,她乾脆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是我一时好奇,硬要下水去探查。」

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黄杨木把手轻轻敲了敲,陆绎微偏着头看她,过了半晌问道:「你身为捕快,为何要去夜市摆小摊子?」

「那是我娘的摊子,她身体不适所以我去帮忙。」她不明白他怎会突然问到这件事。

他点了点头,又道:「看来你家境并不宽裕,难怪你娘会想把你许配到夫子家中,好省下一笔束修。」

「你偷听我们说话!」这等丢人事情居然被他听了去,她瞠目结舌,脸涨得通红。

陆绎不急不怒,直接点明道:「所以你下水其实是想要发一笔横财,就算吞不下整套生辰纲,随便捡个东西也够了。」

他这话倒是不错,瞧箱子里的那些东西,随随便便捡一把麒麟壶,家里就不用过得紧巴巴的。今夏会下水,除了想出一口气之外,也确实想捡个便宜。

眼下心事被他说中,她乾瞪着他,片刻之後,像个无赖一般摊手道:「大人明监,卑职什麽都没拿,箱子都在您这里。」

「你的运气确实不错。」他淡淡道。

她暗中咬牙切齿,却是敢怒不敢言—— 小爷我大清早就在水里折腾了半日,什麽都没捞着,还差点被你扣个意图私吞生辰纲的罪名,这也叫运气不错?你才运气不错!

舱门外脚步声响起,杨岳领着王方兴还有旗牌官,一前一後地进来。

「这这……这……」王方兴一进门便看见那八口黑漆樟木箱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陆绎起身拱手道:「刚刚才找到的,不知道是否就是船上所丢失的生辰纲?」

「对对对!」惊喜交加,王方兴一时顾不得礼数,立刻上前查看箱中寿礼。

同时,陆绎摆手示意今夏与杨岳都退出去,她本想看一出好戏,便偷偷摸摸绕了半圈,蹲到舱窗下听着里头的动静。

杨岳朝她打手势,要她随自己离开,她不肯,反而拖了他一块儿偷听。

舱内,王方兴见金器银皿、珠宝首饰、锦帛字画等等全都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身朝陆绎问道:「这些箱子是在何处找到的?」

「就在贵船上。」

「我们船上?」王方兴疑惑不解。

「箱子就藏在船底的水密封舱内,至於是怎麽藏的,我想,你得问你的旗牌官了。」陆绎虽然笑着,目光却锐利如刀,一直看着站在王方兴身後侧的黑面旗牌官。

王方兴骤然回头,不可置信道:「沙修竹?」

被唤做沙修竹的黑面旗牌官直直地挺立着,胸膛起伏不定,瞪视着陆绎。

今夏不明白陆绎是如何得知此事乃沙修竹所为,冒险起身偷看旗牌官,身长七尺有余,因常年处於边塞,外露皮肤皆黝黑粗糙,而双手骨节粗大,显是长期劳作或习武所致。

「大人明察。」短暂的惊愕之後,沙修竹迅速回过神来,朝王方兴道:「卑职对此事一无所知,此间必定有误会。」

「这些蜡油是你让人封上的吧?」陆绎问道。

「这……这是为了防潮。」沙修竹仍说着旧辞。

陆绎淡淡一笑,慢悠悠道:「是这样的,昨夜我因在船上睡不惯,夜半时分到甲板上走了走,你不妨猜猜,我看见了什麽。」他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对方。

沙修竹的脸色很难看,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方兴已然全明白了,抬手就是一掌劈下去,紧跟着又是一脚狠踹过去,「想不到你这混帐东西包藏祸心,老子差点被你害死,大将军的生辰纲你也敢动手!找死的东西!」

沙修竹生得颇为魁梧,皮糙肉厚,挨了这两下,身子连晃都未晃一下,怒瞪着王方兴,由於气血上涌,原本的黑面皮泛出隐隐的血红。

「就是俺劫的,如何?」他直挺挺地站着,解下佩刀往地上一掷,并无惧色,「此事是俺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要杀要剐由你便是。」

「你……」王方兴气得火冒三丈,「你跟随我八年有余,我自问并不曾亏待於你,你为何要做这等事陷我於水火之中?」

沙修竹因功夫了得且性情耿直,故而颇得信任,在王方兴麾下多年,如今虽犯下事,王方兴一时间也下不了手杀他。

「俺知道你怕俺连累了你,在姓仇的面前会交不得差,你只管把俺的首级割下来,呈给那姓仇的,俺家中也没人了,没啥可牵挂的,死了倒也乾脆,总好过整日窝窝囊囊地过活。」沙修竹又道。

今夏听他说的这些话,暗暗伸出大拇指赞许着此人倒是条汉子。

「你身为军中旗牌官,又得王方兴器重,如何会窝窝囊囊?你倒是说来听听。」陆绎侧坐在圈椅上,饶有兴趣地问着。

若换做是平日,沙修竹在锦衣卫面前自是谨言慎行,但此时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再管不得许多,当下冷笑,「俺是粗人,不懂你们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你们应该去边塞看看,姓仇的也算是将军吗?他敢出兵吗?当年的曾将军何等神威,却被姓仇的害死。」

「曾将军?」今夏努力回想着。

杨岳悄悄提醒她,「曾铣。」

曾铣,字子重,浙江台州黄岩县人,嘉靖八年进士,嘉靖二十五年,升任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嘉靖二十七年,仇鸾上疏诬陷曾铣掩败不报、克扣军饷、贿赂首辅夏言,十月,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死时家无余财,唯留遗言—— 一心报国。

「原来他劫这套生辰纲是为了替曾将军报仇,真是有义气。」今夏低声叹着,对沙修竹的好感倍增。

舱内,陆绎淡淡朝窗口处扫了一眼,接着问沙修竹,「如此说来,你原来是在曾铣帐下,此番劫取生辰纲是为了替曾铣出气?」

「俺不是那等只知私仇的人。」沙修竹忿忿然道:「只因那姓仇的畏敌如虎,只会割死人头冒功,在此等人帐下,俺觉得窝囊,还不如与鞑靼人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倒快活!」

王方兴听到此处,眼睫渐渐低垂,静默无语。

今夏掩口低笑,与杨岳附耳道:「难怪常有捷报,原来仇鸾除了亏空公款捞银子,还割死人头冒功。」

舱内的陆绎又问:「你原本准备如何处置这套生辰纲?」

沙修竹看着他,不屑道:「俺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陆绎不急不缓道:「信或不信在於我,不妨说来听听。」

「两月前,鞑靼人入关劫掠,姓仇的贪生怕死,不敢出兵,鞑靼人放火烧了几个村子,百姓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冻的冻、饿的饿、病的病,俺想着劫了这套生辰纲便分送给他们,算是俺欠他们的。」

陆绎果然冷笑道:「这藉口倒是冠冕堂皇,只怕等生辰纲真到了手,你见了满眼都是十辈子也赚不到的金银玉器,多半就舍不得撒手了。」

「俺这一世只图快活,并不为钱财。」沙修竹见陆绎只管盘问,开始不耐烦起来,「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莫要罗罗唆唆的。」

王方兴自然也知道仇鸾的所作所为,只是他为官多年,宦海沉浮,保家卫国的血性早已被消磨殆尽,他近似麻木地看着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难民,却从来不知这沉默的属下心中暗涌着的屈辱,这种屈辱彷佛曾距离他很远,然而随着沙修竹的话,一字一钉嵌入他心内。

「他必定还有同党,待我将他带回船去慢慢审问。陆经历,此番多亏你将生辰纲寻回,我回去後必定禀明大将军。」他故意重重踢了沙修竹一脚,「想死,还没那麽容易。」

「且慢。」陆绎起身站到王方兴面前,「参将大人,请恕我冒犯,此人不能带走。」

「这是为何?」王方兴看着他,已经开始後悔不该惊动陆绎,惊动了锦衣卫着实麻烦。

陆绎冷冷一笑,不答反问道:「参将大人,他方才所提仇将军割死人头冒功一事,你并未反驳,莫非是真的?」

王方兴微愣,此时才如梦初醒自己方才已经被抓了把柄,迅速辩解道:「不,当然不是真的,是这厮满嘴胡言。」

陆绎点头,冰冷而不失礼数道:「事关重大,不容小觑,我身为锦衣卫,职责所在,需带他回去细细问话,还请参将大人多加体谅。」

「这个……」王方兴深知锦衣卫的办事作风,只得退一步道:「既是如此,我先叫人将箱子抬回船上去……」

「且慢。」陆绎又道:「这套生辰纲,你也不能带走。」

王方兴这下是真的怒了,端出官架子提高语气道:「陆绎,你不要欺人太甚。」

外头的窗底下,今夏听见里头吵起来便很乐,用力扯着杨岳的衣袖,压低嗓门道:「要说还是锦衣卫胆子大,明目张胆就要吞了这套生辰纲,你说他还把王方兴叫过来干麽?这不是存心气他吗?」

杨岳也想不明白,打手势要她噤声,接着听里头的动静。

「你可知道这轴张旭的《春草帖》在市面卖什麽价钱?」陆绎压根儿不屑与他争吵,伸手自箱子取出一轴字画,轻松抖开,自顾自地观赏着。

王方兴一时语塞,「这个……」

陆绎又随手翻捡,啧啧叹道:「陈大建的《真草千文》、吴道子的《南岳图》,这里还有宋徽宗的《秋鹰图》,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原是宫里的东西。」

「胡说,这怎麽会是宫里的东西?」王方兴的声音虽大,心底却是一阵阵发虚。

「彻查此事,也是为了仇将军的清誉着想。」陆绎的身子朝他微倾,声音压得更低,「据我所知,仇将军因圣恩在宠,前番进京对首辅大人很是不敬,如今边塞又因他的马市弄得一团混乱,圣上已有不悦。良禽择木而栖,想必参将大人能够明白这层道理。」

他的声音简直称得上轻柔,然而这话似在王方兴的头顶打了炸雷,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绎口中的首辅大人便是严嵩,仇鸾是严嵩一手提拔,如今倒把他得罪了,现在说边塞当下的境况是一团糟都算是轻的了,圣上不悦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朝中无人再保仇鸾,没收兵权、革职查办便在朝夕之间。

这番前後因果在王方兴的心中一转,不过片刻功夫他已有决断,立刻朝陆绎一拱手,慷慨道:「陆经历所言极是,此事确该彻查,若还有其他地方需要我协助,还请尽管发话。」

外间窗下的今夏听不清陆绎对王方兴附耳的那段话,只听王方兴突然间就爽快地答应了,心下疑惑,探询地看向杨岳。

杨岳同样不解,只能耸耸肩。

「多谢参将大人体恤。」舱内的陆绎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王方兴本欲转身,看到沙修竹在旁,终究还是忍不住朝陆绎道:「他跟随我多年,此番闯下祸事,却也还算是汉子,还请陆经历看我薄面,用刑施棒留三分,我便感激不尽。」

「他只要老老实实的,我必不为难他。」陆绎道。

沙修竹急急朝王方兴道:「俺手下的弟兄个个安分守己,此事与他们无关,请大人千万莫为难他们。」

王方兴看着他,片刻後什麽都未说,长叹口气,迳自出了船舱。

陆绎冷眼看着沙修竹,目中的嘲讽意味显而易见。

「看什麽,俺晓得你们那些这个杖那个棒的,要打便打,不要什麽人情棒,打得老子不快活。」沙修竹瞪着他道:「俺也听见方才那些话了,你也就是严嵩的一条狗而已,神气什麽?小白脸一个。」

窗外的今夏听得噗哧暗笑,细想陆绎的样貌确实生得十分俊秀,倒也算得上是翩翩佳公子,只是整日摆着棺材脸,行事做派更是让人生厌。

杨岳则听得直摇头,这个沙修竹真是莽汉,骂陆绎是不识抬举,连带着把严嵩也骂进去,根本就是找死。

陆绎倒未生气,风轻云淡道:「其实昨夜,我很早便睡下了,直到你们上船来搜查之前,我都睡得甚香。」

沙修竹闻言呆愣,脸上是恍然大悟後的勃然大怒,「你敢诓俺!可是你怎麽知道生辰纲所藏之处?」

「我如何得知,你不必知道。」陆绎冷笑,「将生辰纲藏在水密封舱内不是你能想出来的,说吧,还有谁?」

「就是俺一个人想出来的。」

短暂的静默过後,船舱外的今夏和杨岳听见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声,两人皆被骇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往舱内望去—— 

沙修竹痛苦地半倒在地,双手抱膝,面容因剧烈疼痛而扭曲;陆绎淡然地站着,双目正看着窗外二人,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半个时辰之後,站船继续沿着河道航行。

今夏与杨岳老老实实地跪在杨程万的舱门外,耳中听到的是从底舱中时不时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船工们在两人身旁来来往往,从刚开始的侧目到後来的不以为然,最後完全就当他们是船上无用的摆设,近旁就有存储舱,两名船工在里头边整理边小声议论着,存储舱的舱门虚掩着,言语断断续续飘入今夏的耳中—— 

「腿断了,听说就一脚扫过去。」

「幸而喊了大夫来接骨,要不然这人就废了。」

居然还找了大夫来替沙修竹接骨?

陆绎的行事作风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毫无预兆就踢断沙修竹的腿,就算是逼供也委实狠了些,不过沙修竹倒也真是条硬汉,断了腿疼成那样还是死扛着什麽都不说。

膝盖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她忍不住挪动,舱门正在此时打开,杨程万板着脸出来。

「爹。」杨岳连忙开口唤道:「我们知道错了。」

「头儿……」今夏可怜兮兮地看着杨程万。

他严厉地盯了他们俩一眼,什麽都没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他不开口,两人只好继续乖乖跪着。

「都是陆绎这个小人。」她咬牙切齿,声音小得只有她旁边的杨岳能听得见。

他只能叹气,事实上,陆绎发现他们在窗外後,连喝斥都未有一句,他只是向杨程万有礼地说了一句—— 

「令徒不知为何躲在我窗下偷听,言渊行事自问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只是担心前辈是否对我有所误会,心存芥蒂。」

杨程万自是连声否认,申明自己并不知情,请他原谅徒儿顽劣,自当严加管教。

而後今夏与杨岳只得将事情始末都详细的告诉杨程万,如何下水、如何找到生辰纲、又被陆绎发觉、再把生辰纲运上船来,包括陆绎与王方兴的对话等等,不敢有半点遗漏。

杨程万听罢,寒着脸半晌没说话,最後只说了一句,「你们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话也不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杨岳是他亲生儿子自不必说,对今夏而言更是如师如父,此言一出,两人自然消受不了,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只能乖乖跪在门口以示悔改。

第六章 请君入瓮来劫囚

两人这一跪便足足跪了一天,饭也没得吃、水也没得喝,其间杨程万进出舱房几次,可就是不发话,两人谁也不敢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天光又暗下来,双膝已经跪得没有知觉了。

「头儿这回的气性有点大了。」今夏有气无力地问道:「莫不是想让咱们跪到明早?」

「说不定。」杨岳痛苦无比地稍稍挪动双腿,庆幸道:「好在船上铺的都是木板,若跪的是石板才叫疼。」

「我的腿已经全麻了,跪什麽都一样,就是饿得慌。」她哀叹着,「早起的时候你说要做芝麻汤圆,我就不该拦着你。」

船廊那头有人影晃动,两人立即噤声,仍然低头忏悔,眼角余光瞥见杨程万蹒跚行来,身旁还有一个锦衣鸾带的人,正是陆绎。

「他们这是……」看见两人跪着,他似乎还颇为诧异。

「劣徒不懂规矩,冒犯了经历大人。」杨程万道,「大人不必理会他们。」

今夏与杨岳垂头低脑,端端正正地跪着,半声也不敢吭。

「一场误会,前辈无须介怀,还是让他们起来吧,否则言渊过意不去。」陆绎道。

「既是经历大人发话,就饶了他们便是。」杨程万朝两人严厉道:「听见没有,还不起来谢过经历大人,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一双腿跪得完全没知觉,今夏扶着船壁勉强站起身,碍於杨程万在眼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向陆绎,口中道:「多谢经历大人宽宏大量……」话未说完,双腿使不上力气,扑通一下又跪下去,疼得她龇牙咧嘴。

陆绎袖手而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此时她在心中已将他家五百年内的祖宗全都问候了一遍,面上还得做出恭顺的表情,勉强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杨岳也乖乖起身谢过陆绎,同样拐着腿跟上她。

「难怪头儿不松口,原来就是等着他来发话。」没找到现成吃食,今夏翻出一根萝卜,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的嚼着,「奸诈小人,明明知道咱们已经跪了一日,他才来说什麽『小事而已』,摆明就是要存心整咱们。」

杨岳边往锅里舀水边叹,「知足吧,他若明早才来说,咱们还得再跪上一晚。」

因为饿狠了,今夏接连两三口就把这一根生的小红萝卜全咽了下去,才道:「小爷我就是气不过,使唤了咱们半日,人他抓了,生辰纲他得了,最後还阴了咱们一把。」

「有些事你就得认,他的官阶比咱们高,怎麽耍咱们也拿他没法子,再者,他那身功夫也了不得,一脚就把那个旗牌官的腿骨踢断了,这力道你及得上吗?」杨岳准备下两碗面条来吃。

「你怎麽老是长他人志气?咦?不是说做汤圆吗?」

「我这是实话实说。找不到水磨粉,就凑合着下面吃吧。」

今夏伏在灶台上,回想起沙修竹倒地的痛苦表情,「说不定是他鞋里藏了什麽玄机。」

「别想了,赶紧烧火去。」

杨岳赶她,她只得转过身去烧火,脑中仍在想着,「你说,他会准备怎麽处置那套生辰纲,难道一路带到扬州去?」

杨岳的脑袋从灶台旁边探过来,「夏爷,跟你商量一下。」

「说。」

「把那套生辰纲忘掉,他怎麽处置都与咱们无关,咱们沾不得这事,咱们也惹不起这人,莫给我爹添麻烦。」

她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懂和做到之间还有些距离罢了,她想起弟弟的夫子常拈着胡子摇头晃脑感叹着「知易行难」,想必就是她眼下这个状况。

船上的灶间也找不到好吃的,杨岳下了两碗阳春面,两人草草吃过便各自回船舱歇息。

比不得陆绎那间宽敞明亮的船舱,今夏的船舱里散发着浓浓的霉味,窗子又小又窄,她乾脆也不点灯,直接和着衣躺下,昏暗中感觉到双膝又麻又疼,像是蚂蚁在上头啃咬一般。

外头有人敲门,是杨岳的声音。

「门闩掉了,你推进来吧。」门闩被昨夜那两个不讲道理的军士弄掉了,她懒得捡,想着等明日再弄。

杨岳推门进来,把一小瓶药酒递给她,「我爹让我拿给你,活血化瘀,将双腿推拿一下,明日就好了。」

「哦,你用过了?」

「我自己有,你别偷懒啊,门也得关好。」

「知道了。」

她嫌他罗唆,挥手赶他出去,杨岳替她将门闩捡起来卡好,重新掩好门,回去歇着。

她半靠在床上,卷起裤管,将药酒倒在手心中,搓得手心发热才覆上伤处,一会儿功夫後,药酒起了效验,双膝处一阵阵发热,舒服极了。

她知道,他们跪了一整日,杨程万必定是心疼的,只是要做给陆绎看,露不得心软。

杨程万一瘸一拐行走的身影在脑中晃动着,她在沉入梦乡前困倦地想,确是不能再给头儿惹事了。

河水潺潺,夜还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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