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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资讯დ] 甘棠《庶命冤家》(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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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0 13: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甘棠《庶命冤家》(卷一)


{出版日期}2019/12/20

{内容简介}

孟云娴曾经以为,她的一生就是在这穷乡小村中度过,
没想到,这日京城传来消息说要接她「回家」,说她是荣安侯府的庶女,
忐忑跟着回京,路上才知道,原来她已逝的生母是侯府的罪人,
不但偷爬上侯爷的床怀了她,还因争宠要谋害当时也有了身孕的嫡母……
完蛋了,这下回去哪有好果子吃,
难道真应了同村周哥哥说的话──直的进去,横的出来?
尽管在侯府的日子处处都是坑,但她谨小慎微的一一应付,
嫡母虽然冷淡了些,却是个大度明理的人,甚至带着她出席宫里的冬至宴,
可她怎麽也没想到会在宫中遇见故人,
那个陪她在村里玩毽球、教她知识的周哥哥,竟然是堂堂五皇子?


第一章 忐忑回侯府

  崇宣十五年,冬至。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孟云娴早早的爬起来烧柴煮热水,期间吃了几口昨日留下的乾粮,水烧好之後便关上门窗清洗沐浴一番。

  热气氤氲的房间内,她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套竹青色白色锁边的袄裙套上,这是她最乾净最新的裙子了。

  乌黑的长发只用发带随意的绑了绑,分明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因这副打扮显得成熟而静美。

  梳洗的差不多,距离侯府的马车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孟云娴挎着一个装了香烛元宝的篮子出门,熟门熟路的摸到了後山的一个小坟包前。

  小坟包堆得仓促,高高低低的没有很讲究,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孟云娴想到了埋葬母亲骨灰那一日,帮自己捧土堆埋的同村小哥哥。

  摇摇头将脑子里的其他人扫乾净,她跪下给郑氏上了元宝香烛,稚嫩清婉的声音因为一本正经的语气,成熟的可爱。

  「没有问过您的意思就擅自将您葬在这里,还请您不要生气。那边传话说,您从前犯了错,这一生都是回不得侯府的,即便是骨灰坛子也不可以……现在想一想,您时时刻刻都爱生气恼火,兴许是和侯府有关系吧。」

  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孟云娴才惊觉自己对着母亲竟是一句软和话都讲不出来,她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结束这段告别。

  「我要走了,您常说我们是母女连心,血脉相容,如今您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回到那个让您郁结了一生的地方,所以就当是我代替您回去了。」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看到这个小坟包,又想起那个帮忙的小哥哥来,她觉得自己真是全天下最不孝顺的女儿,与母亲告别还频频想到别人。

  虽然这个「别人」在默默地照顾了她许多年之後,一个招呼都不打就拍拍屁股离开了这里。

  小山坡的位置刚好能看到进村之後的一个拐弯,孟云娴远远地瞧见似乎有马车往村子里来了,她不敢让侯府的人多等,提着裙子飞快地往家里跑。

  跑着跑着,脑子里忽然就冒出许多画面来——?

  狭窄的小茅屋里,她缩在角落护着刚刚被母亲打出血痕的手臂,不肯让面前的少年上药。

  少年从来就没有温柔可言,冷着脸抓过她的手,精准又俐落的上药。

  药草的冰凉之後是渐渐的刺痛,她看着自己的手臂,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哭。」

  她扬起小脑袋,声音软软的,「为什麽呀?」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可是他总是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就连那个她在午夜梦回偷偷描摹过的地方,他好像也清楚得很。

  「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即便被责罚千百遍,也不会有一次致命,但是在那些虚伪又浮华的地方,一次就足够死无葬身之地。你被打成这样还有力气倔着性子不肯上药,连奄奄一息都不算,有什麽好哭的。」她是侯府庶女这件事情,在周恪面前并不是秘密。

  这种话听得多了,她对那个不熟悉的地方充满了恐惧。

  「周恪哥哥,侯府真的有你说的那麽可怕吗?你又没去过。」

  爱看书又寡言少语的小哥哥投来一个冷冷的眼神,「你好像还挺好奇的。」

  她背着手,眼神四处乱飞掩饰内心的好奇。

  周恪收回目光,老神在在的翻了一页书,「你不知道吧,这里位置好,从大户人家被打发出来的庶出孩子多了去了,不久前,邻村一个认祖归宗的庶出小姐,蹦蹦跳跳的回去,却是横着回来。看你这麽期待,或者趁早在後山寻一个你喜欢的位置,虽然不能选择喜欢的出生之地,但能自己选喜欢的长眠之地,也很不错是不是?」

  她吓得抱住他的手臂瑟瑟发抖。

  相处这七年,周恪存在的意义彷佛就是奚落她打击她吓唬她。

  这样十恶不赦的存在,早点走得远远的才好!

  然而脚步停下的时候,孟云娴发现自己停在周恪哥哥的家门口,只是这间被篱笆围绕的小屋,自昨日起就已经空无一人了。

  那个总是吓唬得她不敢回家的人,似乎是风风光光的被自己家的人领走了。

  原来,他也是被大户人家发落下来的孩子。

  孟云娴茫然片刻,便鬼使神差的用泥巴捏了一个骨灰盒,一连三日都来等周恪被送回来的屍体!

  最後,她没有等到悲惨归来的周恪,反而等到了侯府的车马。

  父亲要让她回家了。

  孟云娴忽然冲进周恪的家里,将放在身上的一个小荷包放在桌上,对着空空的屋子大喊,「我要回侯府了!」

  没人回应。

  鼻子酸了起来,她死死地忍着,又喊了一遍,「我真的要走了!」

  她埋葬母亲的时候,给自己看了一个好位置,就在母亲的边上,这个秘密她写在了一块小破布上,放在一个小荷包里,便是桌上这只。

  彷佛是完成了什麽盛大的仪式,做完这些,她无精打采的往回走。

  侯府的人已经在等了,半旧的马车前站着一个老嬷嬷,一个年轻的小丫头,还有一个相貌不错的年轻人。

  老嬷嬷姓宋,和小丫头香莲一起被安排近身伺候这位新回府的庶出小姐,而另一个年轻人,是侯府管家李良的儿子,李护。

  「二小姐。」李护生得高大修长,哪怕身上穿着一身下人的棉布青灰直裰,仍是清俊有礼的模样。

  他笑起来时若有和煦清风,脸颊左侧还有一个酒窝若隐若现,这温润有礼的态度,让孟云娴多看了他一眼。

  李护微微垂眸,「二小姐请。」

  孟云娴和宋嬷嬷、香莲一起上了马车,香莲将孟云娴的小包袱放在一边,笑着道:「二小姐要不要吃点东西?从云县回京城还有好些时候呢。」

  不等孟云娴回答,宋嬷嬷已经冷冷的打断了香莲的话,「路途颠簸,要吃东西就等到了前头落脚的客栈坐下好好吃,照顾不周,小姐患了胃心痛你担待得起吗?」

  年长的嬷嬷说话颇具威严,香莲立马低着头不敢说话。

  孟云娴警惕的看了宋嬷嬷一眼,宋嬷嬷感觉到她的眼神,放缓语气道:「二小姐请见谅,老奴是奉侯爷之命要好好照顾小姐您的,这一路上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孟云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温声的说:「嬷嬷辛苦了。」

  宋嬷嬷淡笑了一下,眼中并无温度。

  抵达第一个落脚的客栈时已经是黄昏时刻,李护去打点了房间,宋嬷嬷指示香莲将房间收拾一番,孟云娴乖乖的去沐浴更衣,李护则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二小姐出来之後,将这个给她。」

  那是一套竹青色秀白色绣球花的上袄和白色绕纱下裙,还有一件同款厚绒披风。

  香莲想到今儿个二小姐自己穿的衣裳也是一件竹青色。都说府里的管家和少管家心细如发做事周到,今日他们都是第一次见二小姐,对二小姐的喜好并不清楚,少管家便照着二小姐今日衣裳的颜色来买。衣裳选的非重工绣花,虽比起二小姐自己的衣裳要体面一些,但是从精致上讲,又比不得府里的小姐们,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少管家,这是您买的吗?」

  李护微微一笑,温柔得体的说:「侯府要迎回二小姐,自然得是诚意十足的迎,若是宋嬷嬷问起,你只说是侯府安排的便是。」

  香莲把衣服拿进去的时候,宋嬷嬷果然问了,香莲按照李护的说法交代一番,宋嬷嬷没有多言,只是多看了一眼那漂亮的衣裳。

  孟云娴缩在澡桶里,也看着摆在那里的新衣裳,不知道在想什麽。

  暗夜之中,浸着幽幽的寒气。

  孟云娴的身体紧紧地缩在一起,微微的发抖,背後是潮湿冰冷的褥子,身体却发热的厉害。

  黑暗之中彷佛有一双手把她拉了起来,紧紧地护在怀里。然後,那双手脱掉了她的衣裳,用拧乾的热毛巾一点点的擦着她的身子,力道和动作从最初的犹豫不决到最後的游刃有余,终於将她浑身的汗擦乾净,换上新的乾净衣裳,盖上温暖乾燥,彷佛还带着暖阳味道的褥子。她再次抱紧自己的时候,隐约摸到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带着绣纹。

  从小到大,她的衣裳都是最普通的纯色料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穿带绣纹的衣裳,便是周恪哥哥的那件衣裳。

  眼睛忽的睁开,原来是踢被子冻醒了。

  那刚才是在作梦吗?

  香莲已经在屏风的另一头熟睡,宋嬷嬷则是给自己开了一个房间。

  孟云娴起身,伸手去拿衣裳,摸到了李护准备的袄裙。

  披着衣裳,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房间里的窗户,瞧见了天边的一轮明月,她双手合十,做出许愿的模样来。

  如今母亲去世了,等着她的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侯府,而唯一一个靠得住,说不定可以帮她收屍葬入她亲自挑选的风水宝地的人也不辞而别。

  往後的路,她可不能轻易的死掉呢。

  同样的一轮明月之下,周明隽已经是第三次醒来伫立窗前。

  伺候的宫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入了寝殿内掌灯,小心伺候着。

  五殿下自从回宫之後,就没有一夜是睡得安稳的,每一夜都要夜起四五回,万幸的是这位殿下没什麽起床气,醒来了就在窗户口站一会儿,片刻後就自己回去睡,直到下一次醒来。

  就在天快亮的时候,周明隽又醒了,一个宫人急匆匆的入了寝殿,奉上了一枚小小的荷包。

  「五殿下,周老头从您的旧居送来一物,说是您一件十分重要的随身之物,奴才们八百里加急给送了来。」

  周明隽微微僵硬的手指动了一下,拿过那只针脚细密的小荷包,指尖触及之处,彷佛摸到了荷包里的东西。

  他打开荷包,取出了一张小布条,不多时,眼眶竟微微发红。

  「蠢货。」瞎担心什麽,你死不掉的。

  在宫人们诧异的眼神中,周明隽小心翼翼的将布条叠好原样放回,将荷包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更令人惊奇的是,自这一刻起,五殿下夜不能寐频频夜起的毛病,不药而癒。

  荣安侯孟光朝是燕京城里家喻户晓的人物。寒门士子,十岁拜名师,十六岁高中状元,才华横溢有勇有谋,还有一副好皮囊,据说当年燕京城闹出的「榜下捉婿」的笑话,也是由这位年少英才引起。

  但令人费解的是,面对着大好前程,孟光朝竟然急流勇退,既没有入朝为官,也没有入户成婿,就在京城里的人以为这位传奇人物不过也是茫茫仕途中一颗转瞬即逝的新星时,他却在十多年後凭一个天大的功勳被封为一等荣安侯,同年入观文殿,以示尊宠。

  这样的人物,顺理成章惹得众多妙龄少女倾心相许,全然不在意对方已近而立的年纪,哭着喊着要嫁给他。最终,由鲁国公府的嫡女田娇杀出重围脱颖而出,名正言顺的许配给了孟光朝。孟光朝也是个狠人,手起刀落斩断了姑娘们的情思,八抬大轿妆迎娶了小娇妻,从此恩爱有加。

  这本是美事一桩,田氏也成为了全京城最受人羡慕的小娇娘。

  可是没想到,天下男人一般黑,孟光朝第二年就染指了一位决计不该碰的女人,还让对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不得已收了房。

  这个不该染指的女人,便是孟云娴的母亲,郑氏。

  据说,郑氏是当年与孟光朝同期的一位同窗的未婚妻,正因为出身不好,才让同样才华横溢的同窗声名受累,後来发生不少事情,那位同窗好友竟然自尽身亡。

  孟光朝深感遗憾可惜,念及同窗的母亲王氏孤苦无依,郑氏又坚贞不移,将二人都接到了侯府中,当家人一般的对待。

  和郑氏的事情东窗事发後,鲁国公府震怒,甚至派人来要将田氏接回去,可是那时的田氏已经身怀有孕,又因备受刺激胎气大动,一度命悬一线,孟光朝说什麽都不肯让人走,田氏自己也不愿意走。

  鲁国公府实在不忍,便对孟光朝放了狠话,若是孟光朝做出什麽宠妾灭妻的事情来,鲁国公府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要他不得善终!

  孟光朝答应好好照顾田氏,是真的没有食言。

  入门後的郑氏不安於室,屡屡作妖,田氏因为身体不适只能一味隐忍,最後,是孟光朝站出来,将郑氏想要谋害田氏和她孩子的证据摔在她的面前,把她连人带着孩子一起逐出家门,发落到了云县的一个小村落。後来郑氏生下了一个女孩,也就是孟云娴。

  可惜的是,田氏的第一胎,是个死婴。

  香莲手一抖,装的水洒出来好些。「这……这是真的?咱们的小姐就是那个郑姨娘的孩子?」

  宋嬷嬷和香莲都是侯府刚刚给孟云娴置办的伺候奴才,并非侯府里的人,对侯府的熟悉程度比孟云娴好不到哪里去,要好好过下去,自然要将情势摸清楚。

  对下人们来说,跟对主子是最重要的,庶出的没关系,有点志气,有点手段,日子照样能过得好。

  况且她们去的可是荣安侯府!以侯爷的地位,庶出的姑娘说不定都有人争着要。她们二小姐生得美貌又可人,温温婉婉的,男子都喜欢!

  若是再走运一点,记到主母的名下,做一个名义上的嫡女都说不定。

  然而,这些猜想和希冀,都不基於宋嬷嬷讲的前提条件之上。

  她们下人也是有自己的圈子和沟通的。早先就听闻荣安侯府家风严明,主母是鲁国公府集万千宠爱於一身,同辈中唯一的女儿,荣安侯府在侯爷夫人的打理下,工酬好不说,还各司其职,规矩严明,很少能有底下的人一手遮天。

  这可是奴才们作梦都向往的地儿呀。

  本以为跟了荣安侯府的庶出小姐是个大幸,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大难!

  母亲作为小妾,插足主母与侯爷之间,还间接害死了主母的第一个孩子。这回去不就是送死的前兆吗?香莲顿时连装水伺候的心思都没了。

  这样的主子讨好了有什麽用,怕是她和宋嬷嬷越尽心尽力伺候的好,到了侯府死得越早。

  宋嬷嬷忽然神色一凛,给香莲递了一个眼神。

  只见孟云娴拿着洗晒过的包袱布从拐角走过来,她模样温顺,看起来十分乖巧。

  香莲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连行礼都忘了。孟云娴好像也不在意这些,与她们笑了笑,自己进屋去收拾了。宋嬷嬷将香莲带到一边,冷声道:「她到底是主子,你该做什麽还是得做。」

  香莲心绪复杂,只为自己往後去了侯府的日子担心。

  原定第二日就要出发,孟云娴早就把自己的小包袱收拾好了。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左右几件衣裳,几样用惯了的物什,简简单单。

  因为宋嬷嬷的这番告诫,香莲在接下来的路上都不比第一日的热情,反倒是宋嬷嬷多了几句嘘寒问暖。

  不过孟云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人与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冷热变化,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上路的时候,她身体底子好,不晕车不难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只顾盯着外头的景色,很是好奇的样子。

  最终,马车在第二日天黑之前抵达了荣安侯府。

  明明在路上还四处瞅的小姑娘,进城之後反而将帘子放了下来,双手紧握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紧张起来。

  宋嬷嬷先下去,走到车窗边撩起车帘子道:「二小姐,我们到了,下来吧。」

  孟云娴的眼神忍不住往窗外飘,还未触及荣安侯府红底烫金的牌匾,又飞快的收回来。

  这就是荣安侯府了吗?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只活在想像中的地方,从今往後,就是她的家了?

  此时嵌着铜钉的大门之後走出来一个身穿粉色锦缎裙,披淡蓝色绒毛滚边披风的少女,似乎是准备外出,走到门口瞧见李护,眼神立马就亮了一下。

  「李护!」少女亭亭玉立的站在门口,脆声喊着,「你这几日跑到哪里去了!」

  李护见到来人,礼貌一笑,恭敬温声道:「三小姐,奴才奉侯爷之命,去云县接回了二小姐。」然後望向孟云娴,「二小姐,这是二老爷的长女,云芝小姐,如今也住在侯府里头。」

  孟云芝看着李护和那个乡下来的丫头站得那麽近,皱了皱眉头,在孟云娴听完李护的介绍望过来时,立马给出一个「不要以为我排行比你小一些就真的比你矮一截」的眼神来,极具气势。

  孟云娴的眼神平静多了,她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但很显然的,这并不能得到孟云芝的友善,她朝天翻了个白眼,领着丫鬟就要出门。

  李护看着渐行渐远的孟云芝,欲言又止,孟云娴刚巧看到了这个小动作,她垂下眼,只当做没见到。

  听到马车声,李护的父亲,侯府的管家李良出来迎接,「二小姐,一路辛苦,两位老夫人和侯爷夫人已经在等着您了。」

  两位老夫人?

  孟云娴点头,「烦请领路。」

  李良微微垂首,「二小姐客气,请随老奴来。」

  正厅里,一身华服的田氏端坐在主母的位子上,已经听身边的韩氏、王氏两位老夫人叨叨了许久。

  「这几日你身体不适,朝儿也望你多在房中休息,即便你不来,这全府上下也没人敢说你什麽。」说话的是韩氏,孟光朝的生母。

  一旁的王氏附和道:「要我说,那小孽畜的事情,由我来打理最为合适,她是那个不洁之人生下来的孽畜,是顶了天大的好运,才遇到侯爷和夫人这样的善人,能得以回府。」

  王氏便是孟光朝那位自戕同窗陈晟的母亲,当年和郑氏一起被接到侯府住下,如今姑且也能算是半个家人了。

  当年,郑氏明面上对她的儿子坚贞不移,一定要照顾她这个老母亲,背地里却爬上了侯爷的床,令王氏羞愤不已,认定了郑氏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也替亡故的儿子惋惜。

  所以在王氏看来,那个孩子犹如一个孽种。可是再恨,这个孩子也是侯府的庶出小姐,是侯爷的亲生女儿,真正能处置这个孩子,或者说能彻底解决这个小孽畜的,唯有侯府主母,她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两位老夫人说着这话的时候,李良已经领着人走到厅门口了。

  田氏平静的目光微微一动,望向那个孩子,恰好撞上了她投过来的目光,对视的那一刻,两人同时一怔。

  孟云娴长得实在太像孟光朝了。孟光朝长得一副天人之姿,让多少女子都自惭形秽,曾经她也期盼过出生的孩儿多像他一些,女子长得好,总是更能讨人喜欢,没想这几个孩子里头,最像他的竟然是孟云娴。

  孟云娴并没有和田氏一直对视下去,她几乎是立刻垂下眸子,认认真真给田氏和两位老夫人磕头。

  「孟云娴给母亲请安,给两位老夫人请安。」

  当脸藉着磕头的动作埋起来的时候,她才有片刻的松懈,心思开了小差——?这侯府的主母,比梦里见到的那个要美多了。

  韩氏一生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荣安侯爷孟光朝,另一个就是次子孟光辉。

  可惜孟光辉没有孟光朝的出息,整日只迷恋木工玩意,到如今也是一事无成,和妻子曹氏膝下只有一女,便是孟家的三小姐孟云芝。

  大概是因为家族人丁单薄,所以韩氏对後生小辈总是格外的照顾,她唯一的姊妹之女瞿氏早年丧夫,与女儿楚绫被夫家嫌弃折磨,驱逐出门,韩氏便做主收留了这两人,一住就住到了今日。

  所以如今的荣安侯府里,与孟云娴同辈的除了侯府嫡出的孟云茵和孟竹远,还有孟光辉之女孟云芝和瞿氏的女儿楚绫。

  拜见完长辈,嬷嬷领着小姐和少爷们过来与孟云娴见礼。

  孟云茵是田氏的第二个孩子,比孟云娴小两岁,刚满十二岁;孟竹远是侯府矜贵的小世子,今年十岁。

  田氏把他们教的很好,自从站出来後便乖觉安静,单从两人的脸上,完全瞧不见对这个庶出的姊姊有什麽感觉,皆是按照规矩毫无错漏的见礼,喊一声「姊姊」。

  孟云娴悄悄打量姊弟二人,方才就觉得田氏长得极其好看,眼下这两人又像极了田氏,尤其一双眼睛水润润的。

  孟云茵的发式简单中透着精致,半拢长发编成小辫子挽成精致的垂髻,别着一支兔毛簪球,下面坠着一颗活泼的宝石流苏,孟竹远则是戴着一个小帽子,憨傻憨傻的绷直小身子站在那里。

  姊弟二人的衣裳颜色瞧着很素雅,但是站近了就能瞧见衣裳上绣着的同色花纹,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当是最好的绣娘才能绣出来的低调华丽。

  「四妹妹好,五弟好。」

  接着就是瞿氏和楚绫。

  楚绫是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与孟云娴同岁,大她三个月。这母女二人慈眉善目,很是和气,楚绫竟然还提前准备了礼物,是一个绣了莲花的小香包,里头还放了一些安神的香料,说是孟云娴若在这里水土不服,有这个香包也能睡得好一些。

  楚绫的绣工是府里公认的好,绣个荷包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安神香草府里更是常见,这个小礼物准备的颇有心思又无谄媚之意,田氏看着楚绫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连孟云茵都忍不住夸赞起这个荷包。

  孟云娴双手接过荷包,笑着道了谢。

  反观一旁的曹氏就笑不太出来了,云芝这个死丫头,也不想想今日是什麽日子,竟然说不见就不见了。

  真是怕什麽来什麽,下一刻,田氏就道:「论辈分,你下头还有一个云芝妹妹,是你二叔的长女,往後见到了再打个招呼便是。」

  曹氏提着的心稍微松活了些,田氏果然还是顾及着自家人的颜面,并没有把这个刚到府里的庶出女看得很重要,也给云芝留了颜面。

  只不过……这个死丫头还是忒不像话了,今日云茵和小世子都来了,这小丫头应该在场的。

  韩氏这个老夫人沉声发话了,「云芝那丫头前几日好像不大舒服,今日应当在休息,出不来就出不来吧。」

  然後目光淡漠的看着跪在下方的孟云娴,正色道:「认了家门,跪了祖宗,拜了血亲,从今日起你就是荣安侯府的人。自此奉天奉地奉侯府规矩,半点都逾越不得,你可明白?」

  孟云娴朝着韩氏一拜,「孙女明白。」

  听着「孙女」二字,一旁的王氏皱了皱眉头。


第二章 要水起风波

  回了家,认了人,孟云娴被领往自己的房间,孟云茵则是牵着弟弟去做功课。由始至终,孟云娴都没有见到传闻中的那个爹爹,孟光朝。

  孟竹远小跑跟着比自己腿长的姊姊後面,憋不出发问:「阿姊,那个就是害了长姊的姨娘生的姊姊吗?」

  孟云茵正在心里想着昨日先生教的诗词,闻言怔愣了一下。

  两人之前有一个早夭的长姊,自他们懂事起就不是一个秘密,爹和娘在他们面前从不忌讳提起长姊,所以他们一直知道娘最爱的、最愧对的,就是这个长姊。

  孟云茵皱皱眉头,「长姊是长姊,二姊是二姊,她们二人没什麽关系,往後不许这样说了!你将她与长姊牵扯在一起,惹娘不高兴我可不救你。」

  孟竹远被深深地震慑住,不自然的摸了摸自己的小帽子,「我、我没有扯在一起呀,对了,阿姊你想好明日作什麽诗了没有……」

  这一头的孟云芝就比较惨了,才刚刚回府就被母亲逮着训斥了一番。

  「云茵和世子都在,怎麽偏偏就是你不在?平日你不是表现得挺好的吗?关键的时刻就这样给我胡来,你是要气死我!气死我也就罢了,左右我是个苦命的,可你让你伯母怎麽想你?」

  曹氏是恨铁不成钢。进了侯府就会知道,这府里天大地大,田氏最大,当年鲁国公府因为侯爷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这麽多年来,田氏在府里即便是老夫人都呵护备至,能让田氏喜欢看中,在府里横着走都没问题!

  听说田氏的第一个孩子生来就是死胎,伤心了好一阵子,就是侯爷这样在外头风光无限的人,回了府内对着田氏也要小心翼翼,什麽婆媳矛盾,在侯府里头从来就没有,韩氏比侯爷还要心疼愧对田氏。

  田氏第一个孩子没了之後,大夫说田氏怀着孩子的时候就伤了身子,生下死胎大受打击,往後都不好生养,急坏了韩氏,所以韩氏听说自己的外甥女有那样的遭遇之後,才会把瞿氏连同楚绫接到家里来。

  她害怕鲁国公府真的会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便主动找侯爷商量,可以让楚绫过继到田氏名下。楚绫这孩子知根知底,也能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教导,即便田氏自己不能生养也没关系。

  当时侯爷没有对这事儿做什麽回应,或许是想到田氏还在休养期间,这个时候跟她提这件事情,像是怕她不能生提前做准备似的。

  於是事情一耽搁就是两年,万幸的是,後来田氏又有孕了,接二连三的生了一女一男,人也越养越好,过继的事情就完全被遗忘了。

  但曹氏心里明白,瞿氏那个贱人整日讨好老夫人,一双眼睛不时的往侯爷身上飘,就是想做第二个郑氏,想爬侯爷的床。但侯爷自从多年前出错之後,一直洁身自好,对田氏无微不至,瞿氏根本没有机会,所以她退而求其次,想让老夫人再次提到过继的事情,让楚绫做侯府的义女,哪知府里忽然接回了发落出去的庶出小姐,更让瞿氏警惕了。

  孟云娴的生母已经去了,但她是正经八百的侯府血脉,真要记名,孟云娴的机会更大。可若真的让这个小妮子抢了先,那瞿氏还不得呕死!

  孟云芝被唠叨的不行,跺着脚走来走去,「娘,您说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好啊,您说我做错了,可是伯母怪罪我们了吗?没有!她非但没有怪罪,到现在为止连提都没提,这就证明伯母根本不喜欢这个孟云娴。况且……」

  她露着得意的笑走近,「孟云娴这样的身分,根本就是侯府所有人的仇敌,府里的人有多敬重爱戴伯母,就会多憎恶这个庶出的二小姐。依我看啊,伯母根本是碍於面子,不得不做出一副和蔼的样子来安置孟云娴,内里早就恨死了她!她的母亲杀了咱们侯府的大小姐,没有让她以命抵命就是好的了。」

  曹氏下意识的捂住孟云芝的嘴,「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这种事情也是你能说三道四的吗!你给我记住,这件事情,哪怕全天下都知道,从今往後你也不许在旁人面前提起,半个字都不许!」

  「可是……」孟云芝挣扎着要辩解。

  「没有可是!」曹氏低声道:「我做娘的还会害你吗?给我发誓,若是乱讲,就让你满脸长疹子。」

  这可真是来自亲娘的恶毒誓言了,孟云芝不情不愿的做了保证,气呼呼的出去了。

  曹氏看着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儿,叹了一口气,真是不省心。

  孟云芝是去找楚绫的,可还没等她找到人,楚绫已经笑着自己过来了。

  「三小姐。」

  孟云芝立马发作,「好你个楚绫,咱们不是约好了都不见那个乡下丫头,让她吃瘪难堪的吗!我在珍熙斋等了你许久,你倒好,恭恭敬敬的在府里迎人!你就是个大骗……」话还没说完,戛然而止。

  绣工精致的荷包後,是楚绫委屈又无奈的笑脸,「三小姐,你可真是冤枉我了。你难道忘了,之前你找我要过一个荷包,可是我忙於府内的事情,一直没能做好,今儿终於做好了,出门的时候就想带给你,没想被我娘抓个正着,这事儿是咱们私下约好的,孟云娴回来咱们就当做不知道,可是我娘当时都告诉我要去迎她了,我怎麽能当场走呢。让你久等了是我的错,这个荷包就当赔罪,好不好?」

  楚绫虽然是寄住在府内,但是并不是府里的小姐,和她们这些姓孟的有很大的差距,有时候甚至要做些活儿,在孟云芝面前就更是乖巧听话了。

  孟云芝拿过荷包,心里的气消了大半,也是,如果当时被曹氏抓个正着,她肯定也出不去的。

  「这个荷包本就是你要给我的,现在还拿来顶了罪,便宜你了。」

  楚绫笑起来,又一连串说了不少好话,孟云芝被成功抚平心情。

  「三小姐,先生不是说明日要在课上当堂作诗,将写得好的裱起来挂到佳品堂吗?你想到什麽好诗了?」

  孟云芝这才想起这件顶天的大事!

  佳品堂历年来都会展示一些学生的作品,这些作品自然都是顶尖的,就在前日,先生说在佳品堂辟了一处地方,用以展示学生好的作品,还会根据优劣程度轮番替换。

  她一定要写个好的,兴许还能和允修哥哥的放在一起,那可就挣了大面儿了。

  宋嬷嬷将孟云娴的东西都安置好後,告诉香莲自己要外出给二小姐添置点东西,让香莲好好伺候二小姐。

  出了侯府,宋嬷嬷确定没有人跟踪自己,七拐八拐的走到一个偏僻的巷子口,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等着一个戴了面纱的妇人,她颇为激动的握住宋嬷嬷的手,「她怎麽样?」

  宋嬷嬷低声道:「夫人请放心,小姐一切都好。」

  妇人流下两行清泪,「是我害了她,早知如此,当初我绝不会……」

  宋嬷嬷立刻安慰,「夫人勿要这样讲,小姐的性子十分的好,人也乖巧,老奴即便是拚了命,往後也不会让小姐在府里有任何意外,直至她寻到好人家出嫁为止。」

  妇人感激的看着她,「那往後……便有劳你了。」

  整个侯府比孟云娴想像中的要……简陋一些。

  没有金碧辉煌的厅堂楼廊,也没有金箔银器填充的暖香闺阁,就连後院里面的假山都中规中矩,一点嶙峋的风姿都没有,着实就是几块石头用漆泥堆砌出来的。

  但是从里到外,随处可以见到花圃绿植修剪的十分讲究,看着像是精心设计过,别有一番清雅的风味。除此之外,她还看到几圃药田和菜田,也不晓得是府里的谁种下的。

  孟云娴住的地方是由三面雕花镂空的院墙围起来的小院子,入口为一个挂了黑底金字牌匾的月亮门,上面题着「清风拂照」四个字。

  小院子很小,一眼就能看到头,青绿的藤蔓顺着院墙一路攀爬,几乎要将墙面镂空的部分填满。穿过月亮门,绕过小院子正中间的圆形花圃,就是她的房间了,主屋的两侧分别连了小小的耳房,是按照府里的规矩,分给贴身婢女和嬷嬷的。

  宋嬷嬷回来之後,张罗着要给孟云娴准备热水沐浴更衣,毕竟侯爷回府的时候,应当瞧见一个乾净漂亮的女儿才是,不料香莲出去了小半会儿,竟是气呼呼的回来。

  「简直欺人太甚!」

  这一声,引得正在梳头的孟云娴和宋嬷嬷都侧目。

  香莲觉得自己担心的事情已经应验了。方才她去灶房要热水,结果根本没有人搭理她,她说是二小姐要的水,没想灶房的管事竟然说府里的热水都是按照时辰来准备的,寅时起火戌时宵禁,想要热水,只有寅时中和酉时末才有,这些都是家规上明明白白写着,管家三令五申的规矩,他们可不敢违背。

  香莲又气又胆怯,小声的说他们不知变通,难道老夫人和侯爷夫人真的要热水煮茶净面,他们也要让夫人们等到寅时戌时吗?

  这些人更嚣张的笑她无知——?侯爷夫人,老夫人,世子爷甚至是三小姐的院子都有自己的小灶房,平日里只要在寅时和戌时之间都可以起火自己烧水煮茶净面,唯一的区别是,侯府大灶房的锅子很大,一次烧的比主子们的小灶房多,所以大灶房的热水通常用来沐浴洗发,少量用热水时,自己在院子里就能解决,主子们的大婢女也懒得走这一趟。

  香莲这样说,无异自取其辱,摆明了刚进门的二小姐被安排在没有小厨房的院子,那当然就只能按照大灶房的时间规矩来。

  「二小姐,这些人就是欺负咱们刚刚进府,您可不能任由他们欺负。」香莲还想拯救一下这个看似毫无斗志的二小姐。

  宋嬷嬷立在孟云娴身後,皱着眉头想法子。

  二小姐刚刚进门,身分本就不讨喜,府里的人对田氏很敬重的样子,这个时候闹将起来,不管怎麽样都对二小姐不利,二小姐想要在侯府里头稳稳地走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扭转侯府众人对她的态度和看法,从今日的局势来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侯爷夫人彻底的接纳她,擒贼先擒王,拿下了侯爷夫人,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

  孟云娴拿过一条发带,将长发往身後一束,笑盈盈的站起来,「现在不沐浴也没什麽关系呀。」

  宋嬷嬷语重心长道:「二小姐,这不是沐不沐浴的事情。」

  孟云娴认真的说:「难道还要洗发吗?」

  香莲被这个愚笨的二小姐气急了,「二小姐,您是侯府的小姐,是主子呀,今日您第一日回府他们就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怠慢,往後的日子岂不是要更加嚣张。」

  孟云娴的回应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

  自己也不脏呀,衣裳是李护新买的那一套绣花袄裙,一路上她都坐在马车里,一粒尘埃都不曾沾染。

  她仰起头笑道:「不沐浴也没关系,既然府里有规矩,咱们到时辰了再去领热水便是。」

  香莲心里憋着气,一抬头,就看到宋嬷嬷警告的眼神,於是她福了福身子,出去收拾自己和宋嬷嬷的两间耳房。

  就在这时候,李护过来了,还带来了新的澡桶和两大桶热水。

  香莲兴奋的过来禀报,看李护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恩人,「少管家真是有心,二小姐一路承蒙您的照顾,实在是有劳了。」

  比起香莲的开心,宋嬷嬷对李护此举却是皱起了眉头。

  来的路上也是,二小姐的那一套衣裳应该也是李护准备的,先是新衣裳,现在又是洗澡水,作为一个外男,为女子准备的这些东西未免过於细致了。

  宋嬷嬷觉得应该让孟云娴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孟云娴已经迎了出去。

  「又麻烦少管家了。」孟云娴带着淡笑,客气而疏离。

  李护连忙道:「二小姐不必这样客气,奴才是侯府的管家,自然要照顾好每一位主子,方才听闻二小姐派人去大灶房要热水未果,这件事情实在是奴才的疏忽,二小姐风尘仆仆,理应先行沐浴更衣,那些不懂事的东西们,奴才自会去教训。」

  大灶房送来的热水都储在专门的暖水壶中,外面包裹着特殊的材质,可以保温很久。

  谢过李护,送人离开後,香莲欢天喜地的将木桶安置在房内,要请孟云娴沐浴更衣。

  不料孟云娴却转身在自己的行李里掏着什麽,末了,双手捧出一个小罐子来。

  宋嬷嬷好奇的跟在後头,「二小姐,这是什麽?」

  孟云娴笑容甜美,「宋嬷嬷,能不能劳烦您去灶房拿几个盅子来?数量就按照府内院子的数量来。」她小心翼翼的捧着小罐子,小声嘀咕,「拿盅子总不至於也要分时辰拿吧。」

  宋嬷嬷彷佛猜到了孟云娴想干什麽,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只有香莲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二小姐,热水和澡桶都已经准备好了,您不去沐浴吗?」

  孟云娴冲着她笑笑,「这水……可不能用来沐浴。」

  田氏正在闭目小憩,下人来传话,说是二小姐求见。

  她缓缓睁开眼睛,美目巧盼。

  伺候的张嬷嬷低声道:「夫人,要不要奴才替您打发了她?」

  田氏阖上眼,点点头。

  张嬷嬷心疼的看着她,出去打发那丫头,不料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盅子。

  田氏的鼻子动了动,再次睁开眼睛,「这是什麽?」

  张嬷嬷尴尬的扯扯嘴角,「老奴还在想法子打发那丫头,哪知她一听说夫人您不见,竟爽快俐落的就走了,只请老奴将这个送进来。」

  田氏盯着盅子,半天没说话。

  张嬷嬷觉得自己这事儿做的有点不周到,想她在夫人身边多年,一直都是贴心又细致。要怪只怪这二小姐不按照常理来,本以为她是要来巴结讨好夫人,没想她真的只是来送东西,送完就走,毫不废话。

  她该多问一句的!

  「她来的时候只拿了这一只盅子?」

  糟糕,这个也没注意。张嬷嬷很是羞愧,「老奴方才想着打发她,并未注意别的。」

  田氏忽然改了主意,「把她叫回来。」

  走到半途被叫到侯爷夫人面前,香莲和宋嬷嬷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眼前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她们要攻克的大主子啊!

  田氏坐在位子上,面前的盅子还未动过,她看着孟云娴,「这是什麽?」

  孟云娴道:「回母亲,这是汤冻子。」

  「汤冻子?」田氏低头嗅了嗅。很香,香的很特别。深色的汤汁飘着油粒子,上头浮了几颗绿油油的小葱,被热汤一烘,香味四溢。

  「汤冻子是什麽?我从未听说过。」

  孟云娴一字一句认真道:「回母亲,汤冻子……就是用鱼、猪皮这样能凝出胶质的食材熬出的高汤,加以辅料,晾凉後多番处理做成的冻子块。我、我们家一年到头吃不到些肉食,偶有肉食,就连汤都是好的。我偶然间发现汤竟然能凝成冻子,便想了好些法子来储存这些冻子,天气冷了,只要烧热水加汤冻子,上面撒几颗小料,一碗喝下去便暖和又舒服。」

  张嬷嬷有些听不下去了。

  真是胡来!这不就是剩菜剩饭的汤汁做成的冻子吗?根本就是上不得厅堂的下作食物,也不知道有没有投毒。

  她正准备劝说夫人将东西给倒了,下一刻就如遭雷击般看着夫人捏着瓷白小勺舀起一匙。

  「夫人!」喝、喝不得呀!要喝也得测个毒哇!

  田氏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

  孟云娴偷偷瞄着,忍下满心的不舍。

  今年的汤冻子,周恪哥哥只帮着做了这些,喝完就真的没有了。可是没办法,非常时刻,只能弃汤冻子保名誉了。

  田氏浅尝一口後,整个人一愣,接二连三的又喝了好几口,看得张嬷嬷急忙阻止,「好了好了,夫人您慢慢喝。」

  真的中毒了也要控制毒量呀!

  小半刻功夫,田氏已经喝了半盅,那在口中回味的余香,带着一种特别的味道,正如孟云娴所说,喝下去之後浑身都热呼呼的,十分的舒服,关键是还有果腹之效。

  不过……她看了看剩下的半盅汤冻子,这可不是什麽剩饭剩菜的汤汁凝成的冻子。

  「夫人,您为何让下人帮着将东西送到各院?」张嬷嬷有点弄不懂田氏在想什麽。

  田氏斜倚在美人榻上,因为喝了汤冻子的缘故,脸蛋和嘴唇都红润润的,她捧着手里的佛经,温声道:「这东西有好处,给孩子们喝一喝也好。」

  张嬷嬷有些无言,这到底是什麽神仙汤水哟。

  孟云芝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了,「娘,这东西味道太奇怪了!」她捂着嘴巴道:「我不喝!」

  曹氏眼珠子一瞪,「不喝试试看,我将你的那些个小零嘴全扔了你信不信。」

  孟云芝欲哭无泪,「可是味道真的很奇怪啊!」

  曹氏用小勺子尝了一口,也皱起眉头来。入口是有些鲜香,但是很快就觉得辣,还有一道说不出的味道,很是奇怪。

  「这是你伯母派人送来的,若是伯母问起,你说不出这是个什麽味儿那该怎麽办,听话,全都给喝了。」

  孟云芝的脸都快皱成小包子了,好不容易喝完了逃出生天,便急匆匆的去找楚绫了。

  既然是伯母赐下的,必然是跟以往一样,人人都有。果不其然,楚绫也喝得十分为难,可是她什麽都没说,咬着牙一口一口喝完了。

  「我真是佩服你!」孟云芝双手托腮,「这麽怪味道的汤水也能喝下去。」

  楚绫用帕子揩嘴,笑道:「味道虽然怪了些,但是喝下去的确是热乎又舒服,况且这是主母赐下的,不可怠慢。」

  这一点,孟云芝心里也清楚。

  楚绫喝完了汤,笑道:「说起来,也不晓得二小姐那边的送到了没有。今日是二小姐第一日入府,上至夫人下至奴仆,恐怕都没能适应过来。听闻二小姐方才派人去大灶房要热水,大灶房的奴才给拒了,还是少管家急忙忙的送了澡桶和热水过去。」

  「李护给她送洗澡水?」孟云芝的声调猛然拔高了,脸色都气得不好了,「这个小妮子还要脸不要脸,竟找李护要洗澡水,祖母才说了要守侯府的规矩,她就敢去大灶房要热水?不行,我要去告她一状,让祖母好好的罚她!」

  楚绫拉住她,「你这个状告的可没有道理。她到底是第一日进来,一路风尘仆仆的,要洗漱一番是常理,即便你告诉了祖母,祖母也未必会重罚,顶多是警告,最後还要让你落得一个刻薄之名,不值得的。」

  孟云芝气得脸红,「我才晓得前几日是李护亲自去接她的,你瞧她那个狐媚样子,一路上定是赖着李护说了许多不知廉耻的话,如今回来了,连洗澡水都直接找李护要。」

  楚绫意味深长的说:「你也说了,这一路都是少管家照顾,她……自然要与少管家熟稔些。」

  「那咱们还是一起长大的呢!」孟云芝坐不住了,「我不管,我一定要告她一状!」

  「二小姐,这热水是用来给您沐浴更衣的,您怎麽用来做汤水了?」香莲把剩下的水倒在木盆里,端过来给她净手。

  宋嬷嬷沉声道:「什麽时候轮到你来教二小姐做事!」

  香莲赶紧跪下,「二小姐恕罪。」

  孟云娴本想伸手去扶她,却被宋嬷嬷拦住,「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香莲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只觉得十分委屈又无处可说,无精打采的出去了。

  孟云娴对宋嬷嬷微微一笑,「嬷嬷不必这般严苛。」

  宋嬷嬷一本正经道:「二小姐,咱们都是您的奴才,与您同气连枝,若是咱们都怠慢,不将您奉为主子,又怎能让旁人信服呢。香莲的年纪还小,没做过几年贴身的丫鬟,许多规矩都要学。」

  孟云娴无话可说,默默地点头。

  剩下的水是不够痛痛快快沐浴一番了,孟云娴简单的净面洗手後,索性小睡片刻,一直等到下人前来传饭。

  侯府一日只有两餐,都是在专门的饭厅用的,气派的八仙桌,按照地位辈分坐下来,孟云娴排在最次的位子。王氏与瞿氏母女终究不是侯府的血脉嫡亲,所以除了年节之外,很少会这样上桌子用饭。

  孟云芝搀扶着韩氏过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侯爷因为有公务在身,尚未回府,田氏按照侯府的开饭时间准时开饭,丝毫不在意男主人还未归家,只让小厨房留了饭菜。

  刚一坐下,韩氏就叹了一口气。

  田氏看了她一眼,「婆母何事哀叹?」

  韩氏道:「我本就是个乡下妇人,不懂得什麽大道理,更不如儿媳你这样的出身,多年来只能劳你费心府中之事,我这个老婆子也只能在小事上帮你督促督促。家规本就为了严束家风,可有些人明知故犯,全府上下,也只有儿媳你将我这个老婆子放在心上,回回什麽物什都想到我。」

  田氏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放下筷子,孟云娴扫了一眼众人,同样跟着放筷子。

  「您怎麽忽然这样说?」

  韩氏目光投向了一脸无措的孟云娴,「不如你问问她。」


  第三章 处处都是坑

  田氏顺着看过去,孟云娴感觉到两道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立刻起身,「祖母……母亲……」

  「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祖母?先时我说的很明白,进了侯府,就要将侯府的规矩奉於头顶,半点都不能违背,可你是怎麽做的?前脚装模作样的听了,後脚就大大方方的违背,你是觉得你刚到侯府,顶着一个不熟悉的幌子,就能随意胡来?」

  孟云娴立刻跪下,「祖母息怒,我……」

  韩氏已经迫不及待的数落她的罪状,「就是这个小妮子,刚刚回房,就要大灶房兴师动众的帮她烧洗澡水,大灶房按着规矩不给,她的丫鬟便说大灶房不懂变通,竟还比拟我这个祖母,胁迫大灶房给她烧水,一个刚刚入府的庶出女,半点教养都没有!最後还让李护这个年轻男子送了两桶水过去。」

  田氏伸出手,张嬷嬷赶紧递过来帕子,只见田氏用帕子揩了揩嘴角,「说起来,有件事情我倒是忘了,今日我遣下人往各院送了一盅汤水,可都用了?」

  韩氏一愣,好好的怎麽扯到汤水上了?

  不料话音未落,孟竹远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欢腾起来,「饮了饮了,味道极好!娘,还有吗,我还想饮一些。」

  孟云茵虽然不知道娘为何转了话题,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那盅汤的确有奇香,从前从未喝过,远弟平日里贪玩,喝汤水总能闹得遍地泼洒,说来,今日竟是一滴不剩的饮了。」

  孟云芝在心中叫嚣——?那样奇怪的味道,远弟竟然全都饮了?连云茵也饮了?还觉得好味道?你们莫不是舌头被猪油蒙了吧。

  韩氏自来不会拂儿媳妇的面,方才还感激她事事想到自己这个婆婆一份,眼下更是要客气几句。「汤我饮了,虽从未饮过,但正如远哥儿说的那样,饮下十分舒畅。可是儿媳,我眼下说的是这小妮子……」

  田氏垂眸一笑,「云娴这孩子刚刚回府,对府里的事情不熟悉,纵然她知道要守规矩,可并不晓得规矩到底是些什麽,今日她送来这味道特别的汤水,招呼都不打扭头就走,实在不懂规矩,我正想藉着此刻的机会与她细说府里的规矩,顺道问问那汤水是什麽配料做的,不想让婆母抢了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诧然不已。田氏……这是在帮她说话?

  韩氏愣了一下,「那、那汤是她……」

  田氏收起笑容,平静的看着孟云娴,「你讨热水难道不是用来做汤?怎麽又变成讨洗澡水了?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细细说来。」

  孟云娴对着田氏和韩氏磕了一个头,温声道:「回祖母,母亲,那道汤羹是云娴十分喜爱的一道冬日菜。叫做汤冻子,用热水化开做好的汤冻子,撒些调料便可饮用。冬日里喝能健脾消食,暖身化痰。云娴出身卑微,身无长物,拿不出什麽得体的礼,本是想找灶房取些热水化汤冻子送给各院,可大抵是第一日入府,灶房不认生面孔,便未给热水,後来李护少管家闻得此事才帮了忙。因一路劳烦少管家许多,衣食住行皆是麻烦事,他误以为是要用来沐浴更衣,便送水过来了。」

  她诚恳道:「云娴出身乡野,山林草木泉水繁盛,从前想要热水,随手几把柴火一锅热水便有了,初入侯府,自以为要些热水不是什麽大事,殊不知是自己无知。坏了规矩是云娴之过,云娴愿意受罚。」

  孟云茵瞧着这个温顺的庶姊,白日里那道羹汤彷佛还齿颊留香,便起身对着娘亲与祖母一拜,「娘,祖母,平日里我与远弟习课归来尚且都要沐浴更衣方才舒适,二姊姊刚刚归家,风尘仆仆,想要沐浴更衣无可厚非。即便是犯了家规,也如娘所说,二姊姊并不晓得家规到底是什麽,请娘与祖母饶了二姊姊这一回吧。」

  孟云芝张大嘴巴看着孟云茵,怎麽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帮孟云娴求情!

  孟竹远向来是个亲姊派,姊姊做什麽,他即便不懂也要依样画葫芦,这一次也不例外。

  「请娘和祖母不要生气了,二姊姊送的羹汤真的很好喝!」

  孟云芝硬着头皮站起来,「是啊祖母,若真要罚……就罚二姊姊尽早学会家规,等到再犯之时,重罚也不迟。」心中却是叫嚣:为何要帮她,为何不重罚,最好这一次就重重的罚!

  韩氏听了这一番话,愣得好久都没说话。

  这、这叫她怎麽说?

  最终,这事情不了了之,对孟云娴的处置,也不过是尽早学会所有的规矩,再犯则不轻饶。

  一行人继续坐下用饭,在场之中,唯有田氏想着自己一双儿女方才说的话,眼底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疑色。

  夜幕降临,田氏在张嬷嬷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张嬷嬷从药盒中取来药油,田氏倚在美人榻上,双目紧阖,眉头略有些紧皱。

  张嬷嬷观察入微,蔼声道:「夫人,御医说过,用这药油按摩时,一定要身子放松,心中不藏事情,否则即便是用了药油也毫无作用,奴才瞧着夫人似是在想什麽,不妨跟奴才说说,让奴才帮着主子分忧。」

  田氏缓缓睁开眼,神情中满布愁容。

  张嬷嬷想了想,试探道:「夫人可是在想那个孩子?」

  田氏伸出手来,张嬷嬷赶紧将她搀扶坐起。

  「你说,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张嬷嬷顿时明白田氏在想什麽,她侍奉田氏这麽久,自然知道田氏的喜好,好比田氏喜欢吃香菜,小世子与四小姐也喜欢,可是侯爷和府里其他人就不喜欢。

  世上就有一些人,喜欢味道特殊的调味品,就像是有人生下来拇指带旋儿,有人便杂乱无章一样。

  今日那二小姐送来的汤冻子,是烹制十分复杂,味道也格外特殊的一道补汤。制作之人必定是十足的认真钻研,才能制出这样的佳品,自然也就不像二小姐说的那样,是因为家贫,用剩菜汤做的汤冻子。

  家贫的人根本喝不起。

  这汤冻子,田氏喜欢喝,小世子和四小姐也喜欢,其他人的反应却很一般,瞧着像是一场十分有针对性的讨好。

  「夫人,您可是怀疑二小姐此番回来,心里打着什麽算盘?」

  田氏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当年,郑氏与侯爷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我甚至没能将里头的细枝末节都想明白,而後又……所以我一直都不愿多想。如今瞧见了那孩子,陈年往事又涌上心头,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

  张嬷嬷安慰道:「夫人何必为了这等小事操心?那孩子如今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从前在外头过得苦了些,现在能回到侯府享受尊荣,自然要抓紧珍惜。即便真的生了什麽讨好的心思,多番打听夫人和少爷小姐们喜欢的口味也是正常,老奴不觉得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倒是夫人您,这药油得按时用,否则又该犯旧疾,让奴才们被侯爷责怪了。」

  田氏看着张嬷嬷的紧张,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好了,先用药油吧。」

  张嬷嬷赶紧给田氏用药。

  「对了,明日起,就劳你每日抽些时间出来教导那孩子侯府规矩。旁人我都信不过,唯有你做事是稳妥的。」

  张嬷嬷点头道:「夫人放心。」

  另一头,宋嬷嬷正在帮沐浴更衣後的孟云娴梳头,瞧着她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便寻话头来说。「二小姐今日可真是要吓死老奴了。」

  孟云娴从镜子里看她,「宋嬷嬷为何这麽说?」

  宋嬷嬷已经事先将香莲遣出去,坦然答道:「今日那李少管家来送水时,老奴便觉得不妥,没想小姐心明眼亮,早早地将这隐患给摆脱。」

  孟云娴有些没转过弯来,「啊?」

  宋嬷嬷只当她是故作低调早有筹谋,看似呆愣胆小,实则机智过人,便笑着不再多说,「小姐比老奴想像的更聪明,接下来小姐要学习侯府的规矩,想必只要小姐用心,定能学得极好。若是小姐日後有什麽吩咐,老奴也一定会为小姐鞠躬尽瘁。」

  孟云娴无端端的承了这番称赞与效忠,略有些茫然的睡下了。

  只是她躺下後却怎麽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几回,又摸黑着坐起来,掏出装汤冻子的罐子长吁短叹。

  一想到用掉了这麽多汤冻子,便是钻心的疼。

  疼着疼着,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个一言不合就分道扬镳的负心人。

  算一算,他们的同村情谊已经有七年了。

  初见周恪之时,她还是一个蒜苗高的小娃娃,不是她自夸,村子里独她长相最出挑,小小的年纪就已经艳压群芳,堪称一个萌动可人。可惜这份萌动没带来什麽好处,反而处处被欺负。

  因为没有同龄玩伴,所以她在村里只有一个好朋友——?村东头那家考了十年都没中的老秀才。老秀才的书很多,大概是考试考得心灰意冷了,便不专注於看四书五经,杂七杂八的都有,她通读过之後,被那些鬼怪胡说震慑得不敢一个人过夜,还怕黑,总觉得闭上眼睛满屋子都是鬼。

  偏偏娘亲一天下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赚钱养家,常常不在家,所以一到夜里她就格外警醒。

  有一次村里的几个小孩来吓唬她,大晚上的往她屋子里放了只捉来的黄鼠狼,闹出一番动静,吓得她哇哇大哭,周恪便是此刻神兵天降的出现。

  赶跑了吓唬她的小孩及黄鼠狼,他冷着一张脸呵斥她,「闭嘴!旁人不用睡觉了是不是!」

  她怔愣了片刻,然後拔高了三个调子,哇的一声继续哭。

  周恪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只手按着她的後脑杓,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再哭我将你丢到水井里喂水鬼你信不信!」

  这可真是震慑人心的一个威吓。

  她骤然收声,挂着一脸的鼻涕眼泪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周恪目的达到,松开她站起来,嫌弃的擦着手上沾的鼻涕眼泪,「哭声跟穿云箭似的,村头哭村尾都能听见。」说完,迈步就要往回走。

  这一走,没能走动。

  他的脸色更冷了,用力去拔自己的腿,这一次用的力气大,成功的拔动了腿,却是连着那个死死抱着他大腿的哭泣包给一起提起来了。

  重新站定,少年冷漠的垂眼道:「松开。」

  她巴巴的看着居高临下的他,「我、我娘後日才会回来,她去山那一头采药了,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小姑娘乾瘪的身材连一丝婀娜都没有,但因为抱着他大腿的缘故,整个身子都贴着他,原本冷峻的少年竟然瞬间红了脸,「你、你是眼泪进了脑子吗!放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那一刻,孟云娴的悲愤到达了一个顶点,她越发用力的抱着他,「你不跟我睡,你也别想睡!」

  他不睡更好,她可以陪着他一起玩到天亮,左右明日娘也不在家,她白日里补眠就好了。

  屋子里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对峙,周恪与她对视片刻,一弯唇角笑了一下,「你娘没教过你吗?女孩子不可随意和男子亲密接触,今日你若跟我睡了,往後就必然要嫁给我,若是你嫁给我了,我每日都把你往有水鬼的水井里按一回。」

  这番对症下药的恐吓,成功的让孟云娴松了手。

  周恪转身就走,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忽然对她道:「实在怕得很,就把门窗都关好,点着灯睡。」

  这一句好意,并没有得到回应。

  周恪来的时候李老头提了灯笼,此番因为他的离开,屋子里又重陷黑暗,周恪给李老头使了个眼色,李老头会意,走去桌子边点油灯,却发现灯早就没油了。

  周恪踟蹰片刻,道:「你家连灯油都没有吗?」

  好半天,才传来她弱弱的声音,「我娘嫌我在家中浪费,每次出门只留少许的油,剩下的就锁起来了。」

  周恪沉默了一下,带着李老头走了。

  半晌,李老头单独折回来,还带回来一小瓶灯油,他慈爱的笑着,让她藏好灯油,娘亲不在家时若害怕就点灯。

  她看着重新点燃的灯,怔愣了好久好久。

  後来有一日,她又被欺负,被孩子们推到一个小土包上的时候,周恪用一条鞭子赶走了那些孩子,把她拎到了自己家里。

  明明是一个村子里的农户,可是除了房子破一点,周恪哥哥的一切吃穿用度简直精细的像是个小地主。

  盘膝坐在案前煮茶练字的少年生了一张温柔俊朗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淬了冰刀子,「你的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使?那些人你就该离得远远的,一个都不要接近。我今日只帮你这一次,下回再有,你安心被打死便是。」

  她很委屈的说:「小明没有欺负我,是小芳要欺负我。」

  「可是小芳是小明的童养媳。」

  她坐在周恪房中的坐垫上,可怜巴巴的缩成一团,心里对这些人的爱恨情仇表示很迷茫,以至於没想过周恪为什麽会知道村子里的人际关系。

  眼前划过一抹乾净带着清香的衣角,孟云娴抬起头时,少年已经蹲下来与她对视。

  「既然长了一双眼睛,最起码该学会看出谁是真心喜欢你,谁是真心讨厌你。若喜欢你的人也被讨厌你的人喜欢着,那这两人都是你的敌人。」

  都是你的敌人。

  时间一晃而过。而今,她孤身一人回到侯府,纵然无依无靠无任何扶持,最起码要懂得谁讨厌她,谁亲近她,亲近她的人,有没有被讨厌她的人喜欢着。

  光亮的罐子映着月光,孟云娴仰头望向天空中的明月。

  周恪哥哥,侯府的路果然难走呢,处处都是坑,一跳一个准。

  若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而你又有机会知道我的遭遇,请务必将我的骨灰放进这个装了汤冻子的罐子里,埋进後山的那块风水宝地。

  能浸浴在汤冻子的汤汁里,骨灰也会很高兴吧。

  一声脆响,殿里传来东西碎掉的声音,宫人们纷纷入内,只见五皇子正在熬制的东西已经连着罐子被丢进了痰盂里头。

  伺候的太监小心翼翼道:「殿下可是不满意这些东西?奴才再去御膳房准备更好的食材。」

  「不必了。」周明隽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往後都不做了。」

  太监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这矜贵的主子这几日突发奇想的要做什麽汤冻子,结果做了多少就扔了多少,说不是那个味道。

  宫人们一脸迷茫的请罪,也不晓得是主子的手艺不对,还是他们的食材准备错了。

  不做了也好,万一有个什麽烫伤的,贵妃娘娘非得扒了他们的皮!

  回府第二日起,孟云娴就被张嬷嬷带到了田氏院子里的小花园,在这里教她规矩。

  宋嬷嬷忍不住道:「张嬷嬷,如今天气越来越冷了,教导规矩可否在屋里教,我们小姐身子骨弱,若是冻病了可怎麽好。」

  田氏的确让张嬷嬷来教规矩,但是具体怎麽教,在哪里教根本就没有细说。张嬷嬷冷冷道:「正因为天寒,屋里炭火一熏,人就跟着昏昏欲睡,夫人有令,要二小姐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学会侯府的规矩,眼下侯爷因为有要事不得归府,他日回府,难道你要让侯爷瞧见一个规矩都不懂的孩子吗?」

  搬出孟光朝来,宋嬷嬷也无法了。

  孟云娴对宋嬷嬷道:「嬷嬷不必紧张,我并不觉得冷。」

  宋嬷嬷为难的和香莲退到一边,「那小姐仔细着学,若是有什麽吩咐,可唤老奴与香莲。」

  张嬷嬷虽然不喜欢孟云娴,但是因为田氏的关系,她也不屑在一个孩子身上讨什麽债,除了言语上冷淡些,其他的该怎麽做就怎麽做。

  宋嬷嬷思忖片刻,对香莲道:「你去厨房让他们准备一碗姜汤,昨夜的热水还剩一些,放在暖瓶里头别凉了,等小姐下学後给她暖身子用。」

  香莲表面应下,但是心里并不是很愿意。因为她们是二小姐房里的,所以在府里不管要什麽都会受人刁难,这个宋嬷嬷也是个人精,明明是她跟她这麽说,可是对待二小姐却又往死里巴结,真不知道这个老婆子在想些什麽。

  香莲心中委屈,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人。

  「奴才该死!」香莲看着那略显精致的衣角,知道是自己不能惹的人,赶紧跪下求饶。

  楚绫温柔的笑着将她搀扶起来,「怎麽这麽着急呀。」

  香莲见到是她,心中微微松懈了一些。听说楚姑娘虽然是老夫人那边的,但在府里很多年,绣活儿出众,相貌端庄,最重要的是性子温顺善解人意,是连侯爷夫人都要夸赞几句的妙人儿,说不定哪一日就要被记做侯府义女,成为名正言顺的主子。

  「楚姑娘,奴才一心想着给主子准备的东西,没留意路上,请姑娘恕罪。」

  恕罪二字,俨然是把楚绫当做主子了似的。

  楚绫微笑着道:「瞧你说的,我也只是个下人,哪里敢有恕罪一说。你是二小姐的丫鬟吧,二小姐需要什麽东西吗?」

  香莲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在人生地不熟的侯府里头,不但人人为敌,连自己的主子都靠不住,现在遇上楚绫这麽个人人称赞的好姑娘,话就多了些,将孟云娴大冷天学规矩的事情说了出来。

  楚绫果然皱眉,「学规矩为何不在房里学?这要是冻坏了可不好。」

  「谁冻坏了?」一个尖锐的声音传过来,孟云芝和李护走了过来,李护跟在孟云芝後几步,目光看着香莲。

  香莲赶紧行礼,听到楚绫将孟云娴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护的脸上没什麽表情,反倒是孟云芝得意的笑了起来,「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楚绫,就算是你和咱们一起学规矩时,也是在屋子里头好生伺候着学的,我早就说了,这个孟云娴有一个狠毒的娘,她们母女二人都是侯府的罪人,没要她们偿命就算了,现在认祖归宗就是捡便宜,还想怎麽被伺候着?」

  楚绫有些惊慌,「三小姐,您慎言呀。」

  孟云芝想到母亲对自己的告诫,但是当着李护和楚绫的面,又不想示弱,遂瞪了香莲一眼,「怎麽,你是想要去给你的主子告状不成?你去呗,就算是你主子站在这里,事实也不会改变。」

  香莲赶紧磕头道:「三小姐恕罪,奴才……奴才不敢多嘴。」

  孟云芝更得意了,对着楚绫挑眉。

  楚绫无奈一笑,问起了他们二人为什麽会在这里,毕竟孟云芝此刻应该不在府里的。

  孟云芝的脸红了一下,强硬道:「还能因为什麽呀!今年天寒,先生执意要我们学京鼓舞,我忘了带鼓槌,被遣回来了。」她瞥了李护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先时就让你帮我准备了,你却一直没给我,若是伯母问起来,那也是你的罪过!」

  李护温润一笑,「三小姐,冬至将到,宫中有宫宴,各府还要相互走礼,这几日便有些忙乱了。」

  孟云芝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倔强,「那你错了还是没错?」

  李护无奈,「错了,自然是要为小姐准备好的。」

  孟云芝的表情渐渐松开,染上了笑意,被遣回来的说辞她早就想好了,左右又不是她一个人没带被罚了。「我那里存了几根好料子,你跟我去选一选。」

  两人先行离开,楚绫看着低头不言的香莲,温声道:「这麽冷的天在外头学规矩,的确容易生病,你放心,姜汤和汤婆子我都会准备好,等你家小姐回房之後,你来我这里取就是。」

  香莲如蒙大恩,「楚姑娘,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楚绫温婉一笑,「大家都是做下人的,你跟着二小姐回府,难免受到诸多的冷眼和刁难,我自是明白的。这样,往後你有任何的难处,或者是被其他人刁难了,你悄悄来找我,我能帮你解决的就帮你,我在府里待得久,这一点还是能做到的,你看如何?」

  香莲感激涕零,她觉得楚绫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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