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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დ资讯] 春风如意《挂名贵妾》(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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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10 17: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春风如意《挂名贵妾》(全两册)

{出版日期}2022/11/09

{内容简介}

她一朝重生,竟越过百年时光,
成为史书上她最崇敬的年轻将军枕边人──
将军,你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

从太傅嫡女变成商户出身的小妾,谢苗儿却适应良好,
谁让「夫君」是她最崇拜的前朝将军陆怀海,
年少的他叛逆顽劣、忤逆父亲,和史书轶闻记载的完全不同,
能陪在他身边亲眼见证他功成名就之路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他对父母双亡的她极为君子,夜夜留宿不过是借她的院子遮掩练武,
还替她夺回布坊、教训纨裤报父仇,更表示将来会放她离府,
然而这场因长辈糊涂造成的意外亲事,在两人互生情愫下逐渐弄假成真,
只身从倭寇手中救回她後,他深情款款告白──你就是我的私心。
她既喜悦又惶恐,只因来自百年後的她知晓一个关於他的秘密……

他一心只想保家卫国,却不想身边充满各种意外和惊喜,
原以为的纨裤子弟居然是皇子,而且回京准备加入夺位之争,
他私自投军打胜仗,让一向反对的父亲改变了态度,
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祖母随手救下的小娘子莫名成为他的牵挂,
为了救她,他联手官兵扫清山匪因而升官,
又因为爱她,他毅然决然给她放妾书放她自由,去做她想做的事,
即使身负重任在外保家卫国,仍守诺不时写信给她,
知道她的生意越做越大,还帮助了许多无依的女子得以活下去,
为了帮沿海百姓找条生路,他决定不顾一切请皇帝开海禁,
而她不但不反对,还早早做好安排,要帮他打赢这场难打的仗……


第一章 太傅嫡女成小妾

初春时分,天色和孩儿脸一般阴晴不定,晴了没多久,绵绵的雨丝便伴着一声声清脆的雷落下来,打定主意要给脱早了袄的人们一个教训。

京城,谢太傅府中。

雨下得越发大了,丫鬟星牖端着一篓子炭走在廊下,透过雨幕中的芭蕉叶,她看见一方古朴的青玉拱门,拱门上挂着「青芜院」的牌匾。

牌匾上的字是她家小姐谢苗儿十二岁那年亲手写就,琴棋书画、簪花沏茶,没有哪样是她家小姐不擅长的,她的样貌家世更是一等一。

可这锦绣堆里长大的人,却偏偏生来带病、自小体弱,还未断奶便开始吃药,倒春寒的日子雨水绵绵,小姐的身子越发不好了。

星牖叹气,快步穿过了拱门。

古朴雅致的小院里,一个紮双髻的丫鬟正蹲在炉子前打扇煎药。

星牖低声问她,「药可都浸透了?」

小丫鬟乖巧答道:「浸足了半个时辰才开始煎的。」

星牖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扇子,「你把炭拿到小厨房去,我来看着火。」

小丫鬟应声退下。

望着炉灶里橙黄的火焰,星牖有些出神,前段时日宫里的太医都来过了,含蓄地表示她家小姐大限将至。

药香氤氲,说不上好闻还是难闻,星牖吸了吸鼻子,端起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

她家小姐正在午歇,屋内的帐幔全放了下来,一室光影昏沉,配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着实让人昏昏欲睡。

听见星牖的脚步声,几根削葱似的手指探出了满绣团花兰草的云帐,室内昏暗,本就几无血色的指尖被衬得更显莹白,一瞧便知它的主人是个纤弱的小姑娘。

星牖道:「小姐,药好了,不过还烫着。」

帐内,谢苗儿压根没睡,她的心口闷闷地痛了一整天,自己时日无多这件事情她比旁人更清楚。

她轻笑,「星牖姊姊,扶我起身吧。」

少女的声音清亮却有些乏力,恍若枝头的倦莺之啼。

星牖应声,她打起帐幔,挑亮了灯台上的烛火,屋里亮了起来,卧在锦褥之上的少女眸子里映着摇曳的光。

饶是伺候了谢苗儿多年,看惯了她慑人的美貌,星牖的心依旧跳漏了一拍。

是一副怎样的面孔呢?

躺在床上的谢苗儿气色并不好,经年的沉痾折腾得她眼下乌青、脸颊瘦削,可於她而言,这样的瑕疵反倒让她玉雕般没人气的小脸真实了起来。

如夜明珠被蒙了层薄雾般的轻纱,光华虽稍逊,却更有一种沉静下来的美。

星牖眼神暗了暗,小心翼翼地扶谢苗儿倚着软枕坐起身。

瞧她的动作太过小心,就像捧着叠易碎的瓷器,谢苗儿又笑了,打量着星牖的神情,开口问道:「煎药的时候,你可按我说的去做了?」

她的语气平常,可星牖闻言却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小姐,奴婢恳请您三思!」

三思?谢苗儿心想,囿於这方寸天地养病的时日太长太久,何止三思,百思千思都是有的,赖活不如好死,靠药续命,多苟延残喘几日又有何意趣?

「去把药端来吧。」谢苗儿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容置喙。

星牖没有再劝,她伺候谢苗儿多年,看着她从小小姑娘长成了小姑娘,知道她是如何的倔强。

不多时星牖端了药进来,谢苗儿从她颤抖着的手中稳稳接过了药碗,望着深褐色的汤药微微有些出神。

碗里是她日日都要吃的续命药,不过她做主加重方子中几味药的分量,让它成为了一服虎狼之药透支她的气力,至少让她在及笄的那日「回光返照」,和家人一起用一顿饭。

谢苗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小小姐的病情好转,不少下人都看见她去正院请安。谢太傅和谢夫人自然高兴,阖府上下都得了赏。

二十五那天谢苗儿就要及笄了,夫妇俩原本打算大办,可女儿执意不要,说只想一家人好好用一顿饭,夫妇俩便作罢了。

小女儿体弱多病,谢太傅夫妇对她一向百依百顺。

二十五当夜。

谢家人口简单,谢太傅为人清正,没有通房妾室,长子长女都在京外不好回来,於是这顿家宴只有谢苗儿和谢太傅、谢夫人三人。

没有珍馐美馔,只有淡茶小炊,谢夫人几度笑着红了眼圈,谢苗儿也极为满足。

这两年她的病发作得越发厉害,能起身走到正院的次数都不多,偶尔身体好些,坐起来吃不了两口就要吐,她不欲让爹娘看了难受,已经许久没这样和父母一起用饭了。

宴毕,若干健仆扛着箱笼走了进来,谢夫人说:「这都是你哥哥姊姊赶着时日从外头给你送来的及笄礼。」

谢苗儿含笑道:「等兄姊归家,我一定要好生谢谢他们。」

谢太傅补充道:「单子我看过了,旁的大多寻常,不过你兄长送来的一个玉镯倒是有点意思,他说是前朝将军陆怀海的陪葬,不知怎地流到海外又传了回来。知你钦佩他,你兄长就把它送回来了。」

听起来很是稀奇。

前朝二百七十三年,陆怀海是其中最夺目的将星,他年少成名,平海乱、定八方,打得倭人节节败退。

而为邕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陆将军,最後却因卷入开放海禁的争端,惹来皇帝的忌惮和猜疑被革职问罪,活活穿了琵琶骨,废了一身好本领,卒於押送回京的路上。

死在疆场外的将军难免让人叹惋,所以百年来陆怀海始终仰慕者众,因而带着他名头的物件太多,多是古玩商为了卖价捏造的噱头罢了。

谢苗儿虽不觉得那镯子是真的,也感念着兄长对她遥遥的记挂,寻出那枚玉镯握在了掌心。

谢夫人在旁嗔道:「这孩子也真是的,哪有给妹妹及笄礼送陪葬品的?也不担心不吉利。」

谢太傅不赞同,「夫人这话我就不能苟同了,这陆怀海虽是前朝人,却也赤胆忠心,如果这物件当真是他的,反倒是有英灵庇佑,何来不吉?」

「是是是,我可说不过你,罢了罢了,苗儿喜欢就好。」

瞧着爹娘斗嘴,谢苗儿不知为何,忽觉得自己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真好。

一家人又闲话了一会儿,最後是谢夫人下的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星牖,好生送……送小姐回去休息。」

星牖应声,谢苗儿站起身,向爹娘深深拜了一拜,「女儿别过,爹娘务必要珍重自身。」

拜别之後,她不敢再回头看他们的表情,紧握着星牖的手腕迈出了厅堂。

身後,谢夫人仍旧在碎碎叮嘱着,「路上黑,掌灯要小心,别走西边,那里铺的是鹅卵石,有积水滑得很……」

说到最後已是泣不成声。

星河高悬,皓月当空,谢苗儿听着母亲渐远的叮咛,不甚优雅地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

她知道这是自己和他们的最後一顿家宴,他们也知道,他们默许了她任性的选择。

勉力走回卧房时,谢苗儿已是力竭。

星牖扶她躺下,望着她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苗儿手脚冰凉,咽下了喉间的腥甜,积攒了一番力气才勉强开口,「下去吧。」

说罢,她倚着雕花的床架,支起双腿,把脸埋在膝上,独自蜷缩起来,像一只把脑袋埋在翅膀下的小鹌鹑,收入怀中的那只玉镯恰到好处地硌了小鹌鹑一下。

哥哥是忠厚人,不会为了给小妹送礼编造奇闻异事,说不准这真的是陆怀海留下的东西呢?

於是谢苗儿歪着头,摸出这枚据说是陆怀海陪葬的玉镯,就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细细端详。

是一块通透的好玉,倒和史书中的陆怀海一样不染纤尘,哪怕身陷囹圄也不曾折下脊梁。

谢苗儿钦佩这样的人,第一次从邕史中读到他的传记,她哭湿了整片衣襟以及一只袍袖。

叹他有勇有谋,惜他被诬惨死,也羡慕他驰骋山海,如流星般划过,百年後也依旧有人铭记。

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和他举杯共酌,再告诉他,好好活着好好打仗,可千万别牵扯到朝政当中了!

想到这儿,谢苗儿忽然失笑,她这个命不久矣的泥菩萨居然还想着渡前人。

收回思绪,她发觉这掌中不知真假的玉镯,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方才不知不觉中竟反覆摩挲了它许久,也是缘分。

最後,谢苗儿乾脆将它放在枕下,安然合上双眼。

眼前是一片虚空,不知过了多久,似梦非醒的谢苗儿缓缓睁开了眼,只一眼她就察觉到不对劲。

怎麽回事?这是哪里?

她确实还倚在一张床上,可这张架子床斑驳掉漆,床尾的雕花都掉了半阙,这根本不是她的卧房!

谢苗儿拿起枕头护在身前,惊恐地站起身往床下走,她又发觉不对劲了。

她生了太久的病,从头到脚都是沉重的,眼下的她却觉得呼吸吐纳无比自如,半点阻滞感也无。

谢苗儿试探性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脚,扶着墙走到了门边,萦绕她十多年的虚弱无力感竟也消失了,还没来得及探究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就听得一阵越来越近的喧譁。

「和狐朋狗友去青楼厮混,我们陆家还没你这麽出息的!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躲!你还敢躲!」

「好啊,我倒要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天杀的,用这麽粗的棍子,你要将大郎打死不成?」

男人在斥骂,女人在尖叫,夹杂其中的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场战火居然在往她这边烧!

活了十五年,谢苗儿第一次见识这样生猛的场面,登时愣在原地,不知自己该继续往前还是往後躲。

她是谁?她在哪?

啪搭啪搭的脚步声更近了,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跟被火燎了似的,踏着青石板砖急吼吼地往谢苗儿身处的小院跑。

此时此刻,谢苗儿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她所钦佩的前朝将军陆怀海,好像……正是家中大郎。

庭院的南北两面都种了满架子的薜荔,绿意盎然,把谢苗儿的视线挡了个七七八八,透过叶片的缝隙勉强能看见少年的身形。

他在架子前停住脚步,转过身向小院外喊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父亲骂我便算了,难不成连孔圣人都要一起骂?」

一阵风卷过,葱绿的叶片迎风摇动,正巧让谢苗儿瞥见了少年的侧脸。

他身板直挺挺的,眉眼英气得很,鼻骨的形状也生得极好,因为还未到加冠的年纪,一把头发只草草用发带束起,未被收拢进去的碎发有长有短,长的随意垂在额前,短的自顾自翘着,活像炸毛的狮子狗,少年蓬勃的生命力差点没把谢苗儿掀了一个大跟头。

疑似这位少年亲爹的男人追了上来——

「陆怀海,你不要以为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

荒谬的猜想居然是真的,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骤然见到日後会彪炳史册的陆将军,她心里的激动难以言表。

逢此巨变,她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该是何种心情,就听得他们又吵了起来。

谢苗儿把自己藏在门框边,试图听清他们争吵的内容。

陆怀海的父亲陆湃章气得直跳脚,窜出嘴的没一句官话,她听不懂。

被亲爹指着骂了许久,少年似乎也不急,还有心情揪着绿叶子玩儿,他慢悠悠地回道:「这世上,还有亲爹来儿子小妾院子里抓人的道理吗?」

他这话说的很缺德,关键缺德中还有几分道理,隔辈的男女之间当然要避嫌,否则岂不是成了扒灰?

他爹还真没办法脸不要了跑到儿子的妾室这里来拿人!

这句话杀伤力极大,连一直试图袒护他的母亲苏氏都沉默了。

陆湃章更是被他这句话气得一个倒仰,身後的老仆赶忙扶住他,陆湃章大手一挥,直接推开身边所有人,就站在小院门槛前,遥遥指着陆怀海的鼻子开骂。

这一回,躲在後面不敢出声的谢苗儿就算听不懂,听口气也能听出来肯定没一句好词。

陆怀海如今才十七,正是气盛的年纪,怎麽忍得,当然要反唇相讥。

他作势掸了掸袍袖上飘落的草叶,回呛道:「爹,您快走吧,儿子要和哪个妾睡觉,难道您还要管吗?」

有这麽「争气」的儿子,陆湃章脸色铁青,狠狠踏了踏脚下的石板砖,随即转身,把手上提着的棒槌丢给苏氏,「你惯出来的好儿子,你自己收拾!」

陆湃章拂袖而去,陆怀海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面,一言未发。

原本闹得人耳朵都在痛的场面霎时冷下来,苏氏在院门口盘桓许久,最後深深望了陆怀海一眼,也走了。

被丢下的棒槌顺着小径咕嘟咕嘟往里滚,陆怀海心里窝火,直接给了它一脚。

这棒槌常被仆妇浣洗时用来捶打衣物,也不知他爹从哪摸来的,棒槌上粗下窄,一脚下去便打着旋继续往架子後面滚,正好滚到了谢苗儿脚边。

陆怀海心烦意乱,顺势回身一瞥,这才发现门框边还躲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就是这眼神怎麽看都有点傻,怀里还抱着个枕头?

他皱眉,回来的路上,听说祖母莫名其妙给他买了房小妾回来,他已经觉得够奇怪。祖母早些年神智出了问题,不发病时还算清醒,一发病就要折腾得人仰马翻,若是买了个傻子回来……

陆怀海的揣测不能说错,因为谢苗儿确确实实是看傻了眼。

他们争吵半晌,她只艰难地捕捉到了两句话——

首先,他陆怀海因为上青楼被他爹追打;其次,陆怀海叫嚣着要睡小妾,把他爹气走了。

谢苗儿脑子里嗡嗡响,甚至没空纠结史书上一心征战、没有妻妾的陆怀海怎麽这麽小就出入秦楼楚馆,因为第二句话更致命。

这简陋的小院里只她一个女子,脑海里能捕捉到的记忆碎片告诉她,陆怀海跟他爹叫嚣着要睡的妾,正是她本人。

感受到陆怀海投来的探询目光,谢苗儿恍然回神,「我……你是……」

陆怀海心下一松,还行,口齿清楚,看起来不是个傻子,只是被他吓到了。

市井泼妇吵架也没他家热闹,一个才来的弱女子如何能不被惊吓?

他自嘲般笑了笑,想起来自己方才说的混帐话,心里有些愧疚,朝谢苗儿解释道:「在下陆怀海,纳你进府的是我祖母。对不住,我刚刚说的话你入耳别入心,我和家中不睦,吵起架来话赶话,并非存了冒犯你的意思。」

听到那句「在下陆怀海」之後,谢苗儿彻底僵在了原地。

见她一动不动,陆怀海以为是自己的态度不够有诚意,庄重地朝她拱手一礼。

他离得更近了,谢苗儿急急後退两步。

这院子很小,她这麽退了两步,头都差点磕在後头五斗橱上,而陆怀海越过薜荔架後站的地方离她本就十分近,再这麽一弯腰一低头,飘逸的额发几乎都快戳到她的眼睛了。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害怕被眼前的少年听见她怦怦的心跳声,她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最後只低声说了句,「无妨的……」

陆怀海似乎也很不擅长单独和姑娘相处,摸了摸自己的後脑杓,说:「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随後一溜烟似的跑了,没走正门,是从北边的院墙翻出去的。

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翻墙老手。

之後谢苗儿把自己关进了卧房里思考,老天爷把她推入这样的境地,她需要花一点时间理清楚自己的处境。

日头从正中慢慢偏斜,期间有个管事的仆妇来了一趟,带来一大一小两个小丫头,说是她既入了府,该有的都会有,这两个丫头以後就伺候她。

谢苗儿应下,差使她们去收拾院子里其他的屋子,然後倚坐在红漆剥落的窗前独自思索良久。

从前她曾偷偷遣星牖去外头书肆买过话本,什麽神鬼志异、书生小姐,她虽不以为意,但也当乐子看过好些。

话本里常有这辈子过得不如意的夫人,为弥补遗憾重新回到过去,或者去另一个朝代过日子的故事。

谢苗儿想,她的遭遇大抵也如是。

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谢苗儿,与她的模样有八分相似,还和她一样生於三月二十五。爹娘对她一直不错,家中经营着一家布坊,算有些薄产。

谢苗儿十岁那年,母亲生下一个弟弟後便难产去世,父亲悲痛数月,第二年娶了续弦照顾小儿,继母虽比不上亲娘,对她也算慈爱,这一年还给谢家再添了一个女娃娃。

一天天过下去,这个和她同名同姓的谢苗儿,出落得一日比一日出众。

面容姣好的女儿,谢太傅可以护得住,商户谢老爷却不行。

谢苗儿才及笄,就被城中一个叫张端的坏胚盯上,他说起来算不得什麽厉害人,不过仗着自己有个世袭百户的舅舅罢了。

可民如何与官斗,谢老爷寄望於破财免灾,连布坊的产业都变卖了大半,可张端还是死咬着不松口,谢老爷自知不妙,让续弦杜氏先带着幼子幼女悄悄出城回乡下娘家躲祸。

这一躲就是阴阳两隔。

谢老爷带着大女儿躲了许久,最终还是被张端带人抓住,这浑球甚至还罗织罪名来压谢老爷,逼他将女儿献给他。

谢老爷当然不应,最後和他们厮打起来,龃龉间被打破头死了。

谢苗儿哭着逃到大街上,身後的混混还在追,她走投无路,拦住了路上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的正是陆家的老夫人。

陆老夫人的病时好时坏,正巧今天神智清明出来逛逛,就碰到了这起子事,她叫人拦住混混们,救下了哭求的谢苗儿。

陆老夫人是正经官家老夫人,张端不敢招惹,只得作罢,不过他也不亏,左右把谢家的产业搞到手了。

原本到这儿,这一段差不多就了结了,也能算是个老夫人救美的佳话。

偏偏陆老夫人突然发病,她坐在马车里握着惊魂未定的谢苗儿的手,喃喃低语——

「我出来是要做什麽?哦……我是出来给怀海买山楂糕吃的。糕……对,我想起来了,我要给怀海买一个妾伺候他——」

说着,陆老夫人竟直接拉着谢苗儿去衙门里,把纳妾这件事就这麽办了。

她一发病,陆家的下人不敢招惹,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而可怜的谢苗儿还没反应过来就按了手印,成了陆怀海的妾。

她在陆府的第一晚,想到自己难产而亡的娘、被恶人害死的爹,还有自己未卜的前路,加上这几天担惊受怕四处奔波,忧怖之下风寒加重,天还没亮就撒手去了。

谢苗儿捂着心口,很是为她难受,也不知是何机缘让自己有幸用另一个谢苗儿的身分继续活下去,但命运将她推向了这里……

谢苗儿眼眸一沉,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那强娶杀父之仇,她也合该替她去报一报。

更重要的是,她成了陆怀海的身边人。

从前为了治病,谢苗儿在娘亲的陪伴下求过许多神亦拜过不少佛,身体却每况愈下,她那时心想,也许世间根本就不存在神佛吧。

可是现在,谢苗儿忽然很感念祂们。

或许真的是神只降下的天意,让她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去,甚至还来到了陆怀海十七岁时,她有机会自由行走在天地间,也一定可以让陆怀海不再落得那样的下场。

眼下还是长平二十三年,陆家因为如今的主心骨陆湃章被遣到台州卫任指挥佥书,举家从延绥搬到了这里,属於陆怀海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些,谢苗儿忽然振奋了起来,她一定不会让陆怀海走向历史上的结局!

第二章 一路相伴至终局

就在此时,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传来,谢苗儿以为是新来的丫鬟找她,清了清嗓子说:「进来吧。」

门外的人推门而入,却不是她以为的小丫鬟,而是陆怀海。

他踏着月色走进了这小小的卧房。

陆怀海来得突然,谢苗儿腾地站了起来,然後……然後就不知该做什麽了。

她爹、她兄长、她姊夫都没有纳妾,她并不知道妾应该怎麽对待自己的丈夫。

她暗骂自己,呸!方才还在心里想了那麽多,怎麽真见到他,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何谈以後救他!

谢苗儿的局促显而易见,陆怀海自然看得出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纳了便纳了吧,反正陆家不缺一口饭吃,就当她是个盆栽好了,他不会对她做什麽。

不过今天下午他抓了府里一个下人把情况问了清楚,才知原来他的妾是这样的小可怜,家破人亡,他还让她听见了不少混帐话,她看起来那麽纤弱,别被他的话给吓死了。

於是把亲爹气得要砍人都不以为意的陆怀海,心底升起了一些愧疚,还是决定跑一趟解释。

他说:「谢姑娘,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你莫要怕,既然老夫人救了你,你好好待着,不必对我战战兢兢。日後你若有了合适的打算,同我直说便是,我放你离府。」

外面的世情对於如今的谢苗儿而言更是陌生,哪怕不是为了陆怀海,她也不会轻率地离开。

不过他的一席话还是叫谢苗儿心里暖意盎然,可他越是这样,她心里越觉奇怪。

他对她的言行并不孟浪,反倒称得上有翩翩君子之风,这样的人真的会去青楼狎妓吗?他又为何在面对自己亲爹时一句话也不肯退让?

谢苗儿压下满腹的疑惑不表,朝陆怀海浅浅一福,「多谢……多谢陆公子。」

他叫她姑娘,她便学着他的口气喊公子。

陆怀海见她眼神清明,确实不像被吓到的样子,点了点头,「那好,我先走了。」

他不是话多的人,转身就走。

这回,他好像还是要翻墙?

望着他的背影,又望了望右手边的门,谢苗儿迷茫了。

她下午和丫鬟简单说过几句话,知道她住的这个小院是西厢房後头围出来的,墙一翻就要出府。晌午翻墙出府不算奇怪,可夜色已深,陆怀海怎地又要翻出去了?他不会又要去青楼吧!

谢苗儿鼓起勇气喊住了他,「陆公子,这麽晚了你要去哪?」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妾说,他这个点了还得翻墙出去,是因为他爹发了大火,说他要睡妾当然可以,那就一辈子睡妾的肚皮上,永远都别回自己屋里,所以他现在无处可去,打算投奔狐朋狗友那儿凑合一晚。

陆怀海还是要面子的,他绷着脸,思考该直接走不回答,还是编个理由?

谢苗儿虽然猜不到具体的原因,可是晌午闹的那一遭她亲眼目睹,是以隐隐能猜到陆怀海和家里闹翻,不想待在府里。

她再度鼓起勇气对他说:「不如……在我这里歇一晚。」

此话一出,别说陆怀海了,就连谢苗儿自己都吃了一惊。

谢太傅家家学渊源,谢苗儿七岁那年就能啃石砖般的大部头史书,陆怀海陆将军这个名号,她从读史起就记了许多年。

她早知他的姓名,几乎可以把他的生平倒背如流,可说到底,也才见了眼前这个男子两面。

她之前身体不好极容易生病,难得出门,院子里伺候的除了丫鬟就是嬷嬷,她见过的同龄男子一只手都能数得清了。而刚刚她竟对着一个才见了两面的男人,说出了这麽孟浪的话!

谢苗儿犹自懊恼,陆怀海已经转过身,不无讶异地看着她。

太阳已经落山,月亮将将升起,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光亮有限的油灯,昏暗的光芒把少女的眼睛衬得格外闪烁,就像遗落在山野里的星星。

她大概猜出来自己像个丧家之犬一般往外跑的原因了,所以要留他一晚。

小姑娘脸皮薄,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後悔了吧,硬生生把一张小脸憋红了。

陆怀海几不可察地叹口气,正打算打个圆场糊弄过去,却见谢苗儿顿了顿,眨着澄澈的大眼睛,继续向他发出邀约。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反正这里也是你们陆家的地方。天很晚了,二更就要宵禁,你会不会来不及找落脚的地方?」

谢苗儿絮絮地说了一长串,与其说是在劝陆怀海,不如说是在劝她自己。

她虽赧然,可下午冒出来的念头还在她脑子里——

她不愿看到陆怀海英年早逝、草草收场。

可她只是重活一次,并没有什麽神力仙法,如果她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她还怎麽改变他的结局?所以谢苗儿只好大着胆子继续留他。

况且能和自己钦佩的人物相交,本就是一件妙事。想到以後能真真切切地去贴近他,感受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谢苗儿也就不怯了。

前面十五年里除了病痛,谢苗儿就没有碰到过旁的糟心事,所以她并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脸上变换的神色被陆怀海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羞怯再是释然,最後眸子里居然还微微闪烁着期待的光?

小姑娘眼里那股没来由的期待打得陆怀海措手不及,让他把还没出口的那句「不必」收了回来。

他原本打算去一个朋友那蹭一晚,那个朋友姓李,是台州城出了名的纨裤子弟,酷爱眠花宿柳、吃酒赌钱,这个点指不定上哪逍遥去了,找不到人也不好贸然就去人家府里。

天色已晚,打更人开始在街上敲锣,过了二更还在街上游荡,被抓起来到时候还得他爹去衙门提他……

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反正这里是陆府,她是他过了明路的妾,他留宿在这天经地义。

陆怀海喉结上下滚了滚,说道:「好。」

见他许久没有回应,谢苗儿还在纠结自己要不要继续劝他留下,忽听他答允,她下意识眉眼弯弯地笑了。

新来的两个丫鬟是对姊妹,一个叫大妮一个叫二妮,被陆家人买来不久,还没改名。

谢苗儿问她们,「院子里一间旁的屋子也没有吗?」

大妮面露难色,道:「一共只有三间,奴婢下晌才来,才把阴面的耳房收拾好。」

谢苗儿有些为难了。

她前世的谢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都有好几处五进的宅院,青芜院里星牖住的都比她眼下的卧房还要大上许多。

长在锦绣堆里的谢苗儿第一次面临地方不够的困扰。

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她们不明白谢姨娘为什麽发愁,少爷来了,难道不和她歇在一处吗?

谢苗儿稍加思索了一会儿,丫鬟们的耳房虽小,但是她今晚去挤一挤应该也是可以的。

於是她对大妮说:「今晚我和你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另一边的陆怀海用左手掌心搓着自己右手的手背,走了过来。

这麽一会子功夫,他居然见缝插针地在旁边打了两套拳,还嫌薜荔架子碍事,把它们都搬到角落里,当真是行动如风了。

他朝谢苗儿道:「打个地铺就好。」

谢苗儿下意识「哦」了一声,他既然发话了,那便这样吧。

谢苗儿想,卧房虽小,打个地铺的地方还是有的,夜里将帐帘放下倒也不算太局促。

於是她便和两个妮一起去铺地铺了。

陆怀海没太在意她们的动静,今日光顾着和亲爹干架,白白荒废了半天。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放在练武上也是。

陆怀海慢条斯理地打过拳後,信手抄了把苕帚来当剑使,才使出第一式,他便被灰尘扑了满面。

「啊呀!」谢苗儿忙道:「陆公子,下午她们才用这苕帚扫的院子。」

陆怀海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眉峰沾上了草屑,他尴尬地抹了把脸,把苕帚丢开了。

「不练了,梳洗吧。」

谢苗儿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又弯起了唇角。

日後打得倭人满地找牙的陆将军,现在还只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少年。

她心中原本模糊的陆怀海形象,有如被春风拂过的柳梢头,忽然生动了起来。

不知陆怀海在磨蹭什麽,谢苗儿梳洗完了他都没好,谢苗儿便先坐在了地铺上。

小院虽简陋,多余的床褥还是能凑出来的。

打地铺的体验对於谢苗儿来说很是新鲜,她张开手去比褥子的厚度。

褥子还算厚实,她安下心来,天气还算热,这样睡一晚也不至於着凉。

属於陆怀海的脚步声来了,他还在长个儿的年纪,身形不算宽阔,但是月光将他的影子投下,还是足以将缩在地铺上的谢苗儿全部笼罩。

谢苗儿抬头,见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不由有些忐忑。

他是哪里不开心吗?

谢苗儿还是有些害怕的,毕竟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尚不足一日,唯一熟悉的陆怀海具体是个什麽性子,她也还不甚明了。

陆怀海指了指旁边的床,说道:「上去,我睡下面。」

谢苗儿并不是自讨苦吃的人,之所以主动选择地铺,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算是这小院的主人,陆怀海是客人。

她虽然没有交过手帕交,也没有相熟的小姊妹来她家做客,但是待客的礼数她还是晓得的,怎麽能让客人睡在地上!

谢苗儿有些不明所以,她扬起脑袋,铿锵有力地说:「没事的,我很结实。」

她现在可不像前世那般弱柳扶风、一步三喘了,刚刚还和丫鬟一起抬了被子呢。

若不是她的眼神太诚恳,陆怀海几乎要疑心自己幻听了。

结实?结、实?

陆怀海垂眸,看见她露在裙摆外的脚踝,细得和苕帚杆子一样,只怕腿都没他膀子粗,结哪门子实!

他不知谢苗儿说的确实是心里话,毕竟她自己才及笄就病死了,能活过十五的都算比她健康。

陆怀海收回了目光,说道:「上去睡,你若病了才是添麻烦。」

他的语气不算好,闻言,谢苗儿撇撇嘴,大大方方地起来坐到了床上。

上去就上去,有床不睡的是傻子。

夜色渐浓,陌生的两人无话可说。

谢苗儿只解了最外面的长衫,其余的一件也没脱,她悄悄偷看了陆怀海一眼,见他一身整齐,只脱了靴,便彻底放下了戒备。

闹了一天,他似乎很累,已经倒在地铺上闭上了眼。

谢苗儿也困了,身体虽更康健,可精神上的疲惫难以避免,睡前她伸手去摸床架,试图从後面扒拉出帐帘来,结果什麽都没摸到。

这间卧房的简陋大大超出了谢苗儿的想像。

离开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当然气恼,可是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麽想。

能有眼下的境遇,她应当感恩上苍才是。

病逝并不出人意料,想来爹娘虽然会伤心却也不会伤心太久,他们总归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眼下的每一呼每一吸,都是白白赚来的,她不该挑肥拣瘦。

谢苗儿端正地躺了下去。

陆怀海好像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他的呼吸声不算粗重,只不过地方太小,谢苗儿还是听得很清晰。

他……好奇怪。

明明要把更好的床让给她,偏偏不会好好说话,她要是气量小些,只怕未必会领他的情。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和他走得更近,让他肯听她的话、不要再沾染那杀身之祸了。

想着想着,谢苗儿终於带着所思所忆陷入了漫长的睡眠。

她是睡得好了,陆怀海却没有。

丑寅之际他睡得正酣,忽有什麽声音钻进了耳朵里,那几声意义不明的哼唧把陆怀海从睡梦中硬生生拽了起来。

他撑着脑袋勉强坐起,被吵醒的怒气还来不及发作,就听见梦呓的始作俑者、在床上把被子扭成了麻花的谢苗儿,紧接着又喊了一嗓子——

「陆怀海,呜呜呜,你不许死!」

生龙活虎的陆怀海本人傻了。

他有些头痛,这个小姑娘白天说话时娇娇弱弱,谁能料到晚上说起梦话来竟如此豪放。

不过她在梦里为什麽要喊他的名字?

陆怀海百思不解,他凑到床边,低头注视着谢苗儿熟睡的脸庞。

她梦到他了?



邕朝,长平三十三年,陪都。

建在地下的天牢深不见底,光都照不到的地方纵然插翅也难飞,二十七岁的陆怀海被关押此处听候发落。

铺在牢底的秸秆发了霉,与刺鼻的血腥味一混,勉强能算作这儿的「特产」。

陆怀海不知自己被关进来有多久了,失去了对光的感知後,他难以捕捉流逝的时间。

沉锈的牢门被推开,几道脚步声划破了静寂,向他步步逼近。

来的人手上拿了火把,橙黄的光晕由远及近,刺得久未见光的陆怀海瞳孔微缩。

但他不闪不避,眼睛直视来人的方向,直到那个老熟人停在了他面前。

「陆大人,别来无恙。」

浙闽总兵官、武昌伯丁彦。

别来无恙四个字出现在这样逼仄的牢房,实在是过於好笑了。

陆怀海面色平淡,他并不意外来的是丁彦,「恕在下枷锁缠身,未能远迎。」

此人死到临头居然还有心情反唇相讥?丁彦抚着自己的长须哈哈大笑,「陆大人呐,在下很是好奇,时至今日,你可曾後悔那日带头上疏,谏言开放海禁?」

祖皇帝祖训,片板不许下海。

此律令一为集权,二为防倭,身为手掌重兵的抗倭将领,陆怀海竟敢上疏破祖训、开海禁,怎能不让皇帝震怒、朝野激荡?

陆怀海坦然回答,「外贼可杀,内奸难除。海禁一日不开,百姓没有活路,倭寇便一日不绝,没有谁的身分比我更适合剖开这一点。」

他的话极恳切,里头的道理聪明人丁彦当然懂得。

沿海一带被倭寇长驱直入,甚至一度打到过陪都,若非有陆怀海这个不世出的奇才,恐怕情况早就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境地了。

而倭寇为何不绝?是因为他们三头六臂、勇武难敌吗?当然不是。

东南沿海人多地少,通商是许多人赖以生存的法子,严禁通商後海面戒严,老百姓没有饭吃,为了养家糊口,不想被倭寇抢就只能跟着倭寇去抢别人。

此情此境,倭患自然不绝。

丁彦却敏锐地捕捉到陆怀海话中的未竟之意,道:「陆大人逃避了在下的问题。」

「是,我後悔了,」陆怀海不打算遮掩自己的心思,他的眼神和他的为人一般澄净,「我虽无妻儿,却有父兄族人,带累他们非我本意。」

这正是丁彦此来的目的,他语调忽而一转,道:「那日读过你的奏疏,皇上气急罢朝三日,深恶之下,本欲将你陆家全族杀之而後快,巧的是,那日皇上经过千鲤池,听见有宫人议论起几个寡妇的故事。」

陆怀海眉心一跳,陆家一度被人讥讽为寡妇门楣——陆怀海的亲祖父、两个伯伯,和若干庶支的男性族人,接连战死在延绥,留下了一院子的寡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丁彦继续道:「寡妇们的丈夫皆是为国捐躯,皇上不忍牵连,是以只下旨斩你一人。」

陆怀海道:「多谢。」

不牵连陆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这些年为了募兵打仗,他站过队亦得罪过人,一朝失势,墙倒众人推也无甚稀奇。

见陆怀海淡定得过了头,彷佛听见的是旁人的死讯,丁彦不由道:「你家人是没事,可你若只是被轻飘飘地砍个脑袋,皇家颜面置於何处?说句大不韪的,皇上这口气也无从纾解。」

陆怀海眉目依旧,道:「凌迟抑或是车裂?」

丁彦摇头,「皇帝下令,要废了你的武艺,穿了你的琵琶骨,再从陪都走陆路押解回京候斩。」

两都相距几千里,快马跑一趟也要月余,囚车押解犯人回京,恐怕没有两个月走不下来,今上在折磨人方面很是有些巧思。

陆怀海轻笑,问:「何日行刑?」

丁彦答道:「今日午时。」

两人再无话可说。


正午,骄阳烈烈正当时,从京城赶来监刑的天使,带着「弹琵琶」的匠人来到了刑场。

众人皆知,陆怀海一手左手刀使得是出神入化,所以天使很是「贴心」地叮嘱匠人,别弄错了方向,要穿的是左边琵琶骨。

铁釺没入肌理,捶击之下与骨骼共同发出震耳的嗡鸣,残存的热血喷涌而出,带走了陆怀海身体中的热意。

疼,钻心的疼,十指尚且连心,何况用铁器从胸腔生生凿过。

剧痛之下,陆怀海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倒让天使以为他昏死过去了,特地走到他身前去看他情形。

皇帝有令,他可不能就这麽死了,非得活着到京城不可。

像是察觉了什麽,陆怀海陡然睁开眼,眼神有如出鞘的剑光,直射向正前方。

怕被血溅到,天使离他足有数丈远,可还是被他的目光刺得後退了几步。

天使忙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惊骇,同随从低语,「去,将金疮药都拿来,别让他死了。」


金川门内外鸦雀无声,并非无人,相反的,围观者众,可连黄口小儿都不敢发出啼哭。

人群中似乎有稚子在低声向父母发问:「这个哥哥我好像见过,之前是他救了我们,带我们打跑坏蛋……」

稚子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家人捂住了嘴。

被持刀兵士团团围住的囚车,缓缓穿过城门。

陆怀海年少成名,以一挡百,是以哪怕被穿了琵琶骨他们都不放心,怕他生出翅膀逃出去,要安排如此多的人看守。

事实上,伤口正在溃烂,骨头被贯穿的疼痛也分毫未减,这场酷刑无异於漫长的凌迟,陆怀海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再有。

这麽多人全副武装,只为看住一个连刀都拿不起来的人,如何不好笑。

离开陪都没多久,陆怀海因伤口受风发了高热,几日下来消瘦到可怕,小山一般的身躯迅速垮了下来,看守的兵卒都不忍多看他一眼。

陆怀海的意识却并没有变得昏沉,如果受了伤就昏头,那他早死在战场上了。

陆怀海始终很清醒,一路盯着走过的城镇,对比着脑内邕朝的舆图,算着自己还需要活多久。

皇帝明摆着是要出气,他若死得快,皇帝就要把这口气出在陆家其他人身上了。

遣丁彦来告知他,便是这个原因,所以他不能死得太早。

刀光剑影里游走留下的警觉仍在,陆怀海盘算之余,敏锐地察觉自己彷佛被什麽东西盯住了,从出金川门起,似乎一直有人在默默看着他。

征战多年,陆怀海无比信赖自己的直觉,它是他最好的朋友,无数次救他於危险的边缘,可始终没找到目光的源头,陆怀海皱眉。

他的感受并非子虚乌有——

谢苗儿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她正清清楚楚地将陆怀海所经受的一切看在眼里。

什麽忠臣良将、世家英豪,一朝身故,能留在故纸堆里的也只有寥寥几行。

史书中的陆怀海更像是一个符号,象徵着披肝沥胆、象徵着勇冠三军。

谢苗儿不得不承认,古往今来那麽多将军,她独独锺情於陆怀海以身写就的篇章,不无他悲剧收场的缘故,遗憾的故事总让人记得更深。

她知陆怀海不得善终很是心疼他,恨不得钻进书里手刃那起子勾结陷害他的人,甚至大逆不道地偷偷想过,要把那忠奸不分的皇帝老儿也拉下马来。

可眼前的一切是娇养在深闺里长大的谢苗儿,从史册一角窥探陆怀海生平时未曾设想过的惨烈,她头一回见到这麽多血,她不敢想他会有多疼。

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欣赏」很残忍,眼前被困於囚车、支离着病骨等死的,不是符号是真实的人,征战多年,最後却落得如此下场。

陆怀海……

谢苗儿难受得快要落下泪来,完全忘记自己正身处梦境中,她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帮陆怀海挡住炎炎天光。

正值处暑时分,天热得很,兵士们连刀都觉得烫手,用布条裹了才挂在身上。

囚车中的陆怀海口乾舌燥,从他胸腔横穿过的玄铁被晒得发热。

恍然间,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轻轻吹过,陆怀海下意识抬起下颔。

天蓝得通透,有一朵云慢慢飘到了他的头顶,或许这朵云真的为他挡下了三分热意,陆怀海舒了口气,倚着木牢小憩了一会儿。

也许老天不忍他再多受折磨,一路上一滴雨也没下过,都是赶路的好天。

距京城越发近了,陆怀海抬起头,又看见了那一朵云。

少年时他欲习武,父亲坚决不允,将他罚跪在祠堂的神龛下,他倔强不肯低头,始终昂着脑袋,视线碰触到神像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和神像悲悯的目光交会在空中。

那时被神只注视着的感受,就同现下很相似。

陆怀海眯了眯眼,记下了那朵云的形状,他用剩余的路途,确定了这朵云确实一路跟随着他。

陆怀海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捱着等死实在痛苦又乏味,他斜靠着栅栏,歪着脑袋端详那朵云,这便是他最後的消遣。

高耸巍峨的城楼、渐行渐近的熙攘人声……京城就快到了,随行的兵士和几个大夫都很高兴,陆怀海没死,他们不会吃挂落了。

陆怀海也很高兴,因为他抬起头,看到那朵云还在。

他终於闭上了眼。

刹那间,月余滴雨未落的京城,迎来了一场滂沱大雨,淋漓的雨将天地连缀成混沌一片,雨声纷乱嘈杂,一点微光悄悄穿过了百年光影。

梦醒了。

谢苗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一睁眼,天还没大亮,她独自卧在床上,旁边的地铺空无一人。

虽然已经醒了,但是谢苗儿的心还没能从梦境的余震中走出来,梦中经历的一切太过真实,就像她真的陪他走过了最後的那段日子。

谢苗儿抬手,试图安抚自己狂跳的心,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梦里的触目所见。

大片大片的血刺痛了她的眼睛,是陆怀海的血。

她双手抱头,窝在床上缓了好一阵才喘过气来,地铺上被人躺过整夜的痕迹还在,谢苗儿眼神扫过,竟瞧出了点安心的意味。

至少,现在他还好好地活着。

谢苗儿缓缓呼出一口气,穿上绣鞋,整饬好衣衫,慢悠悠地下了床。

从前她只要一醒,听见她动静的星牖就会及时打起床帘,拿热热的帕子为她擦脸醒神,再服侍她用浓茶漱第一道口。

现在谢苗儿的处境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她不再是娇贵的谢太傅嫡女,只是陆家一个小小的姨娘。

陆怀海如今才十七岁,陆家现在的顶梁柱是他的父亲陆湃章。

陆湃章虽有世袭千户之位,如今在台州卫任指挥佥事,也是个四品官,但陆家原本是榆林人,世代在黄土坡上经营,被调来江浙後人生地不熟,陆湃章又因早年间的遭遇无心钻营,每日点卯混日子罢了,不捞钱也不捞权,从陆家的宅院就能看得出来。

钟鸣鼎食的谢太傅家,就算是仆妇住的地方也会整饬乾净,没有荒废成这样的院子。

所以谢苗儿知道,自己得学着去做一些事情。

红木的脸盆架和梳妆台是这间卧房里最像样的物件,谢苗儿掀开镜衣,拿起她唯一拥有的私产——一支素银簪子,坐在镜前挽发。

从前瞧着星牖盘发的动作行云流水,怎麽现在照她的动作去做就这麽难呢?

谢苗儿很是苦恼,和烦恼丝斗争许久,才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

她对镜端详了一会儿,自觉能见人了,便捧起木盆准备去盥洗。

簪子盘得不甚牢靠,谢苗儿走起来绷着颈子不敢乱晃,生怕半道上它就散了。

一出门,她後知後觉地发现天光还未大亮。

见地铺上无人,陆怀海已经起身,她还以为时辰不早了呢。

第三章 不放弃习武心思

小院里,陆怀海吸取昨日的教训,抛弃了满是灰的苕帚,拆了薜荔架子上的横杆充作兵器,正在虎虎生风地耍着剑法。

一根木棍子都能使得这麽潇洒,这还只是十七岁的他呢,所以端着盆路过的谢苗儿不由感叹,「哇,好厉害!」

她只是随口一叹,并没有和陆怀海攀谈的意思,抛下句「好厉害」之後,云淡风轻地从他身边走过了。

陆怀海却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叫住了她,「等等。」

谢苗儿乖巧地顿住了脚,一脸茫然地扭头看他。

她和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知自己昨晚干了什麽,陆怀海瞧着她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问道:「你知道我为什麽起这麽早吗?」

谢苗儿下意识想摇头,但是脑袋上的发髻不牢靠,便改成了摆手,随即又灵光一闪,她想到了应该怎麽回答,「是因为陆公子想效仿祖逖,闻鸡起舞?」

鸡?

陆怀海心道,他被她一嗓子喊醒的时候,别说鸡没起了,街上的狗可能都还没睡呢!

他磨了磨自己的後槽牙,还没张口,又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少女炽热得不加掩饰的目光。

她说起话来声音清脆,就像开春时河面的冰层时化开的声音,「和陆公子比起来,我简直要无地自容了。」

谢苗儿哪知道陆怀海是被她说梦话喊醒之後难再入眠,索性早些起来练武。

她是真情实感地这麽想——他可太勤勉了,这麽早就起来练武,难怪日後会成为大将军!

不过真话有时候听起来反而很像阴阳怪气,陆怀海瞬间挑起了眉,可是看谢苗儿脸上的真挚都快满溢出来,他还是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说梦话的人和醉鬼没有区别,一觉醒来就忘光光了,而且说梦话的人往往不会承认自己说梦话,就像醉鬼不会记得自己发酒疯一样。

醉鬼尚且是自己贪杯闯祸,待他醒来还是可以好好刁难刁难,但说梦话吗……

他还能怎样,揪着她揍一顿吗?

陆怀海叹了一口气,不无怜悯地扫了谢苗儿一眼,她这个小身板,他一剑就能挑飞了。

最後他只对谢苗儿说:「算了,去盥洗吧。」

谢苗儿有些懵,算了?什麽事情就算了?

不过她自知不了解的事情有很多,没有追问,懵着脑袋洗脸去了。

等她盥洗完,陆怀海还在练剑,谢苗儿不通武学,说不出精妙之处,但是也看得出来他的潇洒如风。

谢苗儿加快了步子,她要赶快把空脸盆搁回去,然後过来看他练武!

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吗?

她居然能看到距她百年之遥的陆将军舞剑,後世那麽多敬仰他的人,谁有她这个好福气?

谢苗儿雀跃得简直要飞上天去,曾活过的那十五年里,唯一限制住她的只有她自己不争气的身体。

不过正是因为她体弱多病,谢太傅和谢夫人早就做好了养这个女儿一辈子的准备,没打算让她嫁人,当然也就没有按出嫁的标准去要求她循规蹈矩。

谢苗儿是在父母的宠爱里长大的,除却亲人和丫鬟婆子,几乎没有旁的待人接物的机会,所以她行事说话一向直率天真,想到什麽便去做了。

谢苗儿有些艰难地把椅子拖到窗前,推开了白墙上的长格扇窗,从窗台伸着个脑袋大胆观赏。

当然,陆怀海很快就发现了她的目光。

见他再度停下动作,谢苗儿脖子一缩,以为是自己的旁观打扰了他,忙道:「抱歉,我、我不看了。」

恰如谢苗儿觉得自己还不了解陆怀海,陆怀海此刻也觉得自己实在看不透这个才进门的妾,他的眸光流转,最终还是和她的眼神在空中交会。

陆怀海问她,「谢姑娘你不介意我在这里舞刀弄枪?」

谢苗儿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为何要介意?」

陆怀海把手上的长棍往边上一抛,力度刚好把它扎进了小花坛的泥巴里。

他说:「那就好,我会常来的。」

谢苗儿不理解他的意思,不过她有不懂就问的好习惯,「你是说,会在我的院子里面练武吗?」

这个院子这麽小,她想旁观都只敢在窗户後面,他如何施展得开呢?

陆怀海沉默了一会儿,他爹陆湃章老实守成,所以他是陆家这一辈里唯一活下来的男丁。

陆湃章不怕儿子没出息,反正家中世袭千户,只要不作奸犯科自有他的饭吃,他只怕陆怀海太有出息,千方百计阻止他习武考学,生怕陆怀海走上战死沙场的老路。

陆怀海知道,陆家人在保卫延绥、抗击鞑靼中立了功劳,最後非但没落着好,还因为在朝中依附的靠山倒了台,被调离了故土来到这里。

这是陆家人的心结。

可是要十来岁的儿郎从此放下自己的本领,去过那一眼望到底的日子,比让他立刻死了还残忍。

陆怀海想反抗,陆湃章明令禁止不许刀兵出现在家中,陆怀海搞来一个他就砸一个,好好一对父子就这麽活成了仇人冤家。

谢苗儿不是会读旁人的脸色的,不过陆怀海脸上的不豫之色过於明显,她还是能看见的,忙道:「抱歉,如果你觉得我问得太唐突,不必回答我的。」

陆怀海收回了思绪,他唇角一勾,也不知是在嘲笑谁。

他略去了旁枝末节,直说道:「昨天的情形你是瞧见了的,我父亲不许我习武,我不同意。你这里他不可能来,我在此行事便宜。」

陆怀海虽然有一万种办法可以应付他爹,但是斗智斗勇也是很累的,如今既然有了这麽个避风港,可以节省这个精力,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要用她的地方,把事情和她说清楚也无妨,陆怀海便说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谢苗儿稍微想了想便明了了。

传记中当然没有记载陆怀海家中狗屁倒灶的事情,从前她最多从一些旁人的记叙和轶闻里,了解到陆怀海和家中关系并不算和睦,却不知是这个原因。

谢苗儿很是惊讶,陆家人是军户,陆怀海又极有天赋,他爹居然会不让他习武。

「我明白了。」谢苗儿捏了捏拳头。

她现在还做不了什麽,能在这样的小事上帮到他,她当然不会拒绝。

见她模样认真,娇腮粉靥煞是可爱,陆怀海心底微妙的阴霾悄悄散去,勉强克制住自己想再看她一眼的冲动,收回了目光,闲闲往院门口一瞥。

门口站着的是他母亲苏氏身边的筝雅,见陆怀海和谢苗儿正「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陆怀海先发制人,问:「什麽事?」

筝雅福了福,道:「小少爷早,夫人那边想请谢姨娘去一趟。」

筝雅心道,这个谢姑娘只是个妾,无论是伺候婆母还是给婆母请安,都轮不到她,若非昨夜小少爷当真歇在了这里……

陆怀海是个男人,没察觉有什麽。

谢苗儿对後宅之事更是一窍不通,长辈有请,去便是了,她应下後随筝雅一起踏出了院门。



陆湃章在家行三,上面两个兄长、老大陆胜文老二陆定峰死得早,都没有留下儿子,所以世袭的职位落到他这个小儿子头上。

陆大夫人陈氏和陆二夫人姚氏孀居在家,一心守寡,没心思掺和旁的事情,所以现在操持陆家宅院大小事宜的是陆三夫人苏氏,陆怀海的母亲。

苏氏昨夜睡得不好,昨儿清早起来,得知前一天夜里儿子没有回府,她本想着悄悄派人找他回来,不要惊动家里其他人。

没想到还是被丈夫察觉了,最後在台州卫最大的青楼艳满汀的後门,逮到了正从里面出来的陆怀海。

陆家算不得什麽清贵人家,但是家中子弟出去嫖宿无论如何也不是光彩的事情,陆湃章自然动了大怒,要动家法,苏氏紧赶慢赶也没拦住。

当然,乖乖挨打不是她好儿子的作风,会闹得鸡飞狗跳并没有出乎苏氏的意料。

只不过老夫人前日发癔病带回来个妾,正好被陆怀海捉了作筏子,把他爹气得两顿没吃不说,到了晚上居然还真的歇在了那小妾院子里。

这让苏氏很是忧心,她在某种程度上和丈夫立场一致,他们就这麽一个儿子,当然不希望他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搏军功,只愿他安安生生地袭陆家的职,但是这不代表她愿意看到陆怀海真的变成纨裤子弟,行事不检点沉迷女色。

他们母子间一直淡淡的,所以这种事情苏氏不打算直接和儿子谈。

今天清早,苏氏先叫来了那两个妮,听她们说昨晚并没有发生什麽,才放下心来。

不过那个妾室……苏氏心想,该敲打还是要敲打,以免她日後心大。

正被苏氏念叨着的谢苗儿一无所知,她跟在筝雅身边,一边绷着脖子走,一边打量着陆家的光景。

陆家人口不丰,府里的院落并不多,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来自北边,连院子里的假山似乎都要比江浙人家惯用的更嶙峋粗犷。

她在看新鲜的风景,神情松弛,毫不紧张。

一旁的筝雅一直在偷偷打量她,小少爷最讨厌被长辈摆布,众人原本以为他会厌屋及乌嫌弃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妾,结果非但不然,小少爷当晚就按捺不住去了人家院里。

众人都在猜,这个谢姨娘得是何等的姿容,竟让倔强的小少爷一见锺情?

不过在筝雅看来,谢姨娘生得是不错,可年纪尚小还没有长开,撑死了也就三分美丽七分可爱。

谢苗儿被她看得毛毛的,随即放慢了脚步,和筝雅错开两步,避开她的视线。

筝雅收回了稍显冒犯的目光,加快了步子,引着谢苗儿来到了苏氏的地盘。

谢苗儿一脸坦荡地迈过了门槛,朝坐於上首的端庄妇人行了一个礼,站起时悄悄抬起眼眸,看向陆怀海的母亲。

是一个眉峰高挑的中年女子,颧骨生得有些高,唇角没有笑意。

陆怀海母亲的生平,史书上笔墨寥寥,除了她出身军户人家以外,谢苗儿只记得她长寿。

长寿到什麽地步?她的儿子、女儿、丈夫,乃至她的妯娌、侄女侄女婿,全都死在了她前头。幸或不幸,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与此同时,从谢苗儿踏进这间屋子起,苏氏也在打量着她。

不同谢苗儿小心翼翼的窥探,苏氏梭巡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足足将她上下看了两圈後,才道:「坐吧。」

谢苗儿应声,遥遥隔了一把椅子落坐。

谢太傅身为文臣之首,他家女儿的礼仪自然没话说,从进门起的福礼到入座後的坐姿,哪怕是让宫里的女官来看都是挑不出错的。

苏氏见了,心里暗暗一惊,若非她早知这谢姨娘的出身,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是个商户女。

据她所知,谢家不过是个开布坊的,怎麽教养得出这样的女儿?

苏氏看着她,嘴角扯出个和煦的笑,「筝雅,给谢姨娘看茶。」

苏氏不笑的时候还好,看着不好亲近但也不算刻薄,可她一笑,反倒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谢苗儿回她一个笑,「多谢夫人。」

她低下头,认真喝茶。

见这谢姨娘身量纤纤,好似只有一把骨头,也就脸上有些肉,苏氏想起她家道中落,父亲被害死,如今发间只有一根素银簪子,敲打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最後苏氏只道:「这两日在府里过得可还习惯?」

陆将军的娘果然也是个好人啊,还特地关心她。

谢苗儿非常感动,抿着唇微微点头,「都习惯的,只是昨晚的夜食有荤腥,我……不能用,最後生生浪费了。」

原本的谢苗儿在父亲死後没多久也走了,按理说如今谢苗儿做了妾,也算出嫁女,但是她自觉用了人家的身体,占了天大便宜,就应该好好把孝守满。

虽然昨晚只有一道白烧笋鸡是荤菜,但其他的菜她怕用了荤油也没有动,最後只吃了那碗白米饭。

长辈当然喜欢孝顺孩子,苏氏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个孝顺的。筝雅,一会儿记得和厨房吩咐,单独给谢姨娘做素菜,别犯忌讳。对了,你父亲的丧事可置办了?」

谢苗儿根据原身生前最後的记忆答道:「之前家母带着小妹小弟去了乡下,那日老夫人不仅救下了我,听我哭诉後还派人将……父亲的屍身收敛,送到了乡下,由家中长辈治丧。」

谢爹是个好人,为了女儿豁得出命,陆老夫人也是好人,为萍水相逢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可是谢老爷死了,陆老夫人这样好的老人家,得了疯病。

谢苗儿心里涌出了一股淡淡的伤感。

听罢,苏氏亦有些感慨,「你就是命不好,不过女人总难免命苦,唉,算了,你日後本本分分的,好好伺候怀海,总能过下去的。」

她说着说着还自顾自叹起气来,谢苗儿不知她想到了什麽,只好一个劲地点头。

苏氏把自己敲打的初衷忘得乾乾净净,抓着谢苗儿聊了许久,最後才道:「既然你是老夫人做主接回府的,如今你也该去正院给她行谢礼。」

谢苗儿重重点头,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夫人,我不知去正院该往哪走。」

苏氏道:「小事,就还是让筝雅带你过去好了。快去吧,一般早上老夫人都是清醒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在其他时候都是不清醒的。

谢苗儿谢过苏氏,跟着筝雅出去了。

走到半途,筝雅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面露赧意,「姨娘,抱歉,奴婢有些肚子疼,沿着这条路往北去就是了,麻烦姨娘自己过去。」

人有三急,圣人都无法免俗,谢苗儿点头,反正陆家不大,知道了方向就好走。

转过最後一个花坛的时候,她忽然感觉有什麽东西斜斜地从她後脑杓擦过,未等她反应过来,原本摇摇欲坠的发髻顺着风散开了。

发生得太突然,谢苗儿匆忙转身,只见「罪魁祸首」手持一把木剑,缩在花坛後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是一个小姑娘,看起来也有十来岁了,可她扒着花坛边边的指甲里全是泥巴,举止与孩童无异,唇角甚至还有一些微妙的亮晶晶,像是口水。

她长着一双很像苏氏的眼睛。



艳满汀,台州卫最出名的青楼,起的是艳俗之名,做的是皮肉交易。

正午,澹澹的河面上漂着几艘精致的画舫,甲板上的阁楼都有四五层,每一层的栏杆边都站着朝岸边招手的女子,波光粼粼,花红柳绿,好不美丽。

与这个氛围格格不入的陆怀海,背着新打的佩剑,沉着脸穿过寻欢作乐的人群。

有一艘画舫靠了岸,上面的男女两两相拥,好似一对对野鸳鸯,当然,其中也不乏野鸳鸯……

陆怀海精准地从人群中看见了自己要找的那位,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船上那位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从船上跳了下来,他热络地揽住了陆怀海的肩,「昨夜的感受如何?」

陆怀海毫不客气地把他手打开,「你在说什麽东西。」

「你不是才纳了妾,正是夜夜做新郎的时候,找我做什麽?别告诉我你今天还有精力练剑啊。」

这个人从来嘴上没把门,陆怀海并不奇怪,他在乎的是旁的事情,「李成兰,你何时知道的?」

李成兰迎着太阳,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从昨夜起就待在画舫,一点光都不见,眼下一见光,眼角就泛起了泪。

他说:「台州卫谁不知道?你奶奶英雄救美的故事,快连说书的都要开堂讲一讲了。」

陆怀海陷入沉默,不知心里在想些什麽。

见状,李成兰更要开他玩笑,「走了走了,别叫师父久等。快和兄弟说说,你那妾长什麽模样,可会伺候人?」

陆怀海懒得和李成兰这种人纠缠,直接拔剑横在他面前。

李成兰是个混不吝的,当然无所谓,甚至还要把脖子往他剑上比一比,「哟,别是走了心,兄弟开句玩笑都不成了。」

陆怀海没否认也没承认,淡淡瞥他一眼,「你还是先管好自己腰下那些事吧。」

李成兰见他认真,没再说了。

陆怀海收剑入鞘,心里却因为李成兰突然的提及,想起了他的妾。

清早起来,她望着他练剑的眼睛在发光。

昨晚,她的梦呓里有他的名字。

而他只知她姓谢,并不知道她叫什麽。

陆怀海想,或许下次见到她,应该问一问她的闺名。

见陆怀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李成兰又开始惹他,「不是吧,陆兄,还真让我给说中了?」

陆怀海没搭理他,李成兰自觉无趣,给自己打圆场,「快些走吧,想女人了晚些有的是时候想,别误了时间让老头久等。」

「我今日出门可没晚,」陆怀海说:「是你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和李成兰不同,他是假纨裤,偶尔做些混帐事,单纯只是想把爹给气死。

李成兰是个真纨裤,吃酒赌钱不说,还是青楼的常客,立志要做全台州卫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为了争好颜色,和旁的官僚子弟打架斗气也是有的,毕竟官僚子弟那麽多,谁还不是个纨裤了呢。

李成兰屡战屡胜,不是因为他拳脚有多好,而是因为他背後有靠山,纨裤打架,拚的可不是谁厉害,而是谁的爹厉害。

所以李成兰的出身城中多有议论,都在传他是京城大官的私生子,嫡母无子又跋扈,压得李成兰的父亲不得不把他放到这远离京城的地方来。可毕竟是自个儿的儿子,李成兰的父亲没有亏待他,该给的东西都给了。

陆怀海会认识他,也是两年前不打不相识,渐渐熟稔後,对於好友的身世,陆怀海没有问过一句。

同样的,李成兰也不会去探究陆家的家私。

正午的大太阳晒得人口乾舌燥,河面反射的粼光乍一瞧美丽,看多了只觉得刺眼。

两人加快了脚步,一起到了李成兰的住处。

不同有些荒废的陆府,他家要宽敞多了,好几进的院子。但这麽大的地方,除了干活的婢子,称得上「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只有李成兰和一个姓宋的老仆。

李成兰嘴里的「老头」和「师父」正是这个宋老头。

这个老头很奇怪,对李成兰的声名狼藉浑然不在意,从不插手管他,但每日午後,李成兰若是敢不来和他习武,会把他的头打破。

李成兰不堪老仆的重压式教习,他心想老头教他一人,两只眼睛都盯着他,他把陆怀海拉来,多一个人要教,老头岂不是能少分一半眼神给自己?他立马就把陆怀海拉上了。

武学多是家学渊源,自从陆怀海十二岁那年起,因陆家巨变,陆湃章不愿再让儿子走老路,就不再传他武艺,陆怀海只能自己野蛮生长。

李成兰的邀请於陆怀海而言,无异於打瞌睡有人给送枕头,不过他和李成兰越熟,落在陆湃章眼里便是四个字——近墨者黑。

这不,过了下晌,陆怀海同李成兰和宋老头道了别,背起长剑回陆家,才迈进门槛就听得身後传来匡当一声巨响。

「把门关好。」陆湃章吩咐守门的小厮,一副要瓮中捉鳖的架势。

陆怀海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

转眼间,陆湃章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单手把儿子新打的剑抽出来,横在他的前方。

陆湃章说:「哪家铺子打的?」

陆怀海停步回答,「东街陈氏铁行。」

陆湃章看着如今已长得和他一般高的儿子,嗯了一声,耍了个剑招,反手把剑又抛回给了他。

身体本能的反应比脑子转得更快,陆怀海极快地扬手接过,眼睛一眨也不眨,凌空向前一挥——比针鼻大不了多少的一只飞虫被削了翅膀,扑簌簌地坠下。

剑刃上倒映着烁烁的暮色与寒光。陆怀海收剑入鞘。

陆湃章抚掌,随後发问:「好剑,你哪来的银子?」

陆怀海坦坦荡荡,「当然是签了陆佥事的大名。」

陆佥事陆湃章脸瞬间黑了,扮演慈父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不过陆怀海对此不以为意,邕朝的世袭官职并非毫无门槛,儿子想接父亲的官,在承袭之前还有考核要走。

百善孝为先,孝道不得有缺就是第一个门槛,所以陆湃章最多也只能关起门来教子,不可能出去大张旗鼓地和街上的商贩说——我要和我儿断绝关系,他签我名不做数。

陆湃章当然知道陆怀海在想什麽,他的好儿子聪明得很,别家都是长辈用孝道拿捏儿女,他倒好,反倒用孝道来拿捏他这个爹。

演不下去慈父的陆湃章再次和儿子上演全武行,苏氏闻讯而来做和事佬,正巧散步路过的陈氏和姚氏,竟也施施然停下脚步开始围观。

陆怀海和往常一样,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麽情绪。

陆湃章知道这一次教子也不会有什麽结果,他深吸一口气,对陆怀海道:「你不要以为做爹的是在害你,只有你这种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的孩子,才会向往拿起刀剑去打仗。」

苏氏闻言,踢了踢丈夫的脚後跟,暗示他别说了,大嫂和二嫂还在,她们的丈夫都是战死,不好当着她们的面这麽说。

果不其然,原本只是在看戏的两个夫人神情一僵。

陆湃章话到嘴边,不说不行,他对着陆怀海的後脑杓继续说:「我们陆家几代忠骨,最後换来的是什麽?高升吗?不,你老子我现在只能在这坐冷板凳,管一群兵不是兵民不是民的人种地屯田!

「如今文臣势大、卫所废弛,纵有何等的抱负,无兵可用还打个屁!而且这里是江浙,不是辽东,没那麽多鞑靼给你打!」

说得气急,陆湃章直接朝陆怀海右腿肚就是一脚,鼻子里窜出来句冷哼,「哑巴了?行啊,若你还是这个想法,那就去祠堂跪着吧,在你爷伯的牌位下好好想一想!」

他动了真火,苏氏没有再劝。

陆怀海回头转身。

他爹的眼神灼灼,有愤怒、有失望、有关切,还有恨铁不成钢。

他娘的眼神疲倦,像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的不省心。

这一次陆怀海没有回呛,他说:「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很清楚。」

然後转过身,步履稳健地朝祠堂的方向走去,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谢苗儿没有见到陆老夫人,半路遇上的那个小姑娘,是苏氏的女儿、陆怀海的亲妹妹,叫陆宝珠,今年十二了,但是小时候磕坏了脑袋,从此便痴傻如幼儿。

这些是筝雅告诉她的。

她送谢苗儿走到半路,想起出来时忘了将陆宝珠的屋子锁好,藉口肚子疼赶回去,却没想到这个小小姐已经偷跑出来,还拿木剑把谢苗儿的发髻打散了。

筝雅急忙道歉,「姨娘,实在对不住,奴婢给您重新盘好头发,再去拜见老夫人吧。」

谢苗儿点头,她并没有因为陆宝珠的冒犯而生气。

原来陆怀海有个妹妹,只不过因为生病见不得人,没有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的她,一生是如何度过的呢?谢苗儿望着陆宝珠晶亮的眼睛,悄悄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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