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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雨晴《许诺》(〈绮情街〉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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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13 21:04: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楼雨晴《许诺》(〈绮情街〉番外)


  千万别轻易许下承诺 它将会跟随妳一辈子



  有人要谋杀她。

  不,更正确的说法是,有鬼要谋杀她。

  人为的蓄意谋杀还可以报警寻求援助,但如果是鬼呢?别说报案了,怕是笔录还没做完,就会被轰出警局。

  华承妍很无助。

  看着里着厚重石膏的右脚,她怎么也不懂,自己怎会惹上、并且陷进这一团混乱当中,那只鬼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她?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事实上,她本来是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人,但是这些日子经历的、那些荒诞离奇的事件,已经足够推翻她二十八年来坚信的事物了。

  这世上的确有鬼,并且企图带走她。

  一个月前,她下班回家,本是单纯泡个澡,放松紧绷的筋骨,就在她泡得舒舒服服、昏懒欲眠时,一道模糊的白影在眼前飘荡,她以为是浴室蒸腾的雾气,不以为意,然而下一刻,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她往水底压,害她吃了好几口泡澡水,狼狈呛咳。

  她挣扎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攀住浴缸边缘,逃离死亡阴影。

  做人不可以太迷信,一定是她工作太累了。

  她也想这么说服自己,但是那掐痛颈脖所留下的瘀痕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那股将她往水里拖的不知名力量、任她怎么挥舞捶打都碰不着形体的朦胧雾影,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合理解释的科学说法。

  确实有人(或者鬼?)企图将她淹死在浴缸里。

  她连夜逃出了租赁的小套房,用最快的速度搬家。

  但是,没有用,那只鬼从此缠上她,她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第二回,是在公司的楼梯间,同样是一道雾蒙蒙的白影无预警地出现在她眼前飘荡,似乎存心吓死她。她恐惧地往后退,却感觉背后一道力量将她往前推,于是,她跌下了楼梯,造成右小腿粉碎性骨折,以及身上数不清的擦撞伤痕。

  从此,那道白影不分昼夜,时时纠缠着她,她觉得自己受够了!

  她生平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亏心事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将这件事求助于未婚夫,刘致嘉听得眉心深锁。

  他没骂她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而是温柔地一遍遍安抚,一面积极替她打听有名的庙宇、神坛,寻求解决之道,另一方面也到医院挂号,全程陪同她看精神科医师。

  不只他,连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掉。

  庙里的师父说,这只鬼执念太重,不拖她一起走是不会罴手的,只能给她几张符保平安,治标不治本。精神科医师则是说,这是她压力太大所产生的幻觉,要她放松心情,并给她开了些宁心安神的药。

  然后,她搬到了这里──绮情街57号。

  她想,她一定是着了魔,那天下午经过这里,看到57号招租的红纸,一股冲动便拨了上面的电话。

  听说这里闹鬼,住在里头的人古里古怪的。

  这不正好?她身边刚好也跟了一只鬼,大家凑一堆,刚好有个伴。她几近自暴自弃地如是想。

  美丽女房东甚至连她的基本身家都没问,便说:「妳要住进来是符合资格啦,但是──」有意无意朝她身后瞄了一眼。「妳看起来很不情愿让他跟。」

  她身后,除了摇晃的树影,其实什么都没有。

  看来她被鬼缠身的事,已经闹到众所皆知了,这段时间,她跑遍了宫庙,也遇到不少诈财神棍,几乎快麻痹没感觉了,她不晓得眼前这个是不是也如此。

  「妳能给我什么建议?」这一回,又要花多少钱消灾祈福?

  「我不能,因为问题的症结在妳。」

  「又是什么前世纠葛吗?」这一类宿世恩怨的故事,也听过不少版本了。

  女房东摇头。「不,是这辈子。」

  她微愕。这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

  「是承诺。」女房东盯着她右手的无名指。「他之所以能够一直跟着妳,是因为妳给了他承诺。妳知道吗?言咒的力量,有时候胜过世间任何的法术、咒术,大自然间的运行法则也无法干预,除非妳自己想起来,偿清欠他的承诺,否则这件事无法终止。」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要从何想起?

  「妳想见她?」

  「想。」她受够了那一团迷雾般的白影,如果她真的欠了他什么,至少让她清楚对象是谁,死也死得瞑目一点。

  对上她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女房东一耸肩。「妳必须自己想,等想到了,自然就看得见他了。」

  完全气死人的回答。

  这有说不等于没说?她就是想不到啊!

  「我只能说,是情债,因为缠在妳和他指间的,是人间情誓的红线。」



  送走了客人,半掩在房门后的男人这才走出来。

  「她看起来好糟糕。」即使失去了大部份的能力,凤遥多少还是看得出来,此姝印堂发黑,又正逢运势低迷、流年不利之年,恐是死劫重重。

  孙旖旎耸耸肩。「没办法,福祸无门,世人自招之。」

  「旎旎,那是一条命。」她怎能说得如此轻松?

  孙旖旎上前,纤指揉揉他蹙起眉心。「不要皱不要皱啦!」明知道她最没办法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那是她的情劫啊,我能怎样?」双臂往他腰上搂去,她赖在怀里讨怜。「你知道的,既然是自己缠上去的,当然只有自己能解,天地神佛都没有用。」

  「但──」她的死劫真是来自那只形影不离的男鬼吗?他没有近身接触,无法确认,但是那只鬼……魂体纯净,感觉不到一丝怨气呀。

  「妳真的没办法帮她吗?」明知是天命,他还是学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在他眼前消逝。

  如果过不了这个劫,他知道,那女人真的会死。

  「可以呀。」只有面对这个人,答案才会给得超干脆。

  「怎──唔!」

  凑上来的唇,打断他的话。

  凤遥挣扎着,硬是由挑惹缠嬉的柔唇移开,连带拉出直往他衣服里头钻去的小手。「现在是大白天……」谁来把这个荒淫无度的女人抓走,好好教导一下礼义廉耻、四维八德?!

  「这是有求于人该有的态度吗?」她挑眉。

  「……」他真的还是主子吗?

  凤遥看了看天花板,努力克服心理障碍,不让自己觉得这样的条件交换好像卖身男妓……

  「要不要?赶快决定喔!」求欢遭拒的女人显然相当没耐性。

  「……」他默默地松手。

  不过就卖身嘛,是不是?是不是?!唉──


     ☆☆☆     ☆☆☆     ☆☆☆

  那个姓孙的房东说,是情债。

  华承妍不确定该不该相信她。

  搬来绮情街一个礼拜,脚上的石膏也拆了,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等着她,每一天,出门前她都很害怕,不晓得回不回得来,闭上眼时更害怕,怕再也睁不开。

  那只男鬼还在,她感觉得到,只是没再无预警地吓她罴了。

  夜里,她盯着自己右手的无名指,怎么也看不出来所以然来。

  这里真的缠着一条属于人间情誓的红线吗?

  她这一生活到目前为止,感情世界并不复杂,一只手就算得完。

  第一次,是大学时纯纯的校园恋,毕业之后学长出国深造,自然而然便断了。

  第二次,是她找第一份工作时,对她多有照顾的前辈,后来发现对方劈腿,也分了。

  第三次,就是现在的未婚夫刘致嘉。

  而这三个人,目前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与前两个也没有那么至死纠缠的感情誓约,分得很清楚也很理智,两不相欠,第三个更是稳定交往中,一路走来平淡顺遂,没什么大风大浪,他们连婚期都选定了。

  她不是很想相信女房东的话,可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确实是从她订下婚期后开始发生,若说是情债,这只男鬼抵死不让她嫁,恨她的背信辜负而索命报复,似乎就说得通了。

  那么,究竟还有谁,是在这三段恋情之外,被她遗漏了的?

  那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耳边断断续续听见物体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以及孩童的稚嫩笑语,隐隐约约……

  「妍妍,快一点……」

  「妍妍,不要哭……」

  「妍妍,牵好我的手……」

  人潮太汹涌,那双小小的手扣不牢,眼看就要被冲散了,她慌急得想抓牢什么,由梦中惊过来,抓了一掌的空虚。

  她按着胸口喘息,闷闷的,说不上来为什么。

  似乎有些什么,由泛黄陈旧的记忆深处被勾动,却太模糊,看不清,抓不牢,懊恼不已。

  苦思许久,一无所获,她只得起身梳洗,准备上班。

  生活总是要过下去的,一介小小会计,没有迟到旷职的本钱。

  打开家中大门,正要跨出去,滚至脚边的物体令她硬生生收住步履,低头拾起那颗圆滚滚的透明球状物。

  是弹珠。

  好久没看到了,随着时代的变迁,孩子的玩具一个比一个新奇、昂贵,这种不起眼的小童玩几乎要绝迹了。

  她抬眼望去,真看不出她的女房东如此童心未泯,还蹲在地上打弹珠,两颗弹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是这个声音,害她作了一夜凌乱脱序的梦。

  「打中了喔,你要不要去算算看你总共欠我几个吻?」

  地上,写了满满的「正」字。

  「妳耍阴招吧?」很难不这么怀疑啊,哪来的神弹手,百发百中也就算了,他还怎么打怎么不中,这个就极其诡异了。

  「凤遥,我不知道你是这么输不起的人耶!」

  「……」

  这对爱情鸟,这种闺房情趣,麻烦你们关起门来再讨论好吗?

  她很窘地假装没听到,由他们身边走过,去到公司才发现自己手中一直握着那颗弹珠,忘记还他们了。

  她顺手放进上衣口袋,看见桌上堆放一些零食,还有糖果,问了邻座的同事,说是有些同仁离职了,茶水间搁放的零食也没清空,刚刚整理了一下,就将堆放太久还没过期的食物清出来,平均分送给大家。

  她无意识把玩桌上的糖果纸。

  是乖乖软糖,好久没吃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大家约好走怀旧风吗?

  忽地,一道模糊的影像自脑海闪过。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会用乖乖软糖哄她,去哪里都会等她,玩扮家家酒时,她很固执地只当他的新娘,否则就会耍赖不玩,感情很好很好。

  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

  是他吗?那个与她同一年出生的邻家男孩?

  她小时候,总是嚷着要嫁给他。

  如果她曾经给过谁承诺,又被她彻彻底底遗忘的,似乎……也只剩这个了。

  可那只是童年戏言啊,怎么可以当真?就算、就算他们真的曾经很好。

  她忍不住要想,是不是就因为他们感情太好,他舍不得她嫁给别人,才要来带她走?一个人在那里,没有人陪他玩,真的太孤单了,对不对?

  是你吗?那个曾经给过我一段快乐童年的男孩?

  那个一心要她死、将她逼到几乎精神错乱的,真的是他?

  整个上午,她思绪一团混乱,无心工作,连连对错好几笔帐目,被主管叫去约谈,最后主管无奈说:「我看妳最近精神不太好,放妳一个月的假,好好休息一下,调整好身心状态再回来吧!」

  这下好了,连饭碗都岌岌可危。

  简单整理好私人物品,抱着纸箱离开公司,骑着她的50cc.小绵羊回家,才刚骑过一个红绿灯,正要弯出小巷,发现仪表板上的指针胡乱滑动……

  又来了!能不能不要再捉弄她了?!

  接着,机车把手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掌控,存心与她唱反调,她一个失横,往旁边摔去,摔得头昏脑胀,也摔出一身青紫。

  够了,她受够了!

  这段日子以来的忍耐濒临极限,紧绷的情绪整个大爆发。

  「你是玩够了没有!看我这么狼狈你很开心是不是?!」她跳起来,顾不得一身的疼痛与脏污,在巷子里像个疯婆子一样大吼大叫地发飙。

  「为什么要缠着我?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你这样阴魂不散到底有什么意义?对过去念念不忘是不是?」她掏出包包里的软糖,狠狠丢掷而去。「还你,全都还你!我告诉你,我讨厌死你了,真的很讨厌!像你这种幼稚的臭小鬼,我厌烦透了,什么鬼承诺?我早就不记得了、也不承认,你离我远一点!」

  狠狠发泄完,她跌坐在地面,抱膝无助地嘤嘤哭泣。

  「怎么可以这样……你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也曾经伤心过啊,如果你是气我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想用这种方式逼我想起来,那么对不起,我道歉,可不可以请你放过我?我真的……很痛苦……」

  每天活在恐惧边缘,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又会出事,这种感觉几乎快把她逼疯了!



  车子摔坏了,怎么也发不动,只好送修,再坐公车回来。

  跛着脚弯进巷内,迎面而来的女房东扬手向她打招呼。「嗨,妳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帮忙吗?」

  「摔车了,暂时还不需要帮忙,谢谢。」

  女房东耸耸肩,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那你呢?」

  很诡异,她在对着身后的空气讲话,但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也就默默闭上嘴巴。

  「……何必呢?生死有命,不要太执着,她心里又没有你……我不跟无法沟通的蠢蛋说话!」某人生气了,转身要走,步伐一顿,又没辙地回瞪一眼。「我实在很不想同情妳,但──算了,自己眼睛擦亮一点,否则真有什么事也是妳自找的!」

  这……是在跟她说话吗?

  华承妍不是很确定。

  回到家,拿出医药箱,看着腿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忍不住又悲从中来,抓起手机便拨往男友那头。

  刘致嘉一听她又摔车了,连忙安抚她,要她别哭,下班就立刻过去看她。

  也许就是这样的殷勤体贴,才会让她与他走到现在。

  平心而论,她真的爱到想跟他牵手走进礼堂吗?更多时候,其实是贪图有人陪、有人疼、有人在乎的感觉,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爱情这种东西,渺茫得有如神话,有些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没那样的刻骨铭心,就真的要孤老一生吗?

  不,她不想。

  所以,交往一年,他求婚,而她也到了适婚年龄,考虑了几天,就点头了。

  她大致处理好身上的伤处,约莫在晚餐时间,刘致嘉到达她的住处,带来了晚餐,还有一瓶红酒让她压压惊。

  他们小酌了一点,也许是不胜酒力、也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折磨,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觉得好累,眼皮好沈重,再也撑不住……



  「妍妍──」



  谁?谁在喊她?

  除了父母,就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人会这样喊她,但是她太生气了,不想要记起他,那个让她追在后头跑,哭着喊「毓毓」的男孩……



  「妍妍,妳听到没有?醒一醒,不可以睡!一睡就醒不来了,我不要妳跟我一样,妳要好好活着,连同我的分──」



  好吵!吵得她都不能安心睡了!

  耳边聒聒噪噪地吵,外头由远而近的喧嚣,在在逼得她不得不撑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美丽俏房东,然后……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一次跌入深眠中,这一回,终于能够安安静静睡个好觉。


     ☆☆☆     ☆☆☆     ☆☆☆


  这一回醒来,是在医院中。

  「醒了?」床边,是她最后一眼见到的那个人。

  「我……为什么……」她不是在家里睡觉吗?

  「是啊,差点一觉到阎王殿。」彷佛能看穿他人思绪的俏房东,没什么表情地哼了哼。「要不是那只笨鬼很坚持要拉妳回来,我其实不太想管。」

  生生死死不过就是一次轮回,棋局玩完了,抹掉重来就是了,有什么好执着的?只有生,没有死,这世间如何运行?

  偏偏她身边就有一堆看不开的执着人,逼得她想不插手都不行。唉,谁教人要进了她绮情街,就归她管了。

  「妳在……说什么?」

  「晚点警察会来做笔录,详细情形他们会告诉妳。还有,妳以为人家是吃饱撑着吗?每干预一次,他魂体得耗弱多少妳知道不知道?人都死透了还要为妳牵肠挂肚,不够情深义重吗?妳就行行好,不要再伤害人家了,我不想再看到他蹲在妳家门外哭。」

  坦白说,她对鬼其实比对人还要有好感,实在是那只鬼……纯净乖巧得好惹人怜惜啊。

  「是非善恶,不是单单用人鬼之分那么纯粹,人们总是畏惧看不见的鬼神,但其实,有时看得见的人反而更可怕,好好用妳的脑袋想一想吧!」

  孙旖旎走了,留下一堆解不开的问号。

  半个小时后,员警来做笔录,解答了那些问号,却让她陷入更深的震愕中。

  她会在医院,是因为吞服大量的安眠药,而员警会来,是因为孙旖旎报了案,有人在她的房子里烧炭搞谋杀。

  自杀与谋杀,真的只在一线之隔。如果说,近来精神恍惚,情绪不稳的她,一时厌世轻生,又或者产生幻觉,误杀了自己,真的好合理,精神科都有她的就医纪录,可以证明她是个压力大到直嚷着被鬼谋杀的疯子。

  别说他人了,连她自己几乎都要如此怀疑。

  但事实是红酒内验出安眠药成分,未婚妻在屋内搞自杀,未婚夫却若无其事地离开她居处,就在大门口,被警方逮个正着。

  她太惊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杀人犯一直都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地方,而她竟浑然未觉。

  第一次动手,是在两个月前的晚上,他在瓦斯管线上作手脚,企图制造一氧化碳中毒的意外假象。

  第二次,是在公司的楼梯间,原是想将她由窗口推下,制造意外坠楼的假象,但是她身边真的有鬼,他吓死了,才会失手推她下楼──关于后半段纯属闲聊,当是嫌犯神魂未定,胡言乱语,不列入笔录内容。

  他还在她的机车上动手脚,随时可能发生交通意外,夺走她的小命,他更加可以置身事外。

  那个人──她以为可以交托一生的可靠男子,却想要她的命。

  即使不曾有过深刻缠绵的爱情,这一年交往下来,难道没有一丝丝情份吗?就为了一张保单、千万理赔金,竟然更胜人命,多可怕?

  她寒毛直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命得多大,才能这样一次次从死神身边擦身而过?

  那天晚上,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睁着眼,深寂夜里无法入眠。

  原就不期许太深刻的情爱,如今连温淡如水的婚姻都无法再期待了吗?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严重地感到灰心失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相信什么……


     ☆☆☆     ☆☆☆     ☆☆☆


  出院的第一天,她回到住处,将屋子里里外外除旧布新了一番。

  既然与死亡擦身而过,没死成就更应该珍惜生命,好好过日子。

  整理完,她到附近的卖场购物,正欲掏出口袋里的清单核对,一颗清透物体掉了出来,撞击地面,滚了两圈后停在她脚边。

  是孙旖旎的弹珠。

  她弯身捡拾,怔怔然。

  卖场音乐播放不知名曲目,女歌手清婉悠柔的嗓音,唱出感伤旋律,拨动心弦,也勾动她埋藏得太深、太沈的记忆。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 用充满乡音的口吻

  跳过水坑 绕过小村 等相遇的缘分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 说将来要娶我进门

  转多少身 过几次门 虚掷青春



  世间最纯静的感情,她不是没有得到过,曾经也有个人,对她很好很好,把一切最好的都留给她,将她放在自身之前。这世间还是有纯净无欺的感情的,如果她还能相信什么,是不是──也只剩下他了?

  从有记忆以来,她总是追着他跑,无论要去哪里,总是牢牢跟着,信任地将手给他牵。

  「妍妍,快一点,娃娃车快来了。」

  「毓毓,等我、等我啦!」肥肥短短的小脚努力迈着,怎么也追不上。

  「好啦,我不是站在这里等了吗?妳很爱哭耶!」

  「你、你跑掉……呜……」好不容易追上,小小的掌心揪得好牢,将对方身上印着幼稚园名称的围兜兜都抓绉了。

  「不要哭,乖乖软糖给妳吃。」

  拆开包装纸,总是将自己最爱的口味留给她;明明被拖累了步伐,还是会停下来等她,从不曾弃她而去。

  她止了泪,心满意足含着甜甜的糖,也给他甜甜的笑。「毓毓,你好好喔……」

  而后,他会牵起她的手,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她,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小小的感动 雨纷纷

  小小的弯扭 惹人疼

  小小的人 还不会吻



  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明明同年,可他就是以保护者自居,有事都会站在她前面替她扛,最漂亮的弹珠会留给她,很疼、很保护她。

  两家比邻而居,他们在同一年出生,读同一所幼稚园,一起玩耍,一起闯祸,那个男孩,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忘记回头确认她是否还在,有没有笨笨地跟丢,蹲在某个角落哭泣,等着他来找她……

  是她自己亲口说,长大要嫁给他……



  小小的誓言 还不稳

  小小的泪水 还在撑

  稚嫩的唇 在说离分



  可是他没来得及长大。

  他父亲的生意愈做愈成功,财富累积的速度引来宵小侧目,刚上国小那一年,他遭绑架撕票,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男孩,只在她生命中惊鸿一瞥,留下短短七年的美好回忆。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 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树下小小打盹 小小的我 傻傻等



  泪水,毫无预警地漫上眼眶。

  最初那一年,她每天早上都会蹲在他家门前,等他一起去上学,虽然大人说,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她听不懂,也或许根本不想懂,一天又一天,固执地在每一个他们常玩耍的地方等他出现,蹲得脚好痠都不敢走开,直到妈妈来找她回家。

  后来,他的家人承受不了失去他的痛,搬离了这个伤心地,选择用时间来平复伤恸。

  她还是等,把最好吃的零食、玩具留下来要跟他分亨、哭了还是会本能喊「毓毓」,不断地等着那个会陪她玩耍、说她太笨了,所以长大要娶她、保护她的男孩。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放弃等待,不再跑到任何曾与他有过回忆的地方找他,甚至,遗忘了他。

  那一年的记忆太混乱,她总是找着,找不到就哭,以为她一哭,他就会出现,拿好吃的软糖哄她。

  直到她终于知道,她短短的腿追不上,这次他不会再等她,她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面对所有的事──作业不会写,没有毓毓,常常一起玩的弹珠,抓了满把,也没有毓毓陪她,被骂、被欺负,没有毓毓保护,以后交男朋友、谈恋爱、结婚,也没有毓毓了……

  也许,就是因为期待落空的感觉太痛,也或者,她太生气,气他的失信,所以最后,她不要再等他了,她要交新的朋友,把他忘记,谁教他都不回来,活该!

  久而久之,就真的忘了……

  忘了那个曾经对她很好很好,全心全意疼她的男孩。

  她蹲下身,无声地,泪水肆流。

  她以为,他早就从她生命中远远离开,孙旖旎却说,他一直都在,陪都她快乐、陪着她忧伤,陪着她一起长大。

  她看着右手无名指,那里有一条线,她看不见的线,将他留在她身边。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当初学人说爱念剧本 缺牙的你发音却不准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小小的手牵小小的人 守着小小的永恒

          (〈小小〉作词:方文山 作曲:周杰伦 演唱:容祖儿)



  因为她很笨,所以他得在她身边保护她,这个承诺,即使生命中止了也曾收回。

  那个呛进鼻腔的水、掐痛肩颈的抓握,将她由死亡迷雾里掐醒。一再的惊吓、一再的捉弄,只为阻止她往鬼门关里闯,换来的却是她的误解,他说的对,她真的很笨、很不会看人,让自己受到伤害,还错怪了他。

  鬼有什么好怕的?一个那么疼惜她的人,就算成了鬼也不会伤害她啊!

  她好笨,真的好笨!

  「毓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句、一声声扯痛心弦的忧伤旋律中,她无声痛哭。


     ☆☆☆     ☆☆☆     ☆☆☆


  她终于见到他了。

  那天晚上,她睡得并不沈,似有若无的弹珠撞声将她带入分不清现实抑或梦幻的境地──

  「妍妍。」

  那个人就站在迷雾尽处,远远的,不肯靠近,但她就是知道,那是他。

  她上前一步,他就退一步。

  她不满地皱眉,这样,她怎么看得清楚他的模样?

  「妳怎么了?为什么哭?」

  「你先过来再说。」

  他动也不动,垂眸忧伤低喃。「我这次没有欺负妳,我有离得远远的了……」可是她还是哭,喊着他的名字,每一声都喊得好伤心,他不知道,究竟该上前还是退开。

  她低头,终于看见传说中的那条红线,就缠在她右手无名指的地方,她顺着红线,一步步循径而去,尽头,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她抬眸,仰望眼前动也不动的他。

  「妳想起来了吗?」一开始,她还会半夜哭着醒来,到处地找他,后来,时间过得愈久,她渐渐忘了,不再为他伤心,慢慢地也很少再想起他,到最后,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他不是希望她想起他,然后像以前那样思念伤心,只是希望她能够明白,他不会伤害她,她可以不用那么害怕。还有──可不可以不要赶他、不要讨厌他?他不舍得离开她。

  她没有回答,迅速地抬手揪握他的衣摆,一如儿时那般,彷佛怕他下一刻就会抛下她跑掉。

  他微讶。「妍妍?」

  「不要、不要走──」嘴一张,哽咽的泣音涌现,泪珠就这样滚出眼眶,一颗、再一颗,然后再也收不住。

  他慌了手脚,本能要往口袋里掏,才想起现在已经没有乖乖软糖可以哄她了。

  「妍妍、妍妍,不要哭……」

  「那你不要走。」她往前再移一步,主动走入他怀里,近得只要一倾首,就能靠上他肩膀。

  他犹豫了好半晌,还是抬掌,轻轻拍抚她颤动的肩背,传递怜惜慰抚。

  「哇──」不拍还好,这一拍,她反倒肆意地放声大哭,吓坏了他。

  她边哭,双手随之缠上他腰间,死死扣牢。「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好久、好久、好久……」

  他闻言鼻头一酸,眼眶也跟着湿润了。「我一直在妳身边啊,只是妳不知道而已……妍妍,别哭了,再哭眼睛要肿了。」

  她吸了吸鼻子,拿泪颊蹭他颈子。

  「妳不生气了吗?」他知道自己很过分,那段时间把她搞得神经兮兮,害大家都拿她当疯子看待,可是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他说的话她听不见,若不那样做,她会死。

  那天她情绪崩溃的哭喊,一字字他都听得很清楚,不只她痛苦,他听了也很难受,如果不是必要,他都会记得离她远远的,蹲坐在门外不敢进去。

  她用力地摇头、再摇头。「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的,我就是笨笨的嘛,你忘记好不好?把那些话统统忘记,我们和好好不好?」

  他看着眼前伸来的小指,没有犹豫地伸指勾了勾,如幼年时那般,接受她的歉意,尽释前嫌。

  她安心了,靠在他怀里,宁馨依偎。

  从那天起,他开始会入她的梦。

  如同孙旖旎所说,她心里没有他,他怎么做她都感受不到,一旦敞开心胸接纳他,自然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方想给,一方愿受,才能达到平衡。

  而现在的她,每天都期待夜晚的到来,入睡前心情会特别好,因为又能看见他、拥抱他、碰触得到他。

  「以前,大人都说你长大会恨死这个名字,我小时候不懂,很开心地喊『毓毓』,觉得它明明就很好听,世界无敌好听的,谁也比不上……」她靠在他臂弯,扯玩着两人之间那条红色丝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是啊。」只可惜,他没来得及长大,验证这个名字会被笑多久。

  「那你现在理解了吗?」

  「相当理解。」亏他那个当国文老师的妈想得出来。

  「韩毓,很好啊,唐宋八大家之首,文起八代之衰耶。」

  此毓非彼愈好吗?幸好妈妈没嫁给姓苏的,否则他都不敢想自己会叫什么了。

  「妳笑我。」他咬了她小指一口,聊表抗议。

  她轻轻地笑,靠上他的肩。「你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

  他的生命,停留在七岁那一年,她以为他是不会长大的,但是眼前的他,却长成十足十的俊俏男子。

  「孙小姐说那是因为妳。」

  他无法进入轮回,哪儿也去不了,只是因着一股执念,幼年的承诺有如契约一般,牢牢牵系着他们,除非有一方变了心意,契约不再成立,否则他们必会如此牵绊一生。

  这条丝线,就如母亲的脐带一般连结着他与她,让他跟随着她,受她的情绪牵动,也陪她同步成长。

  「这样很好啊。」

  「嗯。」他很高兴有她代替他长大,经历他来不及体验的人生,连同他的分,一起活下去。

  「可是,我没想到长大以后的你会是这个样子──」她仰头,瞧了他一眼,垮下肩,将脸埋进双掌里呻吟。「真是糟糕……」

  有这么惨吗?

  他摸摸脸庞。孙小姐每次看到他,都会调戏地叫声「纯情小帅哥」,说他白净斯文又可口……他以为他的样貌以世间标准来看,还不算太差,难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妍妍的审美标准不一样?

  「那妳不要看好了……」他想退开身,无奈她缠得紧,将发烫的脸庞贴在他胸口。

  「不看也来不及了。」她软软地低哝。

  「妍妍?」她脸好红,心跳也变得好快。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绪起伏。

  「你……完完全全就是我的菜啊……」在现实世界找不到怦然,竟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最纯净的情潮悸动。

  他一愕,俊秀脸容随之泛红。

  「怎么办?你让不让人家爱啦……」

  「……」

  「我要哭了喔!」

  「……好。」她瘪嘴的模样始终让他没辙,天大的事都会依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永远、永远不会离开我?」她很自私,如此绊住他,成为一缕无处栖身的游魂,但是她真的不想放开他。

  「不会的。」他扯了扯两人之间缠系的丝线,任它自指间松落。

  如果要走,早就走了,不只许诺的人,被牵系着的也要有意愿才行,不是她绑住他,而是他自己也不想走。

  当着她的面,一圈、两圈、三圈,将红线绕回指间,打上一个平结。

  这是他给的承诺。一圈,一世缘,但愿两人之间的缘分,不只前世、今世,还要再结来世缘。


     ☆☆☆     ☆☆☆     ☆☆☆


  绮情街多了名睡美人。

  她很爱睡觉──不,或许说,她期待入睡后的一切,可以尽情地爱那个她深濚倾慕的男子。

  她每天容光焕发地上班,笑容满面,与先前憔悴苍白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看她那么快乐,韩毓最初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他很高兴自己能够带给她笑容,让她对每天的生活都充满活力与希望。

  公司里,有男同事向她告白,她连片刻思索都没有就回绝了,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他叫韩毓。

  一次、两次,直到她拒绝第三个男人,他开始觉得不太妥了。

  她总是对人说:「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对我更好。」

  她只信任他,将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他身上,让他成为人生的重心,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他们毕境不处于同一个世界,她不能永远这样过日子。

  「妍妍,妳可以接受,如果那个男人还不错的话。只要把我悄悄放在心里,不要让他察觉就好。」她毕境有她的人生要过,虽然心很酸,可是这样对她最好。

  「不是你,我谁都不要。」她总是固执地坚持着,以唇吻上他,撩动情欲纠缠,不让他有任何说服她的机会。



  天色蒙蒙亮起,他叹息,枕卧在她身畔,凝视晕红脸容。

  那是经过情欲洗礼后的女人才会有的潮红娇媚。但伸手想抱抱她、抚摸颊容,却只是落得满掌空虚。

  退离她的梦境后,她也该醒来了。他情绪低落,退离卧房,在绮情街里悠悠晃晃,不知还能去哪里。

  「早安。」绮情街尽头,作息正常的男人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温声打招呼。

  男人的住处在54号,可是他很常在这里看到他,多数是被孙小姐缠得回不去。

  瞄了眼半掩窗帘内卧室,趴卧在枕间的女人仍处于深眠中,丝被露出一些些引人遐思的白嫩裸肩。

  凤遥巧妙地移了移步伐,遮掩住他的视线。

  他在男人身上看到很多和自己相似的神态,其实大多时候,不是真的拿她们没办法,只是有心纵容,换她们一记心满意足的笑容,就什么都值得了。

  那种心情,就叫做爱情。

  「你看起来不太好,想谈谈吗?」

  男人温和的嗓音替他起了头,于是他轻飘飘地在阳台围栏落坐。此刻他的确很需要找个人陪他谈谈。

  「只是觉得……很茫然,我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害了妍妍。」

  「试举个例子说说看?」

  他很认真地望着男人的眼睛。「你可以在亲密过后,怜惜地抱抱心爱的人,给予她想要的疼惜,我却不能。」无论如何狂热激缠的欢爱,以现实的观点来看,也只是春梦一场,她连一记真实的拥抱都得不到,对一个女人而言,这样怎么会够?

  他不能牵着她的手,像一般的情侣那样约会,无论走到哪里,永远是形只影单的一个人。

  同事、还有绮情街的邻居有时候约她,她也一律推拒,因为想快点回家睡觉,只有入了梦,才能与他在一起,因此她变得愈来愈宅,生活圈愈来愈窄,除了工作就只剩回家、睡觉。

  绮情街的睡美人,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更不是他要给她的人生。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凤遥问。

  他往卧房瞟去一眼。「我想改变,虽然不一定成功,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赌一赌。」

  他知道妍妍很爱他,倾尽一生情爱、毫无保留,他感受得到。在人世间寻不着的真诚爱情,却在他们之间刻骨深挚地发生了,他不知道,这是上天的玩笑还是捉弄。

  有时,她会躲在角落里偷偷掉泪,想着如果他没死,这一生他们将会有多么幸福……

  他不能让她一辈子都陷在这样一段名存实亡的爱情里,至少为了她的幸福,他也必须努力一次。

  「我懂你的意思。旎旎那边我会说服她,但是──你真的确定吗?」

  「嗯。」只要是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


     ☆☆☆     ☆☆☆     ☆☆☆


  华承妍不太清楚,自己此刻怎么会在电影院里。她其实是比较属意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和她亲爱的男朋友诉诉情话。

  回想、再回想,应该是前天晚上,他说想看电影,而且她也很久没进电影院了……

  她是不太想看啦,但如果是他想看的话,好像就没什么好争议的了。

  于是她一同意,他便说:「要不要约55号的双胞胎姊妹?她们上次也说想看电影。」

  「干么要?我想跟你一起啊,这是约会耶。」哪有人还找电灯泡。

  问题是,就算有他陪着,一样没人可以跟她嗑爆米花、谈论剧情。

  他原是希望她能有正常的休闲、社交圈,但最后,她还是一个人来了,而且是「陪他」来的。

  他们挑错了日子,天气不太好,来的半路就开始下雨,她没带雨具,孤零零坐在电影院里,没有对象拥抱取暖,一个人缩成一团,冷得发抖。

  走出电影院时,雨还没停,他看见一对对的情侣,男方用怀抱、用外套、用雨具……用各种方式护着女伴,不让对方淋到一丁点的雨。

  无论望向哪个方向,都避不开那样的画面。

  而他的妍妍,一个人,孤孤单单淋着雨,没有人怜惜。

  眼睛酸酸的,心好痛。

  淋了雨,又吹了风,当晚回到家,她就开始不舒服了。

  「妍妍,妳在发烧,快点起来看医生。」

  「不要,我有吃药了,等一下就会退烧。」她赖着,不舍得从他的怀抱离去,等了一整天,就是在等这一刻啊,她才不要走。「今天的电影好看吗?你喜欢吗?」

  他低低叹息。「妍妍,我哪里好?为什么要为我放弃这么多?」

  「那还用说吗?」她用力地、重重亲了下他的唇。「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完美的男人,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这句话,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告,并且身体力行,不曾打过折扣。

  「是吗……」可是她口中这个对她很好、很疼她的男人,连在她生病发高烧时,想照顾她都无能为力,这样还配叫很好、很完美吗?

  「真的……只要是我就可以吗?那如果……我不是我……我的意思是,即使不是这张脸,即使变丑了,妳也认得出来吗?」

  「当然。」她又不是那么肤浅的女人,她爱的是这道纯净温柔、独一无二的灵魂,才不是那张俊俏脸容。

  「记住妳今天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才刚意识到话意不太寻常,他已倾首深吻住她,没让她有发问的机会。

  他很少这样吻她,轻柔缱绻,深深浅浅,啄吻、纠缠着,似有无尽依恋,痴眷难舍……

  「毓……」

  「快去看医生,妳烧还没退。」

  感觉他身形变淡,她抓不牢,看着他缓缓退离。

  「无论我在不在妳身边,都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     ☆☆☆     ☆☆☆


  那是韩毓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从那天起,他再也不曾入梦来,像是从来不曾存在那般,消失得彻彻底底。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她好好照顾自己,那他呢?他为什么会不在她身边?

  华承妍满心惶然,她完全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还在,无论如何用心感受,一旦他有心藏起自己,她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

  心慌地跑去问孙旖旎,那条她看不见的红线是否还在?

  她说还在。

  凤遥不会骗人,他也说还在。

  红线还在,承诺也还在,她没有另结良缘,更没有一刻浮现过要放开他的念头,所以他哪里都不能去,一定会待在她身边,是这样对吧?

  那为什么他要躲起来不见她?

  是那天她没有听话去看医生,他生气了吗?

  那现在,她烧都退了,病也好了,整个人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为什么他还是避不见面?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寻不着他的焦躁、忧虑还有思念,几乎快把她给逼疯。

  然后,就在她觉得自己忍耐快到极限时,孙旖旎没头没尾地问了她一句:「妳真的那么非他不可?」

  「当然。」

  「那如果他真的出现在妳面前,妳有把握认出他来吗?」

  诡异的问句竟奇异地与韩毓最后那晚说的话,如出一辙!

  「妳知道什么?!」她激动地扑上前,揪住对方逼问。

  孙旖旎拍开她的手,塞去一份报纸。「该怎么选择,自己看着办。」

  如果她要的答案就在这份报纸里──

  她花了一个小时,将报纸里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停留在一则不起眼的小报导里。

  被宣判死亡的二十九岁男子,心脏停止跳动四十九秒之后,奇迹发生。

  这年头,死而复生的奇闻有多少?几乎屈指可数,坊间那些再世为人的实例,甚至宣称自己不是原躯体的主人。

  报上的日期,与韩毓消失的日子完全吻合。

  这就是孙旖旎要她抉择的吗?这就是韩毓说的,如果他不再是他,没了那张脸,她还认不认得出来的意思吗?

  以往,这类借尸还魂的故事,她听了总是嗤之以鼻,但是这一刻,她但愿是真的,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因着一股冲动,她直奔报上所写的医院,找到了病房号,站在门外却迟疑了,拿不定主意该进去还是当自己没来过。

  如果、如果里头的人,不是毓毓呢?

  「小姐,妳来探病吗?」

  正迟疑间,病房内的男子瞧见虚掩门扉外的她。

  她推开门,与他对视。

  「隔壁床的病人昨天出院了,妳晚来一步了。」他一顿,笑了笑。「不过这没什么好失望的,能平安出院是件值得贺喜的事。」

  没有,他眼中波澜不兴,陌生得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不是毓毓。

  她失望地转身──

  「等等。」他又喊住她,这回的眸底,浮现一抹困惑。「我知道这样问很冒昧,但──我们是不是见过?我觉得妳好眼熟。」

  很老套的把妹招数,连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混混都不屑用了,他是活在旧石器时代的山顶洞人吗?

  然而,她却没有办法把这些话说出口,或许是他眼里的专注与真诚,让老梗听起来都不觉老梗了。

  她不由自主地走近,在病床旁停步。「你还好吗?」

  「再好不过了,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没有什么比还能够呼吸更美好了。」

  毓毓──也说过类似的话。

  因为死过一回,知道能活着享受生命是多美好的事,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要好好珍惜自己。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她不确定是不是,但他凝视她时,专注温柔的眼神,真的好像毓毓。

  「很重要的人吗?」

  「很、很重要、很重要……」毓毓,你到底在哪里?

  「咦?妳、妳别哭啊……」一见她落泪,对方慌了手脚,本能要往口袋里掏,才想起……好像没有这个东西。

  她盯视着他,没错过他下意识的小动作。「你在找什么?」

  「面纸吧……」好像这个比较合乎大众化答案,但他本能就觉得,应该不是。

  「或者……软糖?」

  她瞪大眼,此话一出,更是泪花纷坠。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妳不要哭啊──呃!」他呆愣着,看着扑到他身上,死抱着继续狂哭的陌生女子。

  现在……是什么情况?

  应该要推开才对,但他发现,他一点都不想。

  脑中有太多陌生的画面闪过,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过那些事,也不确定那样的混乱记忆从而来,现实交错着虚幻……

  他只知道,自己有股渴望,想要拥抱眼前的女子,护在怀中好好疼惜,好抚平心中莫名而起的疼痛感。

  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她止住啜泣,屏息看着他的动作,眼都不敢眨一下。

  他有耐心地拍抚着她,拍着、拍着,触着她围在颈间的围巾,不晓得在哪儿勾到,脱线了。他无意识地挑弄着,往指间缠,一圈、两圈、三圈,不多也不少,然后,打上平结。

  是平结,不是死结,很多人总分不清这两种结法的差别,而他说,他打平结,是因为不想绑死她,如果能够让她往更好的地方去,他会放开她。

  她睁大眼,对上他的,情绪激荡难言。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呃……对不起,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因为有一些奇怪的画面,我就……我在说什么!」他手一摊,完全自暴自弃地说:「好吧,算了!随便妳要骂无聊还是神经病。」

  她既没有骂他无聊,也没有骂他神经病,趴在他身上又哭又笑。「你缠,让你缠,要缠多久都可以。」他不缠,她也会缠的。

  「呃……」好像怪怪的。自从遇到这名女子,对话完全不合逻辑。

  「你骗我……」她喃声抱怨。明明长得就不丑啊,还好看得很,他明知道,这类斯文俊秀的男人是她的菜,还故意吓她。

  「我骗妳什么?」

  「没有。」他忘了就忘了吧,一切重新开始,他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可以制造更多更美好的回忆。



  病房一隅,两道肉眼看不见的虚影,悬浮在半空中,默默看着这一切。

  「这真的是你要的?不后悔?」孙旖旎叹息轻问。

  哪来的傻子?处心积虑就为了亲手把最爱的女人送到另一个男人怀中。

  男魂没有回应,反问:「这个男人,就是她今生命定的姻缘?」

  「不会错的。华承妍这一生只有两段姻缘契机,错过了,就会独身一辈子。一段是你,一段就是他。」

  「真的会幸福吗?」

  「月老的姻缘线不是乱牵的,这人的本质与你相近,是适合她的人。你要我去查,不就是想确定这一点吗?」

  对。当初刘致嘉出现时,他知道妍妍与这个人不可能有结果,是因为他们指间的情誓没断,那就不是她的正缘,只是一段桃花劫。

  而今──

  他看着她脚上缓缓浮现的红绳,另一端系着病床上的男子,浅浅地、带着一缕忧伤笑意回答她的问题。「那么,我不后悔。」

  他不后悔,在男子神魂离体的四十九秒里,短暂进入那个躯体,让他残留在那个躯体里的记忆,指引男人找到他命定的伴侣。

  如果能够让她往更好的地方去,他会放开她,笑着看她幸福。

  想起她近来常哼在嘴边的旋律,他忍不住也轻轻哼吟起来──



  小小的誓言 还不稳

  小小的泪水 还在撑

  稚嫩的唇 在说离分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当初学人说爱念剧本 缺牙的你发音却不准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小小的手牵小小的人 守着小小的永恒



  脚踝的姻缘线完整浮现,而右手的红丝线自她指间缓缓脱落,逐渐淡浅,终至消失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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