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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慕绯《自愿上榻当王妃》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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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3 11:4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慕绯《自愿上榻当王妃》全2册
{出版日期}2023/11/15
{内容简介}

不受宠的小公主+形同囚犯的镇北王世子=衰到底?
且看他俩如何负负得正,迈步走出康庄人生!

季路元一梦醒来,发现脑中多了许多不曾有过的记忆──
例如和小公主郁棠被关在斗室听了一夜壁脚;
看她和一个生得潦草的官家子弟说话,他就醋得在蹴鞠场上对人使绊子,
然而他的醋劲没惹来怜惜,反倒让她怒极,
原来她始终在意自己没履行诺言,回来带她离开,
可如今他有了一世记忆,带她走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才怪!
谁来告诉他,被安排下药这段前世有吗?

不管前世今生,郁棠唯一渴求的就是自由,
所以得知季路元被下药了,她知道机会来了,
她灌醉自己「强睡」他,果然如愿得了赐婚离宫,
不想成了人妻,大皇兄依旧不肯对她放手,还放火烧了他们的新居,
还有一个也对已婚的她频频示好,拿着块白玉牌,口口声声说是定情信物,
那人便是她前世无缘的丈夫东宁王世子……




第一章 等不到的人

天已经擦黑,被青红砖瓦上的片片残雪一照,却又莫名显出两分光亮。

郁棠戴着兜帽,怀里揣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地残垣断壁,七拐八绕地进入一条小巷。

小巷幽深,连白日里都显得黯然无光,两名老妪佝偻地倚在墙角下,一个捂着腿上的伤口闷声呻吟,一个不断念叨着「不知镇北王的大军何时才会赶到」。

郁棠听进耳中神思微动,一时没注意脚下,被地上的半截残肢绊得一个踉跄,怀中包袱落地,骨碌碌滚出几件刺眼的金器。

她慌忙俯身将金器拾起,不敢再走神,只是又将兜帽的薄纱向下扯了扯,这才快行几步,三长两短的扣响小巷尽头的木门。

紧合的门板很快打开一道缝隙,郁棠凑到门前,将小包袱顺着缝隙塞了进去,不多时,三个系好的黄色药包便被人自门内扔了出来,门板随之关上。

「等等。」郁棠急忙抬手挡住门板,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前日明明说好的,十件金器六包药,你这数量不对。」

门内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缝隙渐宽,露出一双灰败的眼睛,「就只有这三包了,你若是要就速速带走;若是不要,就将药还给我,再麻溜拿着你的金器离开。」

城内战乱多日,药品与粮食都远比金器要珍贵,郁棠也是几番辗转才探得这以金器换药物的门路。

她气得咬牙,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松了紧按门板的手,由着那两扇薄薄的木门「啪」地一声在她眼前合上。

这时巷口隐约起了些骚动,郁棠不敢再耽搁,抱紧药包,顺着原路返回了藏身的庙宇。


那庙年久失修,郁棠离开不过一时半刻,横梁下方的草垛就被雪水浸了个透澈,孔嬷嬷无知无觉地蜷缩在其中,从头到脚都是一片伤重病笃的枯木之色。

她二人唯恐露了踪迹,因此也不敢明晃晃地生火取暖,郁棠将盛水的破碗紧紧圈在手中,直至碗中雪水在她体温的包拢下不再冰凉,这才小心翼翼地启了孔嬷嬷的口,将药丸与水一并送了进去。

「……公主?」

孔嬷嬷眼皮一阵轻颤,睁开了双眼,感觉外间天光昏暗,下意识关切道:「公主饿了吧?栗桃那丫头怎的也不传膳?」她神志昏聩,一时未能意识到两人早已不在宫中,「嬷嬷去小厨房煮碗甜粥给小主子吃。」

郁棠摇了摇头,「我不饿,嬷嬷且安心。」说罢,将散开的药包重新系好,妥帖地藏在木板之下,「嬷嬷身上还有伤呢,好生歇着吧。」

时下是永安二十四年,半个月前,镇抚疆东的东宁王借公主出降之际,联同边境的戛斯部落起兵造反,可谁想得到,东宁大军的铁蹄刚踏破皇都,戛斯王阿加布便背盟败约,亲自率兵自後方悄无声息地屠了东宁王的宁州城。

宁州与皇都相距甚远,阿加布又有意拦着消息,东宁王同他那两个儿子还野心勃勃地作着独享天下的美梦,却不知自己的安身之地早已遭了屠戮。

只是可怜了郁棠,做了十八年不受宠的小公主,不久前又被迫成为了东宁王世子的世子妃,结果棋子的日子没过两天,转眼又被这场动乱催成了注定殒命的弃子。

戛斯骑兵杀入王府那日,出降的送亲仪仗也恰巧入了宁州城,孔嬷嬷与栗桃都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亲近人,彼时仪仗大乱,栗桃不顾她的阻拦,直接换了公主的服饰混淆视听,孔嬷嬷则带着她趁机逃去了相反的方向。

两人一路躲藏,终於到达约定好的破庙落脚,可一连等了两日,栗桃却依旧不见踪迹。

孔嬷嬷喝过药後又沉沉睡去,郁棠解下自己的棉袍盖在她身上,单手支着下巴,默默盘算着今後的路。

东宁王妃的头颅还血淋淋地挂在城门上,戛斯人显然没有留活口的打算,更何况阿加布若真想留她一命,在戛斯重骑巡城那日必定会先去寻找「郁棠公主」,而非如今日这般,於大街小巷中贴满她这「东宁王世子妃」的画像。

眼下唯一的生路只有寻个隐蔽的地方,耐心等待着镇北援军的到来。

可她们当日逃得匆忙,自奁箱中带出的金器也在今日尽数为孔嬷嬷换了药,现下自己手中除去几个珠钗手镯之外便再无长物,只这一丁点的东西,在这战乱之中,也不知能支撑她们藏上多久。

思及此,郁棠叹息一声,端着接水的破碗出了庙门。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豆大的水珠摇摇悬於檐角之上,时不时落下两滴,郁棠接了半碗水正要提步返回,耳中却不期然地听到些旁的动静。

「啪搭——」

她一个激灵,悄声攀到院墙上,就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领头的戛斯兵一身银灰甲胄,身後两步则跟着一个瘦小男子,那男子生得贼眉鼠眼,正点头哈腰地谄媚解释道——

「军爷放心吧,小人曾经见过世子妃耳後的红痣,方才来换药的那位姑娘虽以薄纱覆面,可她耳後恰巧也有一枚血红小痣,那定然就是告示上的世子妃!烦请军爷看在小人报信有功的分上,能给小人一家老小留条活……哎哟!」

话未说完,人就被後方的兵卒一把推倒在地上。

庙门很快被人踢踹得咚咚作响,门外喊杀声阵阵,郁棠只觉得浑身冰冷,她回头看看那一眼便可望到头的破庙,再瞧瞧庙中昏睡的孔嬷嬷,掌心一攥,当机立断地爬向墙角的破洞。

她在宫里一向没什麽地位,孔嬷嬷与栗桃於她而言早就如亲人一般珍重,况且嬷嬷已经为她受了刀伤,她救不了栗桃,至少要保孔嬷嬷一条性命。

小巷的巷口有条通向护城河的狭小河渠,她若能顺利跳入河渠之中,说不定就能躲过戛斯骑兵的追捕,成功地活下来。

想到这里,郁棠将心一横,手脚并用地钻出地洞,之後便兔子似的撒腿向外跑了起来。

她并未刻意放轻动作,没跑几步便惹得队伍最末兵卒的注意,领头的一声令下,银白刀刃直指青冥,全部人马转眼间便被她带离了破庙。

长街寂静,一轮圆月探出头来,俏生生地挂在清冷的夜空中。

郁棠一个趔趄,脚下的雪地很快染了红,她咬牙拔出小腿上的红尾短镖,继续向着巷口的岔路跑。

风雪入喉,凛风呼啸,郁棠脸颊生疼,口中也謦欬不断,然心头却在此刻悖谬地生出些反常又浓烈的畅快来。

她自出生起便被困在那四方的宫墙里,战战兢兢地长到十八岁,一朝离开皇城,却也只是从一个谲诡牢笼步入另一个艰顿囹圄。

她从未如今日这般放肆又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好似天地间再没什麽人与事能够困住她。

她恣意又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再谨小慎微地与名义上的父兄相处,不必再身不由己地被梏於那幽深的院墙,她可以完成娘亲的遗愿,翛然地、随心地、毫无顾虑地去那广袤的天地里好好地瞧一瞧。

阿棠啊——

病恹恹的娘亲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若是有机会,我的阿棠一定要出宫去。

郁棠双眸滚烫,小腿与後肩的灼痛令她冷汗涔涔,迫近的喊杀之声一如饥鹰饿虎凶狠鸣吠,可天边的圆月却是那样的近而温柔。

再跑快些……再跑快些!

眼见河渠就在眼前,郁棠不由得咬紧了牙关,心想若是再跑快些,她就能……

倏地,圆月一晃,第三支红尾短镖不偏不倚地穿胸而过,郁棠脚下一软,整个人被那强劲的力道带着向前踉跄了几步,重重摔在雪地里。

她是受惯了欺凌的,从前的每一次都能撑着手臂重新站起,唯独这一次,指尖之下是砭骨的寒霜,她逞自挺了几次身,却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

六合辉耀渐渐散去,朗朗穹顶被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挤压成一条又窄又小的缝隙,遍地的乱琼碎玉就此着了艳色,郁棠动动手指,到底还是落下两滴泪。

明明就只差了几步……

灿亮的眼徐徐闭阖,沉重的身躯却渐渐变得轻盈起来。

她终究还是死了,魂魄化为一缕清烟随风而起,亲眼看着合该在千里之外的镇北王季路元劈风斩雪纵马而来,再满目惶遽地摔下马去。

这人该是未至此处时便已受了伤,右手始终以一个奇怪的弧度死死卷着缰绳,这一下又摔得极重,本就染着血污的袍子裹了一层泥水,愈加显得他狼狈不堪。

能让季路元陷入此等厄境的情状寥寥无几,毕竟这人当世子时便已凭着一副金昭玉粹的灼灼之姿与灵心慧性的超众才华饮誉京城,不及而立又承袭王爵,成为柄政疆北的显贵霸主,就连五尺之童都知,镇北王向来从容稳重,气度脾性甚至胜如天家皇子。

然此时此刻,他却顶着如此颠簸困顿的模样,郁棠看在眼里不由得一阵恍惚,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她不知被谁推进池塘里,他也是这般满身偃蹇又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她。

过往种种如走马看花一般掠过脑海,光影渐暗,最终定格在季路元与她诀别离宫的夜晚。

他当时同她说了什麽来着?

对,他说让她耐心等等,他一定会回来带她离开。

可惜他後来短暂归京,两人连面都不曾见他便又回了封地,再後来永安帝下旨,将她指婚给了东宁王世子……

紧追而来的戛斯兵很快被屠了个乾净,长街复又沉寂,季路元面色惨白,颤抖着将她的屍体搂进了怀里。

「阿棠。」他放低了声音喊她,茫然又怔忪地不停擦拭着她颊边的血迹,「你别睡,我来带你走了。」

残雪被风吹得飘起,郁棠轻轻叹了口气,她曾满怀希冀地等过他,然抚今追昔,修短随化,他们两人似乎总是在错过。

「季路元。」

郁棠张开双臂,已无实形的双手虚虚探过季路元的肩膀。

冷风过境,一颗泪珠囫囵落在她唇边,继而徐徐下滑,最终砸在雪地上。

「我走不了了。」



耳边是一阵嘈杂的鸟鸣,郁棠皱皱眉头,极其乏顿地睁开了眼。

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守在榻旁的孔嬷嬷便伸手探向她的额间,「谢天谢地,神佛保佑,我的小主子总算是醒了。」

孔嬷嬷走到桌边倒了一盏热茶,又扬声喊了外间传膳热药,转头发现郁棠已经半坐起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呆愣愣地靠在床头,便又赶忙放下茶盏,取来翘头上的外衫,面色急慌地披到她身上。

「怎的就这麽直接坐起来了?公主才退了高热,当心再受了凉。」

「嬷嬷?」

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厉害,郁棠咳嗽两声,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外间天色尚明,此处却因着朝向西南,黄昏时分的光照不进来,早早染上了一片暮色。

郁棠昏惑的视线就在这片灰蒙蒙的暗淡中越过孔嬷嬷举着小汤匙的手,落在了不远处那扇朱红的双交四椀菱花窗上。

此时此刻,一只圆圆胖胖的小肥啾就停在窗边,脖颈高昂,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这是宫里养的鸟儿,白日里总是栖在御花园最西侧的鸟雀笼,只有申酉交替之时才会被宫人放出来,寻个偏僻的地方敞敞嗓子。

主子们瞧着这圆滚滚的小家伙或许还会觉得新鲜,郁棠对此却是司空见惯的,原因无他,她在宫中的居所栖雀阁与这豢养飞禽的鸟雀笼仅仅只有一刻步辇的距离,与三宫相距甚远又朝向不佳,白日里都少得光照,着实不算是个舒适的住处。

这地方早先是用来供一些品阶低下又不受宠的妃嫔居住,只是当今天子的後宫并不充盈才常年空置,直至永安十九年,郁棠的生母徐婕妤因病去世,先皇后怜她无人照拂,便将她从冷宫里接了出来,安置在栖雀阁里。

眼下她就处在自己的寝殿之中。

阖眼前的种种宛然在目,郁棠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难道在宁州时她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施救之後又送回了宫里?

不、不对。

郁棠怔怔扬眸,「嬷嬷身上的伤……」

她瞧瞧孔嬷嬷如常的面色,再看看自己纤毫无损的小腿与心口,红尾短镖穿入身体时的疼痛尚且铭肌镂骨,她若真被人从宁州施救後再送回宫中,绝无可能如当下这般好端端地坐在榻上。

孔嬷嬷不知她心中所想,见郁棠神色怔愣,还当她是惊魂未定,便出言怜慰道:「是嬷嬷没用,是嬷嬷没能及时发现食盒里的蹊跷,这才让小主子遭了惊吓。」她心疼地顺了顺郁棠颊边的碎发,「嬷嬷的伤不要紧,不过十板子,嬷嬷的身子骨还受得住,至於团绒……」

说着,孔嬷嬷叹了一口气,「栗果也已经将牠的皮毛屍骨偷偷埋起来了,这或许就是那小东西的命。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小主子便将心放宽些,只盼牠来世能投胎做个人,生在个大富大贵的好人家。」

当今天子永安帝有三子两女,皇长子郁肃璋为先皇后独子;二皇子郁肃琰与五皇子郁肃琮为继后辛氏之子;三公主郁璟仪为陈贵妃之女;郁棠排在第四,生母即是那位甫一入宫便被送进冷宫的徐婕妤。

孔嬷嬷口中的团绒即是郁璟仪送她的猫,郁棠偷偷养了大半年,对牠极为上心,眼瞅着小家伙就要这麽蹑足潜踪地长到一岁,不想某一日间,却被郁肃璋的人因为几条晒乾的小银鱼发现了端倪。

郁肃璋很快派人带走了猫,一个时辰之後,又亲自提着个食盒来了栖雀阁。

他笑的和煦,遣退周围伺候的人,将食盒递到郁棠手中。

郁棠毫无防备地掀开盖子,下一刻就被那雪白炖盅旁沾着血迹的黄色皮毛吓得叫出声来。

「砰」的一声,食盒落地,炖盅随之摔的粉碎,裹着油星子的死白肉块连同金黄汤汁洒了一地,令人泛呕的浓重腥气张牙舞爪地向郁棠袭来,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

郁肃璋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饮着一盏刚沏好的新茶,他气定神闲,直至欣赏够了郁棠的骇惧,这才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走到郁棠眼前,轻声细语地问她道:「阿棠,抬起头来告诉大皇兄,我从前对你说过什麽?」

郁棠神色惶惶地扬起脖颈,她生了一双俏丽的月牙眼,眼睑下至瞳仁黑亮,端的一派纯粹的无辜与憨稚,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唇珠红而饱满,那份憨稚里便又添了两分娇,风姿楚楚惹人怜爱。

「嗯?」郁肃璋又问了一次,「大皇兄从前对你说过什麽?」

郁棠眼睫颤动,「不、不可对大皇兄之外的人和物过於在心。」

「记得就好。」郁肃璋笑了起来,「这次不怪你,是那该死的猫儿扰了你的心神,今番大皇兄已经替你分离了那猫儿的皮毛与身骨,春寒料峭,你便用这皮毛亲自为大皇兄缝制一副护手吧。」

他微垂下颈,阴恻恻的半张脸沉在暗影里,勾着乖戾弧度的薄唇几乎要贴上郁棠的耳侧,道:「我的好阿棠,如此可好啊?」

那一日,栖雀阁所有的宫人都因着「伺候主子不当」而领了板子,郁棠自己也因为受到惊吓生了高热,一病就是五日。

团绒的死给她带来了太深的伤情与惊悸,她记得很清楚,这事发生在永安二十一年的季春。

思绪至此,郁棠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无比真切的疼痛惹得她「嘶」了一声,倘若眼前的一切并非是她濒死之际的一场梦境,那麽当下之状便只剩唯一一个诡诞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自己确实死在了宁州,而後又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郁棠怔怔回神,看看身前的孔嬷嬷,再听听外间栗桃与栗果行走间发出的响动,眼睛一眨,突然掉下了两滴泪。

这真的是永安二十一年,嬷嬷还活着,栗桃与栗果也还好好地待在她身边,与东宁王世子的赐婚圣旨尚且未下,一切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可能。

孔嬷嬷「哎哟」了一声,「小主子怎的还对自己动上手了?您看看,都哭了,这是掐疼了吧?」

郁棠含着两汪泪笑了起来,「不疼的嬷嬷,我只是……」

话未说完,栗桃已经端着药从外间走了进来,她撩了帘子,却没即刻进入寝屋,反倒慢下步伐,让孔嬷嬷能就此瞧见紧跟在她身後的两个宫婢。

「主子,大殿下派人来给您送东西了。」

郁肃璋的人不经通传便直接入殿,这事放在从前压根儿算不得什麽,可郁棠才因为团绒的死生了场大病,孔嬷嬷心里有气,见状便抬高声音,指桑骂槐地斥责了一句——

「栗桃,你究竟懂不懂规矩?主子不曾通传,你竟也敢直接撩帘进来,这要是给其他宫的主子们瞧见了,还当公主没好好教过你分寸体统,平白丢了咱们宫里的脸!」

这话说的不客气,两个婢子对视一眼,齐齐跪了下去,「公主恕罪。」

郁棠别过头去抹掉眼泪,问道:「何事?」

年纪稍长的婢子将手中的乌木长盘端举过头顶,语气恭敬地道:「这是大殿下命奴婢们送来的衣裙,殿下前些日子新得了两株成色极好的珊瑚,又闻公主已经退了热,遂请您五日後穿着此裙前去柳庭苑共赏。殿下还说了,请公主将护手缝制好,届时一并带过去。」

郁棠一时未答,她还记得前世时,自己因为想保全团绒的皮毛便借病躲这场邀约,谁知却被眼线报给了郁肃璋,害得掩埋屍骨的栗果被打发去了浣衣局受罚,自己也被设计送去了京郊的避暑山庄静养思过,直至中元祭典才重新得了自由。

一旁的栗桃局蹐地看了郁棠一眼,郁肃璋向来怪诞乖谬,此番邀了郁棠赴宴,不知是又想了什麽法子要来折腾人。

室内陷入寂静,半晌之後郁棠才点了点头,淡淡说道:「知道了,东西放那儿吧。」

待到两个婢子完全退出寝殿,栗果才从殿外急匆匆地跑进来,「公主……」

栗桃心慌意乱地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道:「公主真的要去吗?您的身子才刚好些,万一此番……」

她突然噤声,谨慎地给栗果使了个眼色,待到後者合上窗後才压低声音继续道:「万一此番大殿下再如前几日那般作弄您,那该如何是好?况且团绒的皮毛早就埋了,难道还要再挖出来吗?不如咱们想个因由,暂且回绝了大殿下的邀约吧。」

郁棠摇了摇头,「他既专程派了人来传话,便容不得我不去,这珊瑚左右都是要赏的,何必还要白费那些拖延的功夫,更何况……」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垂首小口地饮了一勺碗中的药。

更何况她不仅要保全栗果,也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亲自在郁肃璋的面前演上一场戏。


夜色浓重,郁棠躺在床榻之中,细细回想着前世的种种。

虽说直至永安二十四年她才正式离宫出降,但那场让她最终走向弃子结局的赐婚却发生在永安二十一年的中秋宫宴上,只是那一年的隆冬太后驾崩,国丧三载,因此这场厘降之礼才被推迟到三年後。

圣旨一旦下了便再难收回,她当务之急便是先要躲过与东宁王世子的婚事。

虽说东宁王是乱臣贼子不假,然三年前的今日,这位曾经同皇帝一起打天下的王爷也只是浅浅地显出一些自大与倨傲,并未露出什麽犯上作乱的迹象与野心。

她虽为公主,却不得当今天子的宠爱,若是在无任何实质性证据的前提下,贸贸然以「东宁王勾结外番起兵造反」的由头求援於永安帝,达不成目的不说,保不齐还会弄巧成拙,得个谣诼重臣的罪名。

直接指控东宁王这条路行不通,佯装病弱拖延赐婚,苟且留在宫中仍是一条死路。

郁肃璋将在今年孟秋获封太子,这人对她的占有慾并不寻常,她现下之所以尚能自保,不过是因为郁肃璋还忌惮着继后辛氏与二皇子郁肃琰,行事略有收敛罢了,一旦他得了东宫之位,心下再无顾虑,届时她便必定逃不过被郁肃璋囚在掌中亵玩辱弄的下场。

与其对立的辛氏与郁肃琰又均非善类,与之结盟不亚於与虎谋皮,且不说自己是否有能力助郁肃琰登上太子之位,只要东宁王手中一日握有兵权,那不论在永安帝或是辛氏眼中,她便都是那颗用以挟制东宁王唯一可用的棋子。

为今之计,她只有在中秋宫宴到来之前先一步带着自己的人躲出宫去,待到太后永逝,嫁娶暂搁,她再顺时而动,或是谋求盟友,或者搜寻证据,以阻止那场悖逆之乱。

四个月後的中元祭祀,恰好能够为她提供一个离宫的契机。

郁棠清楚地记得,这一年的祭祀典礼上发生一桩怪事。

且说当日,文武百官自万顺华门入郊庙,永安帝亲登祭坛,郁肃璋、郁肃琰分立两侧,焚香敬拜之礼刚行过三巡,就见祭坛旁侧摆放莲花灯的盛水圆柱之中竟蓦地凭空漂浮上来一个密封的檀木匣。

檀木匣中内置一盖有荆虹圣印的虎皮手翰,上书曰——

二载宦合闽,月桂堂何有。

圣君体皇极,胤子生别离。

镇纸须金虎,西瞻少迟留。

南纪非工部,祸福仍相悬。

取其首字,得「二月圣胤,镇西南祸」。

自去年开春,西南便频发天灾,此处居坤位,属土,依照五行相生相克之说,巽位之木可克之,而巽卦恰好对应二月春令。

这手翰所述并无悖论,且确有部分之事已然应验,加之荆虹圣印无法作假,司天监便当即呈言,为保天下安泰,永安帝不妨依照手翰之说,派一位在二月出生的皇子前往西南,以彰镇守之效用。

而在永安帝的三个皇子之中,只有二皇子郁肃琰生在二月。

经此一事,郁肃琰奉旨西行,尽管不过两个月便又设法归宫,但彼时郁肃璋已经被永安帝封为太子,郁肃琰虽为继后嫡生又颇得圣心,却就此与东宫储位失之交臂。

郁棠从不信什麽鬼神异象之说,事发之後,她曾趁着无人之际前去瞧过,那浮出檀木匣的圆柱边缘沾有一些亮晶晶的固渍,她拈了一些轻轻研弄,那点固渍便黏黏糊糊地化在她的指间。

那是一些凝固了的蜜糖糖浆。

她当即了然,这檀木匣必然是郁肃璋提前固封放在圆柱里的,木匣一开始虽会沉在水底,可只要他在祭祀之日暗暗向内注入糖浆,匣子便会缓缓漂浮起来……

第二章 犯险谋生路

回忆至此,郁棠敛下眉眼,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郁肃璋的准备并无纰漏,三个皇子中,确实只有郁肃琰对得上手翰里的要求,可这人却忘了,她的诞辰较之郁肃琰只晚了一个月。

这是目前於她而言的最佳良机,花纹相同的虎皮难寻,将其上的「二」改为「三」却相对容易且不易被人察觉。

只要她找机会将手翰上暗喻的人改成自己,到了那时,一旦木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启封,即便郁肃璋心有不甘欲要阻拦,辛氏为保她儿子的太子之位,也定然会出手帮她一把。

这事从谋划到执行都需隐秘,绝不可被外人所知,尤其不能被郁肃璋的人察觉。

此时,半合的栏窗透进几缕凉风,吹得窗边烛火晃动。

郁棠突然扬声喊了人。

「栗桃。」她抬手撩开里层纱帐,「你明日去库房里随意挑选一副护手,花色与团绒的颜色相近便可。」

栗桃原本还揉着眼睛满目困顿,冷不防听见她的话,一张脸登时忧虑地皱了起来。

「公主这样做是否过於冒险了?万一被大殿下发现端倪,那咱们……」

「无妨,我有法子应对。」郁棠放松身体,向後靠在软枕上,「还有,你再准备个精致的木匣,连着护手一并交给冬禧,旁的话不要多说,只告诉她将匣子保管好,五日後同我一起去见大殿下。」

冬禧原本是郁璟仪身边伺候的丫头,极擅烹煮药膳,郁棠当年初出冷宫时常常梦魇,太医说她气血亏虚,郁璟仪便让冬禧留在她宫里,变着法子地给她进补。

她前世便知郁肃璋必定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人,因此三智五猜地将伺候的奴才们筛了个遍,但凡存疑的都一律打发到外殿去,如此至纤至悉,却是从未怀疑过冬禧。

直至她出降那日,冬禧凑上前来告诉她不必忧虑,太子殿下不多时便会想个法子将她再次接回宫中。

她这才知道,原来冬禧才是郁肃璋安插在她身边最大的眼线。

栗桃应了一声,「奴婢都记下了,时候不早了,主子快安寝吧。」她上前细心地替郁棠掖了掖被角,临抽手时反被郁棠握住手腕,於是又疑惑地问了一句,「主子还有什麽吩咐吗?」

看着栗桃鲜活的面容,郁棠脑子里却浮现出前世她穿着公主常服,视死如归地甩开自己拉着她的手时哭泣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麽,尚衣监过几日约莫着会派人来,你届时选些自己喜欢的料子,与嬷嬷和栗果一起添上几身春衣。」

栗桃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公主还有闲心想着奴婢的衣裳?奴婢都恨不得自己变成公主的模样,代替您去赴约了。」她边说边替郁棠放下帷帐,「奴婢要是能替公主受这些罪就好了,奴婢不要新衣裳,只要公主健健康康的,哪怕奴婢……」

「好了,不许再往下说了。」郁棠打断她,「栗桃,咱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她神色郑重,一句话似乎是寻常的宽慰,又似是认真的起誓,「这次一定会的。」



五日很快过去,第六日的黄昏,郁棠如期带着冬禧应了约。

已是春三月末,宫墙两侧的垂柳开始抽芽,本朝并不设男女大防,因此两人便顺着宫婢的指引,一路登上了南三所西边的柳庭苑。

这苑阁三面环湖,四周以竹帘遮挡,阁中摆一火炉,炉中燃着雪炭,虽是临水而建,其间温度却比屋内还要高上一些。

郁肃璋彼时已经入座,正颇为懒散地斜倚在软榻上饮酒,他今日只穿了一件浓绿的罩衫,玉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黑发半散,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不成体统的任情恣意。

此刻瞧见郁棠,便撑着小臂半支起身来,挥开周围的婢子,如同逗弄玩宠似的冲着她招了招手,笑谑道:「阿棠,过来。」

郁棠站在原地未动,她恭敬行礼,视线扫过郁肃璋袒露的胸口,继而又落到栏凳右侧的男子身上。

那是一个与周遭酒肉声色格格不入,且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的背影,银线镶边的扣带系着劲窄的腰,羊脂白的玉冠束着墨黑的发,骨节分明的手点在赤色的珊瑚上,一红一白交相映衬,抢眼的惹人注目。

郁棠心下讶然,这人莫不是……

灼灼月华浸染花窗,皎皎明月垂垂低绮,谪仙徐徐转过身来。

果然是季路元。

敛在袖中的右手蓦地颤了一下,唇角溘然生热,彷佛还能感觉到前世大雪长街,季路元落在自己唇边那滴滚烫的泪。

郁棠一时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对着季路元露出个粲然的笑容来。

莫名得了一笑的季路元似是一顿,转眼却收敛了神色,拱手回了礼。

他端着个恭而有礼的架势,面上虽温煦,姿态却疏离冷漠,彷佛两人之间并没有什麽旁的情谊,只是个看着眼熟的点头之交。

郁棠被他出人意料的冰冷态度惹得一愣,然还不待她细想,那厢的郁肃璋已经不悦地「啧」了一声。

「瞧什麽呢?这是昨日才返回京中的镇北王世子,怎麽,阿棠不记得了?」

「记得的。」郁棠收回视线,转身从冬禧手中接过木匣,掀开匣盖,逊顺地呈在郁肃璋眼前,「护手我已经做好了,今番特地为大皇兄送来。」

「做好了?呈上来看看。」郁肃璋顿时来了精神,囫囵起身离了软榻。

他眼中带着些兴趣盎然的笑意,勾起的嘴角却在瞧见护手的那一刻倏地沉了下来。

匣子里确实摆放着一副制作精巧的护手,只是使用的材料却并非是团绒的皮毛,且那护手正中还不知被何人染上了一大片墨汁,明晃晃地极为刺眼。

郁肃璋沉下面色,「阿棠,你……」

郁棠顺着他的视线探颈瞧了一眼,颇为诧异地「啊」了一声,像是才发现似的。

「这护手怎的……」她顿了顿,不悦地颦起了眉,随即回过头去,不轻不重地斥责冬禧,「冬禧,你这丫头怎麽回事?绿豆大的差事交给你也办不好,好好的一副护手,偏生被你染了墨汁,毁得不成样子,平白惹得大皇兄晦气。」

说罢不待郁肃璋反应,郁棠两步走到阁中火炉旁,拿起护手触上火焰,就这麽任由它烧了起来,她沉着眸子,直到那护手烧得面目全非,再瞧不清原本的花色式样,才毁屍灭迹一般地将东西扔进炉子里。

火舌凶猛,顺势舔拭上纤白指尖,季路元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淡淡的皮肉烧灼气味很快蔓延开来,郁棠神色不变,甚至还能弯着眼睛对着郁肃璋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大皇兄,是阿棠管教下人不利,还望大皇兄莫要动怒。」她将烧伤的右手掩进衣袖里,语气无辜又谦恭,「也请大皇兄饶过冬禧,稍稍给些教训,小惩大诫便是了。」

清亮的月牙眼里盛着些显而易见的心虚与卖乖,如同一只向来戒备心极重的猫儿,难得仰面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即使其中心机一眼便能被人瞧出,却也舍不得予以责备。

阁中一时寂静,唯有雪炭燃烧之声劈啪作响。

半晌之後,郁肃璋才气极反笑道:「好,阿棠,你真是好样的。」

他转转手上扳指,阴鸷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郁棠,话却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冬禧说的。

「冬禧办事不利,但看在公主为你求情的分上,拉下去廷杖二十吧。」

郁棠笑容渐淡,一脸平静地躬身颔首,「阿棠谢过大皇兄。」


阴云遮月,一场筹备多日的珊瑚赏宴就此败兴而止。

冬禧被人拖下去打板子,郁棠则先一步坐上回栖雀阁的步辇,她面色如常,只在行到御花园时突然扬声喊了停。

「本公主想在此处赏赏夜景,你们无须陪同,回去叫栗桃带着那件草绿丝绦的银灰斗篷来见我。」

她撂下句吩咐,之後便自己提着灯笼,径直走向御花园的最深处。

天青色的裙摆合着沉稳的步伐在半空中划出个小小的旋,郁棠眉眼镇静,端的是一派的气定神闲,直至穿过一片树林,视线中再瞧不见任何宫人的影子,她才终於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双腿一软,如同被人抽了筋骨似的,囫囵地坐到柔软的草地上。

与郁肃璋正面对峙时产生的惶惧此刻才得以发散出来,郁棠浑身冰凉,脖颈连着脊骨的位置早已生了一层薄汗,衣衫湿涔涔地贴在身上,经风一吹,冷得她直打颤。

手上的烧伤还在突突地泛着疼,五个指尖无一例外地全都起了烫伤的肿疱,郁棠「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到湖边,将红肿的指尖伸进冰凉的湖水里。

初触水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然不多时,那点针扎似的疼便渐渐褪去,只留下些麻木的钝感,郁棠卸下力气,思绪放空,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平静的湖面。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季路元,思及他方才冷漠的态度,复又缓缓皱起眉来。

季路元出身不低,母亲是平卢县主,父亲原本是老平卢郡王麾下的一名将军,同时也是当年随永安帝一起打天下的先行之臣。

後来老郡王病逝,永安帝继天立极,季大将军因有军功傍身,便顺理成章地承袭了岳丈的郡王之位,甚至封为镇北王。

季路元作为镇北王唯一的子嗣,按理说应当受尽荣宠,可永安帝即位之後,有传言说镇北王生了叛逆之心,永安帝遂以陪护太后为由,将镇北王妃召入宫中陪侍久住,每十日才允许王妃出宫与镇北王见上一面,以恩宠之名行牵制之举。

季路元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出生的。

他幼年时始终住在宫里,与皇子公主们一起承翰林掌院教谕,舞勺之年王妃辞世,季路元离开宫闱,随镇北王返回平卢,待到永安十七年,镇北王也溘然病逝,三年孝期一满,永安帝便以怜他失孤离索为由,将季路元再次召返回京。

他无视季路元冠岁在即,理应返回封地承袭王位,反倒不痛不痒地赐了他一个鸿胪寺少卿的闲职,就此将他困在了京中。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看似宽厚的天子恩德下藏的是什麽心思,正因如此,纵使季路元自小便顶着个显赫世子的头衔,可他寄居宫中那几年却也如同郁棠一般不得恩遇。

湖面之上水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圈向外散开。

她自诩与季路元交情不浅,况且这人前世时还亲手为她落了葬,可今日一见,季路元对她甚为冷淡,似乎早就将她忘了,那他前世为何又会……

「咚——」

一个硬质小物倏地破风而来,又准又重地砸上她的後脑杓,郁棠猛地回神,原本松弛的神思骤然绷紧,身躯一抖脚下一滑,竟是朝着湖面直直扑了去,身後的树影随之晃动,似有一人藏在其中,欲要闪身而出拉她一把。

然而下一刻,郁棠却眼疾手快地攥住湖旁的一丛灌木,口中「哎哟」一声,颇为丢脸地仰面摔在草地上。

已经踏出阴影的长靴遂又极快地收回去,夜风拂过,摇曳枝头不过转瞬便恢复静止,那罪魁祸首的硬质小物则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

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的郁小公主一面揉着後脑坐起身来,一面敛目定睛去瞧,发现那竟是一个极为精致的青玉圆罐。

「咦?」

她捡起圆罐握在手中,甫一拔开盖子,一股清甜的草木药香便已扑鼻而来。

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郁棠一愣,急匆匆站起身来,「是谁?谁躲在那里?」

四下寂静,自是无人会回答,郁棠提起灯笼,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

绣鞋踩上堆叠落叶,层云渐散,月光透过林梢洒下一片银白,郁棠心跳如擂鼓,眼瞅着就要迈入那片阴影中去——

「主子?主子!」

不远处的白石桥上却突然传来栗桃的呼喊,桥的另一侧站了两个宫人,孔嬷嬷面色焦急,正要快步跑过来接应她。

嬷嬷前些日子才挨了郁肃璋的罚,疾跑於她而言着实不算件易事。

郁棠脚下一停,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将那小圆罐收入袖中,就此停在阴影的边缘。

待到她彻底离开此处,隐藏在林中的人才终於松出一口气。

他眸色深沉地凝视着郁棠远去的背影,直至目送她安妥地踏上石桥,这才阒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另一个方向。


回程的步辇行的飞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主仆几人就已经踏进了栖雀阁的後殿。

冬禧彼时已经被郁肃璋遣人送了回来,正衰惫地蜷在自己的卧榻上。

同屋的婢子替她简单上了些药,看着她後腰处那皮开肉绽的惨状,不由得惧怕道:「大殿下下手也太狠了,怎的……」

她话未说完,却见门口的帘子不知被谁自外挑了开。

六角的宫灯在廊头投下一束光,金线云纹的绣鞋款款迈过门槛,郁棠就这麽搭着栗桃的小臂,缓而矜贵地踏进了屋子里。

丝丝冷风顺着撩起的帘子灌进来,轻飘飘地拂过她发冠上繁复的明珠翠羽,郁棠站在堂中,笋尖似的指拢着个攒金丝的镶宝手炉,精致的眉眼冷而疏淡,难得显出些令人不敢直视的皇家威严来。

「都退下。」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行礼,又惶惶颔首退了出去。

冬禧挣扎着欲要起身,「见过公主,奴婢……」

「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郁棠按下她的肩头,极为亲和似的,坐到了紧挨她床榻的交椅上,「本公主此时前来,只是想简单同你说几句话。」

她接过栗桃奉上的茶,两指执着茶盖,轻轻扣了扣白瓷的茶盏。

「冬禧,平日里那些丫头都是怎麽在背地里议论本公主的?说来听听。」

这话问得直白,冬禧不知她此举何意,只得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颇为狼狈地仰视着这位印象里一向软弱又好脾气的小公主。

她心中七上八下,嘴上含糊其辞地道:「奴婢们都说公主生得玉貌花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不对。」郁棠摇头吹了吹盏中茶梗,「再说。」

冬禧不自觉地舔了舔乾裂的下唇,「奴婢们……奴婢们说公主是个和善性子,向来不会打骂我们这些下人。」

「还是不对。」郁棠看她一眼,潋灩的眸子里含了点要笑不笑的凉意,「冬禧,事不过三,你若再说不出个让本公主满意的答案,那便做好准备,再挨上一顿板子。」

冬禧迟疑片刻,咬了咬牙道:「奴婢们都说,公主连个正经八百的封号都没有,是宫里最不受宠的主子,旁的宫里都是风水轮流转,再不济,一年到头也总有几天风光的日子,唯独咱们宫里当差的,始终屈於人下,每每在外都要矮上别人一头。」

郁棠垂首,小小啜饮了一口盏中清茶,「这才对。」她将茶盏递给栗桃,又道:「今日你这顿板子是如何挨的,无须本公主明说,想必你也当明白,可本公主即使再不受宠,那也还是主子,尤其是……」

她顿了顿,待到冬禧面色惨白地霍然抬起头,这才慢悠悠地补上了後半句,「尤其是在你真正的主子那里。」

冬禧匆遽辩解,「公主您误会了,奴婢没有……」

「冬禧。」郁棠打断她,「多余的话本公主不想听,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行监视之事的婢子可以有许多个,被监视的公主却只有一个。今日你也体验过了,哪怕大殿下再肯定你的功劳,但倘若本公主想执意让你死,左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事。」

独属於少女的稚嫩眉眼裹了层冷冷的淡然,此刻漫不经心地一笑,竟也有了几分令人胆颤的凌厉。

「但你该觉得庆幸,我还并不想让你死。大皇兄将你送来是花了心思的,我体谅他辛劳,不愿让他为此再费上一番功夫,况且你来栖雀阁当值的这几年,在侍奉上也算尽心尽力。」说着,她又意有所指地道:「你说,作为一颗明明将要沦为弃子,却又有机会可以自救的棋子,此时应当如何做?」

冬禧的额前冒下几滴冷汗,片刻之後才道:「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郁棠笑起来,「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我且问你,今次我为何要设计在大皇兄面前给你教训?」

冬禧攥了攥被角,「公主失了团绒,心中郁结,原本不想赴宴,只是奴婢知道大殿下忧心公主近况,遂搬出殿下的名头委婉地劝了几句,谁知却惹了公主不痛快。」

郁棠点了点头,「我再问你,我此番在大殿下那里受了通折腾,又因为团绒的死倍感伤怀,接下来的几日都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栖雀阁里了,你说我会去哪里?又做了什麽?」

「公主她、她去了韶合公主的寝殿,至於做了什麽,韶合公主向来不喜奴婢们在旁伺候,因此奴婢也无法探知。」

韶合即是郁璟仪的封号,这也确实是郁棠会做的事,她在宫里没什麽交好的人,唯独和郁璟仪关系亲近。

郁棠满意地站起身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冬禧的肩头,「我知你还有个妹子在尚食局里当差,不日我便会请韶合公主将她要到身边伺候。今後这栖雀阁中若是泄出半分我的消息,不论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我都会将这笔帐算在你头上。」

她莞尔一笑,恩威并施似的,又从袖中取出个青釉的小瓷瓶递了过去,「回头让人给你用这瓶药,伤会好得快些。」

冬禧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多谢公主赏赐。」



同一时刻,南三所以东的水榭楼阁中,季路元正坐着小窗边徐徐饮着一盏热茶。

晚间突然落了雨,他出宫不便,因此便依着郁肃璋的安排,临时宿在了远离内廷的鹿溪院。

此时此刻,谪仙似的季路元半散着发,正襟危坐在一片烟雨朦胧的雾气之中,玉雕一般的精致侧脸掩在一团墨染的鸦黑里,只露出个挺直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巴,冷白的两指拢着茶碗,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扣着,瞧上去沉心静气,一副超然物外的自怡模样。

屋顶值守的季十九轻手轻脚地拿起一片瓦,又小心翼翼地低头朝里瞧了瞧,随後便挤眉弄眼地同身旁的季十一咬起了耳朵。

「哥,你看见了吧,世子爷心情不佳,怕是此番殷勤没献成,反倒讨了人家姑娘的嫌。」

季十一瞥他一眼,偏过头去没应声。

季十一与季十九是一对亲生兄弟,多年前被平卢县主从乱坟岗里捡回来,悉心教养後放在了季路元身边,权当做他的近卫。

季十九见自家哥哥不答话,又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袖子,「你别不信啊,晚间在柳庭苑外时,世子就神色凝重地让我回来取了一罐烧伤药。我自觉脚程不慢,可紧赶慢赶地揣着药跑回去,没得到夸赞不说,反倒还挨了世子的一顿骂。」

他半掩住嘴,愈加压低了声音,「世子问我是不是午膳吃得太多了,短短的十几里路竟用了整整半刻钟的功夫!你说世子还讲不讲道理了,宫里守卫这麽多,路程又不算近,我却只用了半刻钟,若是换成旁人来做这差事,怕是一刻钟的功夫都回不……」

「咻——」的一声,他话未说完,一颗盐渍梅子已经穿过掀开的屋瓦,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脑门上。

「哎哟!」季十九即刻噤声,抬手捂住了脑袋。

房中的季路元又执起了一颗梅子,像在掂量自己手劲似的夹在指间来回晃了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特制的暗红果肉,半晌之後才开口道:「十九,滚下来。」

季十九做了个哭脸,单手搭上檐角,灵活地跃入屋内,道:「世子。」

季路元撩着眼皮看他一眼,「疼吗?」

季十九顶着额间明晃晃的红印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疼。」

季路元皱眉,「不疼?」

季十九犹豫片刻,「其实有些疼。」

季路元的眉头皱得更深,「有些疼?」

季十九支支吾吾,「疼……不疼,的吧,世子您觉得呢?」

「行了。」季路元烦躁地挥了挥手,「滚上去。」

「……是,世子。」他应了一句,一只脚刚迈过围栏,却又被季路元开口唤住。

「郑颂年那边情况如何?」

郑颂年是礼部尚书郑大人的独子,在朝中任翰林编修一职,与其父私下里都归属於郁肃璋一派。

季十九从怀中掏出个长方小簿,「我在郑颂年的书斋里盯了几日,正如世子一开始所预料的那般,郁肃璋确实打算将那事交给郑颂年去做,工部与礼部这几日已经开始遣人私下去走动了。」

「你继续盯着,别露了什麽踪迹。」季路元嗤笑一声,「郁肃璋的胃口倒真是不小,他……」说着,他口中蓦地一顿,思及不久前郁棠在郁肃璋处的所作所为,原本轻讽的面色迅即冷了下来。

他幼时随父离宫,虽然已经竭尽所能地安插人手关照郁棠,可当年他走得仓促,加之彼时鞭长不及,自己心中也清楚明了,仅凭着那点安排便想要护着郁棠万事周全,其难度不亚於压雪求油。

但徐婕妤到底是个聪明人,冷宫又算是个变相的避世之所,多年不见,他始终以为郁棠处境尚可,但今番两人於柳庭苑中久别重逢,郁棠展现出的决绝却是直至此刻都令他心有余悸。

自己不在宫中这几年,郁棠究竟遭遇了什麽?

廊下烛火随风摇曳,於塘边投下一束淡淡的红,那红一如跃动焰心,火光扑闪,辗转点燃了季路元眸中阴鸷放恣的怒愤。

「十九。」季路元突然开口,「取一套便於行动的常服给我。」

季十九依言取来衣物,「世子要出去吗?去做什麽?」

季路元「嗯」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去放火。」

他说这话时嗓音柔缓,语气较之方才的两句训斥简直是天壤之别,季十九听进耳中却是倏地一抖,寒毛直竖地缩了缩脖子。

房顶的季十一听见了,立刻翻进堂中,「世子今番入京始终藏锋敛锷,眼见所谋之事即成,实在不宜冒险。您想烧哪里?还是让属下去吧。」

「不必,我有分寸。」季路元勾唇笑笑,潋灩的桃花眼里含着些不加掩饰的晦暗狠戾。「我要亲手烧了郁肃璋那混帐的柳庭苑!」

第三章 救美的黑衣人

夜色浓重,南三所西角却遽然亮起火光。

内侍通传之声喧喧嚷嚷,宫人们行色惶惶地汲水灭火,季路元披着外袍站在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灼伤的右手藏进袖子里。

他拈拈指腹,创处便应时泛起尖锐的刺痛,他眼睫低垂,想到郁棠那个怕疼的娇气性子,再扬眸看看不远处陷入火海的四角亭台,顿时觉得这口气出得还不够。

他该直接烧了那混帐的寝殿才是!

郁肃璋身边的公公江禄海远远地瞧见他,急忙小跑着上前同他问安,「世子爷,您怎的也出来了?」

季路元闻声回头,满目清寒不过转瞬间便卸得乾乾净净,他笑得温和,「我原本已经要入寝了,突然间听见动静便想着出来瞧瞧,江公公可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

江禄海连连摆手,「世子爷说这话可就是折煞奴才了,时下走水的源头还未寻到,这地方乱着呢,您还是快回去安歇吧,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奴才可就没法儿向大殿下交代了。」

「好。」季路元也不过於执着,他言罢要走,余光瞥见江禄海烧焦的衣衫下摆,又极为亲和地补了一句,「公公也当心些,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江禄海受宠若惊地躬下身子,一连道了几声「是」,又说了好些漂亮话,这才毕恭毕敬地将季路元送离了柳庭苑。


另一边,郁棠收拾了冬禧,正坐在後殿处理自己手上的烧伤。

她将右手递给孔嬷嬷,左手握着那来历不明的青玉圆罐,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今夜知道她烧伤的人并不多,宫人们不会如此快地将消息递给郁璟仪,郁肃璋又绝无可能用这样的法子给她送药,如此看来,方才那藏在林中的人八成就是季路元。

只是这人送药就送药,哪怕不愿露面,将药罐轻轻扔到她身边便是,为何要打她?

想起来就觉得後脑还有些疼,郁棠琢磨不透各中缘由,索性疑惑开口道:「嬷嬷,倘若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偷袭你,但这偷袭却并未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其目的反倒还利於你。他这样做的原因会是什麽?」

孔嬷嬷闻言,脸上当即显出些忧虑,「怎的突然这样问?有人欺负我的小主子了吗?」

郁棠摇了摇头,「没有人欺负我,我……」

她倏地一顿,本想说她已经长大了,哪里还会如小时候一般随意任人欺辱,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过於伤感,便及时改口道:「我只是、只是在戏文里听过这样的桥段,一时有些好奇罢了。」

孔嬷嬷收了桌上的药瓶,「又是偷袭又是利於?能做出如此相悖之事的人,依嬷嬷看啊,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站在一旁的栗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郁棠也弯着眼睛笑了笑,「或许吧。」

殿内凝重的气氛伴着笑声渐渐散去,栗果端来一碗安神汤,「主子方才可真威风,依奴婢看呀,您就是平日里待他们过於和善了,就连冬禧……」

小丫头拧着眉头,忿忿不平地拍了一把几案,「冬禧可真是个吃里爬外的好手!主子平日里对她那样仁厚,她倒好,转头就将您卖得一乾二净!公主,这事需要奴婢去禀告韶合公主吗?」

郁棠捏着小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碗中的汤汁,「冬禧今日哪里是怕我,她怕的是事败之後大皇兄的惩罚,其他人又没有这样的把柄,我不得宠也是事实,若是待他们过於苛刻,保不齐还会使其心生怨恨,等着机会算计我一遭。」

她抬眼看向栗果,「还有,这话今夜说过就算了,明日出了这扇门便再不许提起,尤其是在外殿,更要时刻谨记与冬禧同从前一般相处,别让人觉出异样来。」

「……奴婢知道了。」栗果闷闷应了一声,「那韶合公主那边?」

「不急,日後我寻个机会亲自同她说,璟仪若是知道了这事,一准会教训冬禧,动静小了还好,假使闹大了,怕是会惊扰到贵妃娘娘。」

陈贵妃是永安帝潜龙时便有的侧室,却是入宫後才有了郁璟仪这唯一的女儿,她母家的势力近几年来日渐衰颓,偏生自己还是个远愁近虑的性子,身子骨又弱,一年四季的汤药不离口。

郁棠出身冷宫,近来又被郁肃璋虎视眈眈地惦记着,在陈贵妃眼中完全就是个既晦气又会招惹事端的不祥人,因此她平日里不赞同郁璟仪过分插手郁棠的事。

「贵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别惹得她不痛快。」她边说边叹了口气,才明朗了些的眉眼复又蔫蔫地耷拉下来。

孔嬷嬷赶忙出声打圆场,「时候也不早了,小主子安寝吧,嬷嬷去给小主子……」

「公主!」外殿的太监小安子突然来报,「外头传来消息,说柳庭苑走水了。」

「走水了?」郁棠原本已经脱鞋上了榻,听见这话又登时坐起身来,「现今情况如何了?有人伤亡吗?」

小安子隔着殿门回道:「无人伤亡,只是临近千秋节,这事又惊动了陛下,皇后娘娘遂下了懿旨,让各宫都自查火源,不许再出乱子,且殿中至少要备足五个水袋,以防万一。」

永安帝向来奉信天道鬼神,眼见节庆在即宫中却突起大火,确实是犯了永安帝的忌讳。

可是柳庭苑三面环湖,怎麽会无缘无故地烧起来?

郁棠若有所思,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自己的耳垂,冷不防触及到指尖伤口,又疼得「嘶」了一声。

孔嬷嬷赶忙上前来捧她的手,「小主子还有伤呢,当心些。」

郁棠抬脸心虚地笑了笑,面上是一派懵懂的天真憨状,心思却已经在肚子里千回百转地绕了一圈。

眼下虽不知这火因何而起,於她而言却也算歪打正着,是个难得的机会……

「知道了,内殿嬷嬷会查,你明日带着人将外殿查一遍,将东西都备好就是了,下去吧。」

她扬声打发了小安子,又随口编了个理由将孔嬷嬷与栗果也支出去,直到殿中再无旁人,这才一改自若地囫囵起身,对着栗桃低声道——

「栗桃,马上拿一套宫女的衣服给我,替我瞒着嬷嬷,我要出去一趟。」



那封致使郁肃琰在夺嫡之战中彻底落败的虎皮手翰非同寻常,郁棠还记得,前世祭典那日天光昏暗,手翰之上的汉隶小字却真如天降神迹一般,自始至终都隐隐散发着莹白的光。

她若想修改这封手翰上的内容,首先便是要寻得那能写出发光字迹的特殊墨条。

前世事发半载之後,她曾藉着要为郁肃璋好好作一幅画来恭贺其坐上东宫之位的由头,委婉地问过郁肃璋,是否有什麽名贵的墨条能让自己一用。

郁肃璋彼时只道底下人在外有个书斋,会定期往宫里送一些稀罕的笔墨纸砚,她若是有兴趣,大可改日亲自去柳庭苑的藏书室里挑一挑。

只是在此之後,郁肃琰那厢又生了些动作,郁肃璋疲於应对便将这事浑忘了。

夜静更深,郁棠溶了一小块胭脂,在左脸点画几个暗红的胎记,继而又换上宫女的服侍,趁着禁卫交接之际穿过御花园一路向外,偷偷溜去了南三所。

此时此刻,柳庭苑的大火才刚被扑灭,南三所周遭仍是乱糟糟的一片杂乱,宫女太监们个个脸上都沾着灰,正三三两两地聚做一团,依照着江禄海的安排顺次返殿。

郁棠随时制宜,将自己的脸也抹花了些,装作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混了进去。

她跟在队伍的最後,姿态畏惧地躬身垂首,行至岔路时默不作声地慢下步伐,趁人不察,顺势拐入旁侧的幽静小道。

藏书室处在柳庭苑的西北角,平日里本就少有人烟,更何况今日所有的宫仆侍卫都被遣出去灭火,郁棠一路疾行,沿途上硬是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等凝寂之境放在当下显得既合理又不合理,郁棠略感不安,进入藏书室後快手快脚地翻找了几个隐蔽的木箱柜阁,然而贵重的墨条寻到许多,自己想要的那方却始终觅取不得。

眼见时辰过去不少,再待下去恐有变故,郁棠咬咬下唇,只得将东西速速归於原位,依着原路往回赶。

皓月当空,拱形的内门被月光拉成了一道黢黑的阴影,沉而阴森地笼罩着脚下的蜿蜒小路,湖泊花丛枝丫斜出,与那团阴影交相融合,乍一瞧上去竟如凶猛异兽一般张牙舞爪,无端令人生出些惧怯。

等等。

她脚下停顿,看着那细长的树梢柳枝随风而开,不过眨眼之间,竟是蓦地显现出三四个不甚规整的甲胄形状——

那是宫中禁卫才会穿的甲胄。

有人过来了。

郁棠一惊,慌忙躲进花丛里,可明亮月光却如作弄一般照出她的影子,明晃晃地将其投在身前纵横交错的小道上,有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那团黑影是个人形。

郁棠手忙脚乱地扯弄着身前花草,可但凡她一动,影子便也跟着动,眼见禁卫就要拐过岔路迎面而来,她心下一横,乾脆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地潜入了紧挨花丛的湖泊里。

几乎在她沉入水中的同时,郁肃璋阴恻恻的嗓音便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

「仔细查过了吗?」

「回殿下的话,已经查过了,藏书室中的机关无殊,里面的东西也一样都没少。」

郁肃璋怫然拧眉,「今夜这火来得怪异,难保不是有人刻意为之,想要趁乱探一探我的底。」他顿了顿,「其他地方呢?」

为首的禁卫垂颈拱手,「正殿和其余几个偏殿属下也都带着人搜过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身後的江禄海取来袍子披在他身上,「或许真是殿下多虑了呢?近来天乾物燥,柳庭苑虽说临水而建,可阁中常年燃着炉子,殿下今日又饮了不少的酒,阁中酒气一足,自然起火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远处适时传来几声报更的梆子响,江禄海又道:「这事已经传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陛下怕是明日便会召见殿下问个明白。依奴才看,殿下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将精神养足了,届时才好应对陛下。」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储君之位将定,继后辛氏和郁肃琰越发虎视眈眈,今番柳庭苑无故走水,辛氏必定会不依不饶地借题发挥,他後面还有得烦呢。

想到这,郁肃璋转转手上扳指,漫不经意地哂笑一声,「那毒妇也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做做文章了。」面上神色却是很快地沉了下去。

四下一时阒然,郁肃璋阴着一张脸不说话,周围人便也噤若寒蝉,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站在原地。

在场众人默然不动,唯独藏在水里的郁棠一脸难熬地紧颦眉头,偷偷吐出了两个小泡泡。

她心下焦急,一面盼望着岸上的郁肃璋能够速速离去,别再在这无帘无瓦的花园里小家子气的逞强甩脸子;一面又忧心忡忡地想,倘若郁肃璋一直不走,自己又着实憋不下去了,是该就这麽直接淹死了一了百了,还是乾脆上岸,能屈能伸地抱着她大皇兄的小腿痛哭狡辩。

「啪嗒——」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南边的偏殿却倏地掉下一小块琉璃瓦,瓦片破碎之声顿如招引讯号,几个禁卫对视一眼,应时便抽出长刃赶了过去,郁肃璋也一甩衣袖,大步离了此处。

郁棠趁此机会攀住岸边灌木,劫後余生一般地露出头来,放肆地呼了几口气。

水压带来的窒息之感惹得她眼冒金星,可还不待视线完全清明,她又险些被那不知何时站在岸边的蒙面人影吓得叫出声来。

一只手颇有先见之明地捂住她的嘴,就此将那声惊叫盖了个完全,另一只手顺势握住她的右臂,只轻轻一提便将郁棠整个人从湖里带了出来。

「哗啦」一声,破水之声登时响彻夜空,本已走远的郁肃璋脚下一顿,当即咒骂一声,黑着一张脸快速奔来。

「他们回来了,抱紧我。」

来人也不多做停留,单手解了外袍将郁棠草草一裹,而後便揽住她的腰,足下一跃,转瞬融进了黑暗里。

四下渐起火光,气急败坏的郁肃璋又调来一队禁卫,将柳庭苑全部围了个紧,郁棠被来人搂在怀里,与他肩挨肩脸对脸地藏在林梢间,耳中听着树底下时不时传来的兵刃碰撞之声,一颗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

郁棠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偏生一身衣物早已湿透,裹着的那件外袍又着实单薄,此刻被风一吹,便如披了一床湿淋淋的被子坐在冰窖里,直冻得她身寒体颤,难以抑制地想打喷嚏。

一名禁卫举着火把来到树下,装模作样地来回拍打着茂密花丛,余光瞥见草地深处一只不知谁遗落的金耳环,便贼头贼脑地收了刀刃,愈加往里走了走。

这禁卫该是不久前才偷吃了酒,身上还留有一股酒气,那酒气随着他的靠近飘摇直上,狡猾又不容抗拒地钻进郁棠的鼻子里,惹得她面容愁皱,不得不轻轻摇了摇来人的衣袖。

来人察觉到她的动作,不明所以地低下头来,就此撞上郁棠灼灼的视线。

繁茂林梢遮挡了大半的月光,些疏漏下的几抹月色却彷佛都落进她的眸子里,润盈盈的月牙眼浅浅弯出个乖巧的弧度,黑亮亮的瞳仁中波光潋灩,真如湖面之上那轮水中月般俏丽非常。

来人呼吸一紧,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郁棠无知无觉地与他四目相对,衣袖下的冰凉手指似有若无地擦过吞咽的温热喉结,上移举至他眼前,又慢又缓地比出一串手势。

这是他们幼年时自创的交流手势,郁棠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季路元,我想打喷嚏。

自以为伪装得极好却又冷不防被人识破了身分的季路元身形一震,如同受到天大的惊吓似的,先她一步咳出声来。

「他们在上面!」

「来人,抓刺客——」

喊杀之声顿如平地起雷,郁棠终於得以痛快地打出两个喷嚏,随即便被季路元盖住脑袋,扛大包一般地夹在怀里,飞速掠下梢头。

「拿弓箭来!」郁肃璋自身後禁卫手中取来箭弩,张弓满弦,眉眼之间一片狠辣的决绝。

「咻——」

黑羽的利箭接二连三破风而来,郁棠伸手攀住季路元的肩膀,露出脑袋,语速极快地为他指路,「往西南方向走,石子路的尽头是郁肃琮的煦暖阁。」

五皇子郁肃琮,年纪不大,混帐事干的却不少,生平唯二的兴致便是搜寻一些伶人美姬,养在自己的偏殿里日日享乐。

对於这个不成器的么子,辛氏一开始是打过骂过教养过,但奈何郁肃琮始终怙终不悛,辛氏计无复之,到头来也只能三令五申地告诫他,玩乐归玩乐,切记行事莫要太过荒唐,尤其莫要因此被郁肃璋抓住什麽把柄。

时下太后凤体违和,永安帝三日前便下旨禁了宫中歌舞,郁棠却记得前世今时,郁肃琮不甘寂寞,从宫外寻了好些民间的妓子偷偷藏在煦暖阁中。

「郁肃琮的殿里有把柄在,他不会让郁肃璋轻易进去的,况且……」

季路元猛地跃起,极为俐落地攀上南边的飞檐殿角,「我明白了,你藏回去。」

况且辛氏与郁肃璋一向对立,现今郁肃璋前脚才因着柳庭苑走水,给辛氏送上了一个自己的错处,後脚便以寻找刺客为由,意图搜查郁肃琮的煦暖阁,这事怎麽看怎麽像是郁肃璋试图扳回一城而假意寻衅的幌子。

且不说当下尚无除郁肃璋麾下之外的人发现季路元与郁棠这两个「刺客」,就算真有人证实了刺客的存在,谁又能保证这刺客不是郁肃璋一手安排,好借此演上一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戏码?

须臾间,煦暖阁已近在眼前,季路元搂着郁棠闪身藏入偏殿狭道,郁肃璋只慢一步,就这麽被闻声而来的郁肃琮的人拦在了正殿门外。

两方人马当即对峙於殿前,郁肃琮拎着个酒壶醉醺醺地走出来,面上神色溃散,一副不甚清醒的酩酊模样,口中却言辞犀利,极尽所能地阴阳怪气。

前殿氛围一时间变得剑拔弩张,季路元趁机自後殿遁出,带着郁棠回到了鹿溪院。

季十一彼时已经煮好了姜茶,连同一套乾净的袄裙一并放在了桌子上。

季十九守在殿外,瞧着季路元与郁棠回来了,便颇有眼色地攀上屋顶,自顾自地寻了个看戏的好位置,暗戳戳地掀开了一片瓦。

「十九。」季路元的声音冷冰冰地传上来,「你倒不如直接下来,坐到我身旁听我们讲话。」

「……世子您说笑了。」季十九讪笑道:「我这就走,马上走。」

他足下一点,话音尚且未落,人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离了屋顶。

郁棠被这动静惹得抬头去瞧,季路元则乘隙抬手,一把将桌上的梅肉罐子推到暗处看不见的角落里。

他藏完了东西,这才镇定地敛袖倒出一碗姜茶,提壶的瞬间想到郁棠惯常的口味,便又随手向里扔了一小块红糖,抵着碗壁将茶推了过去。

「别瞧了,先把姜茶喝了。」

郁棠应了一声,收回视线,乖乖将碗捧了起来。

姜茶滚烫,郁棠的吃相又淘得紧,她被那澄黄的汤汁辣得「嘶」声不停,殷红的舌半吐半露地搭在细白的齿列上,莹润的脸生了一层薄薄的汗,一颗汗珠自额角滑落,要掉不掉地衔在精致的下巴尖。

季路元看在眼里,手指微蜷,强自压下想亲手抹去那滴汗的勃发冲动。

殿中一时寂静,半晌之後,郁棠才放下空了的茶碗,率先开口道:「季路元,你为何害怕我认出你?」

她总觉得季路元此番回京,行为举止都过於反常古怪,不论是柳庭苑中的久别重逢,还是御花园里的偷摸送药,再或是方才的及时搭救,他明明每每都出手帮了她,却又好似极为害怕她体察出他的善意。

郁棠向前倾了倾身,语气有些急,「先前郁肃璋在场便也罢了,可你明知方才我就算认出你了,也断然不会……」

「我知道。」季路元倒是没想过她会先问这个,他打断郁棠,骨节分明的两指曲起扣在桌面上,不疾不徐地敲动两下,颇为直白地反客为主道:「那你呢?」

远山似的澄澈眉眼泰然端静,季路元面色平和,投过来的视线里却满是沉而锐利的探查,「你又为何会穿着宫女的服饰夜探柳庭苑?」

郁棠被他措不及防的反问惹得一愣,「我、我自然是有原因的。」

季路元「嗯」了一声,道:「我也有原因。」

闻言,郁棠不满颦眉,「什麽原因能让你如此凑巧地出现在柳庭苑?今夜的走水同你有关吗?」

季路元看她一眼,「什麽原因能让你孤身犯险潜入藏书室?你想去里面找些什麽?」

听见这话,郁棠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後才道:「君子不强人所难,你若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

言下之意是,你季路元也莫要再继续追问我了。

季路元从善如流地止了话头,拿起桌上的袄裙递给她,「换身乾净的衣裳,我让十一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现在吗?」

郁棠这下更为诧异,郁肃璋方才没能抓到人,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必定不会甘休,为求稳妥,她最好还是等到明日众皇子面圣之时再回自己的宫里去。

这样直白又浅显的道理,她懂,季路元必然也懂,这人今夜既然已经蹚了这浑水,何必还要赶在这节骨眼上,冒着不必要的风险送她回去?

「鹿溪院这麽大,你就不能寻个空房间让我待一夜吗?」

「自然……」季路元顿了顿,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窗外圆月,薄唇歙动,淡淡道:「不能。」

郁棠被他气得咳嗽,急忙抬了袖子掩住嘴。

「我去外面等你,换好衣服就出来。」季路元放下茶盏,无视她语塞的目光起身离开,提袍向外走时不知想到了什麽,又退回两步补了一句,「动作快些,别磨蹭。」

郁棠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嘴上倒是柔顺地应道:「知道了。」

她快手快脚地换好衣裙,临行前又看了季路元一眼,瞧见这人一脸漠然地没什麽反应,便低下头去撇了撇嘴,自顾自道了声谢,默默离开了鹿溪院。

天空又落了雨,丝丝缕缕,连绵打在屋檐上。

直至郁棠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季路元才皱起眉头,对着迎面而来的季十九沉声道:「马上寻个路子安排泽兰进宫,想法子将她送到郁棠身边去,越快越好。」

季十九应了一声,随後又犹犹豫豫地抬起右臂,「世子,方才公主在时您不让我进来,现在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他边说边掀开手上的乌木食盒,露出其中盛着药汁的青花瓷碗,「这药,这药还拿去热吗?」

药汁早已凉透,像是融了这索寞夜色一般黢黑苦涩,季路元垂下眼睫,神色晦暗地伸手接过了药碗。

窗外落雨越急,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不必了。」季路元将药一饮而尽,继而又自矮柜里取出一条锁链,面无表情地牢牢绑住自己的一双腕子,「十九,出去锁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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