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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დ资讯] 云天瑶《后宫私房菜》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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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3 15:28: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云天瑶《后宫私房菜》全3册

{出版日期}2021/03/05

{内容简介}

最暖心不过她亲烹的饭菜,
最温柔不过他伴她历尽万劫的守候~

蓝海E102101 《後宫私房菜》卷一
那一夜後,宫中少了吴贵妃,多了宫女吴桂花──
唉,不是她胆小,穿越过来就碰上原主吴贵妃的命案现场,
为保住这条刚得的小命,她只得和凶手玩起捉迷藏,
隔壁院子刚好死了人,让她捡到个宫女身分躲安生,
可身在这宛如鬼屋的冷宫中,怎麽活下去得靠真本事,
她脑筋灵活,和侍卫们打好交道,在深宫开起秘密食堂,
一时间侍卫们多了个尝鲜打牙祭的好去处,
善烹饪的名声悄悄打响,连公公们设宴也知道要找她吴桂花来掌厨,
靠着一道道新奇膳食,她的钱袋子很快就饱饱的,
但她发财也没忘行事低调点,就怕接触到认得吴贵妃的人,
偏偏一道点心讨得太后喜欢,下场就是宫中最难搞的丽妃娘娘找上她……

蓝海E102102 《後宫私房菜》卷二
吴桂花只想没心没肺过自己的小日子,
无奈宫中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危机四伏啊,
趁年底再做一笔吃食生意,却害得小帮手被打劫差点丧命,
一时善心大发救个娃儿,却救到原主的儿子,这是哪门子的巧合?
还因此卷入後宫女人心计斗争之中,
若非她有好手艺帮着收服皇上的胃,这会儿可能在排队等投胎。
人生果真是惊吓不断,之前来蹭饭吃蹭酒喝的应卓突然来个爱的告白,
虽说她早怀疑他是前世丈夫穿来的,但他这一世的身分是该了解了解,
不过打听过後她真希望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因为按照辈分,他也得喊她一声「娘」啊……

蓝海E102103 《後宫私房菜》卷三(完)
之前在冷宫里自给自足的种地收成、不时挖笋打鱼开发美味菜色,
这样挥洒汗水收获美味的日子着实充实又喜人,
也让吴桂花老是会忘记,她现在已经是坐拥百万两银的富豪了──
没错,她运气爆棚的在重华宫底下挖出前朝价值连城的宝藏!
有了这笔钜款,她总算能不用太担心她的男人在外头日子过得辛苦,
虽然在宫里不时会有些麻烦找上她,像是意外招惹邪教组织之类的,
但应卓总能帮她摆平扫尾,护她周全、给她满满安全感,
两人逮到空档不时的野餐约会,也让他们的感情更是蜜里调油,
只是财帛动人心,钜额的财宝更能让人疯狂,
幕後黑手的出现让一切阴谋浮出水面,然而她都还来不及解决此事,
皇宫就先血流成河,邪教徒们在宫内组织叛乱,她也危在旦夕……



第一章 命案现场

吴桂花睁开眼,发现喉头一阵火辣辣的疼,脑袋上好像蒙着一块软绵绵的布,闷得人喘不上气来。她好不容易把那布拽开,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一张圆凳在她旁边骨碌碌地转。圆凳的正对面是一扇窗户,窗户破了个大洞,一阵狂风灌进来,吹得那挂在上面的破纸唰啦唰啦地响。

不是……她的儿呢?她的孙呢?她鲜亮又软乎的鸭毛被呢?她漂亮又气派的二楼小洋房呢?哪怕她死了,阴曹地府阎罗殿总不见得比她几十年前住的老房子还寒酸吧?

吴桂花不是那没见过风浪的老太太,怔了半天,回过神来,她抖着手先把自己摸了摸——活的,热的;她又站起来转了两圈——腿脚灵便,行动自如!

她都瘫在床上大半年了,回光返照也不至於连腿脚都一起吧?真是活见了鬼!

吴桂花一农村老太太,自然没读过网路小说,好在活了这麽些年,多少长了见识,她很快镇定下来。

这间房黑乎乎的,除了那条之前缠在她脖子上,亮得刺眼的白布,她看什麽都蒙蒙胧胧的,只隐约瞅得出个形状,而且屋里又阴又冷,还散发一股霉味。

吴桂花不怕黑,眼睛老花十来年了,晚上摸黑起夜也没摔着,就是这白布条加上那倒得可疑的红凳子,这阎罗殿怎麽看都像是自杀现场。

她平时没事看看电视,学了不少新鲜事,心里犯着嘀咕,眼睛一顿,一点金光跃进她的视线,只是那金光并不刺眼,反而雾煞煞的,像起了毛边,看着有些怪。

藉着这点光,她的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发现金光上面是一张床,床上四根立柱断了一根,上面的纱帐塌下来,把那点金光埋在最底下。

难怪刚刚看那金光不对劲,原来上面蒙着好几层纱。

吴桂花急着用那金光照明,也没多想,蹲下身直接摸索过去,那床看着不大,却宽敞得很,那金光掉在里面一时还构不着,她索性三两下把垂下来的纱扯到一边,整个人都钻了进去,半天摸到一件凉冰冰的东西,喜得一个挺身——摸到了!

就在这时,她的背好像硌到了什麽东西。

外面也传来说话的声音,「您放心吧,奴婢亲自看着她上路的,屍首还在里面。」

那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但听得出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这话听着怎麽这麽不对劲呢?吴桂花身体往里缩了缩,伸出手将轻纱重新挡在面前。

「嗯,你这次差事办得好,我会跟娘娘说,让她早点把你调过去。」这是个中气有些不足,稍显细弱的男人声音。

「多谢公公,您放心,我到了娘娘那儿,一定会好好孝敬娘娘。」

开门声响起之後,有人挑着灯笼走进来,吴桂花的视线中涌入很多双黑色鞋子,一双粉色绣荷花的和一双青布鞋站在最前面,离她的眼睛最多只有一尺远。

「人呢?」那细弱的男声尖锐,应该是那个穿青布鞋的。

吴桂花皱眉,这声音怎麽听着娘娘的?

「我、我不知道,刚才还在这!」穿粉荷花鞋子的惊恐道:「公公,您看这白绫断了,会不会有人听见声音,把贵妃娘娘救了下来?」

「你刚刚才说,你是看着她咽气的。」穿青布鞋的阴森森道:「她现在已经不是吴贵妃了。你叫她贵妃娘娘,莫不是还在顾念旧主,所以舍不得她去死,偷偷把她藏了起来?」

穿粉荷花的吓哭了,「公公,我对天发誓,她真的死了!我一看见她咽气,就去娘娘那寻您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

穿青布鞋的冷笑道:「那现在屍首不在,难道是诈屍了?」

他话音刚落,灯火齐齐一暗,漆黑的夜里,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唳叫!

殿里立刻一连串的抽气声,穿粉荷花的小丫头最没用,她「啊」的大叫一声,整个人软倒下来,吴桂花看见地上湿了一小块,一股难闻的尿骚味随即窜进鼻子。

「这声音怎麽听着这麽吓人呢?」有人抖着嗓子说。

穿青布鞋的往旁边退了一步,厉声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夜枭的叫声都分不清!」

「对对对,我怎麽忘了?这里离兽苑不远,一定是夜枭在叫,一定是。」穿粉荷花的连声说着,爬了起来,「我、我再去找找看,这里经常死人,说不定是哪个粗使宫人看见,把她抬了出去。」

穿青布鞋的显然不再信任她,「等等,你跟他一块去!」

吴桂花趴在床底下,看见穿粉荷花的跟穿黑鞋子的出了门。

这时,屋里还剩下两个穿黑鞋子的,穿青布鞋的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听到这里,吴桂花已经把这几人的对话消化得差不多了,她现在应该是借屍还魂到了这个吴贵妃的身上,穿青布鞋的叫王公公,像是吴贵妃的死对头派来的人,来确认她死没死透。要是发现她没死,听这王公公的口气,只怕不介意再送她一程,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

琢磨着这些,吴桂花後知後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些人说什麽贵妃、什麽公公的,怎麽听着像电视里的宫斗戏似的?

她来不及多想,又听一个人问——

「公公,现在我们怎麽办?」

王公公说:「你去把看殿的老刘叫来。」在那人离开後,他低声嘱咐另外一人,「你去找个僻静地,跟小李子两个,把琉璃那丫头解决了。」

那人讶道:「您刚刚不是说,要调她去娘娘身边吗?」

王公公低骂道:「你傻了吗?吴氏对她不薄,结果吴氏一失宠,她转头就给吴氏下疯药,眼睁睁看吴氏去死。娘娘何等人物,身边岂能容这背主的狠毒奴才?何况让她办点事,这麽大个人她都看不住,这等蠢货留着有什麽用?」

这话里的含意,让吴桂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吴氏这里的东西……」

「她手里的东西轮得着你惦记?看不出来你小子挺贪啊。」

「公公,您别误会,我不是惦记她的宝贝。她一个疯妇,便是有什麽好东西,只怕早就叫刘公公跟琉璃搬光了吧?我是想说,娘娘不是交给我们任务,让我们把她——」

王公公一口截断,「这事用得着你操心?娘娘自有安排。」

没一会儿,又一个谄媚的声音口称「王公公」,过来请安。

王公公问他,「之前叫你多留意这儿,今天晚上,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麽事吗?」

「知道,知道,吴贵妃——瞧我这张嘴,我是说罪人吴氏今晚在这间殿里投缳自尽,怎麽,有什麽不对吗?」

「你都看清楚了?」

「看得清清楚楚!王公公,您的话我什麽时候怠慢过?琉璃那丫头跑出去後,我还特意进来亲自查过,看见罪人吴氏那舌头伸得那麽长,脸上尽是——」

「行了行了,没让你说这些。你就说,吴氏死没死?」

「死了!绝对死了!人挂在上面都不动了,怎麽可能没死?对了,怎麽没看见吴氏的屍首?难道是王公公你们已经先处置好了?」刘公公总算发现了不对劲。

「什麽叫我们处置好?我告诉你,吴氏的屍首不见了!我问你,我们来之前,还有没有别人来过?」

刘公公失声道:「不见了?这怎麽可能?王公公,我可是听您的吩咐,一直守在这儿没敢动过!」

「你当真没动过?」

「我、我真没动过……我就是中间去了趟茅房,总不能有人趁我去茅房的时候把这屍体偷走了吧?」

王公公不知想到什麽,脸色一变,「不好!」

「怎麽了?」其他人纷纷发问。

「你记住,今晚我没来过这儿!」王公公急匆匆往外走,「有人知道吴氏今晚死……叫人看到我们在这儿,牵扯到娘娘身上就说不清了,快走!」

刘公公跟上去,「那公公,您之前答应过我的,帮我筹谋个位置的事……」

说话声渐去渐远,「你着急什麽,我说过,给我办好了这事,少不了你的好处。等着吧,明天记得别说岔了……」

片刻时间,吴桂花的冷汗已经打湿几层衣裳,大殿里早就恢复了黑暗,她趴在床底下,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上透进来一小片不规则的亮光,吱呀一声,门又开了,一条细长的黑影子穿过亮光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刘公公,他嘴里叨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开始在殿里翻箱倒柜。

没一会儿,又是他的大骂声,「晦气!那女人把宝贝都藏哪去了?」

吴桂花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敢眨,看那条细长的影子往她的方向移动,盖住了她面前唯一的光,不由攥紧手里的东西。这一晚上死而复生,又听见这麽多阴谋,亏得她老太太久经风雨稳得住,否则怕早叫那姓王的发现,再死一回了。

好不容易活第二回,甭管她是怎麽活过来的,吴桂花绝对不想再死第二回!

想想那口没来得及吃上的鸡蛋糕,还是她小儿子大半夜的敲开人家铺子的门,苦求人家卖了他一斤,结果她一口没吃着,就死到这儿来了!

嫩黄的鸡蛋糕配着熬得稠稠的小米粥,得多香呢!不能想、不能想了……要是谁不让她活,她就先送谁见阎王!

吴桂花咬牙发着狠,感到头顶上的木板一沉,是刘公公爬上了床。

床板一阵咯吱乱晃,忽然刘公公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他大叫一声滚下床,颤声说:「贵妃娘娘,我知道您有冤,可我也是受人指使,害您的是别人,您、您别来找我!别来找我!」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他在床上看见了什麽?

吴桂花忍住心里的好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脑袋微侧,冷不防对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她心脏禁不住紧紧抽缩,整个人顿时弹了起来!

「咚!」

吴桂花的脑袋重重磕在床板上,也正好截断了她差点喊出来的那声尖叫。只是这一下磕得不轻,她觉得脑袋里嗡嗡叫,眼前一个劲发黑,差点疼晕过去。

就这一瞬间,那双可怕的绿眼睛不见了。

吴桂花这才发现,那双眼睛的主人只是整个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才给人一种只有一双眼睛的感觉——好吧,即使是这样,也够吓人了。

看刘公公那模样,肯定是刚刚这家伙吓的,但以她模糊看见的影子判断,那应该只是一只黑色的动物,至於是什麽,她没看清。

经过那一吓,估计刘公公今天也不敢再过来了。吴桂花在床底下趴了半夜,实在是冷得坚持不住,索性爬了出来。

殿里经过刘公公刚刚的搜寻,已经乱得没地落脚,吴桂花踢开掉了一地的衣裳、细软,走到窗边展开手掌,就着窗前的那点月光看被她抓了许久的东西到底是什麽,一看差点没喜歪了嘴,原来是一根口衔明珠,金光灿烂的大金钗!

吴桂花激动得一口咬下去,是真金子!她这辈子没见过这麽亮、这麽大的金子!

不对不对,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想到不知躲到哪去的刘公公,吴桂花捧着那根大金钗,硬是捂着嘴,喜得蹦了老高,这辈子一来就捡着这麽大的金子,老天爷祢待我真不错!

乐了大半天,她总算想起来一件大事,把自己仔仔细细地从脸摸到脚。

皱纹没了,假牙没了,白头发没了,白内障没了,风湿痛老寒腿也没了!连满嘴的假牙全都换成真的!哈哈哈哈,老天爷祢真是我亲爷爷!

激动归激动,吴桂花也明白,金子再好,但不能吃、不能喝,也没法解决她现在的难题。

她想了想,重新钻回床底下,捣鼓片刻,从床板下拖出一口小匣子。刚刚趴在那下面时,她就觉得後背硌着一个东西,原来是它。不知道是吴贵妃还是那个叫琉璃的宫女干的,这只小匣子用几根丝缎缠起来,穿过床板正中的缝隙绑缚着,被牢牢固定在床板下。

哪怕是钻进来检查,看得不仔细,也很容易漏过它。

难怪刘公公第一回进来没找到,毕竟床前还吊着一具屍体,没点胆子,谁敢往床底下钻?

这小匣子高不到两掌宽,宽不足三掌长,白铜包角,正当中挂着一把同样材质的大锁,提上去沉甸甸的。这麽沉,刘公公找的宝贝肯定在这箱子里!

吴桂花拨弄两下那锁,锁头撞击箱子,在静悄悄的夜里发出好大一声钝响。

她登时不敢动了,但把箱子放在这肯定不行,谁知道刘公公什麽时候会返回?他自个儿说的,他助纣为虐害死了原主,还想拿走原主的宝贝,想得美!

那把它藏哪呢?吴桂花抱着箱子转悠两圈,终於有了主意。

这间屋子有两扇窗户,前窗开了个大洞,跟门在一个方向,後窗同前窗相对,用了木插销闩死。吴桂花拨开插销打开窗户看了看,後面是一小块空地,不知道原来是干什麽的,现在长了一院子尺多长的蒿草。

吴桂花不舍地摸摸身上穿着的勾金蹙银的好衣裳,把它脱下来,再拔下插了一脑袋的首饰,换上那套被卷在铺盖卷里头,松花绿滚卍字边的细布衣裳,这衣裳下摆齐臀,是件长马甲的样式,下半身是条同色的撒脚裤子,又轻便又耐磨,穿上它,吴桂花心里先有了一半的底。

吴桂花握着那根大金钗,打开门悄悄找到刘公公的栖身处,地上湿漉漉的,显然是刚下过雨。

刘公公住的地方很好找,就在院子大门的耳房里,离吴贵妃死的房间隔着一扇照壁。

他屋里点着好几盏灯,正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念着佛经。

吴桂花忽然玩心大起,她噘起嘴唇,从喉管中发出一长串「咯咯咯」的怪笑声。

照壁那头的耳房一阵乱响,刘公公呜呜几声,竟然被吓哭了!

吴桂花肚皮都快笑破,她飞快回到之前的房间,从後窗翻出去,把那只箱子和脱下来的衣裳放在蒿草丛里藏好,往手上吐两口唾沫,瞅准靠院墙边的那棵大槐树,三两下爬上去。

她站在大槐树高处的枝桠上,将这一带的地势尽收眼底,朝南的那一面被一大片竹林挡着,西边是一片湖,朝北的那一面也是一大片房舍,除了多面照壁外,跟她这间挨着的院子相比大些,也是荒草枯树,看着比吴贵妃住的院子荒凉多了,而朝东的那一面则是一条铺着花岗岩地砖的夹道,夹道两边有两面红墙,丈许高的红墙顶端是黑色的瓦片微微反光。

吴桂花上辈子在首都的大闺女家住时,去过好几回故宫,看到这两面红墙,她对自己刚刚在床底下听到的话再无疑虑。这不是戏文,不是临死前作梦,她恐怕真的是借屍还魂,回到古代成了倒楣鬼吴贵妃。

这时,夜风送来几声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唳叫声。

夜深人静,突地听见这样的怪声,换个人恐怕胆子都要吓破。但吴桂花是谁?年轻的时候,她为了挣口饭养活几个孩子,什麽苦活没干过,什麽夜路没走过?怪事嘛,自然也遇过几桩,但她自认行得端坐得正,没干过亏心事,就是真有鬼她也不怕!

因此,她看见头顶上那双绿油油的眼睛时,还笑着打了声招呼,「小东西,你也跑这来了?」

「小东西」咧开嘴露出两颗尖牙,对她「喵」的一声,蹦上墙头,几个跳跃之後,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果然是只小黑猫。

吴桂花羡慕地盯着小黑猫在黑夜里远去的身影,她想跟着去,可这墙足有五六公尺高,不怕摔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她苦恼着,顺手从大槐树垂下的枝条上撸了两把槐花,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

皇宫这地方跟电视里演的一样,真是危险!要是有机会能逃出去就好了。

吴桂花估计现在应该是春夏交接之际,因而她撸下的槐花中夹着少许槐米,味道有些苦,她全不在乎。

原主不知道多久没吃饭,之前趴在床底下的时候,吴桂花生怕肚子叫被那几个人发现。现在坐上了这大树杈,这里地势高,外面有什麽动静都可尽入眼底,她才觉得有了一分安心,连这甜中带苦的槐花落进嘴里吃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上辈子她的牙早掉光了,用假牙吃东西跟用真牙吃东西,能一样吗?吴桂花享受着返老还童,身轻体健的快乐,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把枝桠上的槐花都捋得差不多,吴桂花又探索了一番这棵树,发现上面还藏着两个鸟窝,但都只剩下几根鸟毛、几坨鸟屎。她想起刚刚从树上跳走的小黑猫,微微一笑,溜下树把藏在蒿草丛里的小箱子和衣裳分别转移到鸟巢中。

期间,院墙外面有两队巡逻兵走过。

随後,她窝在槐树上打了个盹儿,再醒来时,东边已乍起万道金光,太阳升起来了。

这一整天,刘公公上午出门後,趁他不在,吴桂花下了一回树,到吴贵妃死的那座殿中翻出些有用又不惹眼的东西带出来,还在院子里拔了一捆蒿草。

此後,她就一直以那棵树龄足有百年的老槐树为据点,手里编着草绳,顺便观察着附近的情况。期间刘公公被人捆着带回来一次,来人把前後院仔细翻查了一遍,要不是吴桂花穿的这件绿衣裳跟树叶颜色差不多,她又做过简单的伪装,早该被人发现了。

第二章 秦司簿登门

快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吴桂花用蒿草编的草绳总算大功告成,她把草绳一头系上槐树,另一头吊出墙外,她就顺着滑了下去。

经过一天的观察,吴桂花早发现她隔壁的院子没人住。不,应该说这一片院子,包括附近的湖和林子都几乎无人踏足,除了中午那会儿有一队穿着红衣的侍卫巡逻走过,就没有其他人再朝这里来。

她下了墙头,直奔南边那片湖,在树上晒着太阳蹲了一整天,她吃槐花是不太饿,但是再不喝水,她马上就要渴死了!

这片湖应该另外连接有好几处活水,因为吴桂花看到的湖水颜色并不浑浊,时有数尾红鱼在湖中嬉戏,可惜现在太阳下沉到快看不见了,不然她还能就着水波照一照看看自己现在长啥样,既然能当贵妃,应该长得不算差。

吴桂花拿吴贵妃房里找到的水瓮灌满水,小心地滤掉上面漂浮的腐叶等杂质,看看湖里的鱼,她嘿嘿笑了两声,从怀中扯出一团丝线和一枚帐钩,用丝线打了个漂亮的结,把帐钩穿进结里,丝线的另一端系在一条细长的树枝上,一把简易的鱼竿就做成了。

她又在湖边的湿土中找出几条蚯蚓穿在帐钩上,这样,鱼饵也有了。

银色的帐钩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稳稳沉入水中。

吴桂花满怀希望,喝水的时候她都看清楚了,湖里的鱼不少,她随便钓两条上来,今明两天的饭就有着落了。

太阳快走到地平线下时,吴桂花有了收获,一条半尺来长的鱼甩着尾巴被她带出了水面。

吴桂花喜笑颜开,拿出在吴贵妃房间找到的小刀,在湖边把鱼杀了,手脚麻利地将丝线穿进鱼嘴,拎起来往回走。这鲤鱼就算剖去内脏也有两三斤重,省着点吃,明天一天都不用为食物发愁了!

从後院回去之前,吴桂花绕到正门看了眼。

那里果然有铁将军把门,还贴了封条,漆迹斑驳的朱色大门匾额上,从右往左依次写着「重华宫」三个字。

这地方破得四处漏风,也是一座宫殿?

吴桂花觉得长了见识,顺道去隔壁院子看了看,那边的门开在另外一侧,比重华宫略小一些,门上没有匾额,有点像一个大院子隔成两边,而隔壁院子的门一样只是重华宫的侧门。

不过那扇小门外面没上锁,吴桂花伸出手,想了想又缩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扇门里有点异味,虽然里面什麽声音都没有,但经验告诉她,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看看月亮已经上升到了树梢,按照常理,夜晚的巡视比白天更严谨,她得赶紧回去,要是被人捉到她在外面乱走,事情就大条了,她还是拽着鱼,通过大槐树回到了之前住的地方。

刘公公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就算宫里还会派其他人到这儿来守着,也不可能会是今天晚上,这一个晚上的安全应当可以保证。

坐在小风炉前生火时,吴桂花还在想隔壁院子那关着门都盖不住的臭味。

这风炉就摆在耳房外面,只够热一热饭菜,煎个茶用,除此之外还堆着一小堆木炭。刘公公屋里应该还有米面锅碗,但吴桂花没钥匙,又不敢贸然砸锁,只能从窗洞里望了两眼。

因为没有锅,火生起来时,吴桂花在鱼肚子上用小刀划了两刀,将就着用一根树枝把鱼串上,鱼肚子里塞满了她在湖边采的薄荷和林子边上找到的两棵野葱,最後她拿几根树枝支起简易的烤架,把鱼架上风炉烤制。

没过多久,鱼皮渐渐焦黄卷曲,雪白的鱼肉藏在鱼皮之下若隐若现,吴桂花按住肚子里的馋虫,把鱼翻过两回,直到鱼皮两面都变成诱人的金黄色,她才将它取下来,闻着这诱人的味道,不顾烫地从最嫩的鱼肚子上撕下一块肉,放入口中。

鲜!

尽管条件有限,这条鱼没有放盐,但鱼肉本身就鲜甜嫩滑,用野葱去除腥味之後,味道更为鲜美,尤其炭火的烘烤将薄荷的清凉均匀地渗透进鱼肉,令这火气极重的烤鱼多了一丝清爽。

吴桂花从不知道,没有油、没有盐的鱼尝起来也这麽好吃!好吃到让她有点想掉眼泪。

儿女总嫌她在菜里放太多盐,可老年人舌头钝,不搁多点盐,她吃不出味啊!多少年了,她的舌头又能尝着这麽丰富的味道了!

不成不成,这麽高兴的时候,她可不能哭。吴桂花昂起头,想眨掉眼眶里那点湿意,忽然一愣。她对面的墙上,那只小黑猫悄无声息地蹲在墙头,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手上的鱼,时不时舔舔嘴巴。

看见鱼肉在她嘴边不断消失,小黑猫竟然弓起身子,彷佛极为着急的样子。

看见小家伙这麽有灵性,吴桂花有些好笑地晃了晃手里的鱼,「想吃吗?」

小黑猫尾巴尖一颤,身子反而往後缩了一下。

返老还童之後,吴桂花的童心好像也重新冒了头,她坏笑两声,「给你吃一点也不是不行,你准备拿什麽当报酬?」

话音一落,小黑猫像是被她气着了一样,「喵」的一声,扭着身子跃下了墙头。

吴桂花不以为意,把吃剩的半条鱼放好,开始低头收拾鱼刺,不知道重华宫什麽时候还会有人过来,她可不能留下这里有人来过的证据。

将将把最後一枚鱼刺包好,「砰」一声,一块木头被摔在她面前。

吴桂花吓了一跳,小黑猫不知何时下了地,扬着脑袋,见她盯着牠发呆,上前一步,前爪搭上那块木头,不耐烦地又「喵」了一声,那模样彷佛在说:报酬在这儿呢,拿鱼来!

很多人肯定会说,这猫成精了。活得长些就是这点好,不管啥怪事,就算没见过也听过。这麽聪明的猫,吴桂花六十多岁那会儿也养过一只,跟牠一样,是只黑猫,否则昨天晚上那种情况,只凭一个照面她心里怎麽就有谱呢?

想起那只走了好几年的老夥计,吴桂花决定大方一点,估摸着小黑猫的食量,撕了小半块鱼肚子抛给牠,「喏,吃吧。」

小黑猫跳起来,张嘴准确地咬住鱼肉,两只绿眼睛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扭身蹿上墙头,又不见了。

吴桂花不觉得有什麽,她的小二黑也是这样,不爱吃她的剩饭,不爱在她面前吃饭,吃饭非得盛在盘子里,洗澡还只用那一个牌子的沐浴乳,活得比人都讲究。

这小黑猫再讲究,能讲究得过她的小二黑?

把厨余带到院子里挖个坑掩埋起来,吴桂花拍拍手站起身,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扭回头,那小黑猫不知何时竟又蹿了回来,伸出爪子,看姿势是想扒她剩下的那半条鱼。

吴桂花怪喝一声,小黑猫耳朵一抖,头也不回,压低身子就要往草丛里逃!这熟悉的姿势,熟悉的动作……

「小二黑,回来!」上辈子老夥计的名字冲口而出,吴桂花没好气喝斥,「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没吃饱吱个声,又不是不给你吃。」

吴桂花不是那什麽好东西都攒着舍不得用的老太太,何况小黑猫昨晚无意中还救过她一次哩,对「救命恩猫」,当然更不能小气了。

小黑猫一双绿眼眨了眨,彷佛极为羞惭的样子,果真停下来不逃了。

她越发觉得好笑,提起那半条鱼,逗牠道:「你一块木头换我半条鱼,这生意做得真不赖。」

小黑猫「喵」的一声,扭过身子,两只爪子在那堆木柴里刨了刨,竟把那块木头又扒出来,又仰头冲她「喵喵」直叫。

吴桂花烤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只知道小黑猫给了她一块木头,却没有细看就把它扫进了柴禾堆。此时再看,立刻发现了不对,急忙拿到手里,藉着月光细细看过,那木头上了清漆,被磨得极为光滑,不是一块单纯的木头,把它翻过来看,上面横一竖四地刻着几行字,横着的是「尚宫局」这三个字,竖着的四行分别为「重华宫」、「一等宫女刘八珠」、「至丰三年生」、「面白脸圆,左耳下有红痣」。

「这难道是腰牌?你从哪儿弄来的?是要给我用的吗?」吴桂花惊喜不已,恨不得抓着小黑猫让牠马上交代个清清楚楚。

她看过那麽多宫廷电视剧,知道腰牌是出入禁宫最要紧的东西,有它在,自己就相当於有了个身分证。但喜悦过之後,即刻想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可这上面将出生年月和相貌刻得这麽清楚,除非我也是圆脸,还长得白,跟你这木牌上的人一个岁数,不然的话,你给了我,我也没法用啊,还有这至丰三年是什麽意思?今年又是哪一年?」

吴桂花有一大堆问题,小黑猫哪里回答得了?趁她不备,牠飞快叼起剩下的那半条鱼,蹿上墙头又消失了。

留下吴桂花抱着那块木牌瞎猜半天,到後半夜才勉强睡着。

因为院子里没别人,这一晚她就放心地回到了吴贵妃的房间去住,她才不在乎这屋里头天晚上死过人,人又不是她害死的。

她睡得特别踏实,就是半梦半醒间好像总听见有人在外头呜呜地哭,她烦得要命,闭着眼吼了声,「大半夜的,哭什麽哭?」

至於哭声停没停,她还真不知道,因为她在忙着骂梦里的女鬼,「有啥好哭的,谁害你你找谁去,跟我哭有什麽用?你离我远点,你身上这麽臭你自己不知道?」

有事就说事,哭哭啼啼的想干啥呢?吴桂花烦得一脚踹出去,那女鬼纸片似的,手脚划拉着,转眼只剩下一个白点。

第二天,吴桂花就着剩鱼汤把昨天掐的槐花吃了,胃里饱足的幸福感,美得她连昨晚作的啥梦都忘了。

去大槐树时,吴桂花才想起来昨天半夜听见的声音,想半天也不敢肯定那到底是哭声还是风声。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隔壁院子的味道比昨天更臭了。

昨天她只是隔着门板隐约闻到一点味道,今天她站在刘公公住的房间内,隔着那麽厚的一堵围墙,臭味都争先恐後地往她鼻子里钻。

隔壁院子绝对有事发生,而且是大事,再不管它,臭味会引来巡逻侍卫的。

吴桂花把刘公公劈柴的斧子别在腰上,揣着那把从吴贵妃屋里找到的小刀,爬上大槐树,决定先去看看情况。

爬墙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的,吴桂花荡着草绳溜下墙时,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进入这座神秘的邻院,第一眼看到的会是——

「你、你你、你你悄无声息地躲在这儿干麽?」

刚下地没走两步,旱地拔葱似的,吴桂花面前「长」出了一个人。

吴桂花根本没心思看这人是打哪冒出来的,因为看清这人的模样,即使是自诩什麽都见过,什麽都不怕的吴老太太,刀都险些吓掉下来。这个人跟她身量相似,但那张脸……鱼鳞似的,长满了黑褐色虎斑似的斑纹,一眼看上去,让人从心里直往外冒鸡皮疙瘩。而且这人头发蓬乱而油腻,要不是身上穿的衣服没打补丁,吴桂花险些以为他……不对,吴桂花往下扫了眼,不是「他」,是「她」,吴桂花险些以为她是打哪蹿出来要饭的。

她蹲在大槐树上观察了昨天一天跟今天上午这麽半天,一直以为隔壁院没人的!或者,只有死人……

吴桂花年轻时有个外号「吴大胆」,既然这是个人,那就更没什麽好怕的了。她皱起鼻子,嗅了嗅这人身上的味道,断定那臭味不是她发出来的。

於是她握紧刀柄,不退反进,「你到底是谁?躲在那儿干麽?」

对方张开嘴像是想叫,满脸的虎皮纹皱成个哭脸,猛地闭了嘴,最後突然埋下头往前院狂奔!

吴桂花犹豫了一下,决定追上去看看。

这人看着高高壮壮的,但跑起来歪歪扭扭的,不是喝醉酒的那种歪法,倒像是不知道怎麽用手用脚那样,有种滑稽的不协调感。

吴桂花很轻易地追上了她,看她撞开一扇房门,咚咚跑进去,留下大敞的门洞,以及漫天爆炸的臭气。吴桂花忍不住停下来呕了一声,门里传出来的臭味差点熏得她一个跟头栽倒。

臭味绝对是从这个房间发出来的!吴桂花握紧斧子,把刀横在面前,屏住呼吸,最後侧身走进去。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厢房,但中间用一架屏风隔开,外面那部分只有一副桌椅,有没有藏人一眼看得清楚,而里面……那屏风绣着鲜红粉白的大朵牡丹,镶屏风的木头一看就是好木料,是绢布发黄,是有年头的老物件,不用再往里走,吴桂花已经知道里面是怎麽回事了。

屏风的正中央破了个大洞,透过大洞里头,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露出半边侧脸。

那半张脸上长着大片绿斑,头脸呈现铁灰色,双眼圆睁,朝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死了不知道有多久。

她的旁边还躺着一个,那人全身缩在被子里,抖得整个床都跟着在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哼,「咕……咕……咕……」

吴桂花心里早有准备,过去年景不好过,死人一点都不稀奇。她不是没看过死人,这时候倒不是很怕。麻烦的是,她这个理论上已经死了的人,该怎麽处置这个真的死了的人?这几天有点热,放在这不管,长出病毒怎麽办?

指望虎皮纹怪人是不成的,她要是没看出来这个虎皮纹怪人脑子有毛病,那她才是个真傻子!

吴桂花并没有为难的时间,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这个院子唯一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敲门人声音还很大,「八珠,你这院子是怎麽回事?怎麽这麽臭?」

屋里,虎皮纹的怪人哼哼声一顿,吴桂花看见,她猫着腰,踩着小碎步,当着她的面又一次闪进了後院。

吴桂花没空理她,她掏出小黑猫给的那块腰牌。这块腰牌的主人刘八珠就住在这所院子里?那个虎皮纹就是刘八珠?不,不会,皇宫就是再不挑,也不可能让一个长得那麽吓人,智力还明显有问题的人当宫女。那,刘八珠是那个死人?

这短短的时间内,吴桂花无数个念头在心头滚过,两个院子之间光秃秃的,没个遮挡物,她现在再想悄悄翻回去也没机会了,又不能跟虎皮纹一样往後院一猫,当什麽事都没发生。这里死了个人,万一来人要调查,很快就能把她翻出来!到时候她只会更不好解释!

敲门声越发急迫,直到外面那人开始喊,「八珠,你再不开门,我去叫侍卫来了!」

吴桂花抓住腰牌,做了个决定,她打开了院子的门。

外面那人月白色的大袖衫外套着一件紫色的长背心,身形极高,眉间微有皱纹,是个年约四十许的中年女人。她的手有些粗糙,脸上却白而有光泽,看着有些精明,应该是个有点品级的宫女。她看见吴桂花在这儿,明显有点受惊吓,只是多看了她两眼,竟然不十分惊奇,一手掩住口鼻,推开她往里走,「你姑姑干了什麽,这里竟这麽臭,这几日怎麽不见人影?」

吴桂花立刻明白过来,这人不认识她!这时候,当然是静观其变最好。

美妙的事发生了,那人竟没逮着她追问,低声自语,「我也是傻了,问这个傻子,她能知道什麽?」疾步往里去了。

吴桂花站在廊柱下,听见一声惊恐到极点的尖叫,转眼那女人冲出来,扶着门廊的立柱一阵狂吐之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肯定去通知别人了!要不趁这个机会先躲起来再说?可现在皇宫里已经有一个女人知道了她的存在,如果她无故消失……要不要跟皇宫侍卫玩躲猫猫?

吴桂花内心天人交战,忽然想起先前见到虎皮纹怪人的地方,转身跑向後院,那里一定有个秘密的藏身地!跑过去时,看到吊在槐树上的草绳,她犹豫了一下,把它扔回了墙的另一头。

院外疾雨般的脚步声冲过来,有男人大声问:「是哪间屋死了人?」

「那间屋。」果然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吴桂花赶忙趴在草丛里,不敢再动了,但外面那些人根本没有到後院来的意思,那阵脚步声真的像疾雨一样,飞快地来了,又飞快地走了。

期间,有人问了几句话,「这宫人也是伺候吴庶人的?」

那女人答道:「她就是一个粗使宫女,这一片宫殿都是她在打扫。」

「那你是谁?今日为何到这里来?发现这女人的时候,这附近有没有别人?」

听到最後一个问题,吴桂花心不由提了起来。

那女人有条不紊道:「我是尚宫局秦司簿,与刘八珠是同乡,这几日她原本应到尚宫局换新的腰牌,却始终不见人影,我便走了这一趟,我发现她时……」她顿了顿,「她的身边并无旁人。」

吴桂花悄悄吐了口气,听那侍卫声音客气了不少,「原来是秦女官,失礼了,那你知道,她平时有没有什麽病?」

「我记得听她说过,近些日子她时常感到胸闷,可您知道的,像她这样的宫人,生了病也不会有人给她看病,怎麽?她是突然发病吗?」

侍卫说:「她床前有呕吐物,几案上放有未喝空的药碗,神态安详,照常理推论,应当是病死的,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是不是还要看仵作。」

秦司簿苦笑了一声,「一个没钱没势的宫婢,死便死了,谁会专门给她请仵作?」

「那秦女官的意思是?」

秦司簿的声音很低落,「没什麽,多谢您了。」

侍卫说:「若是秦女官没有其他的事交代,那我们就先走了。」

秦司簿道:「没有了,请大人先行吧。」

「秦女官不走吗?」

「不了,我与八珠同年进宫,又是同乡,总有些交情,我想找找她有什麽遗物,也好给她家人捎去,也算全了这份情谊。」

听到这里,吴桂花心中一跳,这个秦司簿跟侍卫的对话让她有种感觉,秦主簿似乎很不希望侍卫们发现这里有除了刘八珠之外的第二个人,这是为什麽?

侍卫最後说:「如果秦女官稍後有事想起来的话,可以到永安门的侍卫监狱告知我们一声,告辞了。」

侍卫们离去没多久,一双红绣鞋出现在吴桂花面前,秦司簿蹲了下来。

吴桂花趴在草丛里没动,她能感觉到秦司簿没有恶意,秦司簿看她的眼神,更多的是好奇,还有少少的忧虑。

秦司簿蹲下来,「你姑姑死得这麽突然,以後你怎麽办?」见吴桂花目不转睛盯着她,不由伸出手挡住她的视线,道:「你这样瞧着我也没用,我只是一个司簿,若你是个好好的人,给你安排一个活计倒不难。可你这样傻,没了你姑姑,你在这皇宫里又能活多久?」

「我不傻。」吴桂花觉得一时装傻子不难,一直装傻子的难度太高,她必须抓紧时间澄清。

秦司簿愁眉深蹙,一看就没信,「好,你不傻。」

吴桂花认真道:「秦女官,我真的不傻了。」

秦司簿这才惊异地重新看她,「瞧这说话的模样,是不傻,可你姑姑不是说,你傻得连人都认不出来吗?」

吴桂花道:「我原来好像是脑袋里昏昏的,除了姑姑,谁都不认得,可前些时日,姑姑躺在床上,叫我替她取药铫子来,我突然就懂了。」

秦司簿好半天没说话,吴桂花也不知道她信了没,脸上仍是先前那懵懵懂懂的神情。

秦司簿道:「你若是真开窍了,也不枉你姑姑养你这麽些年。」

吴桂花低下头,照理她应当哭两声,可她跟刘八珠素不相识,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块腰牌,哪里哭得出来?

秦司簿抹了下眼睛,叹气道:「瞧着是知事了些,可哭都不会哭,还说不傻,你姑姑死了,你知道什麽意思吗?以後你没人管了。」

吴桂花琢磨着她从前村头的傻子王大强说话的神态,「可姑姑跟我说,她要去好地方享福去了,只要姑姑能享福,我没人管就没人管,我这麽大了,自己能管自己!」说到最後一句话时,她极有底气地抬了头。

秦司簿几乎不忍直视,「瞧着正常了些……怎地又冒了傻气?」

吴桂花不跟她争辩,只问:「那些人把我姑姑带哪去了?」

秦司簿奇道:「你不是说你姑姑去好地方了吗?那还问那些人做什麽?」

吴桂花直愣愣道:「她说她先走一步,还有遗蜕在这儿叫我妥善处置,不能让人随便扔了。我得去把我姑姑的遗蜕要回来。」说着站了起来。

除非刘八珠会托梦,否则哪来这麽些话?吴桂花这麽说,完全是她老一辈人的想法作怪——人死了得入土为安,万一让那些人随便把刘八珠扔了总是不好,她借了别人的名头,至少要叫她姑姑死後有个栖身处。

秦司簿满心伤怀,竟被她这说法给逗得笑了,拦住她道:「你姑姑到底跟你说了些什麽?仙人的肉身才叫遗蜕,这词你不能乱用。」

吴桂花说:「那可多了,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许多,她还给我留了钱,秦女官你等着,我去取给你。你把钱给那些人,赎我姑姑的遗蜕回来,」

她摸摸腰里藏的银袋,里面有几块碎银子,决定去刘八珠死前睡的屋子转一圈就出来。

她说的钱是从吴贵妃房间搜出来的一点碎银子,她打算把这银子给秦司簿,请她去办这事,这人能想到来探望她这个落魄的同乡,应当是个厚道人。

「慢着,她在这地方,又养着你,能攒几个银子?」秦司簿叫住她,道:「你先留着,我过两日等慎刑司核对完毕,把她领出来。你留着打点那些收屍人,给她买副薄棺,一身好点的衣裳,别叫她穿着这一身,到了下面还要伺候人。」

最後一句话,秦司簿说得极低极低,吴桂花并没听清。她假意到房里转了转,捧出三四颗碎银子,一股脑塞给秦司簿,「都在这儿了,秦女官,你可要快些,我姑姑说,过些天,她还要回来检查我有没有办好。」

秦司簿抓着满手的银子,待要推辞,又怕跟个傻子说不通耽搁时间,索性先收入袋中,同她道:「也好,这些银子我先收着,有用不完的,我再给你。」

吴桂花大方地挥了挥手,「都随你。」

刘八珠收养的这个孩子是在永安门那儿偷偷抱回来的弃婴,一向不敢让她在人前露面。秦司簿还是极小的时候见过一回这个同乡的养女,便是那一回,她也没见到这丫头的正脸,对她自然更谈不上有什麽感情,刚刚她在侍卫面前瞒下这丫头的事,後面又来寻,也只是出於对同乡的同情,并没有打算为她做些什麽,但只这数句话的功夫,她做了个决定——

「看来你是真的大有长进了,待忙完你姑姑的丧事之後,我给你找个活做,她养你一场,你年节给你姑姑供一碗水饭,烧几身衣服下去,这样你姑姑也不必在下面挨饿受冻。」

吴桂花万没想到秦司簿会突然生出这个念头,脱口道:「不行!」

她现在不只是个黑户,还是个有仇家的黑户,万一她被秦司簿安排到仇家在的地方,她岂不是还要再死一次?

见秦司簿目露疑惑,她灵机一动,道:「我觉得这里就不错,我姑姑不是一直在这儿干活的吗?」找工作可以,弄个正式身分很重要,其他的……还是别太扎人眼了。

秦司簿甩袖道:「跟你姑姑一样,没一点志气!一个冷宫的宫女有什麽出息?」

吴桂花低头讷讷道:「可我才好了没几天,什麽都还不知道,我怕我哪天又犯糊涂,办错了事。」

秦司簿跟她说了半天话,险些忘了同乡告诉她的,这孩子以前傻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怕是真的难堪大任。她是不肯在嘴上低头的人,只道:「行了,我过几日来寻你,在此之前,你别到处乱走。」

吴桂花心说,放心吧,我比你还怕出事。

她连声答应着把秦司簿送出门,转头闩上门闩就往後院去了。

她必须弄明白,虎皮纹怪人那麽大个活人到底哪去了!

第三章 地窖里的怪人

解决身分问题,吴桂花心情振奋不已。

她看出来了,重华宫地界偏远,只要她不折腾出大动静就不会有什麽问题。

想通这一点後,她差点在後院里掘地三尺,终於在大槐树附近的大石头旁边找到了一块木板。这木板用一块草皮伪装起来倒扣在地上,要不是她搜寻得仔细,走路的时候发觉声响不一样,还不一定能发现。

若她想的没错,木板下面一定有个类似地窖的存在,这个虎皮纹怪人一定藏在地窖里。

但吴桂花隔着木板敲了半天,又叫了半天,里面一直没人吱声。反正那姑娘不可能在里面躲一辈子,等她愿意出来时,再想办法跟她沟通吧。

吴桂花把怪人的事丢到一边,吴贵妃的院子还有些东西她要拿,因为系在大槐树上的绳子被她扔过了墙头,她又在院子找了一架梯子将它搬到墙头,翻了过去,结果等到她取完东西要回来时,梯子竟不见了。

她只好抱着草绳溜下去,敲了敲木板,「喂,你若是不希望我住进来,就出来亲自同我说。」说完,她抱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去了前院。

之前的臭味还没完全散乾净,吴桂花把长在院子里的艾草拔起来,拿几截枯草当引火绒点燃,放在院子各处薰蒸。

趁着薰蒸的时候,她在每个房间看了看,这座院子比吴贵妃那边只少前院照壁的那部分,房间其实不少,除了後院一排倒座房之外,正院共三间房,西边也有五间厢房,虽然门後没有照壁遮挡,但因为两侧有两间耳房,形成一条小小夹道,倒不用担心开了门让人一眼把整个院子望到了底。这两间耳房一个是杂物间,另一个被辟做厨房。

吴桂花甚至在後院找到一口井,她现打了一桶水出来,水质比她昨天舀的湖水乾净多了。

厨房里依次搁着米面油盐糖等物,就是没看见蔬菜,这才有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嘛!

吴桂花把刘八珠旁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决定这间以後就是自己的卧房,因为这是整个院子唯二有床的房间。

她还在厢房旁边找到了一扇小门,应当通往吴桂花先前在大槐树上看到的小院子,小门上的锁锈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吴桂花扒着门缝看了看,视线被满地乱长的野草挡住了一大半,她决定先放着等以後再说,忙活了好半天,房间总算收拾得能看了,时间也快到了下午。

吴桂花摸摸叫了大半天的肚子,转身去了厨房。

她在打扫房间之前,先去厨房捏了个面团,在面团里加了点糖和硷,还用小火隔火保温发酵,现在小半天过去,面团胀成鼓鼓的一大坨,早就发好了。

她取出面团,赶忙把灶下的火拨旺,趁烧开水的空档,她又把面团搓成一长条,不一会儿,面团被切成十个白胖的白团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雪白纱布上,被架上了蒸笼。

一刻钟後,吴桂花坐在厨房门口,一手一个,啃着香喷喷的大馒头,不觉笑开了怀。昨天还发愁下一顿在哪,今天连馒头都吃上了,这不是好日子,什麽是好日子?

吃着吃着,她忽然有所感应,猛地一回头,那虎皮纹怪人不知道什麽时候摸到前院,站在正房的屋檐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馒头,咽了咽口水。

吴桂花站起来,举起手里剩下的那个馒头晃了晃,「想吃吗?」

虎皮纹怪人往後退了一步。

吴桂花没追她,用个乾净的盘子把馒头盛起来,放在台阶下,说了声,「想吃自己来拿。」一转身去了厨房。

等她出来时,馒头不见了,虎皮纹怪人也不见了,盘子里剩下好大一口口水。

吴桂花:「……」

既然有吃有喝,吴桂花决定在秦司簿再次上门之前,先老实地窝在重华宫哪儿也不去,免得生出事端。

正好院子里到处是杂草,她闲着没事,撬开了东边厢房那头小门的锁,又把那满院子的草全拔了,还从杂草丛里挑出几丛野韭菜,几棵野葱,还有马齿苋、鱼腥草等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新鲜的艾草,最後在草丛里找到了一窝鸟蛋。

吴桂花惊喜不已,把鸟蛋和野草放好,挑出野草里长而韧的部分搓成草绳,艾草全部留下来晚上熏蚊子。

吴桂花是穷过来的,日子从来过得精细,剩下的草秆也不浪费,把薄荷、苍耳子等认得的药材再拣出来,一样样都摊在台阶上晒乾,再把那些杂草拨到另一边,这些草晾乾後,当枕芯或者引火用也是极好的。

到晚上的时候,她用醋加盐拌了点马齿苋,鲜嫩爽口的马齿苋加上香甜又有嚼劲大馒头,她足足吃了三个才满足了。

最後,她扶着撑得溜圆的肚子,去才收拾出的後院转悠了一圈消食,顺便巡视领地。

不出意外,这座院子以後全都是她的地盘了,这麽大的院子,她以前从来没住过,可不得好好规整规整,看能干点什麽。

一圈转完回来之後,她放在台阶下的盘子果然空了,只是乾净漂亮的白瓷碟子上多了个豁口。

吴桂花还是什麽都没说,第二天上午,她只做了自己一个人的菜,临了揣上昨天剩下的馒头,关好厨房的门,在院子里吼了一句话——

「下回想吃东西,自己来跟我说。还有,糟蹋东西的人没饭吃。」接着,她转身去了小院继续拔草。

吴桂花不介意多做一份饭,毕竟受了她养母的遗泽,这一院子的东西也是人家留下来的,代她照顾一下孩子也是应该的。上辈子吴桂花一个人养四个孩子,在那麽困难的年月都过来了,多这一张嘴,她完全不觉得是问题,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真傻的姑娘显然想赶她走,要是总给她找不痛快,那她就不乐意了。

尽管这姑娘目前只是恶作剧,但同在一个屋檐下,以後自己还需要借她的身分掩护,更需要她的配合,万一被她漏底了怎麽办?

吴桂花说到做到,中午做了野韭菜煎鸟蛋配着馒头吃,晚上把鱼腥草凉拌,并擀了面条,一个人连菜带面吃得乾乾净净,一口汤都没给她留。

虎皮纹怪人没坚持过两天,第三天中午,吴桂花锅里正煎着韭菜煎饼,鼻子忽然窜进一股异味,她颈後汗毛一竖,想也没想,将手里的铲子往後一挥——

「啊——」

吴桂花转过头,果然是虎皮纹怪人不知什麽时候躲到她身後,捂着手哇哇直叫,见吴桂花瞪她,转身就要跑。

「你再跑,今天也没饭吃!」吴桂花叫道。

虎皮纹怪人脚步一顿,吴桂花已经转到她面前,气势汹汹地伸出铲子指着门口,「去,坐那去!」

虎皮纹怪人吓得哆嗦了一下没动,吴桂花眉毛一竖,正要接着吼,她竟然嘴角下撇,做了个哭相。

吴桂花:「……」我们俩到底谁长得比较吓人?

不过经她这一吓,虎皮纹怪人嘴巴撇着撇着,竟真的小步小步挪到了门口的小杌子那儿,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真的是规规矩矩地并着两腿,两条手臂垂下来,坐姿异常僵硬,一双眼睛巴巴地盯着放煎饼的盘子来回动。

吴桂花煎完最後一块饼,指指水缸的方向,板着脸道:「先去洗手。」

虎皮纹怪人猛地跳起来,跑到放水缸的地方,舀起一瓢水反覆冲洗,直到手上的泥污全部被冲下来,还举着手给她晃了晃,一看就是经常做这件事。

吴桂花点点头,原以为自己还要再费一番口舌让她听懂,笑着夸了一句,「很好。」将盘子推到她面前,「吃吧。」

虎皮纹怪人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吴桂花垂着眼皮,彷佛没再注意她,赶紧抱起盘子,伸手夹出一大块煎饼,往嘴里塞去。

吴桂花试着给她夹了一筷子凉拌蒲公英,虎皮纹怪人吓得缩了一下没躲过,叼起一根吃了,顿时苦得一脸的虎皮又皱成了一坨。

吴桂花没忍住,哈哈笑了,蒲公英有清热消炎的作用,她这几天总跟屍体待一起,怕不小心染上什麽病,便把拔出来的蒲公英只过一遍水就凉拌着吃了,算是心理安慰,但蒲公英味道苦,不煮透去不掉那股苦味,没有心理准备还不一定吃得惯,也可以看出,刘八珠待这孩子心有多实,连野菜都没舍得叫她吃。

虎皮纹怪人本来怕得要往後缩,听见吴桂花的笑声,呆了一下,忽然唇边挽出一点小小的笑涡,那笑涡一闪即逝,很快,她彷佛受惊似的,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吴桂花看在眼里,什麽都没问,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觉得虎皮纹怪人皱着脸,却划拉着筷子,不敢扔也不敢走的样子有些好玩。

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虎皮纹怪人撂了筷子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打扫完厨房,吴桂花掂掂只剩底部一点盐的盐罐,正在想到哪去弄点盐回来,三天没有动静的大门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吴桂花居住的这一片院落与其说是宫殿,实际位於整个皇宫北端的破落院子,与兽苑掖庭相邻,且多年失修,养了些鼠豕虫鸟在此横行,再因数年前一些莫名其妙的传说,此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禁地,可谓是冷宫中的冷宫。

即使秦司簿与刘八珠有这样的渊源,不是要事在身都不愿意登门。

今日只是站在门口,秦司簿就察觉到了重华宫的变化,不是它变得有多焕然一新,而是那股沛然的生机,令这座原本破败衰颓的建筑彷佛忽然间鲜活了许多。

秦司簿盯着刚刚被冲洗过,还有不少水渍残留其上的石板路,问道:「怎麽想起来清扫这些地方?」

吴桂花神情有些失落,道:「这里太大、太空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做点活怎麽打发时间?」

秦司簿便想,是了,八珠才死没几日,两人又是相依为命共度许多年,她骤失至亲,又没有朋友,无处可以消遣,必然觉得难挨。再看此处青草齐根而折,被整齐排放在院墙边上,房门上还挂了个艾草花环,心想,这孩子痴了许多年,一朝通了灵窍,其他能耐不知道,倒看出来是个做事伶俐的人,便道:「这里毕竟偏僻,万一有事发生,我也难以照管,前两日司苑局说他们差几个人手,我给你找个轻省些的活,你不必守在这里。」

吴桂花就怕秦司簿对她过於上心,这两日总算找出个完美的藉口推拒这些好机会,低了头说:「姑姑养我这些年,我没报答她什麽。这里毕竟是姑姑住了这麽些年的地方,我这一走还不知道以後会成什麽样。」

秦司簿皱了眉道:「这是宫里的房子,需要你操什麽心,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万一叫主子们听见,你还想不想活?」

吴桂花忙摆手道:「您误会了,我听说民间至亲去世後,家人要为他们守孝三年,我是想依规矩为姑姑守三年。」

秦司簿与刘八珠同日进宫,同是做奴婢也有高下,刘八珠在冷宫中蹉跎十几年,秦司簿却因为识字,进宫便考取了女官,从最低等的女史做起,兢兢业业十几年,经营出今日局面,面对昔日旧交,心里不是没有几分得意的,而今日,她却对这个已经死去的同乡生出了一分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羡慕。

大郑皇宫数万奴婢,上至正三品宫令大人,下至无品无职浣衣局宫女,这麽多人最怕的只有一件事,老无所依,死後凄凉。

「宫婢一旦归入各司,录上名簿,除非上面的主子们发话,不会轻易再有变动。你既然一再坚持,那日後不要後悔。」秦司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样样交代,「你姑姑已经报了病亡,我用打点後剩下来的银子弄了些酒菜鲜果来,宫里不许烧纸,我带了几炷香,你去把这些东西供起来,给你姑姑磕个头,也算全了你们姑侄之间的情谊。」

吴桂花正色应了,又请教秦司簿,「那我该将它们摆在哪里?」

秦司簿年纪小小就被充为宫婢,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只道:「宫里不许私自设祭,你姑姑那日是从永安门出的宫,你就摆在她住的厢房里,不必讲究礼数,朝北给她磕几个头吧。」

刘八珠房里原本有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着一个吴桂花认不出的神像,便把她供佛的香炉拿来插香,再将前几日采来的野菊花另用一个瓷瓶装好,摆好酒菜,点燃了线香,除了没有牌位,这供桌竟有模有样了。她双手合十,面向神像跪下,心中默默祝祷,「刘八珠,你今生不幸当了宫女,一辈子没能出宫嫁人,想必除了那虎皮纹丫头,对这宫廷也没啥留恋。我既承了你的遗惠,便在此对你许个诺,从今天开始,若有我一口饭吃,我便尽我所能,替你管着你侄女一天,愿你早登极乐,来生有个好家世,不用再做宫女伺候人。」

一时看着袅袅燃起的青烟,想起从今往後,自己也将代替刘八珠住在这枯寂破落的深宫,不知几时得见天日,不觉滴下泪来。

吴桂花其实最不爱看人淌眼抹泪的,今日因为刘八珠的死勾动了情肠,虽说她死前想得潇洒,说要抛却过去,可那是自己努力了一辈子的家,哪有这麽容易?又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儿女亲人,竟是悲从中来,好好哭了一场,对比之下,倒显得一侧眼圈微红的秦司簿不够情真,像个真正的外人一样。

秦司簿只以为这个侄女同刘八珠感情深厚,看她哭得几欲晕厥,更不生疑,只叮嘱了一句,「以後切不可在人前如此哭笑无忌,不说主子们知道了不喜,便是那些教养女官们知道,也不会饶你。」

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哭笑都不由己……

吴桂花心中郁郁,倒没忘了另一件事,「那我姑姑被送出宫後,埋在哪?」

秦司簿叹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埋身之处?你年节不忘遥祭她一顿水酒就够了。」

吴桂花却摇头道:「她一辈子苦命,临到死了总该有个自己的地方住,还有,万一姑姑家里人想祭拜她呢?得有个地方吧。」

秦司簿心说,能把女儿送进这种地方的会是什麽好人家?却当她一份孝心事事求全,道:「那要看你舍不舍得出钱了,若是宫女们没人料理後事的话,一般是一张蓆子裹住,埋在永安门外边的野狐落,若想有个像样的坟茔,只能多塞些银子,求烧埋的太监帮忙了。」

吴桂花一听大喜,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是问题。

她没多想,把手里剩下的那几个银子,并那根金钗拆下来的珠子拿出来,一股脑塞给秦司簿,「那这些够吗?」

「这颗珠子,你从哪来的?」秦司簿拈起珠子,眉头蹙得更深。刘八珠一个冷宫宫女,从哪里得到这些好东西?

吴桂花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那不是隔壁的吴娘娘吗?她婢女嫌没东西吃,出钱跟姑姑买了好几回吃的,这珠子就是她给的,让姑姑做一个月的饭给她吃。对了,这几日吴娘娘不见了,连她那个婢女都不见了,是发生什麽事吗?」

她早想好了,一定要找机会打听吴贵妃的事情,好有备无患,眼前的秦司簿就是个极佳的人选。

秦司簿神色却严厉起来,「看来不调你出重华宫是对的!在宫里的大忌,头一件便是切忌乱问乱看,你知道多少人就是死在好奇心太过这上面?吴氏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吴桂花没想到她发这麽大的脾气,原以为这次定是问不出什麽了,结果秦司簿话头一转,道——

「不过吴氏与你做了这麽久的邻居,我提醒你一些也好叫你心里有点数,免得你下次不知轻重犯了忌讳。」

吴桂花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听秦司簿道——

「吴氏原是贵妃出身,因私窥帝踪,被贬为庶人,三日前已病逝於重华宫。陛下网开一面,许她附葬帝陵。」

「屍体」本尊在这,那些人拿什麽附葬吴贵妃?看来这事里有不少古怪。

不过吴贵妃的事既然皇宫已经定案,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有人在皇宫里追究吴贵妃失踪的「屍体」了,这对她绝对是件好事。

至於吴贵妃以前做了什麽事,要不是怕不知情踩了雷,吴桂花连问都懒得问。

秦司簿道:「吴贵妃犯的罪不轻,她的东西,你最好不要随意拿出来。就像这颗珠子,一看便是珍品,原本在吴氏事发被夺回金册之际便该收归内库,即便不收回,也不是如你我这种人能够得到的。」

吴桂花拿这颗珠子出来也只是想做个话头,哪里会不知道这珠子的珍贵之处?她连连点头,表示受教,却忍不住问道:「私窥帝踪是什麽意思?」原谅她老人家文化水准一般,看电视剧像这种文词的理解从来都是靠瞎蒙的。

以她的见识,问出这话也不奇怪。

秦司簿给她解释了一遍,又顺便简单说了些宫里的规矩。

吴桂花咋舌道:「只是因为这件事就被贬到了重华宫?这也罚得太重了吧!」

秦司簿知道跟她解释太多她也听不懂,因而又吓唬她一遍,「现在你知道宫中规矩有多严了吧?即使如吴贵妃这样盛宠一时,连皇后都不得不暂避一二的人物,一旦犯了忌讳,被君王所厌,也再无翻身之日。」见这昔日的傻儿一脸懵然,她叹道:「何况宫中情势复杂,隐秘甚多,有时候我们听到的、见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

秦司簿又交代她几句内宫行走的忌讳,道:「我已将你的名字上报,过几日你的腰牌赶制出来,我再给你送来。」

吴桂花自然应下,见秦司簿说话时,手掌不时按压胃部,从厨房里拣了几个中午蒸的馒头给了她。

秦司簿接过手,见这白团团的蒸饼握起来软绵绵的,咬一口软弹香甜,不觉奇道:「这是你做的蒸饼?怎麽不像蒸饼?」而且吃起来没有吃蒸饼那样硬邦邦的,咽下去让人胃里硌得难受。

吴桂花心说,什麽蒸不蒸饼的?难道皇宫里连馒头都没有?

她笑着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麽,以前总看姑姑做,那时候不知道记她是怎麽做的。这几天自己胡乱试着做了做,便是这个东西了。」

秦司簿吃了东西,心情好了不少,微一点头道:「味道倒是还可以。」

吴桂花忙道:「既然秦姑姑喜欢,我多给姑姑做几个。」她不着声色地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

秦司簿未答,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馒头,又揣了两个,方起身离去。

吴桂花送秦司簿出了门,转身去收拾放在厢房里的供桌。

秦司簿带来的三炷线香早已烧完,吴桂花盯着大碗上方缭绕不去的烟雾,低声道:「你还有什麽事放心不下的吗?」

她们老辈人的说法,如果上香烧的形状是罗圈状,说明因为有未了的心愿,亡者灵魂就在附近不愿意离去。

忽然听见一声低泣,虎皮纹怪人不知什麽时候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痴痴望着那几炷香,流了一脸的眼泪。

吴桂花向她招手,「你也过来,给你姑姑磕几个头送送她吧。」

虎皮纹怪人这回没有犹豫,抹着眼泪扑上前跪下,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还是不成调的几声咕哝,「咕……咕……」

腾起的青烟将虎皮纹怪人身子虚虚绕过一圈。

吴桂花微微一叹,悄悄退出门外,将空间留给了刘八珠这个真正无法放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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