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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დ资讯] 流光《将军解甲归甜》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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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4 14:33: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流光《将军解甲归甜》全2册

{出版日期}2020/12/16

{内容简介}

我一生杀人无数,从不信神鬼之说,
唯有你,让我祈求有来生……

蓝海E98101 《将军解甲归甜》上
「我夫君洛桦,战功无数,威名赫赫,乃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你这獐头鼠目的盗匪,只怕到头来连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当土匪进村、四邻冷眼旁观的那一刻,傅昭想,她或许又要死了……
上一世,她尚未嫁给大将军洛桦,就在他征战边关时死在安国侯府,
这一世,她依然是个小农女,可他们相遇时他是被逐出侯府的落魄乞丐,
被她捡回家做了赘婿,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他总有法子讨她开心,
文能碾压秀才表哥,武能吊打恶霸堂兄,还能带着她上树下河谈情说爱,
他给她的安全感与呵护宠爱都是无与伦比的,
傅家有他做顶梁柱,她以为这辈子应该会不一样了吧,
他们或许可以平安一世白头到老?
可她没想到天灾连连,爆发饥荒,他为了弄来粮食而离家,
更没想到堂兄为了报复勾结土匪,还想把她献给匪首……

蓝海E98102 《将军解甲归甜》下
相公洛桦重获圣宠,傅昭也有幸成为定国公夫人的义女,偏偏害他们的人无处不在,
她出门赴宴不慎中计,遭人诬赖与洛桦的政敌有私情,
幸亏她反应够机警,那搞事的才女情敌计画失败露出马脚,好名声直接臭掉,
而最难防的莫过於自家人,她表哥被人当枪使参了洛桦一本,
听闻他受圣上责骂,她勇敢进宫跪在大雨中为夫求情,
而这一切祸事,正是安国侯府那群恶亲戚在幕後使坏,
殊不知洛桦憋着大招呢,将他们的阴谋捅到皇上面前,
侯府被抄,害他们的人一个不留!
糟心亲戚没了,待她肚子顺利卸货,他扶持的康王上位,想必就有好日子过……



第一章 傅家招娣不受宠

傅昭恍惚觉得自己紧紧被卡在什麽地方,直挺挺悬空着,动弹不得。

她努力睁开眼睛,目之所及,阴暗的死气沉沉,暗红的苔藓遍布四壁,滑腻腻湿漉漉,空气中泛着潮湿腐烂的味道,给人一种诡异的压抑感。

这是……井?

狭小的间隙,憋闷得喘不上气,胸口炸裂般的疼,她尽量仰起头,似一条离了水的鱼,嘴巴徒劳地、不停地一张一合。

微弱的光芒照下来,井口很远,看上去只有杯盏那麽大,幽闭的空间、未知的恐惧,一阵眩晕袭上来,傅昭几乎昏厥过去。

感觉外头似乎有人在说话,傅昭狂喜,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救命!」

如此嘶哑暗沉,就像木贼草狠狠地擦过木器的声音,傅昭不由一怔,这是自己的声音?

外面顿时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石头刺啦啦的滑动声,头上的光芒一点一滴消失了,无边的黑暗潮水般涌了过来,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如果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扼住她的喉咙,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求生的慾望促使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

回应她的,是闷闷的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傅昭再也发不出声音。

真静啊,这令人绝望的死寂!还是省些力气吧,她想,起码还能多活一会儿。

饿,好饿……头无力地靠在石壁上,昏昏沉沉之中,意识渐渐模糊,什麽仇什麽怨都忘了,唯有腹中灼烧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肚子里好像有把烧红的烙铁,疼得她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

这是梦,等梦醒了就能吃好吃的了!白面馒头、羊肉饺子、蟹黄小笼包、野菜大馄饨……

赶明儿无论如何也要叫娘包顿饺子吃,要豆角馅儿的,多放肉!她如是想着,眼皮越发沉重。

黑暗之中,眼前似乎出现光一样的门,傅昭瞬间身子轻盈无比,手脚没了束缚,倏地飞起来,一下子被人抱在怀中,有泪水混着血水滴在她的脸上。

「我回来了,你醒醒,睁眼看看我……」

是谁?他的脸掩映在光芒中,看不清楚,但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啊,冷冽之中散发着甜味,让她忍不住想要亲近他。

蓦地,几欲将人烤化的热浪扑面而来,烈焰腾空而起,火海将天边映成一片血红。

他提着斩马刀,立於万千屍骨之上,墨色长发被风撩得四散开来,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猩红的眸子,冷电般的眼神,如同地狱归来的厉鬼!

「阿昭,我替你报仇了……高兴吗?」他抱着一具腐烂腥臭的屍体,眼中满是温柔爱意,轻柔抚摩着,蓦地爆发出一阵似哭非笑的声音,「阿昭……阿昭……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他一跃而起跳入火海,霎时,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他高䠷的身影。

「不——」傅昭揪着胸口,疼得佝偻起身子。

这是梦,快醒来!醒来!

傅昭霍然睁开眼睛,脑海中彷佛有一道极亮的光闪过。

「於我,你是黑暗中的一抹亮光,就改名为『昭』吧。」

这是谁在说话?黑暗之中,傅昭浑身僵硬,茫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谁,你到底是谁?


建平七年,清明。

五更时分的风扫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村落中鸡鸣声声,起早的人家已升起炊烟,飘飘摇摇散入空中,闲适又逍遥。

这是获鹿县东南的一个村庄,虽叫做「十家庄」,但早已超过百户,人丁兴旺,加之良田沃土,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且村人与外界来往甚少,俨然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就连去年闹得伏屍百万的靖王谋反一案,这里也没受到丝毫波及,一众村民仍旧是该干麽干麽,毕竟,与谁做皇帝相比,老百姓更关心的是下顿吃什麽,有没有吃的!

天色还没大亮,傅昭就悄悄起了身,摸摸枕边,仍旧是湿了一大片,自己又在梦中哭了……

傅昭长叹口气,简直邪门,自从去年冬天,总是反覆作这个梦,且怎麽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

难道自己已到思春的年纪,所以才会梦到男人?一阵恶寒,傅昭忍不住鸡皮疙瘩掉一地。

炕东头传来二姊轻微的鼾声,看着她如山峦般起伏的身躯,傅昭极其羡慕——自己十四,二姊十五,不过小一岁,怎麽就差得十万八千里?

傅昭低头瞅瞅自己一马平川的小身板,自嘲一笑,轻手轻脚穿好衣服下了炕,藉着朦胧天光摸进了灶火房。

饶是傅家是村里的富户,也舍不得在天色将明时用油灯。

傅昭生火熬上了小米粥,此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她赶紧挎着篮子去村东头王家买油饼——王家每日只炸四五斤,去晚就没了。

凉飕飕的风带着雨腥,吹走了她最後一点梦魇的恐惧,傅昭顿时轻松不少。

今儿个是清明,要和奶奶、大伯家一起去给爷爷上坟,娘昨夜说了,早饭要提前吃,省得那帮人又来蹭饭。

吃什麽好呢,当然是香喷喷的油饼啦!

傅昭默默吞了下口水,小米粥配油饼,再来一碟腌大萝卜,细细切成丝,淋上麻油,简直不要太好吃。

眼瞅着拐个弯儿就是村东头,傅昭却慢下脚步,巷子口吴嫂子家养着条黑狗,凶得很,见着她不是扑就是叫,每次都快把她魂儿吓丢了。

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观察吴嫂子家的动静,生怕那狗叫唤,冷不丁脚下踩到什麽,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

狗叫声顿起,夹杂着吴嫂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傅昭大呼倒楣,哼哼唧唧爬起来,揉揉膝盖,扭头看过去,只见街边靠墙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乞丐,堪比杂草的乱发严严实实挡住了他的脸,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他不似一般乞丐蜷缩在一角,反而大剌剌地伸着腿,偏他腿又生得长,把不宽的巷子挡了个严实。

傅昭摔得生疼,本一肚子火,但想想是自己没看路,怨不得人家,自己踩到了人家,该道歉才是。

她半蹲在那人面前,小心翼翼说:「对不住,很疼吧?」

竟有人担心踩痛了乞丐?或许太出乎意料,那人愣了下,抬头望去。

眼前的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端正的鹅蛋脸笑晕双靥,微有几颗雀斑,一双杏眼水灵灵地很有生气,见他看来,粲然一笑,那副极其开心的样子,莫名让他轻松几分,嘴角也跟着向上翘起,却又觉得不对,旋而拉下嘴角,复又低头假寐。

然与之对视的这一瞬,傅昭挂在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没有散去,已然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与梦中人锐利的眼神何其相似!但那毕竟是玄之又玄的事,她不好意思细问,呢喃半晌,捡起篮子一转身跑了。

那人矍然睁目,盯着傅昭的背影阴冷一笑,这笑容吓得对面的黑狗打了个激灵,呜呜叫着夹起尾巴躲进窝里。

不多时傅昭就回来了,蹲在那人面前,从篮子里掏出个油饼,想了想,撕了一半又放回去,将另一半递给他。

与刚才不同,那人眼中一片呆滞,丁点光彩全无,那一瞬间彷佛是傅昭的错觉,他木木地接过油饼,道了声谢。

傅昭没来由的一阵情绪,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烦躁,她犹犹豫豫刚要问话,却听有人喊她。

「招娣,死哪里去了?」傅二姊叉着腰,从巷子那头走来喊她,「你瞅瞅这日头,买个油饼要买到晌午吗?」

她看到傅昭面前的乞丐,嫌弃地撇撇嘴,後退几步,没好气地喊妹子赶紧回家。

「都说了不要叫我招娣!」傅昭皱着眉头说,「我已经改名叫傅昭,傅昭——不许再叫错。」

傅二姊翻了个白眼,讥笑道:「说,是不是杜风那小子给你起的?你们什麽时候勾搭上的?告诉你,大舅母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少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没的丢人!」

「和他没关系,我自己想出来的。」

「放屁,就你?大字不识的乡下土妞也会给自己起名?哼,想骗我你还差得远呢!」

傅昭不理她,挎着篮子快步往家走。

傅二姊一把握住篮子提手,掀开上面的屉布,看着少了半个的油饼,脸色立刻变了,揪着妹妹耳朵吼道:「好你个傅招娣,又背着我偷吃!」

傅昭尖叫一声,和姊姊扭扭打打一路走远了。

那人看着她二人的背影,一扬胳膊,将手中半个油饼扔得远远的——真当自己是乞丐吗?

临近傅家,傅二姊眼尖,隔得老远便看到自家大门敞开着,隐约听到院子里有人吵闹。

她拉着妹妹躲到墙根下,凝神听了一会儿,恨恨道:「果然是老虔婆提前到了。」

傅昭知道,二姊说的是自家亲奶奶。

傅奶奶人生信条只有一个:生儿子!

傅家祖祖辈辈都是单传,到她这里连生两个儿子——傅大伯和傅昭她爹,这下可扬眉吐气了,自此傅奶奶的头在傅家就没低下过,一辈子将婆婆和丈夫压得死死的。

她不仅自己要生儿子,也要儿媳妇生儿子,「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麽?」

傅大伯命好,娶了能生的傅大娘——仨儿子,傅大娘就成了傅奶奶的香饽饽,在傅家是有求必应。

倒楣的傅昭她爹,娶了不能生的杜氏——仨闺女,二儿媳就成了傅奶奶的眼中钉,横挑鼻子竖挑眼。

但杜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非但模样长得好,柳眉杏眼身材窈窕不似粗笨农妇,而且人精明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

傅老爹是个温吞老实的性子,只知道吭哧吭哧闷头干活,自从娶了泼辣的杜氏就从听娘的变成听媳妇的,农忙的时候伺候那二十亩地,农闲的时候外出找活儿干——他的木匠活很拿得出手。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几年就将自家过成了十家庄数得着的富户,自然也成了傅奶奶眼中待宰的肥羊——很简单,老二家没儿子,那些家当与其给赔钱货糟蹋了,还不如留给自己孙子。

因此,傅奶奶几次三番提出过继——从老大家挑个儿子承继老二家的香火。

奈何杜氏不答应,傅老爹听媳妇的,任凭傅奶奶怎麽说就是不点头。

傅奶奶便隔三差五地过来闹一闹,搅得老二家鸡犬不宁,吃饱喝足拿够了才哭哭啼啼地走人,彷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是她。

清明要给爷爷上坟,傅昭知道,奶奶绝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定会在坟头上哭诉一番,却不想她提前来自家闹腾。

听动静,不止她一个,还有几个苍老的声音。

其中,傅奶奶的乾嚎声尤为刺耳,「老头子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二,我不能让儿子绝後,若是老二家的不答应过继,我就一头碰死在他家门口!」

老人家又要寻死?傅二姊无语望天,傅昭沉默看地。

一哭二闹三上吊,作为傅奶奶的经典曲目,这套子已在自家上演过无数次:先哭诉儿子儿媳不孝,再撒泼耍横,接下来便是寻死觅活。

傅二姊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赶紧碰死她算了——她现在死,我马上就去庙里烧炷高香,感谢老天爷收走这个祸害。」

傅昭却着了急,「不能死,若是奶奶在咱家出事,爹娘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傻啊你?她才舍不得死呢,那老虔婆……」

猝然间「咚」一声闷响,硬生生截断了傅二姊的话头,不待姊妹二人反应过来,便听屋里有人尖叫——

「死人啦——」

乍听闹出人命,傅昭打了个寒战,想也没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只见东屋已乱成一团。

傅奶奶躺在炕上,额头一片血渍,不住地哼哼,而傅老爹跪在炕前,哽咽着嗓子一个劲儿唤娘。

炕头坐着邻居秦老太,边拿着手巾给傅奶奶擦伤口,边数落傅老爹,「这时候後悔有个屁用?早应了你娘何来这事……你傻愣着看我干麽?还不赶紧请郎中去!」

傅老爹抹一把眼泪,忙不迭应声出去,临走时嘱咐杜氏,「伺候好娘,千万别再和她顶嘴,只瞧着我吧。」

杜氏脸色又青又黄,显见吓得不轻,她压根儿没想到婆婆这次竟然来真的,但凡有个三长两短,逼死婆婆的恶媳妇帽子必会严严实实扣在她脑袋上,她以後可怎麽做人?

强压下心头的恐慌,杜氏扭脸看见傅昭,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招手让她过来,「拿五十文钱,去割两斤猪肉,要肥点的。」

傅昭捏着钱,迟疑道:「娘,猪肉三十文一斤,还差十文呢。」

「蠢货,你二姊能五十文买两斤,你就不行?少废话,快去!」

「娘,买肉做什麽?」

杜氏冷笑一声,「自然是堵上那起子小人的嘴——你二姊呢,她嘴皮子俐落,叫她过来给我搭个腔。」

傅昭闷闷应了声,走出门来喊二姊,却见墙角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二姊的身影。

这人准是看情形不对躲了,有好事冲在第一个,见祸事溜得比谁都快!傅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屋里鸡飞狗跳的,不是和二姊闹腾的时候,只能默默忍下,气呼呼地出了门。

几家铺子都集中在村东头,免不了又从吴嫂子家门前过,此次还好,黑狗拴在院子里,这畜生只能原地绕圈,看着她白叫唤。

傅昭轻吁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巷子口——那乞丐没在。

脚下一滞,不知怎的,几许淡淡的哀愁和怅惘渐渐袭上来,心头一阵酸热,傅昭揉揉眼睛,深吸口气,甩开脚丫子跑了过去。

等她挎着篮子再经过此地的时候,吴嫂子正倚着大门嗑瓜子看街景,一眼瞥见篮子里的肉,不无艳羡道:「三妹子,又去买肉?啧啧,不年不节的,便是财主家也不似你们顿顿白面馒头炖大肉。」

「嫂子真会说笑,我家偶尔买点肉你到处宣扬,吃窝头时你咋看不见?再说也不是我们吃——我奶和大伯一家子来了,这肉是给他们买的。」

傅昭着实怕她家的狗,不想和她多说,脚步匆匆,转眼走出去老远。

吴嫂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盯着傅昭的背影恨恨道:「不就有几个臭钱,神气什麽?早晚家当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看你哭去吧!」说罢犹自不平,索性将狗链子解开,竟是放狗去咬人。

狗叫声越来越近,傅昭回身一看,那黑狗离她不过几步之遥,龇着森森白牙,不住低沉吼叫,作势欲扑。

傅昭当即吓得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已然木了半边,僵立原地连跑也忘了,岂知她直勾勾的眼神更让黑狗暴躁,那畜生一跃而起,眼见扑将过来,却在落地时陡然一拧,向旁跳开,似乎在躲避什麽。

「咻」一声,一枚小石子正中其首,黑狗吃痛,十分委屈地哼哼几声,夹着尾巴再次落荒而逃。

横行村里的大黑狗也有吃瘪的时候,傅昭忍不住笑出声,她四下里看看,并无人。

一阵清风过来,云动树摇,杨树叶哗啦啦作响,彷佛有人在欢快地歌唱。

傅昭向上望去,忽笑道:「我知道是你,下来呀!」

树上的乞丐不禁一怔,不会吧,自己藏这麽隐蔽她都能看见?

却听她说:「隔老远我就闻见你身上的臭味了。」

乞丐脚下打滑,差点一跟头摔下来,还好,他见的场面多,这点小小的尴尬当然不足为道,便镇定自若轻巧一跳,恰落在傅昭面前。

他身量颇高,傅昭只到他的胸口,得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黑乎乎的全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原本长什麽样子。

「我叫傅昭,你叫什麽?」

「……洛桦。」

「谢谢你救我。」

她的声音很好听,彷佛山涧流水,既清且脆,又好似环佩相碰击发出的声音,闻之令人心悦,洛桦不禁仔细看了看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她眼中是细碎的光芒,揉合了光与雾,带着纯真温暖的笑意。

她的笑容舒展,清新自然,给洛桦的感觉只有两个字:舒服!

舒服?自己怎的对一个女孩子评头论足?真真无礼!洛桦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脸倏地发烫,好在面上污垢甚多,红不红的别人也看不出来,然而让他脸红的还在後面。

傅昭踮起脚尖,撩起他的额前乱发,将他整张脸都暴露出来,端详片刻,叹道:「还是不一样。」

梦中那人,目光锐利却满含温情,只看一眼心都要融化其中,而他,目光虽一样的锐利,但冷如冰,寒似铁,那深不见底的瞳仁彷佛万丈深渊,叫人见了心惊胆战。

傅昭暗忖自己怕是魔怔了,不过一个梦而已,自然不能当真,若让娘知道自己想着男人,只怕笤帚疙瘩都要打断。

她笑嘻嘻跑开,走前不忘说一句,「你就在这里,过会儿我来找你,记着,别走远啊。」

日上三竿,微风拂面,墙边翠绿的藤蔓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洛桦摸摸额头,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余温,不只是额头,连指尖都有些发麻,酥酥的,一直痒到心里。

洛桦暗自苦笑,早上还对她极为防备,而现在……他拍拍胸口,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心里一阵空明,又有些迷茫,到底什麽滋味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彷佛要驱散浑身的疲倦似地挺了下身子,嘴上对那点念头不以为然,腿脚却很老实地走到墙角,靠着墙根儿坐下,怔怔望着天空发呆。

第二章 赘婿人选自己挑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太阳敛起光华,在云缝中挣扎着穿行,几只春燕鸣叫着掠过树梢,急匆匆地飞向屋檐下的巢穴,给不甚明媚的春色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傅昭看见娘侧立在大门下,以为是来接自己,刚要喊娘,却见二姊鬼鬼祟祟躲在柴火垛旁偷听。

心下微动,傅昭难得聪明一回,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唤了声二姊。

傅二姊惊得浑身一颤,回头瞪了眼,没好气轻喝,「别出声。」

傅昭挨着她蹲下,只听门里有人说:「……你要早做打算。」

再凝神去听,说话的是王婶子。

「你家老太太把张里正都请来了,瞧这架势,必然是不过继不甘休。她豁出脸面去闹,你是个体面人,不能跟着她没脸,得想个法子应付这一关。」

「唉,没儿子我能不急?过继也使得,可总得是个好孩子吧,她一心让我过继二侄子,那可是个混混!游手好闲,成天吃酒打架,我除非嫌命长才过继他。反正我不松口,这事就不能成!」

大伯家三个儿子,大从兄傅文博去年刚过了府试,成了童生,万不可能过继到自家;小从弟狗蛋儿才四岁,是大伯的老来子,宠得眼珠子似的,也不合适;唯一的能过继的就是二从兄傅文渊,偏又是个不成器的,爹娘根本看不上。傅昭心里想着,也替娘发愁怎麽做才好。

「看你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怎麽糊涂了!你还真想担上逼死婆婆的名声?不就是想要个承继香火的人嘛,不过继,难道就没别的方法了?」

「别的……招赘?」

乍听此言,傅昭犹自懵懂不知,然傅二姊已知晓其中利弊,当即脸色大变。

傅昭察觉她的异常,轻声问道:「二姊,招赘有什麽不妥?」

傅二姊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指指里面,意思是过会儿再说。

傅昭顺从地点点头,但听娘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传来——

「嫂子说的对,我竟忘了,只要能承继香火,管我招婿还是过继,这回我看那老婆子还能说什麽!」

王婶子又低低说了什麽,两人一阵轻笑,渐渐不闻声响,傅昭探头去看,大门口已无人影。

「赘婿地位低下,没人瞧得起,除非家里穷得养不起儿子的,才会把孩子送到女家做倒插门。」傅二姊一撇嘴冷笑道,「咱家虽然殷实,也只是个庄户人家,又有哪个好儿郎愿意做上门女婿?指不定招来什麽歪瓜裂枣,这简直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傅昭心下掂掇一阵,迟疑道:「我曾看到娘偷偷喝符水来着,娘真心想的还是能有个亲儿子,她应只是说说,对付奶奶而已。」

「你真看到了?」

「嗯!」

傅二姊紧咬着牙,死死盯了傅昭一眼,突然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不紧不慢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杞人忧天了,也罢,我先回家探探爹娘口风,你等会儿再进去,一前一後分开说,也好有个转圜余地。」

天阴得更加晦暗,一股带着水气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傅昭打了个寒战,这才惊觉自己在原地呆站了许久。

二姊走了好一阵子,想必已谈好,傅昭从藏身的柴火垛子旁闪出来,款步进了院门,见她娘正在灶房忙活午饭,忙提着篮子上前,「娘,肉买来了。」

杜氏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细瘦身材,瓜子脸上两道细细的柳叶弯眉,眼睛乌溜溜的,显得十分精明,本是一副好相貌,却因总是耷拉着嘴,看上去有几分丧气。

她眼皮抬了抬,「切成块焯水,再把粉条泡上。」

傅昭不住脚跑了一个早上,又累又饿,不由叫苦道:「娘,我早饭还没吃呢。」

匡!杜氏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冷着脸说:「你娘我也没吃呢,饿一顿死不了——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简直是饿死鬼投胎!」

这话触动了疼处,傅昭眼圈登时红了,眼眶中蓄满泪水,只倔强昂着头沉默着。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重,杜氏缓了缓,「瞧你委屈的,一个两个我都欠你们的。这儿我拾掇,你去堂屋给叔伯大爷们续茶,完事就去屋里歇着,吃饭的时候我叫你……诶,先别走,这肉怎麽回事?够秤吗?」

「五十文就够买这麽多,人家少一文都不答应。」

「蠢货!」杜氏戳着她额头骂道,「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怎麽生了你这个废物!」

傅昭顿时恼了,「谁让你生我了?又不是我愿意出生的,谁有用你让谁去买啊,天天就知道使唤我!」

杜氏最恨孩子与她顶嘴,抄起擀面杖就要抡她,傅昭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一头撞到爹怀里。

「别打了,这麽多人都在,叫人笑话。」傅老爹把小女儿护在身後,「回头再教训孩子——前头叫你过去商量。」

杜氏冷笑道:「商量什麽?我还是那句话,要过继就过继小侄子,否则就免谈。」

傅老爹面露难色,期期艾艾说:「不成的,大哥不应。」

「那你就听你娘的话,休了我另娶拉倒。」

「这更使不得,离了你我过不下去。」

杜氏白皙的脸皮一红,睨了他一眼道:「当着孩子的面少胡说……你去,把张里正偷偷叫出来,我有话和他说。」

傅老爹木讷问道:「怎麽叫?」

杜氏真是没了脾气,不耐烦说:「扯谎都不会,就说张太太来寻他,快去!招娣你过来。」

她紧拉着小女儿的胳膊,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似是在斟酌什麽。

傅昭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不禁打了个颤,「娘,怎麽了?」

杜氏咬咬牙,口气一转,变得凄苦悲凉,「我和你爹一年到头不敢歇息一天,终日不停劳作,汗珠子摔八瓣儿,起早贪黑好不容易攒下这点家业,本想留给你们姊妹,却不想惹来了红眼精!说给我们养老送终,哼,还不是贪图这份家业。招娣啊,如今咱家是让人当狗欺,还得对人家笑脸相迎。」杜氏越说越气,「我偏不让他们如意,哪怕全糟蹋了,也不给他们留一文钱!」

傅昭不由心头突突直跳,半晌才语无伦次说道:「那、那要怎麽办才好?」

「豁出去闹一场!」杜氏的目光又灰又暗,凑在傅昭耳旁嘀嘀咕咕一番,末了,推她一把,「不许搞砸,否则我打断你的腿,这个家你也不必再待下去。」

傅昭不敢不从,拎着铁壶,拖着步子来到堂屋,但见其内烟雾缭绕,正中坐着两人,一人是远亲傅老太爷,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瘦的老脸看上去有几分怒气,一人是张里正,四方脸山羊胡,嘴角微抿,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傅奶奶坐在右侧下手,头上缠着的白布隐隐透出血渍,但精神尚好,嗓门洪亮,涕泪俱下说着傅老爹夫妇的不孝,傅大伯和傅大娘一左一右侍立两旁,皆抹着眼泪,很是心疼老娘的孝子模样。

周围杂七杂八坐着几个邻居,有的低声劝解,有的帮腔声讨,总之没人站在傅老爹立场上说话。

傅老爹听得面红耳赤,讪讪挪步过来,按杜氏教的悄声和张里正说了几句。

自家婆娘根本不在家,怎会来找?张里正捋着胡子,斜眼看了傅老爹几眼,心中已了然,微微一笑也不说破,起身踱到屋外。

傅大娘立即要跟出去,正续水的傅昭手一抖,半碗热茶顺势全泼在她前襟上。

春装单薄,又是细棉布,热水瞬间渗了进去,烫得傅大娘吱哇乱叫,一蹦三丈高,不问青红皂白,蒲扇似的大手就照傅昭脸上招呼。

傅昭躲闪不及,「啪」一声,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记耳光,左脸立即肿得老高,耳朵嗡嗡作响,捂着脸傻愣愣呆在原地。

傅大娘犹不解气,戳指骂道:「瞎了狗眼的浪蹄子,烫你娘呢这是!赶明儿把你卖给张屠户,烫猪毛不够再烫你的毛!」

她骂得难听,屋里坐的人一阵大笑,傅昭气急,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举起茶壶就砸了过去。

劈里啪啦,好在茶壶没什麽热水,但傅大娘也被砸了晕头转向,身子一仰,不偏不倚倒在傅奶奶身上,几乎将老人家压了个半死。

傅大伯扶起老婆,扬声喝道:「老大老二,你们娘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不动手?」

两个壮汉一阵风似的从东屋跑出来,撸起袖子就开打,傅昭惊叫着满屋子乱躲。

原站旁边傻子一样呆看的傅老爹这才醒转过来,赶忙拦住两个侄子,急急说道:「你们当哥的怎麽能打妹子?文渊,你先前怎麽说的,必会当亲妹子一样看待她们!」

傅文渊虽混,却见不得家人吃亏,闻言骂了一声,「过继给你我也是我娘的儿子!敢打我娘?我剁了她的手,以後见一次打一次,非让她跪地上喊爷爷。」

这话不伦不类,傅老爹脸上青红交加,又看一屋子人皆在捂嘴偷笑,个个眼中皆是轻蔑嘲讽,几乎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忽听女儿惨声呼救,只见傅文渊已将女儿摁倒在地,碗口大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女儿头上、身上……

这场景刺痛了他的眼,霎时,多年来积压的憋屈和怨气汇聚成怒火,如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势不可挡地宣泄出来,傅老爹大吼一声,抄起条凳狠狠砸在傅文渊身上。

傅文渊抱头滚到一边,傅大伯傅文博齐齐扑上来要和傅老爹干仗,却见傅老爹好像一头发疯的牛,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条凳,扭曲的脸分外可怖,口中哇哇大叫,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麽。

老实人发了火,便是神鬼也难躲!

傅大伯一家露了怯,傅奶奶看傻了眼,屋内顿时没人敢说话,唯有傅老爹令人胆颤的怒吼声充斥於耳。

「她爹——」随着凄厉尖叫,杜氏从屋门口跑过来,一把抱住傅老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麽了?她爹,你醒醒,别吓我。」

傅老爹眼神呆滞,慢慢平静下来,忽一激灵,「招娣,招娣呢?」

「爹——」傅昭躺在地上低低应了声。

杜氏这才看到满脸血污、动弹不得的傅昭,虽说一直不待见她,可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即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掩面嚎啕大哭,「还没过继就下这样的狠手……老天啊,祢睁眼看看吧,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一家啊——」又抱着傅昭哭,「儿啊,爹娘没用,护不住你,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呜呜呜……咱娘俩索性死了乾净,死了乾净!」

张里正蹙着眉头,踱步走近,扫视了一圈,半晌方长叹口气,「如此看来,两家结怨甚深,过继是绝无可能的了。」

傅奶奶眉棱骨一跳,正要辩白几句,不料一直端坐上首的傅老太爷咳了几声,将话头接了过去。

「张里正言之有理,老朽也颇为认同——侄媳妇,过继一事就算了吧。」

傅奶奶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拍着大腿道:「不过是兄弟打个架,有什麽稀奇?一家人哪有锅铲不碰锅沿的,老二,你说说,是不是这麽个理儿?」

杜氏扯扯傅老爹的袖子,向着傅昭努努嘴,傅老爹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遂说道:「不过继。」

「你说什麽?」傅奶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小儿子竟敢和自己对着干?

傅老爹红着眼睛复又一字一顿说:「不、过、继!」

傅奶奶被噎得直翻白眼,气哼哼说:「没儿子,谁给你摔盆打幡?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但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当娘该说的话,随即话锋一转,抽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可怜你膝下无子,日後都没人给你供奉香火。」

「娘放心,我们招赘,断不了香火!」杜氏抹了一把眼泪,捅了捅傅老爹,「她爹,咱家你做主,你同意不?」

最初的暴怒过後是深深的难堪和自责,傅老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浑身抖动得像寒风里的树叶,他语不成声,几乎近於哀求,「娘,我们招赘,您别再提过继的事儿,行吗?」

当然不行,大孙子的束修、二孙子的亲事,都还指着老二的家当,若有赘婿,岂不是没了指望?

但她反对没用,张里正一锤定音,「无论是过继还是招赘,都要看正主儿的意思,既然他们两口子都愿意招赘,那就这麽定了!傅老太爷,您是傅家的长辈,我是官面儿上的人,咱俩就算做了见证。」

傅老太爷颔首笑道:「张里正言之有理,老朽深以为然啊。」

纵然傅奶奶和傅大伯再怎麽不乐意,此时也束手无策,傅大伯十分纳闷,之前都和这两位通过气了,怎麽突然就改口了呢?

为什麽,自然是因为杜氏许诺的更多!


申时刚过,天边的乌云便一层层涌了上来,阴沉沉黑漆漆,低得彷佛伸手就能碰到。

阴沉的天气本就令人心情不畅,加之伤痛难忍,傅昭更是烦躁。她躺在西屋炕上,浑身好似被磨盘碾过,略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但她素来不愿以柔弱示人,只咬牙硬撑着,一声也不吭。

入赘之事已定,家里就剩自己和二姊,二姊模样好,人伶俐,又能写会算,无论是她还是娘都满心打算高嫁。

傅昭暗叹一声,板上钉钉是自己留在家中招婿。

在张里正的弹压下,奶奶和大伯一家不敢明着反对,但二从兄走时放出话,谁敢入赘,他就和谁家好好亲近亲近。

二从兄是个打架不要命的混不吝,算得上是村中一霸,普通人家不敢招惹他,体面人家不愿拿瓷碗碰这破罐子,是以他若存心捣乱,或许还真没人敢蹚这浑水。

不能出嫁,招婿艰难,自己怎麽办?傅昭只觉喉头乾涩,心口发酸,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挣扎着下地,来到东屋门口,想和爹娘商量商量,却听娘说道——

「她爹,这十两银子给张里正,晚上你给他送去,千万别让人看见。」

她的声音透露着十二分喜悦,傅昭心下一动,停住挑门帘的手,悄悄站在屋外偷听。

「……会不会太多了,咱们统共才三十两的积蓄。」

「若不是他出面弹压,你娘能善罢甘休?你又不是没看见,招娣都快被打死了,她还说是小孩子打架闹着玩!我还有别的事求他,按规矩,赘婿要记入户帖,我让他做个手脚不入户。」

别说傅昭,就连傅老爹也不懂这是为什麽。

杜氏却不解释,「这事别往外说,你心里有数就成……等招娣好点了就预备娶亲。」

傅老爹沉默半晌,喃喃道:「非得是招娣?」

「废话!」杜氏没好气喝道,「难道留二丫头?前阵子大姑爷捎信回来,刘员外正给他小儿子说亲呢,让他带着二丫头去瞅瞅。再说就二丫头那脾气,让她招赘,她肯定闹个天翻地覆,谁都不得安宁!」

傅老爹长一声短一声叹了半天气,「要给招娣找个好女婿。」

「我已有人选,你也认识,就是前庄上的林後生,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委屈不了招娣。」

「他……可我听说他是个太监。」

傅昭的心像一下子被捏得紧紧的,提在半空,连气也透不过来,她定定神,极力抑制狂乱的心跳,凝神去听娘怎麽说。

屋里传来娘满不在乎的声音,「都是人们瞎传,做不得准。实话和你说,这人是张里正作保,他的话你总该信吧?就算生不出孩子也没关系,咱俩都不老,或许还能有个亲儿子,到时候更用不着他们。」

彷佛一声焦雷在晴空中无端炸响,傅昭僵立原地,面如死灰,浑身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连心都冻住了。

什麽招赘,分明就是缓兵之计!

傅昭没有冲进去质问,她深知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拧不过娘的一个手指头,与其做无谓的吵闹,不如省省力气想想该如何做。

无心再听下去,她一步一步慢慢挪回西屋,歪在炕头,攒眉苦想怎麽破这个难题。然方法还没想出来,阵阵炖肉的香味已飘到鼻尖下,肩膀被人一拍,二姊端着一碗炖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想什麽呢,我举了半天,你看也不看一眼,这可不像你!」傅二姊把碗放到炕桌上,塞给她双筷子,「快吃。」

傅昭塞了口肉,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

傅二姊叹道:「委屈你了……莫怕,等我嫁到刘员外家,有了撑腰的,看哪个还敢欺负咱家。」

「是不是娘叫你提早躲开?」

傅二姊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傅昭更加郁闷,「娘倚重大姊,宠着你,却怎麽都看我不顺眼,我就是个多余的,我真怀疑我不是娘生的!」

「娘也有娘的难处,你少胡思乱想。」傅二姊想戳她一指头,但看着满头的伤无从下手,便悻悻道,「过两天我要去县里,你想要什麽,卤肉还是酥糖,姊都给你买回来。」

傅昭将碗一推,正色说:「我什麽也不要,只求姊一件事——我自己挑赘婿,我和娘去说,你得帮我说话。」

傅二姊面露难色,「唉,我尽力而为吧。」

傅昭微微松口气,想起另一件事,「村东头有个乞丐,个子高高的,姊你帮我把这碗肉给他送去。」

傅二姊眼睛瞪得溜圆,因太过惊讶竟有些破音,「疯了吧你!咱家一个月都吃不了一回肉,你却给讨饭的?」

「从我嘴里省下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傅昭拗劲儿上来,「你去不去?」

「好好好,算我怕你还不成?大功臣——」傅二姊翻了个白眼,端起碗扭身出去,忽回身一撩门帘,「不许到处乱走,外头听说咱家要招赘,很有几个不三不四的闲汉在门口瞎转悠,当心别闹出笑话!如果连累我嫁不到刘家,我敲烂你的头!」

本来听得心中一暖,最後一句却煞了风景,傅昭气恼道:「我偏要闹笑话,就让你嫁不到刘家。」

傅二姊又是一个白眼,边走边说,「你若能闹出笑话,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傅昭怔愣片刻,忽噗嗤一笑,隔着窗子叫道:「二姊!」

「嗯?」那头是二姊懒洋洋的声音。

傅昭打开窗子,向着院落中的窈窕身影喊道:「二姊!」

「干麽?」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傻瓜!」

「二姊!二姊……」

摊上这麽个傻妹子,傅二姊几乎要把眼皮翻到天上去,还好是留在家里,若是嫁到别人家,非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傻妹子还在喊,看着她一脸灿烂笑容,眼中竟流露出孺慕之情,傅二姊一阵恶寒,凶巴巴嚷道:「瞧你猪头似的脸,还在风下头吹,赶明儿破相了可别说是我妹子。」

她复又看了妹子一眼,扭身离去前嘴唇动了动。

声音极其微弱,刚出口就要消散於风中,然傅昭还是听清了,她说:「对不起。」

傅昭关上窗子,老老实实躺在炕上,蒙上头,须臾,被中传来低低的啜泣。

一道明闪划过天空,接着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撼得房屋簌簌发抖,雷鸣夹着狂风,大雨既要倾盆将至。

傅二姊风风火火跑回来,将碗往炕桌一放,拍着胸口说:「可吓死我了,头一次见打群架。」

傅昭关心的是那碗肉,「怎麽又端回来了?他人不在?」

「嗨,别提了,我刚走到村东头,就见吴嫂子带着一帮人,拿着铁锹锄头将巷子口堵了严严实实,说是拿贼见官,闹哄哄的杀气腾腾,我哪里还敢上前找什麽乞丐!」

傅昭二话不说,爬起来就往外走。

傅二姊忙拉住她,「你又发什麽疯,眼见要下雨,你伤口见不得水……呃,嘿嘿,娘来了。」

杜氏冷着脸来回盯着两姊妹,硬邦邦说道:「都坐下,我和你爹有话和你们说。」

傅昭张口欲说有急事要出去,却被二姊用力一拽,跌坐在炕上。

傅二姊瞪了妹子一眼,挤出个笑,「娘,你说。」

杜氏坐在炕头,脸色一肃,说:「我和你爹定了招娣留家招婿。」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以无人出声。

「赘婿的人选我们已经选好了,前庄的林後生,过几天就请人去说亲。」

傅昭猛然抬头,目中倏地火光闪烁,「我不同意!」

杜氏愕然,继而怒道:「此事轮不到你插嘴。」

「我自己的事,怎麽轮不到我说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懂吗?你见哪个大姑娘自己张罗婚事?简直不害臊!」

「娘!」傅二姊出声打断针锋相对的两人,讪笑道,「那个……虽说是应该听你的,但日子是妹子过,起码也要她自己相中才行。」

「你给我闭嘴!」杜氏喝道,「要不然把她嫁出去,你留下!」

一句话就让傅二姊没了词儿。

傅昭看向蹲在墙角的傅老爹,急道:「爹,你倒是说话啊!」

傅老爹抽着旱烟,喃喃道:「她娘,我也看不上姓林的……要不算了。」

「你少和稀泥,如果你能顶事,何至於我们娘儿们犯难?这事就这麽定了!」

傅昭气得浑身乱颤,倏地立身站起,厉声喝道:「留家招赘我认了,可这人必须我自己选,别想随便挑一个糊弄我!娘,我也是你亲闺女,你就这麽狠心?」

说罢,她像忘了伤痛似的,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诶诶,外头下着雨呐!」傅老爹追出去喊道。

傅昭脚步一顿,回来拿了把伞,又顺手抄了根门栓,泼风似的跑了。

傅二姊眨眨眼睛,纳闷道:「伤这麽快就好了?」

雷鸣轰轰,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砸下来,傅昭撑着油伞,一路奔到村东头。

洛桦的个子比常人要高出一头,傅昭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他,但他的情形很不妙,不住被人推来搡去,更有人叫嚣——

「打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偷!」

傅昭慢慢停下脚步,他是小偷,所以才有那麽好的身手?

彷佛听到她心中所想,洛桦抬眼看过来,忽然一道闪电将灰暗阴沉的苍穹映成了血红,疾风呼啸而过,猝然间吹散他的乱发。

啪嚓,油伞落在地上,摔断了几根伞骨,此刻,眼前的人同梦中之人的影子完全重叠起来。

傅昭心里空白一片,什麽事也想不成,脑中唯有三个字:是你吗?

第三章 捡个乞丐当女婿

天边乌云堆得山高,电走金蛇,可怖的雷声轰隆隆作响,骤雨来临前的凉风飒飒吹过,冷得洛桦通体寒彻。

冷,他也会觉得冷?洛桦微低着头,扯开嘴角,自嘲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一个电闪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恰将他那丝诡异的笑暴露在村人面前,引得旁人不由倒吸口冷气。

哗——大雨瞬间而至。

吴嫂子慌忙撑着伞,躲在人群中,探头喊道:「就是他偷了我的银镯子,大夥儿捉他去见官!」

洛桦抬头看她,冷然道:「我没有。」

吴嫂子振振有词说:「你一整日都在我家附近转悠,看着是个要饭的,却又不讨吃食,鬼鬼祟祟,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

「我没有!」

「哎呀,我的天啊——」吴嫂子轻捶胸口,几乎将细腰肥臀扭成麻花,微微靠在旁边赵铁匠身上,放声大哭,「我十个手指头做出来的钱,却被这天杀的偷走了,哎哟!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啦——」

赵铁匠举起手中的锤子,大吼一声,「咱们村多少年都没有丢过东西,偏他一来就开始丢,我看他分明就是个踩盘子的贼。」

洛桦勉强压制心中怒火,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我从不偷东西,你们误会了。」

「呸!哪有贼说自己是贼的,长得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前几天我家还丢了半笸箩馒头,兴许也是他偷的。」

洛桦额上青筋霍霍直跳,「我今日才来贵处!」

然无人听他解释,更无人肯相信他,村人习惯抱团儿,对外人从来都是同仇敌忾,一人说是贼,三人说是贼,便所有人都说是贼。

他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地里刨吃食的庄稼人,深知攒几个钱有多麽的不易,感同身受,一时间群情激昂,异常厉害地吵闹着、咒骂着……

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洛桦有片刻的失神,也是暴雨如注的夜晚,同样是被围在一群人中,同样是棍棒相对,同样是充满憎恶和畏惧的脸。

「奸杀庶妹,你简直不是人!」

「她才十六岁啊,畜生——你还我娇娇儿——」

「暴虐成性,杀戮成瘾,你不配做安国侯的子孙!」

「赶出去!将他赶出去!」

「我没有!」这三个字像是从心里什麽地方血淋淋地挖出来,恨、怒、悲、苦,汇聚成泼天的怨气,在胸膛中冲撞奔腾,他捂着脸,桀桀怪笑起来。

十三岁上战场,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五年,战功无数,一手将败落的安国侯府重新推到一流勳贵之中,可为什麽阖府上下却无一人肯信他?无一人愿意替他说话?

只因自己和靖王从往过密?

当真是亲情薄如纸,他曾经护在羽翼下的侯府,他曾经视若生命的亲人,对他却是近乎麻木的冷酷!

冷,心像泡在冰水里,没有痛,只有彻骨入髓的冷……

什麽东西飞了过来,「啪」地打在他脸上,碎裂开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四散。

吴嫂子捏着臭鸡蛋,恶狠狠地又扔过去一个,「狗贼子,打死你!」

「打!」众人纷纷附和,有暴躁的已是动起手来。

「打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偷!」

洛桦倏地抬头,目中陡地光亮一闪,霎时,彷佛寒冰地狱般的刺骨杀意呼啸而过,竟使村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就在他动了杀机的那一瞬,余光瞥见有个瘦小的身影远远地跑过来,是傅昭!她的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和失望。

呵,她也认为自己是个贼人吧……洛桦苦笑一声,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似血似气的酸涩之意,搅动得他憋闷难受,一时间心无所想,方才的杀意顿然消弭於无形之中,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颓唐,他身子晃了晃,一阵眩晕摔倒在地。

见他没了气势,村民们登时勇气大增,拿着家伙就冲他头上招呼。

「呀——」傅昭尖叫着冲了进去,她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拚命挥舞手中的门栓,声音嘶哑凄厉,「滚开!不准你们欺负他!」

村人吃惊不小,边躲避门栓边叫道:「招娣,他是贼人!」

「你才是贼,你们全家都是贼!滚!」

吴嫂子气急败坏嚷道:「三丫头,你怎麽好坏不分,想男人想疯了?」

「滚开——」傅昭抡起门栓砸过去,她神经质似的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众人,疯子一样胡乱挥着粗重的门栓,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许是被她的架势吓到了,众人一步步後退,他们本是临时被叫来,起哄看热闹的居多,也没人愿意和疯子拚命。

便有人叫道:「先去报官,让官差来抓他。」

吴嫂子见无法如愿,再闹出人命来更是麻烦,遂啐了一口,「傅招娣,此事没完!」

事主儿一走,旁人自是没人愿意多事,不过片刻已走了个乾净,巷子空荡荡的,只闻响成一片的雨声。

洛桦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瘦弱、矮小,在雨中不住地发抖,半人高的粗重门栓,真亏她能舞起来!

没来由生出一股暖意,生平第一次有人将他护在身後,「不许欺负他」这几个字听来竟比最美的琴音更能打动他的心。

傅昭拄着门栓歇息了好一会儿,才丢开门栓,捡回那把破伞,慢慢蹲在他面前,沉吟半晌,忽笑问:「你有没有订亲?」

「……没有。」

「你可愿意来我家,做我相公?」

雨声忽然变得异常遥远,雷公电母似是被小姑娘大胆的情话吓到,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

洛桦支着腿半坐在地上,惊骇得张大了嘴,如木雕泥塑一样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是答非所问,「你的脸怎麽了?」

傅昭摸摸脸,笑嘻嘻说:「被人揍了。」

不自觉紧紧拳头,洛桦沉声问道:「谁?」

傅昭却不说话,只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为什麽是我?」

「看你顺眼!」

如此直接,洛桦黑乎乎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仰面躺倒,让更多的雨水浇在脸上,然後看看傅昭,轻声说:「我应了。」

傅昭一声欢呼,腆着脸微笑,「那我们现在走吧。」

洛桦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走!」

「洛公子请留步!」巷子口快步走来一人,难掩激动之色,顾不得洛桦满身泥污,一把抱住他,「你终於来了!」

这不是林後生吗,他们认识?傅昭越发摸不着头脑。

洛桦暗叹一声,温声对她说:「等我下。」

两人踱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林後生躬身行礼道:「小人等了将军半年多,若再等不来,小人就要上京寻您去了……将军,自此您就是小人的主子,但凡有令,定然遵从。」

他掌心摊着一枚小小的方形玉牌,洛桦瞥了一眼,是靖王的印信。

「此物可联络王爷军中旧部,王爷令小人将此物务必交与将军。」

洛桦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沉思良久,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傅昭,淡然道:「我改变主意了,远离京城那个是非窝也许是件好事。我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回去,这东西於我,百害无一利。」

林後生诧异望着他,「将军,暂且不说王爷的仇,安国侯府恩将仇报,逼得您身败名裂,不得不远走他乡,这仇,也不报了?」

洛桦没有说话,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巷子口。此刻雨下得更大了,傅昭撑着伞远远站着,见洛桦望来,报以粲然一笑。

林後生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将玉牌轻轻置於地上,低声说:「小人苟活至今,就是为了完成王爷遗令,收与不收,或砸或丢,全凭将军……将军,王爷他冤啊!」

洛桦腮边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想说什麽却又闭上了嘴,默默将头扭向一边。

林後生脸上浮现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沮丧,身形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从傅昭身边经过的时候,轻飘飘飞过来一句话,「嫁给他,是福是祸……」

傅昭心猛地一缩,濒死的噩梦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不由哆嗦了下。

「冷?」洛桦接过她手中的破伞,将好的那一半遮在她头上,雨水便顺着伞骨折断的那半面哗啦啦地落在他头顶。

傅昭噗嗤一声笑出来,将伞向他那边推了推,「快回家,我爹娘看我领回来一个臭烘烘的乞丐当女婿,还不定气成什麽样!」

想想爹娘可能出现的反应,傅昭竟有点心痒难耐,抓着洛桦欲跑,却觉手心黏糊糊湿腻腻,凑近鼻子一闻,差点没熏晕过去。

「老天,你可真够臭的!原本还不觉得,现在被雨水一浇,这味儿也都发了出来,简直臭不可闻,定要好好给你搓搓澡才行。」

看她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洛桦轻咳几声,一本正经道:「我长得很俊,说得上是『姿容秀美,貌比潘安』!」

「潘安是谁?」

洛桦脚下一绊,轻笑道:「待我洗乾净了,你一看便知。」

傅昭似懂非懂点点头,随即笑道:「长得好也罢,长得孬也罢,我们乡下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我既然相中了你,你是什麽样我都认了。」

「你尽可放心,我并非鸡鸣狗盗之辈。」

「你说话总文诌诌的,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我觉得你不是坏人。」心里痒痒的,洛桦忍不住想笑,又听她肃然道:「还有句话要和你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要负责养我。」

洛桦哈哈笑道:「当然,自当遵命。」

傅昭满意了,笑咪咪一指前头,「喏,那就是咱家。」

大门口立着傅二姊,看到妹子忙迎了过来,走近跟前见到洛桦,立马捂着鼻子後退几步,「你怎把要饭的领回家了?」

「什麽要饭的?他是我男人。」傅昭仰着脖子,颇有几分骄傲,「我自己挑的!」

傅二姊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鸭蛋,愕然半晌,拧身回了西屋,「捡个臭乞丐当女婿,真是天大的笑话,待会儿娘抽你我可不管!」

洛桦深吸口气,瞧这位的反应,看来丈母娘这关不好过啊!

二更时分,雨势渐渐小了,犹如细筛子筛面般飘飘摇摇均匀洒向大地,只街巷中尺深的积水提醒人们暴雨刚过去不久。

洛桦依旧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外屋檐下,打量着傅家的院子。

傅家是很典型的北直隶农家院落,四四方方的宅院,约有三十五丈见方,坐北朝南三间正房,当中是待客的堂屋,东西两间卧房。她家的日子应过得不错,三间都是砖瓦房,只挨着院子西墙的灶火房是土坯搭建而成。

东屋里断断续续传来争执声,洛桦的耳朵极灵,虽然傅家人声音不大,却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傅老爹来来回回只一句话,「我不能让闺女做要饭的婆娘,我不能让闺女被人笑话一辈子!」

而杜氏只担心一条:选其他人入赘傅家,会不会得罪张里正?至於女儿嫁得体面不体面,她倒不在意——反正都是招赘了,能指望女婿有多好?

洛桦明白傅老爹的担忧,虽说赘婿地位低下,但普通人家也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充数,此事传出去,旁人必会说这家闺女肯定是太过不堪,以至於找了个乞丐当赘婿。

而杜氏嘛……洛桦搓了搓手指,傅老爹看重女儿的幸福,杜氏却有几分偏好权势,他闪动了下眼睛,心中已有了主意。

「爹,他不是要饭的!他是正经人,是好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傅昭的声音很亮,洛桦甚至可以想像到,此刻她脸上定然是欢愉又飞扬的神情。「你们不知道,他可厉害了,吴家那条……」

洛桦乾咳几声打断她的话,徐徐踱到堂屋站定,拱手行礼道:「小子并非乞丐,因骤逢大变落魄至此,虽穷困潦倒,但从不食嗟来之食……得阿昭回护,我感激涕零,顿生爱怜,小子在此立誓,此生必不负她!」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着实不符他寡言的性子,但看到旁边笑意盈盈的傅昭,便什麽也顾不得了。

他双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言语恳切,「洛桦自愿为傅家赘婿,虽身无长处,唯一身蛮力,但不惧劳苦,凡家中粗活重活,皆可交於我!万望二老收下小子,定将二老视为亲生父母尽心侍奉,让二老安心颐养天年。」

傅老爹手中的旱烟杆「啪嚓」一声掉在地上,他僵着面孔,慢慢转头看杜氏,「她、她娘……」

杜氏瞠目看着地上的「乞丐」,这番略嫌拗口的话弄得她又惊又疑,良久才问:「你读过书?」

「说来惭愧,虽上过几年私塾,却学无所成,连个秀才也不是。」

乡下人对读书人有一种莫名的尊敬,傅家人看他的眼光顿时有些不太一样。

杜氏又问:「听你口音是官话,你是京城人?你家里是怎麽个情况?」

洛桦苦笑下,「我确是京城人氏,双亲早已去世,我来真定投奔族亲,却不想他们早已搬离,我遍寻不到,钱财又叫人摸了去,是以落得如此狼狈。」

杜氏眼中精光一闪,这人看上去寒碜,说话却有条有理,举止比张里正还有风范,说不得以前还是个殷实人家的公子,若他以後东山再起,自家就算他的恩人,若他一直不得势,那自家也白得了个壮劳力,不算吃亏。

洛桦见她眼神闪烁,便知她心动,「我愿写入赘文书,二老叫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做见证,若日後有做对不起傅家之事,任凭二老责罚。」

被他言语打动,傅老爹认定闺女姑爷情投意合,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乐呵呵说:「我看成,她娘,强扭的瓜不甜,林後生再好,招娣不喜欢也白搭!」

林後生?洛桦眉头跳跳,看来今晚有必要再去找他一趟。

杜氏还有些犹豫,傅二姊左右瞧瞧,忽夸张地大叫起来,「有什麽话过会儿再说,招娣,领你男人去洗洗,这臭的,我隔夜饭都要吐了!」

傅昭一边不服气地和二姊斗嘴,一边顺手将洛桦扯了出去。

小小的柴房水气弥漫,蒸腾得洛桦脸颊微微发红,换了三次水,终於能看到肌肤原本的颜色了。

「水还可以吗?用不用再加点热水?」傅昭在门外喊道。

「不用。」

「用不用给你搓搓後背?」

「……不……用。」洛桦心「怦怦」跳了两下,心想这丫头也太直白了些。

「哦!你的衣服我拿去烧了,替换衣服放在门口,虽是我爹的旧衣,也是乾净的,你出来时换上。」

「好。」

等彻底听不到傅昭的声响,他才从浴桶中缓缓起身,换好衣服,不紧不慢踱到东屋门口站定,隔着门帘朗声说道:「洛桦给二老请安。」

门帘一掀,傅昭的声音先飞了出来,「来了就进来,什麽安不安的……」她蓦地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有些人,穿什麽都是好看的,往日里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套在他身上尽管不大合身,也不妨碍给人带来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不知之前是受过伤还是生过病,他的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但眉眼俊美得无可挑剔,寒星似的双眸射出刀锋般凌厉的目光,嘴角微微下吊,只要不笑,随时都使人感到一种冷峻和傲岸的压迫。

「怎麽了?」洛桦微微弯下腰,气息喷在傅昭脸上,清冽之中带着甜味。

傅昭一怔,随即低下头,不知想起什麽,难得扭捏起来,「还不快进屋,爹娘等着你呢。」

看到她小儿女之态,洛桦紧绷的面孔突然松弛一笑,这一刹那,傅昭发现,他刚毅冷冽外表的另一面,竟带着一丝天真率直的孩子气。

两片红云飞上傅昭的双颊,慢慢晕染开来,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她轻声道:「将你身上寒气收收……进来吧。」

傅家人看到洛桦的相貌也是诧异不已,俊俏的後生无人不爱,慢说越看洛桦越顺眼的傅老爹,就连犹豫不定的杜氏此刻也松了口,让傅昭端来一碗饭,板着脸道:「吃了傅家的饭,就不许再吃第二家的。」

洛桦目光霍地一跳,眼中闪现掩饰不住的喜色,立即跪倒在地,叩头道:「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杜氏嘴角浮现一丝笑,却很快压下去,「别叫得那麽早,我们还要多考察你段时日——天色不早,都回屋睡觉,洛桦睡柴房,明天雨一停都给我下地干活去。」

洛桦却说:「阿昭身上有伤,就让她在家好好歇息,所有活计我来做。」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反而提醒了傅昭,心事一去,绷着的那股劲儿随之一泄,傅昭顿觉伤处疼得脑子发昏,登时往炕上一瘫,喃喃道:「谁都别叫我……」话音未落,人已睡着。

杜氏摸摸她的额头,不烫,微微松口气,还好没生病,不然又要花钱!

大事既定,众人都睡得安稳,唯有杜氏担心张里正找自家麻烦,时而後悔,时而惊惶,翻来覆去一夜,临到天亮才合了会儿眼。

哪知刚吃过早饭,张里正竟亲自登门,满脸的歉意,「傅二家的,真是对不住,昨日和你提起的林後生,他无意婚娶,此事就此作罢。」

把杜氏惊得结结巴巴,「那、那……我们自己定?」

「呵呵,本就是你傅家的事,自然你们说了算,我不过是提供个意见,做不得数。」

杜氏的心这才算是彻底放回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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