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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დ资讯] 决明《魑魅魍魉修理屋,营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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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1 09:40: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决明《魑魅魍魉修理屋,营业中》



内容简介:


一间无名修理屋,
白天精修电锅电扇家电用品,
一到夜里,挂起灯笼,
换上另一类客群光临,
不限物种,万物皆可修,
只要愿意付出代价……


第一章  一家古怪的店

  回到屏东乡下老家,已经迈入第三天。

  杜清晓也在床上发霉了三天。

  除了基本的吃喝拉撒生理需求,她完全不想离开那张床。

  恰巧寒流来袭,有厚厚棉被捂着,躲在里头,哭声传不出去,窝囊哭泣的模样,谁也瞧不见,与世隔绝,最好。

  是谁说过:「幻灭,是成长的开始」?

  怎么也不说说,用幻灭换来的成长,居然这么痛?!

  电视剧中,老套狗血到不行的桥段身活生生发生在她身上。

  她的男朋友、她的闺蜜,双重背叛了她,让她目击到现场实况,床第淋漓厮混缠绵,像两人各持菜刀,分别狠砍一刀。

  那种狗血剧情,她曾边嗑洋芋片,边与男朋友哈哈取笑,笑编剧脑袋有洞,想干坏事之前,不知道该先锁门呀?

  原来,真的有猴急到只顾着脱衣服,来不及去管门锁的精虫冲脑时分。

  恶心!恶心!光是回想起两人的脸孔,她都想吐!

  杜清晓忍住胃部翻腾作呕,强迫自己放空脑袋,不去重播当日所看见的肮脏。

  全都忘了,忘了就好。

  她幻灭,她成长,代价是她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量,她想就这样,腐烂在这里——这处她从小长大,度过最无忧无虑的童年家乡。

  当她受了伤,本能会想躲回来,寻求温暖的包容、宽大的抚慰,慢慢等待治愈。

  她是隔代教养的孩子,父母离异,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前几年因事故过世,妈妈已另组家庭,鲜少联络。

  记忆中,一年看见父母的次数,一根指头数数正巧足够,对她而言,阿嬷更像是她爸妈。

  举凡学校家长会、运动会、她闯祸后导师请家长到校的恳谈会,阿嬷不曾缺席过。

  她阿嬷是个相当传统的女性,年轻守寡,靠着一辆老摊车套在市场一隅卖大肠面线,一碗一碗脚踏实地赚,拉拔独子长大。

  直到现在,小小面线摊子仍在经营,这几年,随阿嬷年纪越大,体力不如从前,卖的分量减半,营业时间缩短,只剩上午时段营业。

  她想让阿嬷享享清福,提议过结束面摊生意,阿嬷却不想让长年支持的常客,失去这一道简单朴实的熟悉味道,又说自己闲不下来,拿卖面线当成日常生活娱乐,又能赚赚零用钱,一举两得。

  她舍不得阿嬷辛苦,每月固定汇来孝亲费,阿嬷一块钱都没动用,帮她存下来,慈爱笑说,等以后她结婚,给她添嫁妆。

  结婚……

  她本以为,男朋友会是她这辈子的结婚对象,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人生光阴中的一段孽缘,回首去看,满目疮痍,如同一则讽刺笑话。

  对于蠢到曾想嫁给他这件事,杜清晓视为耻辱,为过去的自己不值!

  不要跟她说感情出现问题,双方都该负责任,凭什么要她为一个男人的不忠寻找开脱之词?!

  生而为人,若连最基本的道德观念都无法遵守,放任欲望凌驾理性、背叛感情,他还能有什么自制力?!

  杜清晓埋首在枕头里,正大叫着:「不要想了!不要再想那两个混蛋——」,便听见阿嬷从屋外走来的拖鞋声,啪嗒、啪嗒、啪嗒……再加上拉动老旧纱门时,极度不顺畅的卡卡声。

  怕阿嬷担心的杜清晓,狠狠咬了一下枕头,制止喉间的哽咽逸出。

  「晓晓,晓晓呀,阿嬷给你留了一碗面线,要不要吃?」

  绝对不能让阿嬷替她操心。

  杜清晓猛做几次深呼吸,用了最快的速度,强迫自己声音高扬,假装轻快。

  第一声虽然哽住,她清清喉,再一遍:

  「要!」很好,完全听不出沮丧,完美!

  阿嬷又问:「那你快点出来,感冒好一点没?」

  杜清晓爬出棉被,胡乱扒扒头发,本想照镜子看看自己模样是否露馅,又害怕看见镜中人的狼狈憔悴。

  为那种男人憔悴,只会更令她看不起自己,索性扭头直接出房门,下到一楼。

  「怎么看起来脸色还是不好?早上药吃了没?」阿嬷正帮她把面线倒进碗公,抬头看她。

  「……呃,忘了。」感冒只是她用来搪塞的借口,并非真正主因,阿嬷准备的成药,治疗不了情伤,吃或不吃,根本没差。

  「把面线吃一吃,再赶快吃药。」阿嬷交代,杜清晓只能点头。

  阿嬷看她恹恹模样,很不放心,起身去帮她拿药,这次要盯着她吃才行。

  杜清晓捧着碗公身蜷进沙发里,吃着暖乎乎的面,阿嬷总记得她不吃香菜……

  但她前男友十次有七次会忘,她开口小小埋怨时,他又有一番说词,反过来怪她偏食,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不学着吃香菜,每次刻意跟老板说一碗不加香菜多麻烦、你不吃我们大家也跟着不能吃之类,最后总要她息事宁人,主动向他道歉着才免去一场争吵……

  有没有把你的喜好摆心上,从小地方便可窥见。

  「阿嬷,还是你最好……」她趁阿嬷坐她旁边时,马上蹭过去。

  小时候,最爱赖在阿嬷怀里讨抱抱,现在她比阿嬷高出一个头,做来这种小鸟依人当然很不伦不类,反正阿嬷只会纵容她,不会笑她。

  「傻孩子,不对你好,阿嬷要对谁好?这么大了还撒娇,快吃面。」

  杜清晓有些鼻酸。

  她明明就很幸运,还拥有一个最疼她的阿嬷,这才是她该珍惜的宝物。

  可是她也不懂,当初怎么会因为男朋友想上台北创业,她就一股脑热地跟着北上,把阿嬷一个人留在这里,去他的小公司中从总务兼任总机再兼仓管,领最低薪资,做四人份工作。

  没赚钱的前几个月,她还白莲花地不支半毛钱,一心只想着成为他的支柱。

  直到公司稳定,需要聘雇人手,她闺蜜正巧失业,她便把闺蜜引进公司,单纯想着,反正读书时三人也是旧识嘛,共事起来更有默契……

  再然后,就甭提了,千篇一律的老哏。

  共苦她有,同甘却是别人。

  哀怨的歌声,娓娓唱来,唱的同样是世间情伤。

  『讲什么山盟海誓,讲什么永远要做伙。

  你我离开才短短三个月,你就来变心找别个……』

  阿嬷习惯性打开收音机,让广播电台播放的歌曲流泄而出。

  这机型,老到出产的公司是否还存在,都无法肯定,杜清晓从懂事以来,家里就有这么一台收音机,恐怕早在她出生前,它便是家中一员了,年资比她还老。

  音质很差,沙沙声不时伴随歌曲着断断续续,一首歌也听不完整。

  「阿嬷,我买一台新的给你,这台老的可以丢了。」

  「还能用的东西干么要丢?浪费钱!阿嬷这台很习惯了,这种情况,拍两下就好。」

  阿嬷刚这么说完,收音机里的沙沙声变成刺耳的「叽——」,尖锐到耳朵无法忍受的地步,下一秒,直接消音,报废给你看。

  她与阿嬷相视一眼,又有默契地同时发笑,杜清晓嘴含汤匙,含糊说:

  「你看,坏了坏了!我等一下上网帮你买台新的。」

  阿嬷犹不死,把收音机左翻右转、倒过来甩两下,还检査了电线三次,做起垂死挣扎。

  杜清晓正要开口劝她放弃,便听见阿嬷喃喃说:

  「这是你阿爸第一次领薪水给我买的……我拿去让人家修看看。」

  如果没有前头那一句「这是你阿爸第一次领薪水给我买的」,杜清晓绝对会力阻到底,这么老旧的机型,哪还有人会修理呀!

  但老旧收音机对阿嬷来说,不单纯是一个物件。

  更多的,是回忆。

  阿嬷去厨房找塑胶袋,要把收音机装袋,才刚进去没多久,就听到阿嬷传来一阵哀号。

  杜清晓急忙放下碗公,跑进厨房,看见阿嬷按着后腰,呈现一副正弯腰去橱柜底下取塑胶袋,却不慎闪到腰的标准姿势。

  杜清晓把人搀回客厅套安置在沙发上,准备打119叫救护车,被阿嬷轻骂了声三八,叫她去抽屉里拿酸痛药布贴一贴就好。

  比起她的腰,阿嬷更要紧收音机,一贴完药布,休息没几分钟,就说要先把收音机送修,态度很坚决,老顽固的脾气都上来了。

  「我帮你拿去修啦!你躺着休息!」杜清晓拗不过她。

  「……你会把它拿去丢掉。」阿嬷指控她的不良企图,斜着眼看她。

  知孙莫若嬷。

  就算杜清晓真的动过这种念头,阿嬷这样大剌剌点破,她哪好明目张胆做?她又不傻,等着回来被念到臭头吗?

  至少她保证,她会亲自送去修理,然后等师傅宣判这台收音机的死期后,再光明正大丢!

  「我不会,我发誓好不好!骗你我是小狗!」杜清晓摆出童子军立誓手势。

  「……好吧,你拿去修,自从老田师退休不做,现在我们全改找『阿修丫』修理东西,他的店在大卖场右拐进去的小巷子,走到底,会看到一个大大红字的『修』,就那了。」

  阿嬷口中的「阿修丫」是用闽南语说的。

  「是不是美惠家那条巷?」美惠是她国小学姊,当时两人总是相约上下学一块走。

  「对对,就是那条。」

  流动在朴质乡下的时间,远较都市来得缓慢。

  一些儿时记忆中的景物,并没有消失不见。

  田埂路还在,大条马路虽然新铺了柏油,左右边的屋舍依旧独栋伫立,铁门或斑驳、或换上全新样式,其余几乎不变。

  附近新开几家饮料店,等一下回来她要买杯珍珠奶茶,大嚼珍珠,把热量抛诸脑后。

  杜清晓选了傍晚时间,踏上修理收音机之路,顺便把脑海中童年的景致,再度重温。

  美惠家那条巷,距离不算远,步行大约八分钟。

  巷尾她记得有一大块草坪空地,是当年孩子们玩耍翻滚的地方,没留意何时盖起了房子。

  倒是美惠家一点没变,阳台上的石莲花爆盆了一倍,蔓生垂到屋檐。

  她看见美惠在二楼阳台摇孩子,听说美惠从事保母工作,一口气带了三个,简直神力女超人。

  她向美惠招手,孩子却在同一时间号啕大哭,突声比她的招呼声响亮,盖过了她的,美惠没留意到她,一心哄孩子。

  杜清晓一方面想到自己现在的惨况,脸色一定很苍白、很吓人,还是甭见面好,拉紧羽绒衣的领口,快步往巷尾走。

  巷尾的草坪空地已经不在,被一栋……摇摇欲坠的木屋,取而代之。

  她们这里土地便宜,房价不高,鲜有高楼大厦,一般多是一家一栋,盖到两三层楼,坪数大,零公设比,与北部人的寸土寸金很不一样。

  但这栋木屋,盖得很突兀,盖得很勉强(一楼都危险了,还硬盖到二楼),盖得很……随便。

  杜清晓说不上来,总觉得别说是都市了,连偏乡也不太会有这种建物——用建物这两字套简直太抬举它了。

  就像在深山里迷路,越走越偏僻,突然一座荒废破木屋映入眼帘,里头随时会冒出个老巫婆,朝人嘿嘿直笑,招呼人进来坐坐,笑得人头皮发麻。

  呀,阿嬷所说大大红字的「修」,她看到了,草率,呃……率性用油漆在木屋半面墙上写下,油漆未干时,还流了两三道痕迹下来,看起来真像含冤血书。

  「阿修丫」修理技术如何,她不清楚,可是她觉得,比起她准备报修的老旧收音机,他自己的屋子才真该修一修,不然台风季来临时,也不知道挡不挡得住。

  屋外堆放许多电器用品、农具机械,也有桌子木柜之类……活似小型资源回收集散地。

  通道两侧至少就有四台电冰箱,杜清晓小心翼翼避开杂物,往「疑似」大门的方向喊:「老板在吗?」

  等了几十秒,没人应声。

  她继续靠近,又喊了一遍。

  黑色大冰箱后方,突然探出一颗脑袋瓜。

  杜清晓吓了一跳,脚步本能往旁侧一挪,偏偏周遭全是杂物,羽绒衣一角被一旁物品勾住,她没留神,站稳身子后又向前跨一步。

  这一步,引发杂物堆的「山崩」,什么电锅烤箱面包机,统统往她这一边倾倒,那些重量全部加起来,就算压不死她,也能砸出个脑震荡——

  一只赤裸长臂迅速探出,以壁咚之姿,将杜清晓与那些电锅烤箱面包机全「推」回原位,定住不动。

  凭借那只手臂及五根指头的力量,维持一股微妙平衡,让电锅烤箱面包机乖乖安分。

  杜清晓不确定能不能大口喘气,就怕呼吸声过大,便会破坏平衡,害自己淹没在杂物山底下。

  杜清晓不敢呼吸,但双眼仍旧骨碌碌转动,顺着支撑杂物的五指向上看去,手背起伏的青碧色血管、裸麦色皮肤,以及肤上沁濡的汗水,最后,再到裸臂主人的面容。

  裸臂主人也同样在看她——以上朝下的俯睨姿态。

  那是一双极深邃的男人眼睛,衬在一张还算英俊端正的脸庞间,炯炯有神,却也毫无亲切感。

  大概是她差点闯祸,险些弄倒人家满院子杂物,所以他眼中窜动的……是不爽?

  杜清晓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开口,打破沉默: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来找『阿修丫』修东西……」想举举手中的收音机为证,又不敢动。

  她声若蚊蚋,主要原因当然还是怕音量太大,导致杂物倾倒。

  次要原因,他给的压迫感太大,加上他「壁咚」姿势,把她困在他及杂物堆中间,让她产生一种掉进陷阱、惊慌无助的小动物附身的错觉。

  身为受困小动物,哪有胆量大声吠?

  「……你就是『阿修丫』吗?」干么都不吭声,害她像在自言自语,很窘耶!

  「你住哪里?」疑似「阿修丫」的男人开口,第一句话却很莫名其妙。

  她是来修物品的,他不是问她待修物在哪里,反倒问她住哪里?

  「什么?」她还呆呆反问。

  杜清晓听见男人咂声,颇不耐烦的那种。接下来一把扯过她,任由她身后杂物锒铛落满地,比他娇小太多的她,只能被拖着走。

  她傻傻看着他脑后那束长马尾晃荡,一波水亮光泽泛开,有些扎眼。

  这年头,男人留长发不算稀奇,但能没有半根毛燥,滑顺到底,就不是太容易的事。

  不对,她管他发质干什么,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更重要呀!

  杜清晓想起来要挣扎,可他力气好大,她活似一辆遭联结车拖行的脚踏车〔学步车才对!〕,根本任人宰割,才几步路工夫,她被带到一辆白色老汽车旁。

  他打开车门,推她进去。

  一副「这是绑架,你最好放弃抵抗!」的快狠准!

  杜清晓脑中闪过数则新闻事件标题,人生跑马灯紧急大亮——

  『歹徒心狠手辣,先奸后杀,妙龄女子魂断后车厢!

  家人苦寻七日,女子未归,凶手竟是邻居修理师傅!

  枉死!修理老旧收音机,踏上死路!』

  她手里只剩收音机能当武器,―时间也没多想,举起来就朝他挥舞,双腿辅助,不断踢蹬,嘴里凄厉喊着:「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回应她的,是车门甩上的碰声,她一轮的攻势全数落空,男人已经坐进驾驶座,同一时间,车门上锁,阻断她退路。

  发动车子,方向盘一记飞快转动,车子驶上道路。

  「你住哪里?」他又问一遍,声音比前一次更沉。

  「——我只是来修收音机的!你到底要干么?!」杜清晓抱紧手上收音机,寻求一丝丝安全感,颤着声音问他。

  「你的问题比那台收音机更严重。」

  疯子!

  阿嬷!我遇上疯子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问题最严重的明明是你!

  不过这疯子一直问她住哪……是想知道她家住哪边,押她回去先搜括值钱物品一番,再慢慢料理她?

  家里还有阿嬷在,绝不能被他知道住址!

  她索性胡乱报了国小的学校地址,一方面是搪塞他,另一方面,也是试探地观察他意图。

  他听完地址,睨了她一眼。

  这一眼,好像她所有的心思,全被看透透,无所遁形。

  「你住哪里?」第二遍,声音完全不同于前两次。

  杜清晓明明看见他嘴巴开合,却觉得声音来自另一方,极度遥远。

  像回荡在密闭小房间里,幽幽浅浅的回声……

  心口咯噔一响,意识一瞬间空白,她双唇自行蠕动,报出阿嬷家地址。

  「不是这个,另一个地方。」他声音又传过来,哄孩子那种语调。

  她乖乖说完北部的小套房地址,连同邮递区号!

  杜清晓!你傻啦!你怎么——她在内心泪流满面,臭骂自己八百遍。

  ☆☆☆

  他踩下油门,在乡间小路上狂飙起来。

  杜清晓抱着收音机,双手出劲,已握出了死白。

  她在评估,若拿收音机,敲这男人的头,这样的车速下,自己能有多少活命机会,嘤嘤。

  这一评估,估了几个小时,迟迟不敢付诸行动,因为车速几乎没有慢下来过。

  「我没有钱……你就算去我家翻箱倒柜,也挖不出几百块……」她很想劝退他,他花的时间和油钱,说不定比她私房钱还多,太不合乎经济效益。

  他没答,杜清晓想哭的心情都有了,只好坦白从宽,咬晈牙,翻出最后底牌:「我邮局里还有一万多块……你不嫌弃的话,我领给你……」只求你放我下车呀呀呀呀。

  他仍是不说话,杜清晓觉得自己何止水逆,根本是天逆了。

  她到底上辈子做过什么坏事,这辈子的经历会这么凄惨?!

  男友闺蜜连袂背叛在先,遇上变态修理师傅在后,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刺激,她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杜清晓一时不察,把自己的委屈心声全吐露出来,喃喃说着自己怎么这么倒楣,情伤未愈,还给她遇上绑架案,说不定更会被撕票,性命难保……

  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泪水在眼底打转,抱着收音机的颤抖模样,可怜兮兮,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

  他面无表情,直接路边违规停车,省略寻找停车位的时间,绕到副驾驶座拎她下车。

  杜清晓本来还顾着哭,直到看见便利超商外头有人抽烟,才想起来此时不求救更待何时——

  抽烟的男人恍若未闻,始终低头滑手机。

  这就是都市人的冷漠无情狠吗?!

  「先生!先生!救命呀!请帮我报警!先生——」杜清晓连同没喊完的尾音,被变态修理师拉往巷子。

  这条巷,她熟到不能再熟,每天上下班都要走上一遍,不算宽敞,停满机车。

  正好有一对男女站在机车旁聊天,杜清晓不放弃希望,继续求援——

  「等等去吃小火锅好了。」那对男女讨论起觅食计划。

  都市人的冷漠无情狠again!

  她的出租小公寓近在眼前,楼下大铁门永远有人忘了关,方便男人直接拖着她踩上楼梯。

  她住在四楼,这层隔成六小套房,虽然邻居彼此不算太熟,可是见了面,点个头,问声好,还是有的,她一路嚷嚷抢劫呀火灾呀地震呀抢钱呀,招式出尽,也没喊来半个邻居探头。

  他精准停在她家门口,一脚踢破薄薄门板。

  大哥!我有带钥匙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你破门而入很帅吗?!

  房东索赔时你掏钱来付才叫帅好吗?!

  杜清晓觉得头昏眼花,不知到底是急是气还是绝望,竟双脚一软,瘫坐在房门口套哀悼了门板三秒钟。

  男人明显没空搭理她,进到套房,开灯,大喝一声「滚出去!」,吓得杜清晓以为是在吼她。

  她想滚呀,可是她站不起来呀,她腿软……

  不,不只腿软,她浑身力气突然半点不剩,狼狈趴在地上,身体每一处都痛,氧气像被人抽走,张大嘴,用力呼吸,却什么也吸不到。

  『匡铛,匡铛,匡铛……』

  耳边听见,铁链拖行的声音,逐渐走远。

  好痛苦……

  她没法子呼吸了……

  男人在房里翻箱倒柜,衣柜里的衣服鞋子全扫到地板上,任由他踩踏,她唯一件花了大钱买的「战斗服」——参加正式会议时必备的名牌套装,已经烙上他脏兮兮的大鞋印。

  她想吠他,也想趁他不注意时逃,还想掏手机报警,更想向他求救,可她半件事都做不到。

  后脑杓一阵一阵的钝痛,教她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四肢都在颤抖。

  小小的单身女子套房套能找的地方有多少?很快地,他将房里翻遍一轮,最后停在她床前。

  当初为了增加收纳功能,她买了一张二手可掀式床架,穿不到的冬衣或看过的书籍,全往床箱里头塞满,呀,她私房钱也在……

  果然,最终的目标还是她的钱吧……

  他打开床板,脸上神情一凝,弯低身,抱起一件东西。

  杜清晓一方面忍耐疼痛,一方面眯眸瞧过去,想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那男人抱起来的,不是东西。

  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看上去,像是死了的……她。

  ☆☆☆

  直到现在,杜清晓还一头雾水。

  木木楞楞地呆坐在手术室外,她怀里依旧抱紧老旧收音机,几乎把它当成可靠战友,在最茫然的时候,亟须它的陪伴。

  谁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知道情况的那男人,正喝着超商咖啡,一副没打算帮她解惑的样子,她只好自己胡思乱想。

  是了,她的记忆,有一大段的空白。

  和男朋友的争吵部分,她记得。

  然后中间断片,再下来的画面,是她孑然一身,半件行李也没带,站在阿嬷家门口,阿嬷见到她时的第一句话「你怎么大半夜跑回家来?」,才让她恍恍惚惚回神……

  她明明回到故乡,为什么北部的小套房里,还有另一个她?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进手术房,坐在外头的她,又算什么?

  灵魂出窍?

  所以她在路边求救时,才没有任何一个人帮她?因为他们看不到她、听不见她?

  那为何阿嬷看得到,还和她一如平常地相处了好几天?

  哦,她的头又开始痛了……

  弄不懂是她被错乱的现实搞到头痛,还是在手术房里的那个她,后脑杓遭打破的伤势正让医护人员处理中的疼痛……

  隐隐约约,有些零碎画面浮现……

  她在办公室发现男友与闺蜜的奸情,她与男友吵,也与闺蜜吵,吵架时谁不歇斯底里?她好像抡拳打了男友,闺蜜在一旁劝阻,她越听越火大,转过身想追问闺蜜为何不惜背叛友情,也要与她男友胡来,蓦然,后脑传来一阵剧痛,画面就到这里中断了。

  所以她是被男友偷袭了吧?拿着重物往她头上狠砸,不管不顾她的性命安危。

  又或许,他们真的以为失手打死她,忙乱中,想不到弃尸的好方法,只能先把她抱回小套房,藏尸床下,等之后再来处置她……

  杜清晓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这男人强行拉她回来,及时发现她的踪迹,她就真的会死在床底下,说不定哪天被发现,早烂成一堆带蛆腐肉……

  人心怎么可以这么可怕?

  她虽气愤男友的背叛,可是在那当下,她完全没预料他忍心动手伤害她!

  她是活生生的条命呀!

  杜清晓哭不出来,内心转折由悲哀到愤怒,再从愤怒转痛苦、痛苦至心凉,最后,脸上只剩一片漠然。

  原来,对一段感情的死,不过就是这几种滋味杂陈。

  男人喝完咖啡,伸手过来拿她怀中的收音机。

  她有些茫然,呆呆的没有反抗。

  男人从口袋摸出随身工具组,开始拆解收音机,动作俐落,没半丝累赘。

  「……你第一眼就知道我不是人?」

  「嗯哼。」

  「怎么看得出来?」此刻的她,必须找些话题,转移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可笑事迹的无力感。

  他嘴角叼着螺丝钉:「人类和魂体的颜色不一样,生灵和死灵颜色又不一样,你现在的颜色,就是还没死透的颜色。」

  杜清晓哪听得懂,一堆颜色来颜色去,根本不够具体。

  他把拆解的螺丝重新锁回去,按下按键,听见收音机恢复功能,播放起歌曲,他调小音量,毕竟这里是医院,不能吵闹。

  阿嬷锁定的电台,播放的歌曲很有年代记忆,耳熟能详的老歌,轻缓流泄,随便都能跟着哼上两句,但现在的她,没有哼歌的好兴致。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很迟来的道谢,杜清晓慢了半拍才想起来要说。

  想到自己还误会他是变态狂,内心涌上些些歉意。

  「两百块。」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修收音机的钱。」他完全没在客气,办事收钱,天经地义。

  哦,她伸手要去拿钱包,发现始终背在肩上的袋子不翼而飞……应该说,或许从头到尾,她只是灵魂,根本就没有办法背包包,一切全是她的想像。

  那为什么能抱住老收音机,她不清楚,也没有心情去深究灵体的使用守则。

  「先欠着。」他不急着讨,刚刚只是报价。

  她没反对,点点头。

  收音机里,女歌手依旧幽幽轻唱,悼念一段爱情的死去。

  走廊好静,显得歌声飘缈,老收音机音质不佳,更增添几许岁月沧桑。

  一首歌播完,手术房外的动向萤幕上,已进入恢复室的名单,出现了她的名字。

  手术终于结束了。

  他关掉收音机,起身,伸展极度修长的手脚,边淡淡睐她:「还不快回去。」

  她听懂他的意思。

  回去。

  回她自己的身体里去。

  杜清晓有些笨拙及不习惯,伸出手,去试摸手术室墙壁,右掌一下子穿透过去。

  那感觉,她说不上来,只觉得墙面冰冰凉凉,摸不出手感。

  临行前,她又回头望他一眼,他脸上表情不多,一样是那副不耐烦模样,努努下巴,算是催促。

  她一头钻过墙,短暂的视线黑暗之后,在极冷的恢复室里,她找到一脸惨白的自己。

  看着自己那样的狼狈,差点连命都没了,她想叹气,却又知道,叹气没有任何帮助。

  杜清晓慢慢爬上病房,缓缓平躺下去……


第二章  你不用负责吗?

  一盏盏路灯灯光,在杜清晓眼前飞快锗身,为夜晚带来一瞬明亮。

  浅橘色光芒,落在她贴近车窗的脸庞,洒下几许惆怅。

  而那些许惆怅,并未在她脸上久驻,下一盏灯光到来时,已被她眸中坚毅光芒驱散。

  刚出院的她,犹带病容,脸色不算好,倒是眼神很精神,赶夜车返家也没有倦意。

  越是离开喧嚣热闹的城市,路灯数量渐减,大楼林立的万家灯火景况,已鲜少看见,路途景物变得单纯、开阔。

  「等一下去休息站买杯咖啡,吃些热食,顺便动动筋骨。」

  说话与开车的人,都是阿修丫,更包括,这几天留在医院看护她、陪她回公寓打包行李、与房东提早解约,还有,狭路和前男友相遇,狠端了她前男友一脚,踹完拉着她就走,半句话时间也不愿意浪费在渣人身上。

  他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这问题,她问过他。

  他的回答是一脸人生无奈,模仿她阿嬷的口吻,学得十成十像:「我好好一个宝贝孙女,找你修理一台收音机,却被你开车撞到住院,你不用负责吗?!」

  杜清晓听完,哭笑不得,问他:「你哪种理由不好编,干么说是自己开车撞到我?」

  把自己摆进肇事者身分,难怪被她阿嬷记恨,句句不离「你不用负责吗」,天天照三餐念。

  一方面,不由得感激他的体贴,替她保留颜面,没向阿嬷提及她真正受伤的原因。

  明明是她自己愚蠢套识人不清,在爱情路上狠摔一跤,险些赔上性命,他却只字不说。

  「一时想不到其他借口,这个最省事。」阿修丫如此回她,简洁了事。

  哪有最省事?对他而言,这样的理由,才最最麻烦吧。

  还骗阿嬷说事台北的医院技术比较好,必须北送转治,才能解释为什么她和阿修丫不在屏东。

  阿嬷原本急着想搭车北上,要来陪她,却因太过惊慌心焦,不慎在楼梯绊倒。

  老人家最怕摔,阿嬷那一跤,导致踝关节扭伤,被送医打上石膏,医生不准她出院趴趴走。

  后来靠着阿修丫的手机,使用line视讯,让这对难嬷难孙能看见彼此情况。

  她一瞧见阿嬷,眼泪就掉下来,在视讯里哭得稀里哗啦,话都没办法说完整。

  阿嬷以为她是动手术痛到哭,实际上却不知她哭泣的缘由,是内疚害阿嬷担心她,还摔跤受伤,更是心中委屈全数爆发,想与阿嬷哭诉、想要阿嬷安慰。

  她哭着跟阿嬷说:「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把这里遇上的糟心事,全抛诸脑后,回到最无忧无虑、最安心无比的家乡,有阿嬷可以撒娇、可以纵容……

  她好想赶快回家,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阿嬷自己忍着脚痛,不断安抚她:「好好好,回来,回来阿嬷养,你一出院就回来,阿嬷给你补一补,你看你,住院都瘦了……」,下一句套自然又是数落「肇事者」不好,害她宝贝孙女挨开刀之苦、住院不便,难道不用负责吗?!

  阿嬷无法北上,「肇事者」又不敌家属责难,当然只能扛下所有工作,一直照顾到她出院,再将她完整送回去她阿嬷身边,才算了事。

  杜清晓无比同情他。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却沦落至此,无以为报之余,她只能迅速掏出提款卡,奉上密码,自己负担医药费,绝不能让阿嬷再对他说出:你把人撞成这样,医药费不用负责吗?

  车子驶进休息站停车场,阿修丫想火下车,用力伸了伸懒腰。

  入夜的休息站,人群稀落,停车场难得空旷,没有白天的车水马龙。

  她跟着开车门,跨出第一步时,脑袋仍是有些昏沉,扶住车门,停顿了三秒左右,深呼吸之后才缓过来些。

  他看她状况没多好,不适合走太远的路,于是说:「你要吃什么,我去买,你在车子附近走走晃晃,别乱跑。」

  「可是我想去洗手间……」人有三急,这一急真心忍不了。

  他眼神明明写着「真麻烦」,却还是很耐心先带她去洗手间,并且守在外头,确认她没昏倒在厕所里,又把人安全送回车旁,才迅速到超商采买物资,看来阿嬷那句「你不用负责吗?」,真是魔咒呀。

  一个外表看来与「温柔」绝缘的男人,这几日,照顾她倒是无微不至。

  虽然大半时候挺沉默,只用眼角余光瞟人,却不难从小地方发现他的细心。

  杜清晓乖乖在车旁伸展手脚,做些简单动作。

  医院一躺好几天,骨头都躺硬了。

  慢慢甩着手、晃着腿,不经意低头,看见脚踝上那条白色尼龙绳,缠绕了两圈绑死,让她清晰记起了前几日发生的事——

  在医院动完手术后,不知道是不是麻醉药的关系,她始终觉得,自己是飘浮半空中。

  她明明记得自己躺回身体里去,也真真实实感受到术后的疼痛、身上的冰冷,可是现在,她却是站在病床旁,亲眼看着护理师替她更换点滴。

  她一度以为,自己在作梦,用手掐大腿也确实不疼。

  灵魂出窍的感觉,和作梦并无两样。

  只是梦境没有规则,呈现跳跃式片段,凌乱拼凑。不像出窍,仍是处在现实当中,看见周遭众人一言一行,而他们见不到她。

  有过一次的灵魂出窍,再发生第二次也没什么好惊讶,一回生,二回熟嘛。

  杜清晓越来越懂得调适心态,能苦中作乐了。

  病床上的身体动弹不得,离躯的灵魂却活蹦乱跳,不受任何阻碍,脚一蹬,就能跳到半空中,手一划,直接飘浮移动,轻松省事极了。

  况且,脱离那具躯壳,等同于脱离术后的种种痛苦不适,她乐得轻松,当然不急着返回身体里去受苦。

  阿修丫从上午就没在病房,雇请钟点看护照顾她,应该是回屏东去向她阿嬷说明她的情况,顺便打包些住院用品,没跟她说哪时回来……不过她整天昏睡,他也没法子交代行程吧?

  在病房待腻的杜清晓,把医院大楼当成百货公司闲逛,双手背在身后,慢慢飘挪。

  每个楼层都能随心所欲进出,门禁时间对一条悠哉生灵来说,毫无意义。

  毕竟医院不是娱乐场所,会住进这里,几乎全因病痛或意外缘故,独独一个地方,充满着新生喜悦,在这一层楼中,鲜少见到愁眉苦脸的病患,周遭空气弥漫一股幸福氛围,闻了很舒服。

  杜清晓一路晃到婴儿室。

  由于不是探视时段,新生儿没有推至玻璃窗旁,供家属察看。

  她轻易「穿」进去,大部分新生儿都在睡觉,只有一两个不安分蠕动着。

  刚出生的孩子称不上可爱,小小的,软软的,皱皱的,像个小老头儿,皮肤黄中透红。

  但看见全新的小生命,总让人心口蓬松发软,泛起甜蜜,温柔填充。

  她逐个打量,有些孩子一出生就很有分量,蓬蓬胖胖的,比旁边其他婴儿大上一倍,仿佛一尊迷你版弥勒佛,奶萌得很。

  「咦?」闲晃的杜清晓,来到最靠近墙边的婴儿台,表情转为吃惊。

  此刻,她眼中看见的,并不是寻常的新生儿,而是……

  一只小猫崽?

  ……不,是猫吗?还是狗?

  这两种生物,她儿时都养过,总觉得床上的小兽崽,和上述两者有些微的差异……

  可是……育婴室里,怎么会出现兽崽?!

  这已经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了!

  那只小兽崽,活生生地打了个呵欠!

  「你为什么没被法术迷倒?」身后,传来一阵女子惊呼。

  杜清晓回头去看,换她压抑不住一声尖叫。

  站在她后方,是一个拥有狐狸脑袋的「人」!

  她一叫,狐狸人也跟着叫,显然双方都受到惊吓。

  又像约定好似的,两人同时捂上嘴,彼此瞪着大眼,打量对方。

  狐狸人拥有女性身形,上围丰满,体态略显圆润,那颗狐狸脑袋布满红棕色兽毛,以人类眼光来看,无法分辨美丑。

  唯一能分辨的,是她〔还是牠?〕正龇牙咧嘴,警戒瞪向杜清晓。

  杜清晓立即联想到床上的兽崽,既不是猫也不是狗,原来是狐狸的孩子。

  因为此时她站得离孩子较近,意图未明,才使狐狸妈妈怒瞪她,仿佛只要她一有其余动作,狐狸人便会扑上来撕咬她。

  杜清晓本能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状,为表示无害,缓慢往一旁挪动三步,与孩子拉开距离,无辜地眨眨眼,强挤出友善的僵笑。

  狐狸人感受到她的示好,狰狞模样收敛,面庞由狐貌渐变成人脸。

  那是一张上等美女的精致长相,细眉大眼,鼻挺唇红,够资格成为线上红星。

  「原来你不是人,难怪我的法术对你没用。」狐狸人弯身,把床上兽崽抱进怀里。

  几名护理师全在墙角软倒成一片,正是狐狸人口中的「法术」所为。

  被一只狐狸人指为「不是人」的杜清晓,实在很想回嘴两句: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不是骂人,只是陈述〕,但她忍了下来,毕竟她还是怂的。

  另一方面,杜清晓想解释自身状况,但又觉得没必要跟狐狸人交代太多,万一牠日后想灭她口,逐层逐楼去找,她哪有机会活命?

  也幸好杜清晓「目前」不是人,面对一只狐狸人,才不至于吓到腿软,毕竟她没有实体,不用害怕生命安全问题。

  「……你在医院生狐崽,呃,宝宝,不会被人类发现吗?」她真正想问的是:狐狸干么到医院生孩子?一般不是选个深山老林的山洞,才合情合理吗?

  「所以我必须半夜到育婴室,替我的孩子施法术,帮他维持人形呀。」狐狸人往怀中兽崽吁吐一口气,幼猫形状的孩子,竟慢慢变成人类婴儿,比起邻床几个新生儿更粉嫩精致,睫毛长到足以摆牙签,根本是海报上精挑细选的娃娃模特儿。

  杜清晓看得双眼发直,不由得发自真心,赞叹一声好可爱。

  妈妈总是禁不住自家孩子被夸,杜清晓一句「好可爱」,瞬间化解人与狐之间的种族隔阂。

  狐狸人总算露出一抹和善微笑,与杜清晓由孩子聊起,最后,娓娓说来,属于她的故事。

  她叫冯暖,是只狐妖。

  随时光演进,人类在成长,精怪们自然也有一套生存法则。

  有些不愿改者,潜往更深、更荒僻的深山里,避开人烟,与世隔绝。

  有些不愿局限现状者,开始学习融入人群生活,在这繁华城市中,寻找全新的立足之地,与这广阔的世界,同步进化。

  无奈以数量多寡,精怪狠输人类一大截,少数服从多数,多数霸凌少数,为了不被当成异类,他们收起尾巴爪子,换上笔挺套装,仿效起朝九晚五的碌碌人生。

  他们努力赚钱,偶尔去星巴克喝杯不便宜的星冰乐。

  他们在捷运上打旽时总不敢睡太沉,生怕不经意间,耳朵或毛尾会恢复原状。

  他们跟着去排名店几个小时,只为品尝一碗日本拉面的滋味。

  他们活得越来越像人类,有时确实会忘了,自己身为狐妖的事实。

  冯暖和丈夫相识于一次生态花园的导览活动,她是生态花园的解说员,他是公司员工旅游的总企画。

  原本只是为时三十分钟的短暂行程,结束后,他特地向她致谢,两人客气互换名片,隔天她就接到他的来电,一开始纯粹客气寒暄,再来便是问及兴趣喜好……

  次数一多,冯暖察觉丈夫的追求意图。

  冯暖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会让人一眼着迷的美丽女人。

  她自己也清楚,狐妖,不论男女,无一不美。

  丈夫在她身上费了不少小巧思,两人相距中南部,他却能找到一间邻近早餐店,请店家天天替他送早餐到她公司,随餐附上的叮咛便条纸,则由他亲笔书写,一天一张,据说他事先写好半个月的分量,一口气寄给早餐店。

  他的字,特别工整好看,简单写着:早安,祝一天心情愉快。

  每个星期六,固定一朵红玫瑰,他自己开车送到她手中。

  这样的追求,持续了整整一年,就连台风天也没有中断过。

  她还记得,那一天,生态花园惨遭风雨摧残,一地惨况,而他,穿着一件廉价雨衣,满头满脸的狼狈水湿,被狂风吹得几乎站不住脚,却愿意陪着她,一块清理断枝残叶。

  那一场风雨,同样刮进了她的心,掀起意乱情迷的波澜。

  她毅然决然,走上了与寻常人一样的生命过程,恋爱,结婚,生子。

  她丈夫并不知道,为此,她舍弃掉多重要的东西。

  离开同伴多于人类的舒适圈,踏进一个纯人类的家庭,对她是需要多大勇气及觉悟。

  故事至此,这段开花结果的爱情,应该是相当美好的,至少杜清晓是这么认为。

  可是抱着孩子的冯暖,眼眸低垂,长睫形成的阴影,覆盖在姣好脸上,继而幽然一叹:

  「婚姻和恋爱,终归是两件不同的事,我曾天真以为,与他在一块,就能幸福美满,原来真正的难关,正要开始……」

  婚前,分秒如糖似蜜,恨不能时刻相处,天天见面。

  婚后,明明更多时间共伴,当初珍惜的点滴,却变质得教人陌生。

  曾经的甜,对照现在的酸涩,冯暖分不清,改变了的人,是他,还是她?

  又或者,自始至终,两人踏上的,就是一条歧途?

  「狐妖和人类,本来就难以孕育下一代,我们结婚七年,公婆对此颇有微词,后来好不容易怀上第一胎,我不得不小心翼翼保护他,用自身妖力去喂养他,可看在旁人眼中,我变成一个仗着怀孕,成天只会赖在床上睡觉,家事全摆烂不做的坏媳妇……」

  一开始,丈夫会替她说话,解释她是身体状况不好,又初次怀孕,难免精神不济,希望双亲多些包容。

  丈夫的袒护,听进婆婆耳中,全是推脱之词。

  婆婆当时冷冷一笑的表情,冯暖永远记得,那眉眼间,满满的不屑,哼着鼻说:「我怀孕八个月还在搬货,当别人没怀过孩子,只有她最金贵,一碰就会碎?」

  又冷着声,继续数落:「我早跟你说过;水某歹顾,她长得一脸吃不了苦、只想享福的败金女模样,你们男人就贪人家漂亮!洗个碗拖个地,就开始头晕头痛,演给谁看呀。」

  从第一次见到冯暖,婆婆便不喜欢她,先入为主认定女人生得过度美艳,绝非贤妻良母人选,随时都会红杏出墙一样。

  加上多年来不孕,早几年前婆婆就时常拿这一点讽刺过她,向许多邻居婆妈抱怨数次。

  诸如此类的尖酸刻薄,逐渐变成生活日常。

  好像只要她忍不住坐在沙发上打瞌睡,都是一项原罪。

  到后来,她丈夫反而要她忍耐,在公婆面前,努力表现出勤劳模样,别让他每次都夹在双方中间为难。

  「我同事的太太也怀孕了呀,但从没听过人家有你这些麻烦……」面对她偶尔诉苦,丈夫越来越常这样回她,由一开始的温柔安抚,到现在的口吻散漫,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她知道丈夫白天上班辛苦,晚上回家还要面对父母妻子的龃龉,觉得烦躁不过人之常情。

  可是他的态度,让冯暖心寒。

  不是一瞬间的绝望,而是日复一日,逐步的、递增的、将心一寸一寸,冻得冰冷的心寒。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胜负或公道。

  充其量,丈夫愿意耐着性子,聆听她的埋怨,轻搭她的肩,说句「我懂你的委屈」,她也就拥有继续忍耐下去的力量,去欺骗自己,丈夫是站在自己这边,她受的苦,他是懂的……

  「我真的努力过,努力想做到他们心目中的好妻子、好媳妇……强忍身体虚弱,尽我所能去做,但总是达不到他们的要求……最后,我失去了我第一个孩子。」冯暖说到此,口吻夹带哽咽,为来不及降世的小生命,感到心痛。

  孩子没了,成为她的另一项重罪。

  她被指责没用、不负责任,连个孩子都保不了的废物。

  冯暖第一次明白,恨之入骨,是怎样滋味。

  公婆尖锐的控诉,连「你们干脆离婚吧」这类的狼话,也脱口而出。

  丈夫更在一旁冷淡附和:「你明知道自己怀孕,为什么不能多小心些,你自己问题才更大吧,现在全部想推到我们身上?」

  眼前这每一张脸孔、每一句攻击,让冯暖觉得既恶心,又丑陋,利爪及尖牙蠢蠢欲动,恨不能将他们的丑恶嘴脸,撕个碎烂。

  杜清晓一边听,一边想,天底下夫妻多是床头吵、床尾和,就算冯暖说得咬牙切齿,脸上布满怨怼,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对丈夫不体贴的愤懑,终究会淡去,现在抱在冯暖怀中的新生命,不正是铁打的实证吗?

  若没合好,哪有机会生下第二个孩子?

  杜清晓想把气氛转为欢乐些,让冯暖别再回忆以前尝的苦,多多聚焦在可爱的孩子身上,于是主动说:「我每次看到混血儿都觉得特别漂亮,没想到狐妖混人类的孩子,更不遑多让,这孩子长大不得了,一定会迷死一票人。」

  「我想,他应该没机会见到『人』,我打算出院后带他回去,回狐妖该去的地方。」冯暖望着孩子的眸光,温柔似水,声音在笑。

  「你没有要让孩子和他爸爸一块生活?」这是别人的家务事,杜清晓本来不该多问的。

  冯暖先是沉默了一会,慢慢扬起笑。

  她笑起来,特别美,一种古典美人的风韵,眯细眼眸,风情万种。

  「会呀,当然一块生活,我们一家永远不分开,这是他婚前给我的承诺,人类应该要说到做到,他说,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原先由我屈就他,学习着融入人类社会,遭受嘲讽也有口难言,这一次……换他也要牺牲自己,试着适应狐妖的世界,这样才公平,呵呵……」

  笑着笑着,却哭了,眼尾一颗晶莹泪水坠跌,落在孩子稚嫩脸上。

  杜清晓才刚懵着,想开口问冯暖因何而哭……突然天外一声雷吼,喊着她的名字。

  她魂体重重一颤,整个人被一股强大力量拉扯〔更像是被拎着衣领〕寒硬生生扯出育婴室,一路横冲直撞,穿墙透壁,一层一层往上飞升。

  还好魂体不知疼痛,不然这样简单粗暴的撞法,她早成了肉饼。

  最后,她在自己的病床上惊醒。

  惊醒的同时,痛感回来了,身躯沉重的难受感回来了,所有感官,一清二楚。

  她张嘴呻吟,下意识唉唉叫疼。

  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先听见阿修丫的斥责:

  「你脑子被敲坏了吗?在这种地方,一具年轻无主的肉身有多抢手?!还敢四处瞎逛!」

  杜清晓返回身体,不像灵魂出窍时,所有病痛虚弱远离,自然无法立即辩驳。

  而且动手术的痛犹在,对照刚才生灵的轻巧俐落,此刻躯壳又沉又难受,让杜清晓只能无意义嚷痛。

  若可以选择,她宁可灵魂出窍,等出院前再还魂,这具身体好痛……

  杜清晓尚在适应身体传来的清晰疼痛,感觉他撩开病床被子,往她脚踝处绑上某样东西,冷冷凉凉的。

  绑完,又把被子盖妥。

  想开口问他做什么,喉咙却干哑艰涩,吐不出声音。

  由眼缝余光中,她瞧见阿修丫臭着脸,神情不大好。

  病房灯光暗淡,将他五官也笼罩在这层阴影中,独独两道浓眉间,深深蹙着皱痕,像是刀刻出来的一样,灯光再不明亮也无法忽视。

  她终于缓过来,慢慢习惯了身体的沉重。

  做了几回深呼吸,杜清晓才得以完全张开双眼,可是阿修丫已经坐回墙边躺椅,长腿叠跷,闭目养神,懒得看她。

  长途来回的他,脑后长马尾拆卸开来,头发垂在两侧胸口,有些颓废,有些不羁,若不是背景不合适,她都要错以为他是古代侠客上身,静坐竹林一隅,等敌人现身叫嚣,那种风雨前的宁静。

  她再傻也不会去当叫嚣的蠢敌人,此时沉默至上,学着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反省,不自己开口讨挨骂。

  思绪从阿修丫身上飘走,医院病房的深夜,很静,杜清晓忍不住,又想起冯暖。

  冯暖最后那抹笑、那滴泪,她有些在意。

  『我们一家永远不分开,这是他婚前给我的承诺,人类应该要说到做到呀。

  他说,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

  这一次……换他也要牺牲自己,试着适应狐妖的世界,这样才公平,呵呵……』

  这几句话,在心底反复回荡,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永远不分开,一辈子,牺牲……冯暖笑着,哭着,说着。

  杜清晓脑中有些荒谬画面成形,但很快被她否决。

  恐怖片看多了吧,什么狐吃人,把你变成我的血肉,这样,再也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带走你……

  想像力太丰沛,教她自己有些毛骨悚然。

  当然也可能是病床空调太冷,鸡皮疙瘩逐颗泛起,她想抬手去抚平,但是没有太多力气,索性放弃,乖乖当个认分病患。

  她心想,等自己情况好一点,再去看看冯暖……

  可是待她能下床,冯暖应该带着孩子出院了吧,产妇一般住没几天……

  没关系,等阿修丫不注意,再偷偷出窍去看一眼,一眼就好……她保证很快回来。

  杜清晓思绪凌乱想着,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

  结果,接下来几天,她一次也没能成功出窍,只好安安分分躺床养伤。

  她猜想,和阿修丫绑在她脚上的东西有关。

  那东西,怎么看就是一条白色尼龙绳,绑杂物专用,她试图拆卸过,却失败了。

  等她终于可以下床蹓跶,去了新生楼层,冯暖早就走了。

  毕竟是太独特的人,离院好几天,仍然是护理师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从头到尾身那个产妇都没有家人来看过她一眼耶。」

  「我每次去病房,她都跟我说她先生刚走,可是我一次也没遇过呀。」

  「感觉她是富商的小三吧,没有办法光明正大露脸,只能偷偷摸摸来看?」

  「你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太漂亮,就乱猜她是小三呀。」

  「你不觉得,她很像电视剧里的狐狸精吗?」

  这些,是杜清晓最后听见,关于冯暖的零碎消息。

  杜清晓从回忆的游离状况,返回现实。

  阿修丫迎面走来,手里提着买给她的消夜,是御饭团和豆浆。

  看见她一手摸着脚踝上的尼龙绳,一脸若有所思,他没多说什么,直接坐进驾驶座。

  杜清晓慢慢跟着坐回车里,拆起饭团包装,小咬一口。

  车厢里,除了咬破海苔的清脆声,一时安静。

  杜清晓心中一直有疑惑,在医院时,虚弱养病都来不及了,也没心思仔细问,她斟酌着,该从何问起,用了半颗御饭团时间深思,该要迂回辗转呢还是明快干脆呢……

  最后终于决定粗暴直白:

  「你……是被修理工作耽误的道士或法师吗?」他有阴阳眼这事,不用猜也知道,否则哪可能一眼看穿她是生灵,关于这点,甭浪费唇舌多问。

  他睨她一眼,淡淡说:「我单纯就是个修理师傅,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修。」

  「也只是单纯有阴阳眼,能看到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好朋友?」

  「什么叫不属于这个世间?所有的东西,本来就共同存在在同一个空间,只差看得到或看不到而已,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那我可以再问一下……我脚上的尼龙绳,是做什么用的?我可以拆掉吗?」

  「尼龙绳?」阿修丫眯细眼,似乎对这三个宇……嗯,相当反感。

  「就这个呀。」她抬腿,伸手指指脚踝。

  「尼龙绳……」阿修丫仍然很纠结这三字,从牙缝里重复挤出这一句。

  杜清晓隐约察觉自己说错话,却想不出来错在哪里,只能用眼神表示无辜。

  左看右看,它就是尼龙绳呀,以前要把旧书出清回收,都是用这个绑的,颜色有红有白,白色比较细又比较贵呀!

  好吧,它是有比市售的白色尼龙绳高档一点,材质柔软一点,光泽水亮一点,这些「一点」加起来,仍改变不了同属尼龙绳的地位。

  阿修丫纠结完毕,吐了口气,但声音还是很不爽:

  「你这种尝过出窍乐子的人,绑起来提醒你别随便再犯,那条『尼龙绳』,最好不要拆。」

  她很确定,由他口中说出「尼龙绳」时,他狠狠咬了一下牙。

  「哦。」杜清晓秒答,这种时候,绝对不合适「哦」以外的字眼。

  反正尼龙绳也不妨碍日常,没构成任何困扰,他说绑着就绑着,遵命。

  她继续低头啃饭团,余光突然瞄见车旁行经的身影。

  她双眼一瞠,激动地坐挺身,一手已经探向车门锁,准备冲出车外。

  是冯暖!怀里抱着婴儿,正要走进休息站,又突然急拐弯,往角落处挪步,行色匆匆,仿佛在提防谁的追赶。

  杜清晓只推开一条车门小缝,人就被阿修丫扯回来。

  「别过去。」

  「是我在医院遇见的人,我本来还打算去病房看看她,可是她出院了——」

  阿修丫打断她:「她不是人。」

  「你……看出来了?对,她不是人,是狐妖。」

  「是吃过人的狐妖。」阿修丫淡淡说,一手拉过她的安全带,扣上。

  虽然曾经胡思乱想,往那方面瞎编过,但听他斩钉截铁说出来,杜清晓仍是震惊了一下。

  「一旦食人,就不再被视为无害妖物,额心浮现堕纹,『执法者』自会处置她。」

  堕纹?

  是她刚匆匆一瞥,在冯暖额上一闪一烁的血色红光?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因为后来再仔细看,什么也没瞧见。

  「冯暖她真、真……吃过人?执、执法者是?」杜清晓有些难以置信,可是那晚冯暖的神情,似乎又隐隐印证着什么。

  「你刚才口中说的道士或法师。」真正有道行的,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神棍,当然,还包括另一种——

  提到道士或法师,自然联想到收妖,杜清晓替冯暖心惊,抬高声量:

  「她还带着孩子呀!要是她被道士收掉,孩子怎么办!」

  阿修丫不吭声,那样的沉默,那样的神情,不难猜测他的答案。

  可是真的从他口中听见,杜清晓还是打了哆嗦。

  「一块处理了吧。」斩草除根,一了百了,否则留一株妖苗子,等牠长大后,为母报仇吗?

  「孩子是无辜的啊!他又没做错事!」杜清晓替宝宝不平。

  「这种事着不是你能管。」很显然,他也没想管,发动引擎,准备驶出停车场。

  杜清晓竟然安全带一解、车门一开,以狼狈之姿跳下车!

  这女人……医生忘了把她的脑袋放回去吗?!阿修丫瞠目怒想,青筋差点当场爆断!

  杜清晓也不懂,自己哪来的女力大爆发,以一名刚出院的病患来说,她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秒累赘,扣除掉差点一脑袋磕上人行道的不完美,她还没站稳脚步,便飞奔起来,朝冯暖那方跑去。

  妈的,她刚下车的晕眩虚弱、像只脸色苍白的小羊羔,全是诓他的吗?明明能跑这么快!飞跃的羚羊有没有!

  阿修丫啐声追过去。

  他还没认真开始跑,「飞跃的羚羊」杜清晓却用着同样的速度,又向他奔回来。

  不同的是,她手中多出了一团东西。

  紧接着,她身后转角处,发出一阵轰雷声,以及人类难以听闻的痛苦妖鸣,凄厉恐怖。

  就在三十秒前,杜清晓中途遇上慌张折返的冯暖。

  冯暖一见是她,立即将孩子塞到她手中,口气急促:

  「求你带我的孩子走!快走!」并且使劲推了她一把后,迅速往反方向又跑了。

  杜清晓瞟见,冯暖身后有一道不明黑影紧随,像是一大块飘浮在半空中的黑布,瞧不清五官,可是充满震摄人的压迫感。

  杜清晓脑袋空白,是被冯暖推了一把,才展开动作,收紧微微颤抖的手臂,把孩子抱得牢靠,双脚已有自主本能,拔腿就跑。

  轰雷声之后,她可以听见,黑布在风中,凛冽翻飞的声音,由远渐近,开始向她追来。

  不止黑布刷刷拂动声,更多的,是一股一股的寒气,狠戾逼近……

  一看见阿修丫,杜清晓朝他喊:「快跑!」

  至于为什么要跑,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她脖子后的寒毛和鸡皮疙瘩,全都立正站好!

  阿修丫一动没动,她只能在与他错身时,很够义气地想拉他一把。

  哪知拉人不成反被拉,阿修丫和她的身型差距,不是她这种刚开完刀的弱鸡能轻易撼动,她就像只不自量力、妄想挪动电线杆的螳螂,电线杆不动如山,她也被耽误了逃命速度。

  逃不掉,她躲还不行吗?!

  本能驱使下,她闭眼绻身,往阿修丫身后藏。

  风中啪啪的黑布翻搅声,突然消失不见,连带夹杂在空气中,那股极冻的寒气,也莫名驱散,只剩阿修丫不太爽快的嗓音,自她头顶落下:「躲够了没?」

  她的脸正埋进襁褓中,与孩子面庞紧紧相贴,大气不敢多喘两口的孬样。

  听见他的声音,她才慢慢张开眼,惊恐打量四周。

  人行道上,站着抱紧宝宝的她与他,没有第四个人。

  「刚、刚刚有人在追我——」她口齿不清,又要抖又要说话,因为方才忘了喘气,现在加倍用力喘回来。

  同理可证,方才肾上腺素满溢,神力女超人附身,短暂忘了头晕不适,此刻也加倍奉还了。

  她不得不拉住阿修丫的衣角,站稳身势,才不至于跌跤。

  「哪里有人?」他反问。

  杜清晓回头看了好几遍,两人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呃声,无言以对,垂下视线,望向抱入怀中的孩子。

  在她刚与牠脸贴脸时,由人形变回幼狐,体积少掉一大半,用手掌便能掬捧,软嫩细毛挠在她脸腮的触感,鲜明清晰,睡得正香甜,浑然不知牠刚经历了什么危机。

  孩子因为失去妈妈法术的加持,无法维持人形吗?

  这代表着,冯暖她——

  杜清晓想去察看冯暖情况,偏偏胆子小,害怕那道黑影还躲在暗处,只能扯扯阿修丫衣角,希望他陪她一块去。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眼前景物天旋地转,―片黑暗袭来。

  昏倒之后的事,杜清晓半件也想不起来了。


第三章  镜里的女人

  阿修丫悠悠哉哉冲泡咖啡,一屋子香气弥漫。

  一日之计在于晨。

  清晨时间,是他最享受的片刻,谁来打扰都别想得到好脸色。

  踩着咿扎作响的木梯,晃到二楼阳台,那里摆放一张很有年份的老藤椅,一屁股坐下,藤椅前后摆荡,摇曳出一道舒适的弧度。

  晨曦从云间稀疏落下,不过热,不刺眼,晒得刚刚好。

  没来得及扎绑的长发,随兴披了一肩,同样浸濡晨光中,丝缕柔亮。

  距离休息站事件,已经过了七天,他卸下「肇事者」身分,也是一百六十八小时前的事。

  无事一身轻,果真是至理名言。

  出手救她,纯属意外,当时她命在旦夕,生灵颜色暗淡,代表肉体几近断气,稍有迟疑,就是一条性命的结束。

  他没时间多想,先救再说,虽然救了之后,不能说毫无懊恼,自己左手打右手、右手捏左手,自问到底哪根筋不对,多管啥闲事?!

  反正把她送回她阿嬷家,交完人,算是尽了〔莫须有〕责任,从此和她变成有一点点熟悉的陌生人,当然,不熟悉更好,他前头提过了,她就是个意外。

  她昏倒之后,省下他不少事,直接抱回车上,驱车直返屏东,中途没再惹是生非,安安分分在后座当个睡尸。

  嗯,今天咖啡真香。阿修丫先深嗅几秒香气,才眯眸地啜饮一口。

  第二口还没下咽,已经被破坏了好滋味。

  来者犹不知自己不受欢迎,远远就朝二楼阳台挥手,热络地以为他也会挥回来。

  阿修丫倒是完全不掩藏脸上的不乐,摆出一副你我皆路人的冷淡表情。

  来者——杜清晓直到又走近了好几步,才看清楚现实。

  人家没像她这样热情,仿佛医院那几天的相处,他一点也不记得了。

  阿修丫的反应很直白,不就是不爽她当日不听劝,跳车直奔危险区嘛。

  他对于主动往麻烦事上撞的蠢蛋,向来都是臭脸回敬。

  她们这种人,永远不长记性,惹了一次祸,很快会来第二次!

  但幸好,他跟她,已经是路人关系了,呵。

  他刚嗤之以鼻这么想,就看见某些东西在她身后窥伺,虽然一时没敢靠她太近,但目标明确,他修正方才的想法——她们这种人,就算长了记性,祸事也会自己跟上来!

  阿修丫居高临下,呈现王者之姿,向她勾勾指,要她自己滚进来。

  她一踩进他地盘范围,窥伺的某些东西便一溜烟逃了。

  杜清晓原先以为,他屋子外凌乱摆放大量杂物,屋里情况只会更糟不会变好,哪知穿过重重家电墙,进到一楼,里头却是另一方景况。

  窗明几净,没有半台待修中的电器堆放,没有满地工具胡乱丢,整体空间看起来相当清爽。

  偏中式的装潢设计,雕花木棂增添古风雅韵,随处可见诗词墨画、看上去不知真货膺品的古玩摆件。

  杜清晓差点错以为自己跑错棚,在进门的一瞬间,穿了……

  别人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家倒完全相反,外观一派杂乱,内在却天壤之别,更白话点叫……外头资源回收厂,里面风雅古院邸。

  也有几分古玩店的味道,老桌古镜黄梨木柜,书画青瓷水晶矿洞。

  客厅中央有座玉雕山,比成年男人身高更高,色泽青透,水头潋潋,几乎没有瑕疵,如果是A货真玉,价值难以估算,所以她直觉认为是假货,纯粹摆气派,吓唬人用的。

  玉雕山里,有树有果有花草,有流泉有奇岩,精细无比,巧夺天工。

  她凑近看,发现里面乾坤满满,雕刻许多生物,或大或小,或坐或跑,每一只皆有属于自己的姿态,绝无重复。

  只是好多动物她不认识,明明是马却长角,明明是蛇却有翅膀,明明是鱼却生足?

  她瞧得正起劲,阿修丫踩着陈旧木阶,一手插在裤侧口袋,从二楼下来。

  「来干么?」他问得很直接。

  还好,他问的不是你哪位。

  杜清晓从玉雕山中抬头:「我来还你修理费,收音机的钱。」她掏出两百块,递给他。

  这几天,被阿嬷严令在家休养,不能乱跑,心中却始终惦记这笔帐,欠钱的滋味很不好。

  然而她自知,该付给他的,何止区区两百。

  于情于理,她包给他一个救命大红包,都不为过。

  可惜她刚离开前男友公司,正式沦为失恋兼失业人口,加上开刀动用掉为数不多的积蓄,实在掏不出能上台面的红包金额,包太少,又显得诚意不足,只能暂且压后一阵子了。

  阿修丫很理所当然收下,省略你推过来我推回去的矫情戏码。

  她还带来一盒养气人参饮当伴手礼,恭敬奉上,望他笑纳。

  这个他倒是没伸手拿,看都没看一眼:「修理费就是两百。」不含其他杂七杂八。

  「这是谢礼……这些日子,给你造成很多麻烦,一点心意。」她真诚说,也包括了一些心虚。

  他轻哼,口气凉薄:「你比我更需要,自己留着喝。」吃人参补人生,顺便补补她愈后的苍白脸色,能看吗?

  杜清晓以为他是客气,笑笑地将人参饮礼盒搁桌上。

  摆上桌的,还有她背在肩上的小提袋,里头装着小狐崽套和牠喜欢的布球玩具。

  经过这几天,小幼狐双眼已开,两颗眼珠乌溜溜、圆滚滚,水汪汪瞅着人瞧,毛色未褪,带些浓褐,外型看上去和普通狗崽没哈差别。

  毕竟不是普通物种,牠长大速度也更快,昨天还不太会站,今天四条短腿已经可以立得稳妥。

  「那天我们一起救回来的小狐,带来给你看看。」杜清晓心情扱好,跟他分享。

  一起?谁跟你一起了?他啥事都没做,也没想救,当然,更没兴致知道牠的后续成长,请别算他一份,谢谢。

  「我喂牠喝狗奶粉,牠食欲超级好,活动力也很强,有点顽皮,我阿嬷以为牠是狗,我不敢说实话。」杜清晓报告牠的情况,阿修丫倒是面无表情,没多认真在听。

  她依旧吱吱喳喳继续说:「我阿嬷想叫牠来福,可是太像狗的名字,对冯暖很不好意思,所以我还在思考给牠取什么……牠以后长大会不会自己变人形?如果会,阿嬷那边我很难解释,但牠是人狐混血儿,变人形好像也很天经地义呴?」

  她滔滔不绝,因为许多话她没人能说,说了也不见得有谁信,憋了太久,只剩他这个「战友」最合适倾吐,话匣子才会一时关不住。

  阿修丫说:「你当初不多事救牠,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杜清晓没料到,他不回答则已,一回答就是残忍无情

  怎么可以在一个孩子……不,一只崽子的面前,说出这种话?!

  快得她都来不及伸手捂牠的耳,崽子听见了,该有多伤心呀!

  所幸小小狐崽,心智未开,忙着咬布球,没空太纠结,但不代表她能容忍他那句失言。

  「按照你这样说,你当初不多管闲事救我,你也能省掉很多麻烦呀,可是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你!要是这辈子断送在那种人渣手中,我才替自己不值!」

  杜清晓因为气呼呼,语气有些加重,但无损她语意间对他救她这件事的感恩。他的多事,让她有机会活着站在这里,再多说上几句话:

  「我不知道牠以后会不会怨我,最起码,牠还有选择埋怨或是感谢的机会,而不是莫名其妙被结束生命!」杜清晓豪气吠完,觉得自己简直正气凛然之女中豪杰,结果人家一副「你在我家发什么火呀?」的冷眼旁观,让她气势瞬间蔫掉,甚至有些尴尬。

  此时再不退场,更待何时?等人家回嘴,叫她滚出去吗?

  虽然眼下的情况,太像废犬落败后,吠声超响亮,却夹着尾巴快快逃的孬样,但尊严值几斤?等她逃回家之后再去深思好了……

  她背起提袋,准备携狐遁逃,他也没想留客,看她来去都像一阵风,不请自来,不送自走,自顾自演得很欢。

  杜清晓低垂着脑袋,走到老纱门前,还没够着门把,右手边的墙上,突兀挂有一面大镜子,她很本能扫过一眼,疑惑这镜子摆放的位置不太专业,哪有人在这种地方挂镜子——

  这一眼余光,瞟见镜内一道红影晃过!

  杜清晓吓了一跳,而且是超夸张的那种吓法,整个人往后倒弹五大步,直接弹回阿修丫身后,躲好躲满。

  这女人,遇事就往他身后躲,真当他是挡箭牌了吗?

  「镜、镜子里有人……」她很确定,刚刚不是眼花,她真的看见有红影闪过,还跟一双眼睛对上视线!

  「镜子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傻呀你,说什么蠢话。

  能在镜子里的,当然不是人。

  「你、你这里有没有后门?」若要踏出门,势必要经过那片大镜子,她不想、也不敢,只能另寻出路。

  本能及浑身的鸡皮疙瘩在告诉她,别太靠近镜子,有古怪。

  「你要不要考虑跳窗?」他努努另一端的窗户,神情说不上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她偷偷瞟一眼镜子,真的认真考虑过他的提议。

  那片镜子很大,足足半面墙,能把一个人的身影完完整整映照上头,镜身镶嵌在一片镂空雕花板内,典雅仿古,乍见下,古拙精美。

  也因为太大,仿佛随时会从里头,探出一双十指鲜红的手,将人拉扯进去……

  大概是她畏首畏尾的模样,有些逗趣,他兴起了戏弄的心情,故意凉凉说:「那面镜子,是客人送来修理的。」

  「镜子也能修?……不对,那面镜子看起来没坏呀……」

  「现在这个时间,当然没坏,半夜十二点来看,你就知道它哪里坏了。」

  她怎可能半夜十二点还来他家看镜子,他这种说了等于没说的应答方式,很吊人胃口耶!

  「到底坏在哪啦?」她仍追问,没得到答案很不死心。

  阿修丫勾唇一笑:「听客人说,半夜十二点,准时会有一个红衣女人,坐在镜里梳头。」

  这、这、这根本是鬼故事启动前的节奏有没有!

  杜清晓困难地吞咽口水,咕噜声响亮。

  阿修丫声音放慢,模仿起那种阴森调调:

  「一边梳,一边问,我比较美,还是她比较美、我比较美,还是她比较美……你若回答了她前头那个答案,接着,她脸孔慢慢扭曲,七窍流血,越发狰狞说『既然我比较美,你为什么选择她!』,从镜面探出手,把你抓进去……你若是回答了后一个——」

  阿修丫停顿一秒,杜清晓已经能感觉阴风爬上她的背,凉飕飕透进骨子里。

  「就会被逮进镜里,死得更快、更惨。」他揭晓答案。

  「这两个结局有什么不一样?!」杜清晓声音抖到像要哭出来了。「……那不回答她呢?」保持沉默总行了吧?!

  人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她会认为你看不起她、鄙视她、忽略她、无礼于她,她狠狠把你拖进去——」

  有没有这么不讲理的傲娇鬼?!

  杜清晓忍不住嚷:「这镜子已经不是修不修的问题,它它它它闹鬼呀!你、你赶快送去给法师处理才对吧……」

  阿修丫啧啧两声:「它最讨厌听到有人想送它去给法师处理,它的前一个拥有者,就是在送往法师家途中,发生车祸,当场嗝屁。」

  杜清晓马上动手捂嘴,缩回他身后,强行否认自己刚刚说过那番混蛋话。

  「你这么好骗,你家里人知道吗?」他先是冷静问,后来憋不住着笑了出来。

  咦?杜清晓呆呆抬头。

  他神情看起来颇乐,享受着吓人的快感,一笑起来倒没了冷漠时的疏远,只是说出口的话,一样不怎么顺耳,冷嘲热讽:「一听也知道是编来骗小孩的假故事,你几岁了,还信?」

  咦咦?

  杜清晓依旧一副没弄懂情况的木鸡样,见他又是勾唇一笑,说:

  「那面镜子的镂空雕花板缺了一块,我叫了材料还没寄来,没办法动手修。」他很贴心指指损坏的那一处。

  她终于反应过来。

  前头他说的种种,纯属虚构!她被耍了!

  没有女鬼,没有惊悚情节,没有拖进镜里,什么都没有!

  「你、你、你——」她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觉得自己蠢到够本了,偏偏半个怼人的字眼都挤不出来,只能忿忿往门口走,用离场表达她的严正抗议,拒绝被玩弄!

  「欸,不是要跳窗?」他很坏心提醒她。

  跳你个大头鬼啦!

  她的回应,是重重在他家木地板上跺脚,权当泄愤,头也不回离开他家。

  怒火掩盖了恐惧,杜清晓一时忘记那面大镜子带给她的不舒服感,笔直从前方走过去,一心只想快快离开他家。

  她走得又凶又急,于是忽略了一件事——

  镜中映出来,竟不是杜清晓身穿军绿色羽绒外套的形影。

  而是模仿她的动作,似在步行,身裹一袭艳红旗袍的女人,款款婀娜曳过,消失在镜框边缘……

  ☆☆☆

  杜清晓从小到大有一个怪癖。

  举凡听完灵异故事的当晚,她一定会失眠,整夜在床上辗转难眠,反复想像画面。

  例如,自家浴室水龙头的滴答声,像极了曾听过的经典鬼故事——女子惨遭男友背叛,愤而跳楼自杀,半夜男子宿舍长廊,传来诡异的「叩、叩、叩」,逐层逐间寻找负心男朋友,每打开一间房,幽幽失望声,叹息着「找不到?」,男朋友害怕地躲进床底,听着叩叩声逼近,宿舍房门咿呀打开,幽怨女声响起一阵冷笑:「找到了?」。

  原来女子坠楼时头部着地,于是寻人时也是以头为脚,一步一声叩,男朋友以为躲床底安全,没想到正巧与女鬼视线胶着……

  又例如:河边钓起一条吴郭鱼,几人烤鱼来吃时,鱼身上竟然浮现人脸,没多久还出现一个阿婆问他们:「鱼肉好呷某?」。待他们事后回想,阿婆的脸,不正是鱼身上浮出的那张?!

  那阵子,她光听到任何类似叩叩声,两手臂的疙瘩都会自动立正站好。

  还一连几个月不敢吃鱼。

  所以今天被阿修丫一吓,她满脑子全是镜里有个红衣女人,一整天都逃避似的不敢瞟镜子。

  她把小狐崽放到床边壮胆,撸狐撸到牠睡翻过去后,她还瞠着大眼,没有困意,耳边回荡阿修丫的一字一句。

  明知道他说的是假故事,偏偏自己脑补过头,忍不住内心发毛。

  所谓的自己吓自己,说的便是杜清晓本人。

  好不容易翻来覆去,睡意慢慢养出来了,她刚合起眼没多久,就听见有人呢喃说话。

  声嗓轻软,不是凄幽飘零的那种,仿佛邻居有谁正在听唱片,唱着老一辈的歌,女歌手清甜婉转的嗓。

  她本以为是屋子外头传进来的,不以为意,换个姿势,继续睡。

  可是人一旦拨了些注意力到某事身上,即便你认为自己能忽略它,偏偏耳朵会自动追寻声音的来源、说了些什么……

  「我比较美,还是她比较美……」

  杜清晓直到听了第三遍,才完整辨出那些呢喃的内容!

  瞌睡虫瞬间秒杀,她瞪眼清醒。

  此时她的睡姿,背对着房间梳妆台。

  那张梳妆台,是国小六年级时阿嬷买给她的。

  有一片椭圆形镜面、四层抽屉,阿嬷说她已经是大女孩了,需要有个梳妆台打点自己,这种家具作工坚固,不容易损坏,十几年过去了,仍安稳占据房间一隅,也是目前她唯一能想到,有镜子的地方……

  她确定,声音是从梳妆台那边传出来的!

  阿修丫明明说那是编出来的故事呀!他到底有哪一句话能信?!

  「我比较美,还是她比较美……」声音持续追问,飘荡在她耳畔。

  杜清晓本来想装死不答,偏偏阿修丫说过,听而不应,女鬼会自动解读你看不起她、鄙视她、忽略她、无礼于她,下场只会更糟不会更好!

  可是她不知道应该回答哪一个呀!

  人在极度恐惧时,原来是发不出求救的,牙关忙着卡卡打颤。

  她想念佛号,猛然记起这只鬼很玻璃心,光是听见人家要把祂送法师处理,都能让人出车祸,念佛号说不定更激怒祂……

  「我比较美卷还是她比较美……」声音已隐隐夹带不耐烦,变得低沉。

  好像再不回答,下一秒祂就会从镜里跳出来扯她棉被。

  杜清晓缩进棉被里抖抖抖,忍着头皮发麻的无比恐惧,小小声说:

  「我、我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她……我不知道怎么比呀……」

  「那你看我啊……」

  妈呀!她可不可以不要——

  「你不是应该……在、在那面大镜子里……为、为什么跟来我我我我家……」杜清晓怕到忍不住提问,但她没料到,女鬼居然回答她了。

  「我在那面镜子里,好久好久好久没有人能问问题,好孤单,好寂寞,好冷……」

  所以她好死不死跟女鬼对上视线,激起了女鬼的久违发问欲,祂不跟着她,还能跟谁?!

  「你刚好携带随身小镜,只要有镜子的地方,我都能寄生,所以,是你带我回来的……」

  您能不能别这么便利挪动?有镜子的地方您都能躲!您是one piece里的镜镜果实能力者吗?!

  「你不是没看过我吗?你睁开眼睛看啊,看我美吗……」

  杜清晓想哭呀!

  「你不看我,是因为嫌弃我吗?」

  女鬼开始脑补了!

  开始要走进「你看不起我、鄙视我、忽略我、无礼于我」的鬼打墙境界!

  「没、没、没有!我我我看……我马上看……」杜清晓觉得今天晚上就是她的死期了呜呜。

  她怕得要死,内心天崩地裂,勉强掀开被子一小角,脸蛋皱成一团,万分痛苦地想睁开眼,无奈臣妾做不到呀呀呀,只能全程抖着手指,强硬去拨开密合的眼皮子……

  她睡觉时习惯留下一盏夜灯,房间不至于陷入黑暗,偏偏这种晕黄色的小灯,让气氛加倍诡谲恐怖,鬼片全是类似的省电模式。

  杜清晓由梳妆镜里,看清楚女鬼的真实模样。

  意外的是,那女鬼除了脸色青白了点、面无表情了点,确确实实是一个标致美人,与冯暖不相上下。

  女鬼穿着合身红旗袍,旗袍料子极佳,丝绸光泽柔亮,领口袖缘绣有金花图纹,容貌姣好,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淡施薄妆,端端正正坐在镜中,虽无椅,坐姿依然娴稚自在,神似一幅老上海的旗袍美人图。

  杜清晓无法违心说祂不美。

  但又很害怕夸了祂美,下一句祂就堵她「既然我比较美,你为什么选择她!」,然后直接拖人进镜!她就呜呼哀哉了!

  「我美吗?」

  「……我可以比较一下另外一个『她』吗?」反正看一只鬼是看,看两只鬼也没差啦,眼见为实嘛,起码还能拖个几分钟……

  红旗抱女鬼轻哼;纤手轻抬,朝面前一比划,换上另一张脸,但很快又换回来,足见袖有多不屑顶着「她」的五官。

  鬼大大,您要不要这么快呀!再多两秒好不好!

  虽然速度极快,杜清晓已经看得够清楚了。

  「她」没有红旗袍女鬼的美,也不大合适穿那样艳丽颜色,「她」就是个白白净净、乍见下没有很亮眼的女子,属于耐看型的清纯百合……

  也不知道是不是红旗袍女鬼恶意丑化了第三者,难说哦,女人心眼很小的。

  「你都看过了,我美,还是她美?」

  问题又绕回原点了呀呀呀呀!

  杜清晓一边抖、一边榨脑汁,这种选A是死、选B也是死,选C死更快,绝不能傻傻当成选择题来答,必须把它搞成高深申论题!

  所谓申论题,字多话痨落落长,怎么瞎掰怎么来,只要掰到老师懒得读完,起码二十分也能蒙个八分!

  于是,杜清晓开始申论了:

  「如果纯粹只看长相,不论其他,你比她美太多了,我之前遇过一只狐妖,她已经够美了,今天看到你,我觉得她顶多排第二〔心中默默说声冯暖对不起〉……我知道你下一句想问,『既然我比较美,你为什么要选择她!』,这个问题,你真正该问,也不是我呀,我不是男人,没办法理解他们的择偶标准,拿我当例子来说吧……我前男友追我的时候,明明我闺蜜比我漂亮、比我聪明,他却告诉我,跟我在一起比较轻松自在,没有压力,我又很乖巧,不像我闺蜜亮眼爱玩。然后,很多年以后,他居然和我闺蜜悄悄交往,我也很想问他,当初他说的,到底哪一句是真的……我甚至怀疑过套他只是追不上我闺蜜,以退为进,先追我,再近水楼台接近她。」

  承认自己沦为备胎,杜清晓本来以为会很难受,没想到慢慢说出口,也没那么疼痛,陈述一件事实的心情而已。

  红旗袍女鬼大概从没遇过用申论题回复祂的家伙,在镜里懵了好一会儿。

  「听你的问句,你应该也是三角关系吧?你男人最后跟『她』在一块了?所以你含恨而终,心有怨怼,才会困在镜子里不走?」杜清晓猜测红旗袍鬼的故事,随便猜随便准,天下故事出同哏,世界狗血都一样,瞎猜也能中七八成。

  「我……我那时太生气,知道他们在一起时,只想让他们不好过,在镜上以鲜血留下诅咒,拿一根绳子吊死在他送我的那面镜子前……」

  「傻呀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美,想挑什么好货色没有,值得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变成现在这样吗?」杜清晓一说完,觉得脖子凉了一大半。

  她真该死,居然敢骂红旗袍女鬼傻,她想搧自己两巴掌!

  幸好,红旗袍女鬼没有因为被骂了「傻」字而变脸,杜清晓缓缓松口气。

  而松口气的同情,有几句心里话,也跟着轻轻吁吐出来:

  「事实上,单纯就只是不爱了,跟你美不美、好不好,都没有关系的,我也是动完手术后,闲到在病房里顿悟出来的道理。」

  红旗袍女鬼露出一抹困惑神情,问她:「你为什么动手术?」

  杜清晓用最精简的字数,稍微提了一下自己的故事,往事不堪回首,不需要花太多字眼回顾。

  红旗袍女鬼是自己选择结束性命,她却是差点枉死在旁人手中,连自己怎么当了鬼都不知道。

  不过现在的她,能以平静口吻讲故事,代表她已经从泥淖里爬出来了。

  爱时,你的小脾气小任性,全是率性不做作。

  不爱了,不愿再花费精神,真心去品味你的好,曾经在他眼中的优点,都能逐一挑剔嫌弃。

  真的不是谁不好,就只是,爱情离开了。

  「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惨。」

  呵呵,她居然被一只鬼同情呢,杜清晓又想泪流满面了。

  「我帮你报仇!走!你跟我进镜子里,我带你去找他们——」

  咦咦咦咦咦咦?这是什么鬼展开?!

  而且,努力答完申论题的下场,一样是零分……不,是拉进镜里去吗?!

  鬼大大,您要不要这么讲义气?!我完全没想报仇呀呀呀呀呀——

  杜清晓被一道无形力量拉动,跌下床,像一团虫茧往梳妆台滚。

  她试图拉床脚拉衣拒拉任何能拉的东西,双脚仍遭受无形力量后扯,眼看要用最狼狈的姿势被塞进镜内。

  慌乱中,她双手乱挥,仿效溺水人士,摸索最后一线生机!

  十指猛然抓到一物,遭拖拉的速度停下来,无形力量扯不动她,试图加大劲道,杜清晓马上抱得更紧,双臂死死攀牢这根浮木……

  浮木?

  她房间里,哪时出现一根钢管?

  抬头看去,阿修丫视线朝下,略略歪着脑袋,正瞧着紧抱他小腿肚的杜清晓。

  她哪顾得上问他:三更半夜你为什么在我房间?!

  她现在一开口,只剩求救本能——

  「救我!阿修丫师傅救我!」

  「你脚上绑了尼龙绳,祂想拖你进去也进不去,慌什么?」尼龙绳三字,又是一贯咬牙哼声。

  你来试试被女鬼半夜上门逼问又强行拖着走,你来!你来呀!

  杜清晓很想这么吠,但她怕他甩腿踹开她,只能含泪含血含恨,继续窝囊抱他的腿。

  她没看清楚阿修丫对镜面比划了什么,只听见红旗袍女鬼开始凄厉尖叫。

  通常这种时候,女鬼都是恢复狰狞面容,杜清晓当然更不敢直视。

  可是,她想起来红旗袍女鬼的义气和同情,觉得严格来说,祂并不能算太坏……就是爱拖人进镜里的习惯,不太好,得改改……

  「你……」她正想开口,替红旗袍女鬼求情,才离嘴一个字,就被阿修丫冷冷堵回来:

  「收起你没用的同情心,留在镜里,对她才是最大的折磨,早早解脱更好。」

  话狠,道理却不狠。

  他说得没错。

  一缕芳魂,困留冰冷冷的镜里,问着永远没有人能答对的题目,被过往纠结束缚,于祂,才是折磨。

  上一个人生,已经选择错误那一步,连累自己无法超生,沦为镜中孤魂,不如让祂解脱,再无怨怼、再无忿懑、再无记挂,将上一世的负担抛开了吧……

  有舍,才有得;有弃,腾空手,才有能力再重新去抓握属于自己的幸福。

  杜清晓咽回声音,低着头,把脸紧贴在他裤管,不去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一切结束得很快。

  扯动杜清晓的那股无形力量,缓缓消失,她终于安安稳稳地喘气。

  明明是冬天,她竟冒出一身汗。

  「还不放手?」他动动腿,提醒紧扒他裤管不放的女人。

  幸好他穿牛仔裤出门,换成松紧带运动裤,被她硬拉下来都不无可能,这什么怪力爆发呀。

  杜清晓还是没动。

  一直处于紧张恐惧的她,神经始终绷紧紧,禁不住任何拨动,现在手脚全是麻的。

  阿修丫听见她喃喃说了什么,又或者她没说话,纯粹牙关打颤的声音?

  「你说什么?」他试探问。

  她猛然抬头,双眼噙泪,无限委屈,控诉他:「你骗我!你说那个故事是假的!结果她跟着我回来!」

  「嗯哼。」他不否认呀,坦承得很阿莎力。

  他本没打算拿杜清晓当饵,一切阴错阳差,他顺势而为罢了。

  只要能解决问题,过程及步骤如何,不重要。

  镜中女鬼在他家时很安分,不敢作怪,他无从出手,祂却跟着杜清晓返家,猎物有动作,猎人当然展开狩猎。

  再说,她有什么好生气?紧要关头他不是出面了吗,没让她掉半根头发,这就是「了不起负责」的证明。

  「腿软站不起来?」他拎小鸡似地把人提起,单手就能圈握她的臂膀,真没几两肉,还能感觉到她不断传来的颤抖。

  杜清晓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抿着嘴,憋着泪,坐回床上时才想挣开他的圈握。

  「你到现在还想骗我你只是个修理师傅?!」没有修理师傅管这么宽的,住海边吗?!

  「我没骗你,我只是个修理师傅。女鬼走了,我终于能好好把镜框修补完整。」不然每回费工补完,隔天再度变回损坏原样,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况且……他脾气向来不太好。

  杜清晓点点点,被他这番歪理堵得无从反驳。

  「我看你应付祂时,一副很罩的样子,对答如流,没什么怯场,我还以为你不会怕。」

  「……你、你来多久了?!」

  他想了想,回答:「你撸狐的时候。」

  「所以我趴在床上,模仿小狗行径,抬脚翘屁股教牠上厕所……」

  「嗯哼。」

  杜清晓晕了一晕。

  人在卧室最放松,不会顾及形象呀端庄呀,她夏天嫌热,穿内衣内裤满屋子趴趴走,她很庆幸现在是冬天,她包得很密实,没有走光危机,等等,不对!

  「那你为什么拖到祂动手才露面?」明明这么早抵达案发现场!能出手救她的机会太多了!

  「我想听听你怎么回答祂呀。」他脸上没有一丁点歉意,非常理所当然。

  杜清晓拳头硬了,在心里默念「救命恩人不能打、救命恩人不能踹」,足足二十遍,才能阻止朝他挥过去的冲动。

  阿修丫见小狐崽安稳睡在枕上,房里这么大动静也没吵醒牠,到底是狐还是猪呀。手贱一把拎起来玩弄一番,嘴上继续说:「答得还行。能让女鬼反过来同情你,也算是特例了。」

  他这算是夸奖吗?她怎么听怎么怪……

  果然——

  「用来开导祂的道理嘛……虽然有点老套,也说得太累赘,但已经不错了,没浪费你脑袋瓜挨过一击,在病床上顿悟成功,等级精进。」

  这句她听懂了!是酸她的呴!一定是!

  杜清晓抢回小狐崽,他刚正要用指腹去挠牠小脑袋瓜、吵牠睡觉,太坏了!

  他的指腹落了空,收回之际,顺势朝她额心一触,当她是小狐崽对待,力道当然不会太重,毕竟她才出院没多久,顶上的毛都还没长长呢。

  阿修丫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还能拿自身经验劝导别人,应该是真的释怀了,不会学那只女鬼做傻事。」

  干么没摸到狐崽就摸她呀,她是狗吗哼哼,她用手背努力擦拭他留下的热度,边嘀咕:「我怎么可能学祂做蠢事——」惊觉失言,她马上双手合十,喃念着对不起我错了别跟我计较别再来找我,咕哝完,才再回答他:「为了那种不爱我的人而不自爱?也许一年半载他还会心存歉意,耿耿于怀,时间一久,再提起『杜清晓』这个人,会替我掉泪的,只剩真心在乎我的阿嬷了,任何让阿嬷伤心难过的事,我绝不会做。」她眼神坚定。

  阿修丫唇角微勾,仿佛对她的回答颇满意,没再多说什么,方才从哪边来,现在自然往哪边走。

  长腿跨上她窗台,一跃而下。

  夜深人静,他落地竟也悄然无声,轻巧胜猫。

  过了一分钟,杜清晓反应过来——

  她卧房在二楼耶,他是怎么上来的?!


第四章  恶作剧

  一波波的寒流终于走远,春天踩着雀跃步伐,轻快到来,厚重羽绒衣收进衣橱,换上简便春装。

  杜清晓最开心的是,她那颗小光头也春意盎然,冒出好几公分的长度。

  打从脱离婴儿期,她就没留过这么短的发型,渔夫帽成为外出必备品,头顶总是凉飕飕的。

  唯一优点是洗头超方便,一条湿毛巾就能打发,洗完还不用吹,她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干脆以后都固定剪短算了,告别她向来习惯的过肩长度。

  戴妥渔夫帽,背上小肩包,她出门前跟阿嬷说:「我回来时再买韭菜盒哦。」国小旁边那摊无店名小摊车,现做韭菜盒是她和阿嬷的最爱。

  「路上小心,要是太辛苦也不要勉强,直接推掉。」阿嬷不怎么放心,再三叮咛。

  「行的啦,打打字而已,能辛苦到哪里呀?打工赚一些零用钱多好。」杜清晓笑,想到终于能有收入,她心情极好,挥挥手,走人。

  关于这件「打工」始末,得先倒回前一天说起。

  她动了手术,她阿嬷则是赶着想到医院看她时跌倒扭伤,祖孙俩全挂病号,谁知阿嬷闲不住,安分没几天,又开始进厨房备料,洗洗切切,说她伤的是脚,又不是手,煮面线根本不成问题。

  杜清晓劝阻过,但老人家超固执,很快煮好一大锅,又说既然都煮好了,索性载去市场卖,反正舀面线时她能坐着,也不伤腿脚。

  杜清晓哪可能放心,劝阻不了,只能背起小狐崽,陪阿嬷一块去卖面线。

  老地方的市场,人情味满满,一个早上卖下来,几乎都是熟面孔的老顾客,多少能聊上几句,就算聊不来,她只需要站在一旁点头傻笑。

  「你孙女这么大啦?要搬回来陪阿嬷吗?很好呀,这样才有伴。」

  「动作很俐落呀,干脆以后摊子交棒给下一代。」

  「来,阿妹啊,这两颗瓠仔拿回家煮,生太多了,吃不完,帮忙吃。」也有这种上门不消费,光硬塞食材的邻居。

  没有客人上门时,祖孙俩坐在摊车旁闲嗑牙,东聊西扯。

  杜清晓还去隔壁买红豆车轮饼,给阿嬷买的是菜脯口味。

  「阿嬷,那个阿修丫师傅……他是本地人吗?以前我们修东西都是请老田师傅修理,他是哪时候冒出来……呃,搬过来的?」她一边吃车轮饼,一边很随口问。

  「不记得了,市场里耳口相传,说有个年轻人手艺不错,大家自然而然开始找他,他什么东西都会修,收费也不贵,干么突然问他?」阿嬷挑眉看她。

  「没、没事,就是住院期间还满麻烦他的,有点好奇嘛。」杜清晓作势咬下好大一口,被刚出炉的红豆泥烫得吱吱叫。

  「他开车撞到你,麻烦一点也是应该的。」阿嬷对阿修丫误解一样很大。

  杜清晓忍不住想替他解释几句,偏偏又不能把实情说出来,导致她开口有些支吾:「……我的错比较大,他算是倒楣,无辜碰上我。阿嬷你不要再怪他,也别再说要他负责,他做的已经很多很好很超过了。」每次听到阿嬷数落他,她良心就痛!

  「是你闯红灯呴?!你这孩子——」

  「呃……」杜清晓决定乖乖低头啃饼,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到了快收摊之前,杜清晓遇上国小同学佳颖光顾,帮她打包三碗面线的同时,自然少不了聊聊彼此近况。

  佳颖在原国小任职,当年的调皮捣蛋鬼,现今也为人师表,堪称全班最教人跌破眼镜的上进女青年,专任三四年级班导,还拿过优良教师奖。

  而杜清晓提及自己情况,只剩「刚失业,又动了手术,想休息一阵子再开始找工作」几句简短。

  佳颖突然问她:「你打字快不快?学校之前准备重建学籍资料库,要把好几十箱旧文件输进电脑里,不是太难的工作,就是沉闷了点,时薪也还好,但你身体状况……」

  杜清晓眼睛发亮,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是外快呀!

  她一直挂念着哪时能快快工作,好还清阿修丫的红包钱呢!

  「我可以!我可以!打字我在行的!身体早没问题了呀!」杜清晓拍胸口保证。

  于是两人约定好,每天等她上午帮阿嬷卖完面线,下午到学务办公室兼差,做做key in。

  今天首日上工,杜清晓干劲十足。

  抵达学务办公室,一拿到资料,稍稍摸通输入系统操作,便咔咔咔不停手地敲打键盘。

  人一忙碌起来,不觉时间飞快流逝,有好几次还是佳颖下课回来,提醒她起来喝水上厕所。

  「杜清晓,又没要你今天全部打完,几十箱呢,一两个月能处理完就好棒棒了,现在,你去外头走一走、动动手脚,促进血液循环,十分钟……不,二十分钟再回来!」佳颖第三次直接叉腰赶人,作势伸手按下电脑开关,若不从,就强制关机!

  杜清晓一脸无辜,被推出学务办公室。

  她挠挠头,只好听话去校园里瞎晃,舒展筋骨。

  毕业多年,校区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当年一下课,大家争先恐后抢排的荡秋千,已经拆除;每到夏天曝晒,从上头滑下来时,必定听见烫屁股惨叫的大象造型溜滑梯,也不见了。

  游戏区全数换上崭新游具,加盖顶棚,遮挡了烈阳,却也隔蔽了一望无际的蓝天。

  最老旧的一栋校舍拆除后,改建成游泳池,假日开放社区使用。

  有陌生的改变,当然也有熟悉的保留。

  她原班级大楼,除了重新粉刷过,其余一点都没变,连朝会集合的空地松树,依然茁壮。

  慢慢踩过当年嬉戏奔跑的走廊、负责清扫的外扫区,零零碎碎回忆起学生时期点滴,青涩无优。

  她功课平平,不算很出众的那一类,表现一般般,人缘也一般般,考试名次永远落在正中央,高不上,低不下,佳颖那时几乎都排在她前后,没想到竟然成了作育英才的老师,不知道算不算另类的女大十八变(喂)?

  她还记得,国小的佳颖超恶霸的,脾气很不好,大概是家里独生女,被娇宠惯着,总是忍受不了任何一点不顺心,一生气就耍性子,曾不止一次看过她母亲亲自到学校,把人接回去安抚。

  在那个还有合作社的年代,谁能掌握合作社,谁在教室说话就大声一一佳颖家境好,请客起来从不吝啬,全班一人一盒小油饭不过小菜一碟,合作社的小油饭,对国小孩子已算是珍馐佳肴,杜清晓从小就很羡慕下课去买小油饭吃的同学……

  这让佳颖身旁围绕不少蹭她吃食的同学,人呀就是这样,―旦组成小圈圈,难免仗恃人多,集体排挤看不顺眼的某某某。

  小孩子霸凌起同侪来,真是一个暗黑社会的缩小版,虽然不动刀枪、不见鲜血,行径却很残酷。

  敢跟某某某好,她就叫大家都不能跟你好。

  某某某一开口说话,她就起哄要大家嘲笑她。

  某某某被分派去外扫区,她就故意把其他同学带走,工作全丢给某某某。

  中午吃饭时,经过某某某座位旁,恶意撞翻她的便当。

  发作业时,某某某的本子,总会多出几个黑脚印。

  要孤立一个孩子,是件多容易的事。

  杜清晓倒是没被霸凌过,她前头提过了,她是个不出众的学生,表现一般般,人缘一般般,就连霸凌都直接略过她,让她国小生活过得颇为顺遂,谢天谢地。

  倒是当年,佳颖非常非常讨厌班上一个女孩子,上述那些幼稚手段,几乎全用在针对她。

  女孩子的名字,杜清晓记得很清楚,模样和名字一样文静,叫作林静玮。

  记忆中,白白净净,不常说话,但一开口,声音清甜悦耳,课业成绩很好,家境却很清寒的小女生。

  没有人知道佳颖为什么看她那么不顺眼,也许是林静玮有某些部分让佳颖嫉妒,也许两人曾有过争执,也许,单纯就是讨厌。

  班上同学碍于佳颖脾气,都对林静玮保持距离,虽不见得曾出手欺负过她,却往往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也是另一种沉默的霸凌,当时年纪小的杜清晓,正属于这一类。

  明明觉得佳颖无理取闹,明明觉得林静玮无辜,但是看见佳颖找她麻烦时,选择乖乖噤声、或转身避开,任由事态发展,就怕会被迁怒,一块儿被排挤。

  换作现在的杜清晓,她一定会尝试站出去,跟佳颖说:你这样很不对!跟林静玮道歉,不然我要去跟老师说!

  然而人生没有后悔药,当年的她没有做,现在的她,又能做什么?

  尤其是,林静玮都已经不在了。

  四年级下学期,林静玮被发现摔倒在地下室楼梯间,找着时,已经没有呼吸了,听说颈骨都折断了……

  以前的校区,并没有太多监视器,能调到的画面,只有林静玮拿着扫把,走向楼梯的独自身影。

  师长各别一一询问同班同学,杜清晓也被问过,大概是一些「有没有听说她最近心情不好?有没有被欺负?发生事情那天,有没有看到她跟谁在一起?」之类的问题。

  最后这事件,以意外失足结案,地下室被封起来好一阵子。

  从那次之后,佳颖骄纵气焰收敛了很多。

  或许是,欺负惯了的那个人不在了;或许是,突然经历了同学过世的震惊,毕竟对那一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死亡是件很遥远、很难以想像的事。

  为此,班上气氛低迷了很长一阵子,放学后,全班还被留下来心理辅导。

  紧接着五年级分班,她跟佳颖不同班,就更不知道彼此近况,偶尔教室走廊遇到,彼此点个头的浅浅交集。

  倒是公布栏成绩风云榜上,佳颖的名字越来越常出现,好像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开始发愤图强,专注在课业中。

  发生事件的地下室,她们这一届学生都本能避免靠近,就算只是要从附近经过,总免不了结伴壮胆。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有股想看一眼的念头,驱使杜清晓迈开脚步,往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走去……

  上课铃响,好几个赶回教室的小朋友与她擦身而过,走廊一瞬间空荡荡。

  她没有停步,慢慢走着,一直到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

  底下幽暗暗的,淡淡霉味飘散。

  以前拿来搁置大量课桌椅和杂物之用,事发后不知有没有改变?又或者,一届一届学生毕业了,那条结束于此的小小生命,再也没人记得……

  她正要走下台阶,肩膀上蓦地罩来一只手,她悚然一惊,震了一震——

  「怎么到哪都会遇见你?」阿修丫的声音,在她回头之前响起,听起来不像是好久不见的喜悦意思。

  「你、你怎么在这?」人吓人吓死人,一吭不响搭别人的肩,会害人吓破胆的!

  「修理东西呀。」废话,没看见他腰间挂着工具袋吗?

  「……又是哪个有藏了鬼的东西吗?」她已经无法单纯用修理师傅的角度看他,直觉将他和鬼怪沾上边。

  他白她一眼,强调:「很正常的冷气进修。」停顿两秒。「你回来重读国小?不错,上进。」

  杜清晓听懂他的嘲弄,用力瞪回去。

  阿修丫淡睐底下那片幽暗,又开口:「没事别在这里逗留,回去上你的课。」说完就要走人。

  杜清晓:「我才不是回来重读国小,呀,等、等一下!我问你……下面的楼梯,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会这样问,因为方才阿修丫扫过去的眼神「怪怪的」!还停留了好几秒,太不科学了!

  有阴阳眼的人,露出那种神情,绝对会让周遭知情人士寒毛一竖!

  「我应该看到什么?」他反问。

  「……有没有一个三四年级的小女生,还徘徊在那里?」她小小声问,好像怕被第三者听见。

  「鬼片看多吧你。」他懒得回她,迳自走了,杜清晓顿了一下,才小跑步跟上他。

  「真的没有吗?……那就好,表示她没有被困在那个地方嘛,好多年过去了,要是真有轮回,她应该早早重新投胎了吧。」她自己先喃喃嘀咕了一堆,突然想起他一定半个字也没听懂,于是大概提了一下楼梯间曾发生过命案,至于其他详细的人物部分,全都省略不提。

  阿修丫听完,反应很平淡。

  每间学校,多少流传几则「校园十大不思议传说」,或真或假,重复度也高,举例来说,光是叩叩叩女鬼的存在,几乎各大校园都有一只。

  「呀,我休息太久了,要赶快回办公室去,你也快去修理东西吧,别打混。」杜清晓差点忘掉正事,现在不是闲嗑牙的时间,她得认真赚红包钱还他。

  阿修丫微挑下颔,算是回答了。

  每次都用这动作打发她,就不能好好挥手说再见或慢走或你也好好工作吗?!

  杜清晓暗暗朝他做鬼脸,做完,不等他回应就溜了,没看见阿修丫唇角微扬,露出淡淡笑意。

  等她走后,阿修丫手插牛仔裤口袋,慢慢踱回那处楼梯口,站在顶阶,双眸微眯地往下睨。

  静默的十秒,漫长如十分钟,死寂得仿佛时间停滞不前。

  「祢刚刚是想对她做什么?拉她下去?」

  ☆☆☆

  几天下来,杜清晓努力消灭纸箱内文件,进度超前、成果斐然。

  今天星期三,国小只上半天课,少掉学生活动喧哗,校园里特别安静。

  佳颖在座位上批改考卷,偶尔伸懒腰休息时,也一定会叫杜清晓停手,跟她一块做舒展动作。

  「清晓,你晚上有事吗?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好像除了前几年的同学会以外,我们从来没有私下聚餐过。」

  她和佳颖不算同个小圈圈的朋友,在校时交集不多,毕业后各奔东西,当然更没想过再联络。

  人生机缘总是很奇妙,这些天,她和佳颖满有话聊的,可能是社会上打滚久了,彼此都不再是幼稚的国小生,懂得交际应酬的重要,而不是只跟自己的死党交好。

  「我没事啊,―起吃饭,我打个电话跟我阿嬷说一声。」杜清晓爽快应诺。

  两人各自忙到五点半,直接挑选学校附近一间咖啡简餐店,入内用餐。

  点完餐,等待上菜过程,两人闲话家常。

  国小的人事物,真能记牢的,数数并不算多,于是话题大多围绕在彼此身上。

  佳颖说了不少教学趣事,以及几个曾教导过她们、目前已经退休的老师情况。

  服务生送来餐点身两人短暂中断谈话,先填肚子要紧。

  杜清晓喝完玉米浓汤,舀两匙饭入口,咀嚼咽下,突然提及:

  「我有一次去买到冰,发现店老板是杨姗儿耶,你应该记得她吧,座号32那一个呀,姗儿、32……名字太好记了,让人很难忘,你们以前很好啊,下课都腻在一起。」她直觉认为,杨姗儿应该与佳颖一直保持联系。

  「我不记得了,我跟她很好吗?大概分班之后慢慢淡了吧。」佳颖的回答,出乎杜清晓意料。

  当年她们那小圈圈还自称「亮晶晶四姊妹」(儿时觉得帅,现在大概觉得很羞耻吧……),怎么说散就散?

  「你分班之后,变得很认真读书,成绩突飞猛进,让好多同学大吃一惊。」杜清晓继续消灭盘中的蜜汁鸡腿。

  「我一直都满喜欢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倘徉在书海,很多烦恼都能暂时忘却,一本好书,不但可以丰富知识,浓缩了作者的见解、历练和想像,我花个两小时,就能汲取到人家二十年的累积,何乐不为?」

  「当了老师,讲起话来都像在上课。」对国小生的开导口吻。杜清晓就是那个国小生。

  「我当了老师之后,才开始学会怎么上课。第一天站上讲台,我声音抖到台下小朋友反过来安慰我『老师别怕!』。」佳颖笑着说,有些羞赧。

  「你以前口才就很好呀,臭男生不是还给你取了个『活体机关枪』的封号。」杜清晓记得佳颖骂起人来,流利顺畅不用换气,男同学都挺怕得罪她,什么机关枪、恰北北、母老虎,统统乱取一轮。

  佳颖微微一笑,低头喝着汤。

  杜清晓正叉起一块鸡腿肉,眼尾余光出自本能,瞟向街道。

  两人座位靠近街边落地窗,与路人相隔一片玻璃,天色渐暗,路灯刚亮,一对母女准备过马路,小女孩似乎跟妈妈吵着要去超商买饮料,短短手指落向7-11方向。

  这不是一幕多奇特的光景。

  可是直到母女走远,杜清晓都没有收回目光。

  她不是在看那对母女,而是玻璃上的倒影。

  她自己的,佳颖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不,那绝对不是人。

  杜清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祂。

  祂正以一种诡异到不科学的扭颈姿势,脸腮带血,贴靠在佳颖右肩上。

  两条细瘦臂膀环过佳颖脖前,双辫发丝散乱,糊住祂一半面容,加上阴影与反光,几乎看不清模样,只能由身形分辨,祂是个很年轻的小女鬼,而且,穿着她们国小旧款制服。

  杜清晓一开始以为自己眼花,所以忍住不开口、不歇斯底里尖叫,屏着息,又悄悄偷瞄玻璃。

  小女鬼脸庞淌流的血,一点一滴,落进佳颖的玉米浓汤里,佳颖浑然未觉,依旧搅动着汤,一口口慢慢喝。

  杜清晓胃部翻搅,作呕感强烈涌上。

  视线怯怯飘回对面的佳颖身上,却看不见趴在她背上的小女鬼。

  瞟向玻璃,祂仍在那里,血一样答答滴淌——

  杜清晓不记得自己用哪个借口逃离简餐店,当她回过神时,她已经往阿修丫的修理屋方向狂奔起来,重现飞跃的羚羊爆冲力,肾上腺素都可以直冲脑门了。

  现在唯一能跟她聊聊鬼故事而不当她是精神病发作的战友,她只能想到他!

  修理屋的一楼没锁门,方便客户上门找人,当然更方便杜清晓沿路呀呀呀呀惨叫地拉开纱门,一头撞进去。

  她不断打颤,想出声喊他,喉头却紧缩,像被人死死掐住一样,连呼吸都困难。

  阿修丫在浴室听见古怪动静,头才洗一半,浑身湿漉漉,随手围了条浴巾,拉开门察看。

  他这个角度看不到蜷缩墙边的杜清晓,于是走往客厅,长发上的水珠,犹在滴淌,脚下踩出一个个湿足印。

  他很快发现她,抖得像一张失控按摩椅,还是开到最强波段的那一级。

  「你见鬼啦?」这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她一抬头,就是连十次猛点。

  他想叹气,最后忍下来了。

  一手把她拎起来,这动作,他做来已经超顺手,每回遇见她,他都得拎她一次。

  她没有挣扎,任他提着臂膀,塞进藤椅沙发里。

  他转身替她倒杯热水,她喝太急,还烫到嘴,痛得泪眼汪汪。

  他骂了声笨,帮她兑些冰水,摸摸杯身,确定不烫了才又递过来。

  杜清晓咕噜噜灌掉半杯,顺过气,就是劈哩啪啦喊:「还在!她还在!我看见她了——我前几天跟你说的那、那个……」

  抬头看见阿修丫长发滴水,光景很美,但原谅一个刚看过类似画面、但那张脸庞滴的是血不是水的她,实在生不出欣赏的好心情。

  她的恐惧,全写在脸上。

  「鬼你又不是没见过,有必要这么害怕吗?」经验值应该是会累积啊,见一次怕,见两次惊,见三次就该淡定自若了,不是吗?

  「上次红旗袍鬼露出来的模样很美呀!」她反驳。一只漂漂亮亮的鬼,与一只死相毕露的鬼,视觉上落差超大好不好!

  「以貌取鬼。」他轻哼,转身回浴室把澡洗完再说。

  杜清晓依然很害怕,在偌大客厅坐立难安,精神紧绷,总觉得窗外好像有人影闪过,一会儿听见的风声,又像是鬼哭神号。

  她搂紧藤椅沙发上的抱枕,护在胸前,光是这样仍无法放松,索性站到他浴室门口,听着哗啦啦流水声,才稍稍踏实一点点……

  她刻意跟他说话,不想陷在沉默中,导致自己有空胡思乱想。

  「为、为什么我现在看得到那、那个?以前从来不会呀,好像是……从我灵魂出窍过后,才开始变成这样。」

  里头除了洒水声,没有其他动静。

  她也没真的要他回应,她只是静不下来,一定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不反复回想简餐店看到的景况。

  刚刚一路莽撞飞奔,跑太急时不觉得腿酸,现在才感到双脚直直发颤。

  她将抱枕型于后背,双手抱膝,这姿势让她比较安心,靠坐门板,又说:「我没有跟你说完整,那个楼梯间的事故,身亡的小女孩,是我的同班同学……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认定祂就是她,我明明连祂的脸都没敢看清楚……可是祂出现在佳颖身边,穿着我们国小的旧制服,我们后头几届开始就废除了制服……」她停顿了一会儿,唇畔仍在嗫嚅蠕动,没发出声,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能不能告诉他。

  能。

  她心里给了自己答案,她可以跟他说,他会听。

  听完,或许会嘲弄她、会酸讽她、会懒得鸟她,但他不会不信她。

  「有件事,我准都没说,那一天,我听见佳颖和她的死党讨论,要拿假蟑螂去吓林静玮,我不确定她们是不是真的付诸行动,知道林静玮摔下楼梯时,我更不敢说了……」

  然而,她内心深处不由得联想,会不会是佳颖她们恶作剧太过头,害林静玮失足摔下楼梯?或许本意不是真想伤害她,却误打误撞,害她无辜葬送性命?

  她不敢跟老师说,也不敢问佳颖,就这样,藏了好多好多年。

  浴室门突然开启,她差点往后跌进去,撞上他的腿才稳住。

  阿修丫已经穿回衣物,周身热气弥漫,说了一声「挡路」,她乖乖让道,从地板上爬起,双手紧抱抱枕,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活像出现过母鸭带小鸭、小鸭跟紧紧的温馨画面。

  两人再度回到客厅。

  他拿了个老铜炉,舀几匙粉末入内。

  炉口袅袅吐烟,是一种形容不出的香味,嗅着很舒服、很放松。

  他现在这副湿长发披散,又动手燃香的模样,真的很有古人风雅。

  她凑近,吸了一口气,没有薫烟的刺激呛鼻,倒像深深嗅入山中清冽的岚雾。

  「这味道好好闻,我喜欢。」她真心夸赞。

  「算你识货。」要不是看她一脸吓破胆的孬样,他也不会用上这玩意,快速舒缓她的紧绷心绪。

  她盯着烟雾缭绕的姿态,忍不住朝它吹气,看它弯弯绕绕,形状万千。

  香气让她逐渐平静。

  也因为待在这里,她知道很安全,不用惊慌,反正发生事件,她不愁没地方躲——他的背后,她躲得超顺畅,

  还刚刚好够她藏好藏满。

  一旦静下心,思绪开始恢复运转,杜清晓试图把脉络想过一轮。

  如果林静玮的死,真与佳颖有关,那祂纠缠佳颖倒也合理,可是这样一来……也代表着,祂想找佳颖报仇?!

  祂趴挂在佳颖身上、鲜血流淌、颈子诡异歪折的景况,再度涌现,杜清晓激灵灵寒颤,内心阴影层面太巨大,她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面对玉米浓汤。

  「我、我是不是该提醒佳颖,让她去庙里走走……呃,林静玮会不会怪我多事,改来找我?」这问题,好纠结呀呀呀!毕竟是同学,她不忍心见死不救,但她没伟大到乐意帮人挡灾呀!

  阿修丫随手拿起一台掌上型游戏机,拆解起来,放任长发未干的湿濡,沾染衬衫双肩,模样挺悠闲随兴,一开口,直接浪费了这副好皮囊:

  「想被当成疯子,你就去说啊。」

  「我知道这种事很难解释,佳颖大概也不会信我,可是我能什么都不做吗?」若她看不见林静玮的鬼魂也就算了,不知者无罪,偏偏被她看见,还要她装傻……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你能做什么?」他反问,这问题相当务实,五个字堵得杜清晓无言。

  她很认真思考,也很认真回答:「……先带佳颖去庙里拜拜,求个平安符,再问问佳颖当年的事发经过,如果真是儿时恶作剧,那……让佳颖真心诚意向祂道歉,给祂办个超渡法会,多烧些纸钱给祂?」她又把问题丢回给他。

  他继续用问号题攻击回来:「如果你是那只小女鬼,因为别人一个无聊的恶作剧挂掉,十几年投不了胎,大好人生莫名其妙被葬送,结果人家用这种方式打发你,你就原谅她了?」

  这得是多大朵、多肥硕的圣母白莲花才干得出来的蠢事。

  「呃……」确实是有些比例失衡,说不过去。

  阿修丫:「祂如果开出条件,非要一命抵一命呢?」

  「这……」杜清晓立场完全弱掉,停顿好久才迟疑地补一句:「林静玮她、她好像不是这么激烈型的女孩子……」

  「生前越委曲求全的个性,冤死之后,越容易化身厉鬼,替自己讨公道。」俗称的物极必反。

  「真假?!」这种论点,她头一次听见,嘴上却已回着:「情况也许不像我们想的棘手,是不是恶作剧导致意外发生,并没有证实,纯属我个人瞎猜,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和林静玮谈谈,人会说谎,但鬼不会吧?祂最知道自己的死因了。」

  谁跟你「我们」了?!又随随便便扯上他!这件事,与他何干?

  你现在这一副「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哥儿们!」的嘴脸,是怎么回事?!

  你又凭什么笑得一脸「我知道你一定会跟我一块去的吧」?!

  谁给你「我们是一国」的错觉!

  笑?笑有用的话,这世界还需要警察吗?!

  她这种谄媚阿谀,非奸即盗,心存不良的笑法,打动不了他的铁石心肠哼哼——

  阿修丫在心里,如此冷酷无情地想着。


第五章  被遗忘的孩子

  人生在世,谁没遇过几件身不由己的鸟事?

  差别只在于,那几件鸟事,是大或小,是简单或困难,是烫手或好打发。

  阿修丫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杜清晓这女人,就算你阻止她,她仍是会一头热往前冲,他不跟着去,她也会自己悄悄去,而她本领零分、爆冲力破百,去的下场会是哪个,还需要他猜吗?

  他只是在她把事情搞大、搞砸、搞得更难处置之前,提早出手,否则她最后一样是连连惨叫地缩到他背后,拜托他替她收拾残局。

  嗯……他这叫:我知道你要去捅马蜂窝,但你会插得乱七八糟,滚,让专业的来!

  「喂,你不是要亲口问祂?」

  都已经如她所愿,晚上九点二十五分,带她爬墙勇闯校园,来之前,她还去超商买了一罐梅酒灌下壮胆。

  抵达案发地,真巧衪也在,不用他们浪费时间改找佳颖,此时不问,更待何时,早问早收工,他十点还有其他案子要接。

  杜清晓的声音,从他背后传出来,怯怯懦懦的,像在风中凌乱挣扎:「祂……衪现在的模样身可、可怕吗?」

  他意思意思扫视一眼,回她:「一般般吧,颈椎断了,脑袋撑不住,歪了一边,额头冒血,白白那个是脑浆吗?」

  你是问我还是问衪呀呀呀呀——杜清晓内心惨叫,并不想知道脑浆外溢是什么景况!

  「小女生做不出多狰狞的面孔,再龇牙咧嘴也就那样。」他凉凉补一句。相较起来,衪似乎……更怕他,这也不意外,他上次在楼梯与衪头一回见面,祂逃得多快。

  真谢谢你如此「详尽」的解说嘤嘤。

  想像力一向旺盛的杜清晓,已经把祂的样子加油添醋勾勒完毕,而且更害怕了呢!

  她连做五个深呼吸,心理建设中。

  五个不太够,她又做了五个,行,她准备好了!

  她探出半边脑袋,视死如归地面对现实,就算害怕到眼缝不敢完全睁开,但对于已敢直视衪的自己,杜清晓给满分!

  「咦?」她发出一声困惑,盯着幽暗的楼梯底部,慢慢把眼睛打开,眨了眨,又仔细看:「我没看到人……不,没看到那、那个呀。」

  「你没看到?」他很贴心,指指衪所在的正确方向。

  杜清晓摇头。「在简餐店时,我现场也看不到,透过玻璃反射才发现衪的。」看不到鬼,她气势茁壮了一点,人也站得直挺一点,双手倒仍是抓紧他衣服背部,问:「……衪真的在吗?」

  「嗯。」

  「那、那你帮我问衪……是不是叫林静玮?」

  你使唤人也使唤得真顺口。阿修丫内心小剧场点点点。

  更让他点点点不完的,是他被使唤得也越来越能坦然接受,按她的要求问了。

  杜清晓:「衪怎么说?」

  阿修丫:「只顾着哭。」

  听见那么年轻的小女鬼落泪,杜清晓于心不忍:「你安慰衪两句嘛。」

  「吵死了,鬼哭个屁?」

  杜清晓:「……」他字典里的「安慰」,与她理解中的「安慰」,是两种不同词意的东西吗?

  不给他脱口第三句「安慰」机会,杜清晓索性自己来,她看不见衪,不代表祂听不到她,是吧?

  「是林静玮吗?那么多年了,你一直都留在这里?我记得,事发之后,班上募过款,让你家人筹办后事,也包括了找法师引魂呀……你是不是还有冤屈?或是未完成的心愿?你跟我们说,能帮你做的事,我们尽力帮你,好吗?」杜清晓轻声说,只有她一人的声音,浅浅柔柔,回荡于此。

  她望着阿修丫,想从他口中听见,衪做何反应?又或者,回答了什么?

  但他没有开口,视线也没落向她,直勾勾看着阒暗一隅,眉心微微蹙起。

  杜清晓咬咬唇瓣,斟酌拿捏用词,又问:「那天,你在佳颖身边徘徊,你……是有话想传达给她吗?」不好直问「索命」,只能点到为此。

  楼梯间,依旧仅闻她的发问声。

  「你的死……跟佳颖有关吗?」这一句,杜清晓挣扎许久,要脱口的一瞬间,感觉喉头紧缩,无比艰难。

  「错了。」阿修丫突然开口。

  杜清晓不明白他怎么莫名冒出这句,神情微憨地仰视他。是她哪个字说得不对吗?

  「祂说,她不是林静玮。」

  ☆☆☆

  「怎么把我叫出来?办公室里不能聊吗?」

  佳颖下一节没课,批改学生作业到一半,杜清晓停下手边打字工作,说有事想和她谈谈,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两人转至教室前方的中庭小花园,一泓生机盎然的生态池,围绕在大片树荫中央。

  时逢上课时间,学生们全安分在教室听讲,户外很安静,无人干扰。

  佳颖出来时,顺手一并拎走保温杯,坐在生态池边的景观石椅上,打开瓶口,喝着热咖啡,等待杜清晓开口。

  「佳颖……」

  「嗯?」

  「你已经这么习惯这个名字了吗?林静玮。」

  佳颖动作明显一僵,停滞了好久,眼中翻腾太多复杂,望向杜清晓时,分不清是惊讶或是慌张。

  好半晌,佳颖吐口气,搁下保温杯:「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我遇见真正的佳颖了。」杜清晓淡淡说,看见佳颖……不,是林静玮,一脸的难以置信。

  杜清晓表情认真,望着她的面容,强调般地点了一记头:「对,真正的郭佳颖,还留在事发的楼梯间,成为被人遗忘的孩子,因为大家都以为衪活着。」

  佳颖没说话,静默地与她对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死掉的人是林静玮,留在那里的鬼魂却是郭佳颖,而在我面前的这一个人,又是谁?」杜清晓虽然大略弄懂情况,仍想从当事人口中二度确认。

  换魂。

  林静玮和郭佳颖的灵魂,互相交换过。

  那时,阿修丫这么淡淡说着。

  佳颖,或许称她是林静玮,更合适一些——缓缓收回目光,专注觑望生态池水面上,倒映的那张脸孔,既陌生,又熟悉,似有所感叹,浅浅吁吐:「对,我是林静玮,好久没用过这个名字,毕竟实质上,林静玮已经是个死人了……」

  林静玮幽幽说来,把这则遥远往事,填补得更加详尽。

  那一天,佳颖她们,确实将恶作剧付诸行动。

  几个顽皮小女生,躲在上层楼梯角落,等她一到,大把的假蟑螂从天而降,楼梯间灯光昏暗,一时难以分辨真伪,林静玮吓得花容失色,惨叫连连,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她的哭声,换来她们更得意的笑,一向惯性吞忍的林静玮,难得脾气爆发,拿起手边扫把,上前跟她们理论。

  几个恶作剧小女生一哄而散,只有气焰最嚣张的郭佳颖,想彰显自己谁也不怕,挑衅地故意留在原地。

  楼梯间,两人争吵起来,一方问「你干么处处针对我?!」,另一方呛「我就是讨厌你!看你不顺眼!」,然后互揪对方辫子,拉扯衣裙。

  最一开始,双辫是林静玮的惯常发型,后来郭佳颖像是与她杠上,也天天扎起双辫,发尾饰品极尽闪亮显眼,硬是把林静玮束发的普通橡皮筋给比下去。

  发生在楼梯间的小小对峙,本来就充满危险,只要一个失神踩空,从台阶摔下去,下场都不是闹着玩的。

  而事实便是,确实有人摔了下去。

  「你说,你看到郭佳颖在我身边?来讨命吗?衪还在吗?你替我问衪一句,祂凭什么?!是祂把我推下去的!」

  林静玮愤怒握紧双拳,朝杜清晓说。

  当时,郭佳颖动作激烈,不懂拿捏轻重,猛推林静玮一把,林静玮踉跄后倒,求生本能使她伸长手臂,去抓住任何能支撑自己的东西——

  情急中,她抓到的,是郭佳颖的手,两人一同跌下楼梯。

  那不过是短短几秒钟时间,天旋地转,脑袋空白,一股强烈拉扯感,身躯与台阶碰撞的疼痛,快得来不及感受——

  「我昏昏沉沉爬起来之后,看见一具姿势扭曲的身体背对我,血不断地流,她身上制服被染得通红,我很害怕,只能尽快逃离现场……我承认,跑开的那一瞬间,我希望她死了最好!这种恶意霸凌人、不讲道理的坏家伙,死掉最好!」

  但当时的林静玮并不知道,躺在那儿的身体,是她的。

  直到她跑进女厕,喘吁吁地站在洗手台前,双手还在颤抖,想舀水洗脸,让自己冷静,却在镜中看见郭佳颖时,发出慌张尖叫……

  才四年级的孩子,面对如此变故,只能惊慌失措,不知该找谁帮忙。

  不久后,「林静玮」的尸体被发现,全校沸腾,尤其是他们班上,根本乱成一团,她更无法站出来说:「我才是林静玮呀……」

  「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我爸妈、她爸妈,谁都不信,全当我惊吓过度生病了,多讽刺,最后,我居然用着她的身分活下去……」林静玮由回忆中脱离,自嘲一笑,眼神却很伤心。

  一场恶作剧,结束了郭佳颖的生命,而林静玮的人生,同样凌乱骤变,再也无法回去。

  「衪有什么脸来向我索命,是祂害死衪自己——」所以乍听见杜清晓说,鬼魂在她身旁徘徊,林静玮一点也不害怕,她从没做过亏心事,何必要怕?

  若连这笔烂帐也要算她头上,她才想问「天理何在」。

  杜清晓摇头,轻声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林静玮神情意外,怔忡看她。

  杜清晓继续说:「衪不是要索命,大家都以为死掉的是林静玮,引的魂也是林静玮,在所有人认知中,『郭佳颖』还好好活着,可是衪被遗留在那里,祂很无助,衪觉得只剩你知道真相,衪想要你帮祂,祂说,以前欺负你,是祂太羡慕你总是样样都好,连衪喜欢的班长也比较注意你,就是嫉妒心作崇,祂错了,请你原谅衪。」

  这番话,是通过阿修丫口中传达出来,杜清晓已经尽最大努力,将原句逐字还原。

  林静玮沉默了许久,之后,轻叹一口气。

  「衪想要我怎么帮衪?」

  ☆☆☆

  杜清晓打工结束,领到半个月薪资,特地全部换成新钞,再小心翼翼包进红包袋中。

  薪水不多,红包干瘪,撑不出什么惊人厚度,不过已经是她九成九心意——她只留一千块买狗饲料,毕竟小狐崽嗷嗷待哺,食量开始增大,她饿自己可以,饿孩子是万万不行的。

  她偷偷摸摸来到阿修丫家,探头探脑了好一阵子。

  屋里头没听见动静,猜想他八成接了工作,出外去修东西了,正好,她求之不得。

  物色了几个位置,把红包试摆上去,最好是他一返家,第一眼就能看见的角度,但又不想被路人察觉,顺手拿走,要有些隐密又不能太隐密,吊在门把上好像还行……

  阿修丫还没抵达家门口,远远几百公尺就看到某人贼头贼脑、难以抉择的蠢样子,外加手里红包袋太显眼,那行径,简直就像半夜在路边偷放冥婚红包的可疑人物。

  「我没兴趣冥婚,你不用往我家门口丢红包。」

  杜清晓原地弹起,她刚正想要在红包袋上写一行「非阿修丫本人请勿拆封」,被他突然出声吓一跳。

  要藏红包已经来不及,该看的、不该看的,他全部看光光了。

  第一次看见冥婚红包还指定收件人。阿修丫眼神鄙视了一下下。

  「呸呸呸什么冥婚,乌鸦嘴,多不吉利……这是我要给你的红包啦!」她塞过去,他懒得接,自然省略推回去的动作。

  「干么给我红包?」他一手拔开门口的障碍物(她),进到屋里,她跟在后头。

  「早就该给了,只是我之前手头有点紧……我一领到工资,马上补包,谢谢你上次救我,还一直帮到我出院回家,怕你当面不收,才想用偷偷来这一招。」

  「不是给过养气人参饮了?」虽然他一罐都没喝,倒是有人喝得很欢。

  「一码归一码,那个归那个,红包归红包。」她认真说。

  「我还龟苓膏归龟苓膏哩。」一堆归归归,听了烦。

  「反正你收下来就是了!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杜清晓直接把红包压在他马克杯下,并且神速转开话题,红包一事拍板定案,不容翻供:「我跟你说哦!楼梯小女鬼的事件后续,算是遗憾中圆满解决了耶。林静玮答应帮衪向双方父母再坦承一次,而且不管他们信不信,她都请人替衪重新招魂、立牌位,让衪顺利离开那里。」

  杜清晓跟去目睹全程,双方父母脸上虽有怀疑,却因为林静玮严肃认真的神情,隐约察觉似乎有几分可信度,更无法否认的,是女儿确实像脱胎换骨、完完全全变成另一种性格,但一时太难接受这荒谬情节。

  拥有女儿的,实际上才是真正失去;而早已接受女儿早夭事实的,突如其来被告知,原来那些眼泪全数白流……种种复杂心思,全写在他们沧桑眼底。

  「你等一下回去,记得去买乐透。」阿修丫突然冒出一句。

  「咦?」

  「衪对你鸡婆的谢意。」刚才,他在门外看见衪了,由于畏惧他,牠躲得有些远,露出怯生生笑靥,要他代传一声谢谢。

  杜清晓听懂了,鬼的报恩!逢赌必赢!发财了!

  她双眼灿亮,双手合十,怎么谄媚怎么来:「借我一百块,中奖我加倍还你,再请你吃饭!」

  「穷鬼。」他呿了一声,顺手抽起红包递过去,偏偏她穷归穷,穷得很有骨气,包出去的钱,别想她收回来,她的手立刻缩回背后,死命掐住,不许它们背骨地伸出去。

  他改从皮夹掏出百元钞,夹在长指之间招摇,杜清晓的骨气马上归零(借钱就比较有骨气?),开开心心收下,乐颠颠去发大财了。

  那雀跃小跳步的模样,教他不忍脱口下一句——衪那种小女鬼,能力有多强?就算衪想报恩,最多几千块上下,够她喝珍珠奶茶喝到吐而已。

  算了,杜清晓也不是会介意这种事的人,一点点小确幸,她就能乐呵老半天,而且是发自真心的喜悦,不带半分虚伪。

  又爱管闲事、又心软、又喜欢揽麻烦上身、明明很怕还是忍不住凑过去……

  怎么跟他认识的某个人,好像。

  某一个,总难教他狠厉拒绝的人……

  他为什么都栽在这类人手中?

  ☆☆☆

  唔唔唔唔唔!杜清晓双手颤抖,抓在十指间的大乐透彩券跟着抖动。

  四个数字加上特别号,居然中了肆奖!

  奖金……一万七千两百九十二块!

  身为一个统一发票连续十年没中过两百块的边缘人士,人生好运爆表,只在这一瞬间。

  她仔仔细细核对三遍,确定号码正确无误,大乐透的期别也没看错,她确实是肆奖得主的分子之一,开心到把蜷在沙发的小狐崽抱起来,又亲又蹭身这样还不够,跶跶跑进厨房,也把阿嬷亲亲蹭蹭了一遍,被阿嬷笑骂她:「中乐透啰你?」她才大声宣布喜讯。

  天外飞来横财,无论金额多寡,就是一个爽字!

  她认真分配扣税后的奖金使用明细,阿嬷的综合维他命快吃完了,买!面线摊的遮阳帆布裂了条大缝,下雨天会漏水,换!小狐崽正在磨牙,旧玩具都咬破了;买!小狐崽也需要打预防针、买犬用沐浴乳,还阿修丫的彩券钱,再分他一半的奖金!……

  林林总总,加加减减,最后落到她自己身上就是一杯珍奶的余额。

  等不及隔天早上才去,这种好消息,当然要马上分享给「好战友」知道,于是背起小狐崽,熟门熟路又往老地方——

  很意外的,阿修丫的家门口,有些……不一样。

  门的两侧,挂上一对古风灯笼。

  而古风灯笼之下,淡淡暖光间,站着身穿一袭长款唐装的阿修丫,黑发一丝不苟束成乌辫。

  看见她时,他神情先是惊讶,后转变为肃穆,一开口就是叫她回去,完全不听她来意。

  杜清晓还没来得及多嘴问两句,身后传来一声男性浅笑,说:「既然同为欧阳先生的客人,一块进去吧。」

  「她不是客人。快回去。」后头那句是对杜清晓说的。

  「小姐是来找欧阳先生吗?」男人客气询问她。

  杜清晓仍有些呆:「……欧阳先生?」谁呀?

  那男人下颔轻抬,朝阿修丫一努,她哦了声,很本能点点头,原来他姓欧阳?欧阳……修?

  瞟见阿修丫眯了眯眼,格开那男人自然熟探去牵她的手,那男人不以为意,微笑,做了个「女士优先」的绅士邀请动作。

  杜清晓正好卡在两个男人中间,进退两难,门口那个要她走,门外那个要她入,她该听谁的?

  「等一下坐到我旁边,闭上嘴,关起耳,安分当个雕像。」阿修丫突然丢下这几句交代,拉她进屋。

  杜清晓只能乖乖照办,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从坐进客厅开始,一动也不敢动,仅剩眼皮无法忍得住不眨,嘴巴紧闭,但要她关起耳朵就太强人所难……

  即使她不想听,他们的交谈声,也会飘进她耳朵里,呃,她该不该塞住耳洞呀?

  她听见,那男人,名叫柏君意,很古典的名字。

  君意君意,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够教人脑补几首诗词歌赋。

  他打扮倒很时尚,也许是待会离开这儿,要直接赶去上班,―身俐落白衬衫黑背心,袖子挽至肘上,衬托他高挑修长的好身型,活像动漫里的执事真人版。

  他手里捧着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物品,一卷画轴,轻轻搁置长几上,好似怕它滚动摔下,长指丝毫不离半寸。

  「这幅画与我闹脾气,已经好几天不肯打开,请欧阳先生帮帮我吧。」柏君意说出来意,眉间浅蹙,略显忧郁,想来此事对他而言,相当严重。

  呃,她听错还是他说错?画……闹脾气?

  杜清晓很快淡定,反正会出现在阿修丫家的待修物,不能用正常物品看待——对于这项事实,她居然已经感到理所当然了耶,原来心智的强大,真的是能训练出来的呢。

  阿修丫接过手,解开绸缎系绳,画轴果然无法展开,杜清晓看不见画中绘制了什么,心里当然无比好奇。

  她安分坐着没动,平放膝上的背袋里,小狐崽却不听话,不满受困袋内,不能出来蹓跶玩耍,发出嗷嗷怪声抗议,更在里面抓挠袋子,弄出不小动静,就是要杜清晓抱牠出来玩儿。

  杜清晓只能暂时抛开雕像cosplay,悄悄探进一只手,顺毛安抚牠,要牠别闹腾,乖乖的。

  狐崽以为她在跟牠玩,兴奋地啊呜一口叼住她手指,牠现在都能啃狗粮了,一口牙早长齐了,牙嗑肉哪可能不痛?

  她没忍住叫了声哎哟,引来两个男人转头看她,她动作一僵,手指还在狐口中接受蹂躏,咬出一掌湿漉漉……

  「竟是只小灵狐,很罕见的宠物。」柏君意向她微笑,一双明亮的眸子淡淡打量她,似乎有意与她闲聊攀谈,阿修丫却猛然将她勾进长臂间,低低俯身,用着在场三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乖,去二楼等我,我忙完再陪你。」因为垂着头,他左侧散落的发丝,拂挠在她脸上,足见两人靠得多近,杜清晓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她第一次听见阿修丫用这种软糯哄人的语气说话!好、好、好毛呀!

  他干么突然上演这一段?搞得好像她是他的谁,那种说法,简直不要太暧昧,柏君意不误会才有鬼!连她都误会了好不好!

  最暧昧,的还是他挂在嘴边的一抹甜笑,简、简直凶残粗暴,毫无关系的人哪会这样笑?!快可以榨出蜜汁了……明明就不是面容和善的本性,他被穿了吗?!

  他笑得教她完全不敢反抗,胡乱点头,抱出背袋里的小狐崽往二楼冲。

  柏君意:「原来是欧阳先生的人,我还在想,她身上怎么有股独特气息……」

  「讲正事。」阿修丫明显不要他将注意力停驻在杜清晓身上。

  「好,好,讲正事……」

  杜清晓只听到这里,一楼的动静再也传不到二楼。

  二楼是更私密的地方,他的卧室。

  第一眼看见,是所有墙壁贴满的全景山水图。

  图中山棱在云海间若隐若现,由她所站角度望去,仿佛身处群山之巅,远眺周景,毫无阻碍,视野宽阔无垠。

  他好像很喜欢山水类的设计,一楼那座巨大玉雕山也是,二楼布置也是。

  房间当然少不了家具,但不多,全是木头材质,样式很简单,没太多花哨设计。

  毕竟不是自己家,杜清晓不敢胡摸乱碰。

  原地罚站了几分钟,怀里狐崽在挠她,对她领口蝴蝶结又扯又咬,她差点抱不稳,赶快找了张木椅坐下,把狐崽摆腿上,方便安抚牠,揉揉牠小脑袋瓜。

  小狐崽不安分,好几次想从她膝上下去,又被她动手逮回来。

  她直接把牠抱高高,一人一狐眼观鼻、鼻观心,对面相视。

  「冯小狐,你说,他刚刚干么说,你也觉得他变脸变太快了昀?明明每次开口都没几句好话的人,居然能装出那种声调,我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明知道,他那句话别有用意,也不是真正的绵绵情话,听进耳朵里,却还是会引起心悸,对心脏不太好,这就是传言中的超级夸饰法——好听到耳朵要怀孕了——的真实案例吗?

  冯小狐只会嗷嗷回答,小爪子像发现新游戏,努力伸长,想拍她鼻尖。

  她索性凑上脸,埋进牠的小肚肚间磨蹭,逗得牠喉间发出神似嬉笑的呜咽。

  「人走了,下来。」阿修丫不知何时上楼,伫在她刚罚站的地方,看着她和牠玩闹。

  杜清晓应了声「哦」,随着他的脚步回到一楼,柏君意留下画轴,已经离开了。

  画轴摆在桌上,依旧呈现卷起状态,她好奇走近,但没敢伸手乱碰,问:「他刚说,这幅画跟他闹脾气,画也会生气,里头画的是什么?真的打不开啰?」从柏君意的语意及神情来猜,她觉得拿画中应该是个绝世美人。

  「你问题真多。」

  是,我问题真多,可您大爷一个也没打算回呀。

  杜清晓转念一想,画轴涉及客人隐私,他不回答才是职业道德,她不该多问,索性改聊来意:「我来是要跟你说,我真的中大乐透了!肆奖!奖金分配我査过了,一万七千两百九十二块哦嘿嘿。」她伸出四指,贴在嘴角上扬的笑靥旁,满脸喜洋洋。

  因为完全不出意料,他没有太惊喜,果然小鬼的能力就值一万多,还算高了。

  「等我领到奖金,我连本带利外加分红,再一起给你。」她很豪气地说。

  毕竟佳颖那次事件,根本算是他解决的,要是没有他与佳颖交谈沟通,谁也不会知道实情,他多分一点,天经地义。

  「你以为你是中了一百七十二万吗?」瞧那得意的脸,还嘿嘿哩。

  「一万多很好了,我发票两百块都没中过。」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人一生的财运,早在出生前就注定好,若天生不带横财,想有钱,得靠努力赚取。

  「对了,刚那个人叫你欧阳先生,你的姓氏呀?」说来好笑,她和阿修丫认识也不是一两天,她居然还不知道他全名,都跟着阿嬷叫他阿修丫。

  「嗯。」

  「欧阳修?欧阳什么修?欧阳修什么?」她总觉得,「欧阳修」不会是父母取名的优先选择,因为和历史人物严重撞名了,每次上国文课都会被老师同学取笑吧。

  他双臂环胸,冷睨她一眼:「就是欧阳修,还要修什么?」

  哇,居然就叫欧阳修!欧阳爸爸妈妈取名太惰性……呃,率性了!

  「没,欧阳修好,欧阳修很好啊,和伟大古文学家兼政治家同名同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简单俐落又好记。」她本能狗腿一下,听见他哼了一声,嘴里似乎咕噜说什么「我比较早」,但她没听得太仔细,想细问,又觉得问了他也不会答她,还是算了,自讨没趣干么。

  而且比起这个,她更想问他,在柏君意面前,为什么演得好像她和他超熟的?

  她内心斟酌该怎么问,才不显得尴尬,句子在脑子里排列组合中,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抱在她怀里的小狐崽已经忍不住,抖了两下——

  一泡热呼呼的尿,痛痛快快宣泄,哗啦哗啦,黄澄澄洒在画轴上。

  她又正好一手抱住狐崽前脚,一手托在牠尾部,牠四肢大剌剌朝向正前方,尿得好舒畅。

  杜清晓听见一阵鬼哭神号,由画轴里爆出来一一

  「是谁尿在我身上?!」


第六章  画中魂

  那是一道年轻男人的嗓音,气急败坏。

  画轴唰地摊开,自动自发,完全不用谁费力拉扯。

  只见画轴里,一方绿竹雅舍,一丛艳娇花卉,以及……身着雪白古装的翩翩美男子,正狂甩衣袖上的尿水,整个人缩往尿渍没浸染到的角落边缘,纸面渲染范围越大,他叫声越惨烈。

  「流过来了它流过来了!快把尿擦掉呀呀呀——」

  杜清晓终于惊觉自家孩子闯下大祸,快手连抽三张面纸,覆在纸面上,赶忙阻止尿水溢流。

  「原来只要一泡童子尿,就能解决画轴打不开的难题。」欧阳修倒是没想到有这招,快狠准,重点是极其有效,学到了。

  他将她怀中的小狐崽捞过来,赞赏地摸摸牠小脑袋。

  干得好!替他省事,比某人有用太多了。

  小狐崽很受用,被摸得舒服闭眼,喉间呜呜轻嗷。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牠突然撒尿……」杜清晓嘴上忙于道歉,手中动作也没敢停。

  擦得掉尿渍,已经渗进去的却无法清掉,画纸又吸水,大范围晕开的淡黄色痕迹,非常显眼。

  「怎么办,画又不能洗,干掉会有尿骚味……」她一脸无助,转向欧阳修求援,他显然撸狐更有兴致些,站在一旁看她手忙脚乱。

  画中人听见她这几句,脸上万念倶灰眼神死。

  「只是尿而已,大惊小怪什么。」欧阳修以路人角度风凉发言,反正不是尿他身上,再说,童子尿大补。「你当年莳花弄草,沾过的花肥还会少吗?」

  「我取花肥浇水,我懂得手势,一勺子舀起,衣袖不沾半点脏,跟现在被人泼了一身尿,能一样吗?!」画中人痛心泣血反驳,但欧阳修根本懒得听,我行我素说着:

  「既然画打开了,我打电话叫柏君意来取。」一点都不想留画过夜,麻烦。

  「别!我不回去!就不回去!」画中人嚷嚷完,不等尿渍拭干,又想模仿蚌壳自闭,将画轴卷闭起来。

  偏偏快不过欧阳修的手指,两端画杆被迫分开,小狐崽直接拿来当纸镇,往画中人一压,毛茸茸的小屁股正坐在那张俊脸上。

  画中人震惊到发不出声音,满头满脸都是毛。

  「我不负责夫妻吵架的调解,要吵,回家去吵。」欧阳修趁其反应不及,把画晾挂起来,下端绑在椅脚,教它卷不回去。

  「谁跟他吵了……不,谁跟他是夫妻?!把我解开!」画轴卷不动,整幅画在抖动,仿佛被强风吹动,啪啪直往墙面撞。

  杜清晓看着画中生动姿态,像看一部迪士尼动画片。

  里头绘制的人物,当然无法像现在电绘精致逼真,那是纯工笔描绘,扎实的丹青底蕴,绘一尊翩然俊雅少年郎,笔触俐落不皆拖,笔锋细腻不呆板。

  而少年郎此时正在气头上,赌气背对看画的两人,用沉默表达不满……

  杜清晓越看越喜感,觉得这情景有些荒谬逗趣,但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只能强憋。

  又想到冯小狐刚做的失礼事,歉疚心一下子萌了芽,于是好声好气向画中少年郎表达关切:「吵架了?我看那位柏先生很在意你,来找欧阳修时,神情很担心。」

  画中少年郎:「……」

  「两人要是有误会,当面说开比较好,冷战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就在她以为少年郎根本不打算鸟她,自认讨了没趣时,他突然回答了:

  「……没有误会,我只是厌倦了,厌倦这样的活着。」口气很闷。

  她心里才刚疑惑想:画……算是生物吗?用「活着」两字,怪怪的。

  便听见少年郎自嘲笑:「我这样,也有资格叫活着吗?」笑容十分苦涩。

  杜清晓很有听故事的兴致,但欧阳修并不打算给她这样的机会,手里拎提冯小狐走来,塞进她怀中,将她往门口带,根本是半送半推半赶人了:

  「很晚了,快回去,没事别再来我这里,乐透奖金我也不要,你自己花掉,不知道要买什么就全替牠买狗粮。」好像担心她听不懂,他又重申了一次:「别再来了。」

  这个逐客令,不轻不重,只是淡淡陈述,可是望向她的眼神,无比严肃,没有半分玩笑。

  很迟钝的她,终于慢慢反应过来。

  「我……打扰到你了吗?」

  他停顿三秒,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嗯。」

  杜清晓不知道该做何回应。

  尴尬也不是、受伤也不是,人家话都说到这里了,脸皮再厚,也抵不住他那声「嗯」之后的死寂沉默。

  「那……我先走了。」她出声,打破此时的静默窘况,本来下一句想接「再见」,声音突然鲠在喉间,委屈得无法吐出来。

  他已经叫她别再来了,还跟人家再见什么啊,又不是耳聋,听不清人话吗?

  她私自认定两人略有交情、共同经历几桩灵异事件,算得上是朋友,但显然地,全是自己一厢情愿。

  遇过感情上的伤,她明白,单方面的付出,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是再简单不过的人际关系。

  人与人,讲求的是对等。你当我是朋友,我也当你是,这段关系才能走得下去。

  她离开修理屋前,默默回望一眼,突然觉得失落,却说不出具体理由。

  闭合的门,两盏古灯,竟亮得有些刺痛了眼。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呢……」她浅着声,跟怀中冯小狐说话。

  冯小狐抬头看她,不知有没有听懂,小脑袋瓜往她胸口蹭蹭,她扯出笑,摸摸牠,实际上心情一点也不美好,嘴角好沉重,维持不住笑容太久。

  踩着夜色,路灯将她影子拉得好长,单人只影走在小街上。

  他刚说着「别再来了」的声音,仿佛仍回荡耳边。

  一遍一遍,心,就跟着抽痛一次……

  ☆☆☆

  杜清晓开始认真找工作,想让自己忙一些,没空去胡思乱想太多闲杂事。

  人生要烦恼的事,又不是只有那一桩。

  再说了……只是他不当她朋友,算什么鸟蛋大事呀?怎么把存折养肥、冯小狐养大、阿嬷健康养壮,才是她首要之务。

  她一认真起来,连她自己都害怕。

  当然,如此认真的结果——工作机会依旧如天边浮云,看得到,构不着。

  不是工作时间不固定,就是须自备机车驾照(歧视脚踏车一族呀!〕,最可怕是服务业这个神之职业,她在手摇杯店短短工作半天,光去全糖半糖微糖去冰微冰少冰要珍珠不要椰果、各款品项的比例分配,她起码弄错一百杯,后来还是店长很婉转、很不忍心伤害她自尊,很不想砸了自家招牌,建议她去找其他工作好不好……

  难怪每次舀面线时,客人吩咐不要香菜不要辣不要蒜泥不要蚵仔,她都反应不来,阿嬷最后只让她负责端面线或打包或是去旁边洗碗……

  杜清晓深深体悟,从事服务业的,一定全是神。

  那个神之领域,她技能值太低,没资格踏进去。

  甫从另一间公司面试出来,她去超商买了一杯热拿铁,坐在店外露天座位区慢慢喝,温暖她屡受打击的小心脏。

  刚看见超商店员应对一名喝醉酒的奥客,奥客种种无理要求,店员都能全程保持高EQ,面带微笑,让她心中暗暗赞叹,超商店员也是另一种神之职业……

  就在她用钦佩的眼神,隔着超商玻璃窗,表达对该店员的满满敬服,窗面上,突然映照出另一道身影……

  她抖了一下。不会每次她看见反光物品时,都来这一招吧?!

  光天化日之下,鬼都不用躲一躲?!合理吗?!

  她一点都不想有阴阳眼呀!

  再说,找她也没用,要找,就找真正能帮上你们的那一位……不对,他也忙,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应该直接找仇家吧!

  幸好她定睛再看,那道身影的模样清晰了许多,还相当眼熟,是她几天前见过的——柏君意。

  不是鬼。她松了口气,转头往他站的方向,礼貌性颔首一笑。

  「好巧。」柏君意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当日也没机会听她自我介绍,不过他脸上没有半点陌生疏远,笑容阳光,在她身旁空位落坐。「只有你一个?欧阳先生没跟你一起?」

  突然听见那名字,她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心窝口痛痛的。

  「呃……事实上,我和他不太熟,连他姓欧阳,我也是从你口中才知道。」她干笑,试图尽是表现淡定。

  柏君意很意外,挑挑眉:「那天看你们两人的相处,我还以为,你是欧阳先生的情人。」

  「哈哈哈哈……连、连朋友都不是呢,对了,那幅画你拿回去了吗?」她转移话题。

  「欧阳先生还没联系我,画轴成功打开了?」提及画,柏君意的口气都不一样了,变得很认真,微带急促。

  我家孩子尿在画上,当晚就顺利打开了呢——这种话,杜清晓说不出口呀呀呀!

  「呃,我不知道耶,他没联系你,大概是还没处理好吧……那幅画里,画了什么?」她会问这一句,纯属心虚,想掩盖自己已看过「内容物」的事实。

  「是我心上之人。」柏君意回答时,眸光极柔软。

  哦。她支持多元成家,不分性别……但人与画,还是太前卫了一点。

  心里当然很想问柏君意,画为何会动、会说话、会独立思考,碍于「我没有看过画」的这项大原则,半个字也不能多嘴,问就露馅了。

  「你在找工作?」

  咦?她已经一脸「我是失业人口,急需工作糊口」的长相了吗?

  「抱歉,我瞄到你手边的记事本。」摊开的页面上,写满了求职资料。

  「哦……对呀,最近忙着物色新工作。」她汗颜合上记事本。

  「要不要考虑到我酒吧试试?我正好想找个帮手,个人学经历不要紧,相处融洽比较重要。」

  「酒吧?不是都要通宵……」越夜越热闹,生意越火烫。

  柏君意明白她的顾虑:「你一个女孩子家,我不会让你太晚下班,时间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供晚餐,调酒随你喝。」

  杜清晓没有立刻答应。

  她本来想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但若上班时间是下午,早上她还能陪阿嬷去卖面线,这让她颇心动,可是又担心酒吧龙蛇混杂,环境不大单纯……

  「不妨先去看看,真不喜欢,拒绝也没关系。」柏君意满脸诚恳,杜清晓又是个不擅长推拒的个性,于是同意去瞧瞧酒吧环境。

  跟着柏君意走了一小段路,不远,很快抵达目的地,距离她住家更近。

  酒吧位处一栋高级大厦二楼,名字不走西式风,倒很古雅,叫「留月轩」,妥妥更像茶艺馆的取名法,店内装潢也偏中式,古色古香。

  上了楼梯,门侧长形木牌,以书法题着「酒为欢伯,除忧来乐」。

  尚未到营业时间,里头自然没客人,柏君意拉开店门,按亮几盏灯,色调柔和温暖。

  店里空间不算大,以长吧台为主,独立的双人座只有六席,一眼就算把全店环境看完了。

  长吧台后,整片墙面砌成圆月形壁灯,外罩一层朦胧毛玻璃,仿造月亮阴影明暗,右上方草书题诗,不难想像,柏君意站在圆月壁灯前调酒,会是怎样的风雅光景。

  「爱聊天的客人会选择吧台,陪聊当然是我的工作,挑独立席的客人,通常不喜欢被打扰,你若答应来上班,工作内容大概是处理配餐小菜、点点单、送送餐、整理环境这一类,把酒单上的品项中英文背熟就可以了。」

  酒吧不提供繁复餐食,只有几款下酒小菜,都是可以趁下午空档先弄妥,上菜时再盛盘就行。

  杜清晓想,听起来好像没啥难度……然而求职一向都是先把人骗进公司再说,明明职前说不用加班,一上工,马上变成责任制。

  但柏君意报给她的时薪很不错,杜清晓双眼亮了一下。

  柏君意也没要她立刻作决定,与她闲聊几件酒吧趣事,想加深她对这一行的好感度。

  柏君意的战略成功了。

  后来她离开前,给他答复:「我想……也许我可以试看看。」

  柏君意笑容灿烂,伸出友谊之手:「欢迎你加入。」

  ☆☆☆

  杜清晓打工三天的心得……这工作,她应该做不了太久。

  倒不是工作内容太困难,或酒客常闹事,或她能力不足,而是——

  酒吧生意太差了!

  她三天里端出去的酒,一只手能数完,五杯,真的只有五杯!

  五杯连付她一人薪水都不够,更别提房租水电、食材成本,柏君意能支撑多久?

  杜清晓替柏君意捏了一把冷汗,领薪领得很心虚,因为这三天工作量,实在少得有点可怜……

  接收到她同情的目光,正缓缓擦拭水晶杯的柏君意浅浅一笑:

  「别替我担心,晚一点生意还不错啊。」他所谓的「晚一点」,是她十点下班过后的时段。

  杜清晓嘴上不说,内心抱持强烈怀疑。

  「还是我延到十二点再下班?」如果晚一点才忙,她没赶在那时帮忙,他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再说,哪有人像他这样逆向操作,应征新员工不摆在最忙时段出力,反倒让她提早下班?

  「女孩子家晚归危险,你下午替我处理了配菜,让我省事不少。」他夸赞她,一边动手开始调起酒,没多久,一杯色泽渐层漂亮的Sunrise,轻轻推到她手边,给她奖励。

  Sunrise,日出。

  杜清晓酒单背得很熟,成分有龙舌兰、柳橙汁、红石榴糖浆。酒精浓度约10~15%,酸酸甜甜不辣口,重点是成品极美,一个杯子里,盛满日出时的云霞颜色,最适合拍照打卡。

  杜清晓理所当然掏出手机拿拍完一轮才开喝。

  营业时间都过了大半,酒吧里只有一个老板一个工读,好想写个「惨」字。

  她边啜调酒,大眼边溜溜转,看着吧台右侧的空墙,一时有感:

  「老板,你送去给欧阳修处理的画,原先是不是挂那里?」

  「你怎么知道?确实是挂在那边没错。」柏君意盛了两盘下酒小菜给她。

  「就是瞎猜嘛,感觉那面墙的古风设计,加上一幅画很合适。」应该说……很明显是为了摆画特别留的空间吧。现在空荡荡的,反而奇怪。

  「我把它挂在随时能看见的地方,它陪着我,我陪着它,彼此都不孤单。」

  所以画没拿回来这几天,老板心情应该不太好。

  她不理解的是,画明明就打开了,欧阳修干么不通知柏君意去取?

  感觉欧阳修是速战速决型的人,修好的东西还留在他家,不合理。

  啊,会不会是画轴又合起来了?没有冯小狐的童子尿,欧阳修打不开固执的画轴了吗……

  才一想起他,杜清晓情绪就低落。

  自作多情把人家当战友,结果被人家扫地送客,谁会爽呀?!

  她居然还替他担心画打不打得开的问题,哼哼,没节操!

  决定转换心情,她大口喝掉半杯日出,问向柏君意:

  「老板,你说画里是你最心爱的人,趁现在没客人,讲讲你的爱情故事嘛,怎么认识的?你们最后没有在一起,只留下画作纪念吗?」

  实际上,她最想问的是……为什么画会动?

  但这个问题,不合适问。

  「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那是一段不短的故事,你会觉得很闷吧。」

  「说嘛说嘛,想到什么说什么呀,先说说你们认识的过程。」杜清晓吃瓜听众魂上身,加上酒精催化,情绪有些高涨,右手掌在吧台上拍着,像个起哄的路人甲。

  柏君意眼底泛起温柔笑意,氤氲得仿佛罩上一层春暖轻岚。

  「好吧,就从我与他相识的那一天说起……」

  那是一双仍处在恋爱中的眼,提及心上人时,所有软萌、蜜糖、甜美,全都汇聚在里头,浓稠不化——

  从前从前,有一个活泼可爱又备受宠溺的小少爷,家中排行老三,与两名哥哥年龄相差甚多。

  大哥掌家时,他刚满四岁,说是兄弟,相处模式更似父子。

  大哥经商赚钱能力好,二哥花天酒地能力好,导致他好也好不过大哥,坏又拚不赢二哥,沦为三兄弟间的中庸分子,不上不下,不优不劣,兄长不求他上进,只消健壮长大,便也足够了。

  生长在这样环境中,锦衣玉食,毫无压力,三少爷果然如兄长们的期待,长成了一个不知米价、不知饥冷、不知疾苦的金贵人儿。

  万幸这株金贵的苗子,并未长歪,没有染上恶习,也没步上二少爷后尘,沦为纨绔子弟一员,相反的,三少爷生平无其余嗜好,独爱莳花弄草,整日里与草木花卉为伍。

  种花嘛,能是多撒钱的喜好?

  若有人这么想,那可真是大大错了。

  养花种草需要什么?土地呀!在寸金寸土的繁华城里,开辟一方广阔园圃,砸下的成本,才真真正正可观。

  再者,三少爷对待花木一视同仁,路边小野花也好,名贵珍稀品项也罢,他都想在自家园圃里种上一丛。

  野花野草唾手可得,名贵花种要价就咋舌了,往往一株千金难求,费心求得了又难养活,越难养的,越激发三少爷的挑战欲,如此恶性循环,大少爷赚钱养弟之路,更加崎岖难行了……

  三少爷并不知道大哥苦处,终日埋首园圃间,从不在意弄脏手脸及衣裤,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顾一株株视若生命的可爱植栽。

  三少爷深深相信,草木有灵,只要悉心看护,它们自会给予相同回应。

  据说是有一回儿时顽皮,三少爷爬上大柏树掏鸟窝,踩断一截较细枝桠,从树上摔下,正巧摔进花丛里,却毫发无伤。

  当时,他小小脑袋瓜正是被一大朵盛开的牡丹托护住,才没造成严重撞击。

  他童言童语跟大人们说,是一个漂亮姊姊保护他的。

  七岁的孩子话,自然没人当真,除了他自己。

  那一日的漂亮姊姊,定是花仙,小小三少爷深信不疑,也暗暗期待,能再见她一面,听她温柔说着:『真顽皮的孩子,小心些,跌下去可是要受伤的……』

  他不知晓她属于哪种花木,于是每一种类都往园圃里栽,四季更迭不休,小小少爷长大成人,却从未有幸再遇芳踪。

  直到那一天。

  狂风骤雨的那一天。

  六七月,兴飓风。

  烈风暴雨昼夜不止,已连续两日,水淹街道,三少爷的园圃同样无法幸免于难。

  花木最怕烈风骤雨,柔软翠茎不堪摧折,刚结的花蕾、青绿如玉的嫩叶,全遭风雨击打得凋零狼藉,连园圃中树龄最老的松柏,硬生生被风势折断半边枝桠。

  三少爷几乎是哭着在风雨中保护他的花花草草,偏偏单凭一人之力,无法抗衡大自然的力量,奴仆上前劝他进屋,他不肯,任雨水淋到浑身湿,更险些被强风吹倒,仍努力扞卫数株娇嫩花卉。

  松柏折断的残桠,随风势招摇晃动,只剩树皮连接的部分,终是不敌烈风,硬生生撕扯坠下。

  而下方,正是护花三少爷的所在处。

  眼见这残桠就要打在他脑门上,他顾得了花,却顾不了自己。

  电光石火间,残桠竟在半空中止住,很突兀地转了个方向,掉落在无人无花无草木的石阶上,发出重重坠地声,若是方才击向三少爷,难保不是头破血流的惨剧。

  三少爷朝思暮想的美丽身影,在这场风雨中,翩然而立,出手保护了三少爷。

  嗯……也不能算翩然,三少爷记忆中的花仙,是如此衣袖不沾尘、清灵绝丽,寻不着字眼能描述其半分的美好,而相隔十数年再现身,发髻散乱、右袖微损,虽不及他一身狼狈湿漉,雨水仍打湿其双肩衣裳,透出底下几分暧昧肤色……

  三少爷虽然平日迟钝,对于花草树木,他反应总是极快,立刻联想到,花仙定是因风雨侵袭,伤了本体,才会展露出这般我见犹怜的样貌,三少爷好心疼,开口就问:「漂亮姊姊!你是哪一株花?!我保护你!」

  他口中的花仙闻言,轻轻挑了挑眉,那对眉,生得真好,细致中,不失英气,宜男宜女。

  似乎觉得瘦小的三少爷此番威武,到底哪来的自信,颇是有趣,唇角微微一勾。

  撕裂一大半的右袖,微微抬扬,在风中,翻腾飞舞,犹似一波山岚,曳过花仙无瑕面庞,如烟如幻,三少爷一时看傻了,只听见胸中怦怦心跳。

  随花仙白玉长指望去,略过一丛丛牡丹、跳过一株株蔷薇、拂过一田田莲荷,缓缓落定——

  三少爷身后,那棵养得无比巨硕的百年柏树。

  三少爷终于知道,他不只错认了人家的品种,就连性别,也离「漂亮姊姊」相当遥远。

  实在不能怪他眼残,他那时年纪小,觉得美丽这类的词儿,当然是套用在女子身上合适。

  岂料,男人居然也能冠上这样的词汇……

  他与百年柏树倒算熟稔,他第一次学会爬树,爬的正是这一棵;第一次摔下树,摔的,还是这一棵;第一次往树身上刻划身高量痕,刻的,依旧是这一棵。

  仔细想想,他照看花圃时,是不是总漏掉这棵柏树?

  毕竟花草娇嫩,须细心对待,大树嘛……给人茁壮坚实的感觉,偶尔舀水浇浇,就算了事了。

  三少爷有些心虚,不太敢看柏树精,即便已经把人好声好气请进屋里,递上干净布巾供他擦拭手脸,仍满脑子想着自己童年恶行:包括在树上刻字涂鸦、硬绑秋千荡呀荡、上窜下跳还踩断人家一根枝桠呀呀呀——

  替柏树精斟热茶时,三少爷又纠结了。

  该不该把热茶换成花肥?

  倒是柏树精执起杯,往唇间送,似乎茶太烫,他抿了一下就不喝,开始往杯中吹气。

  杯面茶汤微涟漪,芳香袅袅,氤氲那张长睫轻敛的美好侧颜。

  「那个……你被狂风折断了树枝,是不是很痛啊,要不要我拿药给你搽搽……」

  「痛倒是还好,就像扯掉一绺发丝而已,我习惯了,当年也不是没被人踩断过。」柏树精不以为意一笑,笑中隐喻极深,笑得三少爷胸口一紧。

  当年也不是没被人踩断过,那个「人」是谁?是他呀!

  他居然记得他儿时的犯行!三少爷感觉腿有些软,怕柏树精下一句就是要找他算帐,你断我一根枝,我挫你一根骨!

  「我真不是故意的,小时候顽皮嘛……」三少爷企图解释,但口气很虚,很想大声喊:当年我只是个孩子呀?

  「踩断分桠倒是小事,树身上被刻了痕,才真的叫疼,要知道,树若无皮,必死无疑,一刀刀划进韧皮,啧啧啧……」不知有意无意,柏树精撩开了襟口,取了布巾,擦拭脖颈水湿。

  随布巾没入衣领之下,三少爷看见几字歪歪斜斜、童嫩幼稚(简单来说就是丑),写着「董承先到此一游……」。

  他真想搧自己几耳光,干么把罪证兼犯嫌兼姓名全刻在人家身上呀?!

  可怜那一片凝脂肌肤,明明无瑕如玉,就这样被一个小屁孩给毁了!

  幸好不是留在脸上,否则换作是他,想将凶嫌挫骨扬灰的心情都有了!

  三少爷已经不敢说话了,用着无比歉疚的小眼神,看向柏树精。

  「我没怪你,若真要怪,我也不会救你两次。」一次,是三少爷童年摔下树时,是他托护住他;一次,就在刚才前不久。

  「谢谢柏大仙宽大为怀!」三少爷忙道谢,不由得谄媚,用每回对付两位兄长的一千零一招,笑脸加上甜孜孜的语调,一向无往不利,兄长们很吃这套。

  「我哪是什么大仙,就是棵小柏树精,离仙还远着呢。」柏树精托着腮,浅笑,一侧长发拂垂而下,落在他微扬的唇角,胜却一幅画作美丽。

  「要多久才能成仙?」

  「我嘛……大概还要几百年吧。」

  几百年,人类的族谱不知得添上几册了。

  「君阳,我有生之年,柏大仙就由我来看顾了,然后我会交代我的子子孙孙,继续看顾你下去,让你在董府安安稳稳,直至修成正果!」三少爷很豪气,总觉得自己在人家树身上搞破坏,有责任好好弥补弥补,才是真汉子。

  柏树精先是一怔,喉间本有一句「我哪需要你看顾?你别来劳烦我看顾你就好」,不知怎地,竟不想让它离口,他又是轻笑,额点螓首,风姿优雅着只回了:「好呀。」

  声嗓浅得宛若吟诵诗词一阕。

  那声「好呀」,成为两人誓言,三少爷极为遵守,将柏树看顾得无微不至、亲力亲为。

  尔后,府中奴仆时常可见,三少爷对着柏树自言自语,说着说着还会笑。

  更可怕的,他为柏树浇水时,总会问「好喝吗?够不够?要不要再多一些?」

  冬季里,他怕树冷,给柏树围上毛裘……

  为此,大少爷百忙中拨了空,关怀宝贝三弟,就怕三弟在府中闷出病来,建议他有空去外头蹓跶蹓跶,胡乱挥霍个数百两哥哥是允的,保证绝不骂他……

  结果三少爷一领到银票,先跑去柏树下,仰头向上望,很认真对空商讨起来:「要不,我给你买棵雌柏树,种在一块,让你有个伴?可是我分不出来雌雄耶……是说,树有公母之别吗?要看哪个部位?」口气一整个谨慎,不带半分玩笑,一旁扫地家仆听见,不由心想:三少爷这是疯了吧……

  而对柏树精来说,这名自小看到大的人类,真真有趣,心性一如往昔,纯粹干净。

  他并未告诉他,当年顽皮在他树身上刻字的孩子,被纯刀误伤的一滴血,落入树身伤口,让时逢修炼困境的他,得以突破,飞快精进,远较其余同伴更快化出人形。

  算起来,三少爷有恩于他,而这个恩,勉强能抵掉他胡刻在他身上,那句到此一游的罪过——柏树精闲坐树梢,噙笑想着。三少爷仍滔滔不绝,与他商讨银票如何花掉才好。

  有这位三少爷相伴的时日,应当不会太无聊。

  岂知,安逸生活,竟不过短暂三年。

  早上出门前,开开心心过来摸他树身的少年郎,声嗓带笑的那一句「林师傅说他调配出很好的花肥,我去给你抢一大袋回来,你再尝尝合不合胃口」,言犹在耳,欢天喜地出门的他,再回来,已是一具冰冷尸体。

  世事无常,明天与意外,说不准哪个先到。

  听说,他是在林师傅的园圃中,被毒蛇晈了,毒性发作得太快,送到医馆时便没了呼吸。

  失去一个人,原来如此容易。

  他不是没想过,人类脆弱,比他早走是必然的。

  他也知道,总有一日,他会亲眼目送他的离世。

  也许是当他白发苍苍、满脸风霜皱纹,无法顽皮爬上树,与他并肩同坐枝桠;也许是当他儿孙满堂,膝下承欢,他细数历历往事,同他闲话家常聊孩子,再静静地,安详合目……

  万万不该是现在,尚如此美好的璀灿人生!

  柏树精一时有些懵。

  直至看着府邸中,慌张奔走的人群、呜咽哭泣的奴仆,乱成一锅粥的忙乱,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位三少爷,再也不会立于树下,仰着脸,总是满面光采,叽叽喳喳跟他说话,喊他柏大仙了……

  胸口微疼。

  尤其是刻有「董承先到此一游」的那一部分,似被火灼烧着,就正巧落在心窝处,疼着疼着,转化成难以忍受的剧痛——

  柏树精像是突然惊醒,瞬间动作起来。

  发了疯似的奔入灵堂,将冰冷尸首紧搂入怀。

  不只尸首,他用尽方式,藏匿他的魂魄,柏树精并非强悍的千年老妖,抗衡不了勾魂鬼差,他只能带着那缕魂魄东躲西避,不容谁来抢走……

  辗辗转转、兜兜绕绕,数不清的年岁过去,柏树精的执念,从未消散及日复一日深植。

  直至他偏离仙途,终成魔怔。


 第七章  灵魂缝补

  柏君意的声嗓,像来自极遥远的地方,缥缥缈缈,喟叹一般,说着一段故事。

  杜清晓很努力想细听,可是完全力不从心,一股睡意强烈侵袭。

  她喝醉了吗?因为一杯调酒?

  她酒量没糟到这种地步吧……难道,酒被动了手脚?!

  他讲故事的用词……好像古代剧,什么少爷什么府邸,她听得含含糊糊,眼皮沉重到睁不开,脑海中却有好多奇怪景况,播放电影情节一样,让她身历其境。

  那一棵因被细心照料,长得异常硕大的柏树,枝繁叶茂,翠绿青青。

  以及树下乘着凉,手执一柄风雅墨字扇,招摇几许清风,发鬓轻曳的俊秀少年,叶梢细碎落下的灿光,濡染他周身,很是耀目。

  少年太眼熟了,正是她在画上见过的同一位。

  杜清晓试图强打精神,他刚说到魔怔……然后呢?还又说了什么……

  呀,魔怔后的柏树精,企图藏起死者魂魄,所以用了险招……是哪种险招?

  她听不清楚,只感觉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被抽离,很难受,很可怕,脑袋发胀,意识涣散。

  明明闭着双眼,却能看见柏君意仍是嘴角带笑,右手在她面前收紧,似乎正握着一团白蒙蒙的烟雾,他微施劲,要将它由她体内拉出。

  那是什么……

  杜清晓并不知道,也不懂为何自己身体里有那玩意儿,既不是内脏,也不是皮肉……可是一扯就痛,撕心裂肺的痛。

  似乎察觉到阻碍,柏君意笑颜微顿,眸光搜寻着阻碍从哪边来,最后,落定在她脚踝上。

  「你不是说,你与欧阳先生不熟?那你身上怎会有他的——」

  杜清晓已经听不到他后半段话,她痛昏过去了。

  无法判断失去意识多久,待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周遭动静,是由一股香气窜入鼻腔开始。

  好香……

  好熟悉的香味,她在哪里闻过呢?

  思绪慢了很多拍,等她终于回想起来,实际已经是半小时的事。

  她先前撞见佳颖鬼魂时,吓得不轻,欧阳修就是点这种香给她闻,用来安抚她情绪。

  她很喜欢这样清冽干净的味道,所以一直没忘……

  她花费一番气力,终于睁开双眼。

  映入视线的光景,一时扭曲旋转,所有东西都在摇晃,比晕船更令人难受。

  她又重新闭上眼,细细喘着气。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再度重试。

  这次情况好一点点,勉强从扭曲旋转中,看清自己不是在「留月轩」酒吧,但这又是哪儿……

  她反应迟缓,用掉五分钟才找到答案——

  全景山水图,云海,山棱,一望无际。

  欧阳修的二楼卧室?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杜清晓以为自己下一秒是从床上弹坐起来,但很显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她,想弹也力不从心。

  本来运转极慢的思考能力,突然一整个飞快活动,曾经听过的一字一句,啪啪刷满她脑中弹幕。

  『很晚了,快回去,没事别再来我这里,乐透奖金我也不要,你自己花掉,不知道要买什么就全替牠买狗粮。』

  『别再来了。』

  『我……打扰到你了吗?』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到她痛处,四肢虚软的她竟然成功起身,身体摇摇晃晃想下床。

  他叫她别再来了,她记得的,所以连靠近他家街口都尽量避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她处于半昏半醒状态,又本能跑来麻烦他?

  每次一遇事,她怎么老是第一个想起他,这种对他莫名其妙的依赖心,太不可取了……

  她得尽快走……不要等他开口赶她。

  可是强撑起来的爆发力,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走没几步路,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一圈圈漩涡搅乱,而她就困在漩涡中心处,根本无力挣脱,双腿一软,直往红木地板坠下——

  她被一把捞住,重新塞回床上。

  「躺好,别乱动。」捞她的人,自然是欧阳修。

  杜清晓脑袋运作跟不上他说话速度,明明只有少少五字,说得也不快,她都耗费好几秒消化。

  「我不是故意又来找你……我马上走……」

  她以为自己很流利开口,直到耳朵听见那断断续续、一字字拖拖拉拉、要吐不吐的声音,才知道这一句话说完,足足耗掉一分钟。

  他用了一根食指,轻易把她按躺回去,压制她的蠢动。

  「不是你来找我,是我找到你。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睡醒再说。」

  见她仍张着眼,直勾勾看向他,眼底全是迷茫,似乎还没理解他的语意,他索性一掌捂住她的眼睛,强硬逼她闭上。

  杜清晓本来就精神萎靡,视线被遮盖掉,床铺又柔软,待在有他的地方又心安,她几乎是立刻睡去。

  在睡着之前,感觉他手指抵近她唇心,喂她吃下一颗糖。

  小小的,甜甜的,舌尖漫开的滋味。

  虽然到后来,藏在最里头的苦味溢了出来,但她已经睡着,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只有眉间小小一皱。

  欧阳修在床边站了一会,直到她眉宇间恢复平坦,只剩宁馨,他替她掖好被子,才转身下楼。

  楼下那幅画中人,神色好自责,无颜见人的窝囊样,半缩在花丛后面,露出小半张脸,眼神不安地望向欧阳修。

  欧阳修这表情……是生气了吧?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柏君意的疯狂偏执,总有一天会捅出大娄子!

  但你大仙谁不好捅,你捅欧阳修罩的人干么?!这不是嫌树龄太长、活了太久,自己找死吗?!

  当欧阳修走近时,画中人突然从花丛后冲至画前,以猛虎落地式之姿,双膝俐落跪了下去。

  「欧阳先生!一切起因全在我!他是为我才干这些蠢事的!我最该负责任,你有气就冲我来,一把火烧了我,我也没第二句啰嗦!请你别怪罪他——」

  没等欧阳修应声,画中人又是继续反省兼求情:

  「若不是为了替我续魂,他也不用铤而走险,去夺取旁人一成魂魄,我跟他吵过很多次,我不要他犯下这样的业,可他不听啊,我拿他没办法,只能选择封画搞自闭,表达无声抗议,他就是颗木头脑袋,固执任性,不知变通,想到什么做什么……可他不是劣妖,从不伤人性命。」

  「被他取走部分魂魄的人,虽无丧命之虞,可是又怎么算完好无缺?」欧阳修嗓音很冷,却冷不过他眉目间的森寒。

  灵魂受损,轻则,神志混淆、记事不全、反应迟缓;重则,形同痴呆或疯癫。

  画中人沉默,无法反驳。

  柏君意企图拉扯杜清晓的魂魄时,欧阳修透过系在她踝上的白鬓,感知她遇险。

  就算及时赶到,她的灵魂未被取走,但拉扯过程中,造成灵魂撕裂伤,他刚替她缝补修整完,她整个人处在浑噩状态,动作及反应都远比正常人慢上许多,像以0.5倍速播放的视频。

  幸好这是愈合过程的小小影响,只要好好调养,灵魂恢复,那些症状自然会改善。

  若没有白鬂绑稳她魂魄,结果可就不是这么容易收拾了。

  本以为,让柏君意误会也与他的关系,柏君意多少因为忌惮他,而不敢动她。

  又想着,把她赶离自己身边,离越远越好,少接触他的世界,她就能更安全,没料到,还是出了差锗……

  「那个……你把柏君意怎么了吗?」画中人偷瞄欧阳修的表情,不仅瞄到他眼底寒意,就连平日隐藏起来的獠牙都冒出来了,画中人不得不往坏处想。

  面对这种状态下的欧阳修,柏君意哪能活?!

  欧阳修还真没把柏君意怎么了。

  当时情况紧急,他顾得了杜清晓,顾不了痛扁那只树精,不过倒是踹了他一脚,也够他受了。

  画中人没得到答复,内心忐忑,又怕得不敢问第二遍……

  此时,楼上传出动静,音量不大,偏偏欧阳修耳朵灵,听得一清二楚。

  是她的手机铃声。

  响了一回挂断,继续打来第二通,要是仍无人接听,再打四五六通都有可能。

  这么急促的夺命连环call,不难猜想来电者身分——孙女大半夜没回家,阿嬷当然着急找人。

  再任由手机响下去,就会吵醒杜清晓,欧阳修折返回二楼,从她包包里搜出手机。

  欧阳修还没想好,这通手机接起来时,该如何解释她在他家这一件事,杜清晓已经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还躺在自家床上,伸手朝枕边胡乱摸索手机。

  他按着她的手,飞快在她耳边交代:「跟你阿嬷说,你准备在老同学家里住几天,叙叙旧。」

  「啊?」她根本没听懂,此刻的她,五感和理解力不在同一个层级上。

  他没给她消化时间,一指替她滑开接听键,萤幕贴近她耳朵。

  她只听见阿嬷在另一端劈哩啪啦数落了好长一串,她像是慢动作播放的影片,严重累格中。

  欧阳修用嘴形重复,指导她:「跟你阿嬷说,你准备在老同学家里住几天,叙叙旧。」

  她茫然看着他的嘴形,耳边又是阿嬷正追问「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没回家」,脑子里呈现一片空白,组织能力尚未恢复,干脆做出一个最省事的举动——

  把手机推给他,翻过身,继续睡。

  欧阳修点点点,试图把她再翻回来。

  要不是怕她刚补好的灵魂不堪折腾,他都想拿出景涛式摇肩法摇醒她,跟她说自己的阿嬷自己解决!

  「你跟我阿嬷说就好,让我睡觉嘛……」杜清晓含糊咕哝,说得极慢,听起来像是没睡醒的慵懒口气,更夹杂一丝丝撒娇意味。

  在手机另端的阿嬷听见了,直接脑补完毕,老心脏险些难以承受,不断喂喂喂说话呀你是谁喂喂喂。

  穷途末路,这四字,完美表达了欧阳修的心境。

  不,这种做坏事被长辈抓到的错觉,有另外四字形容〔抓什么奸在什么床〕,但他不想面对。

  欧阳修抹把脸,认命迎战现实。

  ☆☆☆

  杜清晓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外界刚刚掀起的一场腥风血雨。

  她还作了个梦,一个很干净、很舒服的梦。

  梦境没有顺序,没有故事情节,只是她躺在一团雪白毛丛里。

  白毛丛触感柔软似云,又温暖舒适,拂在脸腮上,微微挠痒,让她直发笑,忍不住把面庞埋得更深。

  毛丛有着呼吸起伏,也有规律心跳,应该是活物。

  可是在梦里,她没能看见全貌,只知道躺得很安心,半点恐惧也没有。

  这一睡,直接睡掉两天,虚度四十八小时的空白。

  然后,一醒来,等着她的青天霹雳,将她劈得七荤八素。

  起因在于她刚睡醒,肚子饿到受不了,一锅热呼呼、香喷喷的鸡汤就摆在床头柜上,她当然是整锅端起来,窸窸窣窣吃了起来。

  一边啃着软嫩鸡腿,一边想,这味道真像她阿嬷煮的,好香好好吃……

  她吃到满嘴油光,胃暖了,精神也好了,看见欧阳修拎了个便当上来,她谄媚嘴甜地说:「你煮的鸡汤跟我阿嬷煮的一样好喝耶。」声音当然仍是慢动作播放,说得不算流利,仿佛牙牙学语中的孩子,奶声奶气的。

  「那是你阿嬷煮的。」

  她一脸呆:「你家为什么有我阿嬷的鸡汤?」

  「你阿嬷叫我去拿的。」

  「我阿嬷为什么要叫你去拿鸡汤?」杜清晓现在的反应,就像个充满疑惑的小小孩,一口一个为什么,加上口齿不太清晰,说话速度缓慢,让她看上去钝钝憨憨的。

  「因为你在这里。」废话。而他居然还认真回答她每一句废话。

  杜清晓沉默了一下,在脑中组织这几句逻辑。

  她问,他答,很寻常的对话模式,但她觉得哪儿怪怪的、卡卡的,却还没想通……

  终于——

  「我阿嬷知道我在你这里,还让你拿鸡汤过来?!」

  对,就是这里不合理!大大不合理!

  她阿嬷怎么可能放任她不赶快滚回去,却在别人家睡了两天?!

  「我跟你阿嬷报备过了,你要在这里躺满五日,昨天你阿嬷有来看你,吩咐我好好照顾你。」

  他下巴往墙角边一努,很眼熟的粉红色小行李箱搁在那,阿嬷特地收拾了数套换洗衣物,供她更换。

  「等、等等,你说得太快,让我思考一下……」杜清晓怎么觉得自己脑袋瓜好不灵光,有点难运转,卡卡的。

  「我告诉她,我们在交往。」

  他突如其来这一句,将她努力运作中的大脑功能,直接炸毁,只能瞠目结舌看着他。

  交、交往?!

  「也告诉她,你在楼梯摔一跤,又撞到头了,还撞在旧伤上,医生特别交代,千万别挪动你,让你维持平躺静养,而我太担心你,希望能亲自照顾你,不假他人之手,否则我没办法安心。」

  当然得先编造一个合理身分,再来一个合理理由,双管齐下,让她顺理成章留在他家,灵魂缝补一事不好明说,只能伪造意外事故,说服她阿嬷,于是他想出这样一套剧本。

  而她阿嬷信了,皆大欢喜。

  这是串供!这是伪证!杜清晓腹诽声响亮,但微张的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不知道能做什么表情,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信息量太多太满,―时之间,她跟不上接收速度,整个人依旧迟缓笨钝,一脸呆样。

  过了好久,才逐渐涌现更多疑惑。

  他这样期骗她阿嬷,之后怎么收尾圆谎?阿嬷一定会追问交往细节,她又要怎么瞎编胡扯?

  明明就是假的,说越多,破绽也越多,可是真的要逼她说,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她都没弄懂,态势为何会发展成这一步?

  就算是迫于无奈,用交往当幌子实在不太好……

  「不要自寻烦恼,那些有的没有的事,以后遇到再说。便当吃一吃,吃完继续睡。」睡眠是对灵魂最好的修补良药。

  这是养神猪的标准流程吧……她哀怨地想,但肚子还有些饿,就先乖乖嗑起便当,喂饱她空虚了两天的五脏庙。

  确实比起他口中「有的没有的事」,她真正想知道的,另有其他。

  例如,柏君意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柏君意想从她身上拿走的东西,又是什么?

  她一直以为柏君意是好人,共事时间虽不长,但他确实是个好老板,很照顾她,她对他完全没有防备……

  她慢慢吃两口饭,停下咀嚼动作,抬头问他:

  「柏君意他……跟我说了一个柏树精和三少爷的故事,那不是他编出来,对不对?他……是故事中的柏树精?」

  「嗯。」反正也瞒不住她,不用替柏君意掩盖身分。

  「他想……让三少爷,永存不灭?所以把他藏进画里?」因为反应变慢,她没办法同时分心做好两件事,边吃饭边说话的下场,是好几次都咬到舌头。

  「你不能安安静静吃顿饭吗?」再咬下去,舌头都快变成配菜了。

  「吃饭本来就是要配着闲话家常啊……」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老古板观念,边吃边说,饭菜才更香嘛。

  「想知道详细,去问画里那一只。」

  言之有理!杜清晓捧着便当,着急想下楼去和画轴说话,便当差点打翻在他床上,凭她现在的驽钝反应,根本来不及抢救,是他迅速托稳她的手,护妥便当,赏她一瞪的同时,舀起一匙饭,堵她的嘴:

  「不是现在。」要也得她吃饱了、睡足了,灵魂修复七八成,他才会放行。

  「哦。」她嘴里满满,两腮被白饭塞得鼓胀,只能单字应答。

  结果他的「不是现在」,指的竟是两天后。

  她终于获释,活动范围从二楼扩大到一楼。

  只是被迫随时抱着一瓶保温罐,时不时得喝几口,幸好里面不是苦药,像稀释过的糖水,身为蚂蚁人,一天喝上几大罐一点也不痛苦。

  她一下楼,笔直朝挂画的墙面走过去,动作称不上俐落,还有些缓慢。

  画上画风已变,三少爷呈现陪罪跪姿,趴伏在她面前,已经跪了好几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三少爷不断重复这三字。

  「呃……有话好好说,你这样,让人压力好大。」杜清晓没办法将手伸进画里去扶他,只能嘴上劝说。

  可是三少爷很坚持,虽然不再一口一个对不起,却没想过要改变土下座跪姿,仔细去听,还能听见他的抽泣声。

  「你再不起来的话,我就回楼上去啰。」面对一只向自己下跪的画像,她有种寿命条疯狂大减的错觉,太不舒服了。

  画中三少爷总算甘愿坐挺,拿正脸面对她,双腿仍是跪贴在地上,双手安分摆放膝间。

  那一张年少青春的脸庞,活像偷带黄色书刊去学校的中学生,正准备接受训导主任处罚,凄风苦雨,满面悲痛。

  杜清晓拉来一张木凳坐,闲话家常地先开口:「三少爷?」

  三少爷差点又趴下去了:「我不当三少爷很久了……你叫我承先吧,董承先。」

  她和他的交情实在没好到能直接称呼,她干脆省略跳过,继续说下去:

  「柏君意跟我说了些你们的事,不过后头的部分我刚好晕了,没听得很仔细……他在你死后,究竟都做了什么?」

  「……他把我尸体偷走,埋在他树下,我本来想着,这样也不错,以身当肥料,养护他茁壮、助他生长,也算是另类的『在一块』,我是挺知足的,但他不呀……说什么身死魂离,只有肉身于他没有意义,他要我『真正』陪着他,所以——」董承先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衣摆上绞弄,眼神落寞,声音也变得更小。

  「他撕了自己半身树皮,打浆抄纸,造出这张水火不侵的极韧纸,又拿百年修为与画妖交易,为我绘形纳魂……」

  柏君意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看着,痛着。

  太多了,这样的代价。

  只为他颔首一句「好,我陪你,哪怕只剩魂魄拿我也陪你」的随口应允,竟要柏君意牺牲至此。

  最可怕的是……不够,远远还不够。

  为维持他魂魄不消,柏君意先是耗尽自己妖力,后又从生人身上盗取小部分灵魂;到现在,仍在持续……

  董承先越来越怀疑,自己那句「好,我陪你,哪怕只剩魂魄,我也陪你」,到底是一种承诺,还是诅咒?

  他觉得够了,他不想柏君意再这样下去。

  柏君意本来就应该是一棵无烦无恼的树精,光凭雨露滋养,便能活上几千年,凉凉坐等成为树中仙,却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

  杜清晓听完也吃惊了。

  她没想到柏君意居然如此长情,这样的他,反而让她气不起来,也怕不起来。

  「所以他那时,是在盗取我的灵魂?」杜清晓回想被柏君意握进掌间的朦胧白烟,原来是灵魂的模样。

  「嗯……」董承先神情蔫蔫的,不太敢看她。

  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他却是最重要的因素(没有之一),称得上是共犯。

  「他不知道你跟欧阳先生的关系,不然他绝不敢对你出手的……对不起。」过了好一会,董承先又补上这句。

  「不、不是你们想的……呃,我意思是,不管我跟欧阳修有没有关系,他那样做,很不好啊,路人是无辜,再怎样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人迷昏,动手偷灵魂吧!」不问而取谓之贼!

  况且,这不是偷钱包偷手机之类,报报警能解决的小事!

  爱情很伟大,但绝没有伟大到可以恣意伤害旁人,要别人来付出代价,成就你们的爱情。

  「没有我,他不会这样胡来……要是我不在了就好——」董承先说没两句,又哭趴下去,这次语句中的自责及自我厌恶,满到溢出来了,字字都不是随口呜呜嗷嗷,而是真心如此认为。

  「你先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嘛……」杜清晓向来不是个安慰人的货色,脑中语句翻来找去,只挖得出这几句老词,贫乏得可怜。

  「姑娘!你跟欧阳先生关系好,你帮我求求他,把那东西借我,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一辈子感激你们,下辈子给你们做牛做马做看门狗……」

  她弱弱想反驳:「我和他真没有关系好……这也不是重点,呃,你刚说借什么东西?」

  董承先抽抽鼻,回她:

  「天火。」

  ☆☆☆

  天火,焚烬世间万物之火。

  天火落,六界没,是为众神谴世手段中狠绝之最,无人能在天火炽燃间幸存。

  别说是烧一幅画,即便是柏君意的原身被天火一触,也直接沦为柴薪,烧个不见残渣。

  杜清晓没少看小说或电视剧,对这两字不算陌生,但就算从来没听过,光从字面来猜,也知道那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不该像董承先口中「借个打火机用用,等会儿还你」一般容易。

  不对……说不定,「天火」还真的是某打火机的品牌名称。

  听到一幅画想借打火机,杜清晓很本能反应:

  「你……你是想自焚吗?!」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只要把我烧毁,他就再也不用犯错犯傻了……」董承先闷闷说。

  他并非一时冲动,这念头着早已生根许久。

  每每看见柏君意为他盗来旁人灵魂,望着柏君意疯狂眼神,他就会忍不住……涌现这个想法。

  「柏君意现在的状况,若知你毁于天火之下,他难道不会将所有仇恨发在旁人身上吗?最后倒楣的是谁?」欧阳修从厨房出来,换了一个新的保温罐给她,里头又是满满一壶糖水。

  而柏君意忌惮欧阳修,当然不会蠢到与他正面交恶,可满腔怒意无法宣泄,绝对找上最软的那颗柿子捏。

  身为「最后倒楣的是谁」唯一候选人,犹不自觉,正乖乖转开保温罐盖口,小口小口吹凉,慢慢喝着。

  董承先望了眼杜清晓,不难想像柏君意用树藤勒死她的惨况,欧阳修没说错,现在的柏君意,确实发起狠来,是会这么做……

  「那我还是自行封画,死不打开,直到耗完最后一点残魂,这样他就谁也不能迁怒了……」董承先最原本的计划,正是这个。

  封了画,不跟柏君意说话、不接受他渡灵给他,时间一久,他应该就能死全了吧?

  他一死,真正的死,柏君意才能解脱……

  「就算封画,他一样能强行将旁人灵魂过渡给你,你别忘了,画着你的这张纸,是他的皮。」欧阳修简单几句,打击董承先的信心。

  「那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我就只能眼睁睁看他变成这样吗……我不是为了想拖累他才留在他身旁的……」董承先双手抱头,神情很痛苦,让杜清晓瞧了相当不忍心。

  「方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你下狠心,而且……很痛。」过了很久,欧阳修才又说。最后那两个字,他极难察觉地皱了皱眉心,杜清晓看见了。

  「欧阳先生,我连死都不怕了,又怎么会怕痛呢,求您指点!」董承先朝他一拜。

  欧阳修淡淡地,说出他口中的「方法」,一字一字,低沉清浅,语中之意,却无比残酷。

  杜清晓瞪大双眼,边听边摇头。

  行不通的,这样太无情、太残酷了,明明是那么相爱的一段感情,为什么只能走向这样的结尾——

  可董承先那张仍带少年稚气的脸庞,流露出一股坚毅,与方才呜呜咽咽的爱哭鬼模样,完全不一样。

  董承先弯唇而笑,眼角似乎有泪光闪烁,微微发亮,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真真实实、大松口气的如释重负。

  「多谢欧阳先生告知,这个办法很好,真的很好……就这么做吧。」

  傍晚左右,天空开始飘雨,稀稀疏疏,像正无声落泪,为见证一场生离死别。

  杜清晓心情很不好,闷闷的,坐进藤椅里,连摇荡的力气也没有,咬着下唇在深思、在等待。

  八点一到,欧阳修带着画轴上楼,她立刻从藤椅间起身,脸上挂满担心,迎向他。

  画轴完整收卷,妥妥系上绑绳,可画里传出的啜泣声,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接过画,把它抱在怀中,像拥搂一个伤心的孩子,无声安抚,陪着掉眼泪。

  除了哭,又能做什么呢?

  无能为力的那一步,跨出去了,没有后悔药能吃。

  柏君意遗忘了最重要的记忆,遗忘了心上最在乎之人。

  遗忘了他是为了什么,不惜犯下盗魂罪名。

  只要遗忘了,就再也没有执念、没有疯魔、没有为了谁,付出一切在所不辞的决心。

  欧阳修这个方法,有效,却很狠。

  他在董承先的画中,添上一支熏炉,炉里置香,散发淡淡仿似权木味儿,她本来好奇凑近闻,被欧阳修一掌捂住脸,远远推开,叫她去旁边吃五香乖乖。

  那香息,再多嗅闻几口,便会教人连自己是谁全都忘光光。

  欧阳修拨了通电话给柏君意,句短字少,叫他来把画拿回去,否则放火烧了。

  为杜清晓灵魂一事,两人算是结下梁子,打坏了表面关系,柏君意虽然挨过欧阳修一脚,心里有所顾忌,但一提到画,就算前方有龙潭虎穴等着他,他也会闯一闯。

  不过柏君意并没有遭到其余刁难,很顺利将画带走。

  带回去之后的事情,即使杜清晓没有亲眼见证,却也不难想像。

  柏君意头一件事,自然是打开画轴,仔细检査董承先是否安好。

  画一展,香味浸润,柏君意只当是在欧阳修那处沾染上的,不会多加怀疑。

  当然柏君意更未曾想过,董承先想保护他的念头,如此坚决,不惜沦为一段缥缈记忆,从柏君意脑中,被抹去,一干二净。

  『方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你下狠心,而且……很痛。』

  如何不痛?

  被自己恋人遗忘,从此,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再也不是因为你。

  所有的相处点滴,无论苦甜,皆化为虚无泡影,你记得,他遗忘,你与他,从此陌路,任凭痴痴回首,如何顾盼流连,也不会再有一双深情眼眸,牢牢地、全意地,注视你。

  董承先的哭,不夹带半丝懊悔,就只是……痛。

  太痛了。

  可是这样的痛,哪敌换回那高坐枝桠,长腿微微摆荡、墨色长发飘逸,清风明月中,浅淡闲散的俊美树精,抬眸一笑,世俗纷杂不沾己身。

  换回他的一生无忧。

  换回他的慵懒假意。

  换回他,不再犯错,不再执迷,不再魔怔。

  哪怕成为与他永无关连的路人。

  而少掉柏君意为他强渡灵魂、勉力续魄,董承先等同截断自己生路。

  他将随着魂魄慢慢散去,最后,成为一幅墨画,记载他曾存在过的姿容,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哭泣,不会思考,真正的画作。

  画里哭声,渐渐虚弱,想是董承先哭累了,应该睡着了。

  杜清晓抱着画,仍没松手,自己眼睛鼻子也哭到红通通的,心疼董承先的际遇。

  柏君意为他,不惜冒险逆行。

  董先承为他,情愿永世遭忘。

  这两方的爱情,都好傻……

  「如果有一天,柏君意回想起来……」她声音哑哑的。柏君意胸口还刻有董承先的名字,难道他不会心中生疑,想一探究竟?说不定他很快能找回记忆。

  「以柏君意目前的道行,再加上这几年,他浪费在画上的法力耗损,百年内,他都不可能想起什么。」欧阳修陈述事实。除非柏君意重新再看见这幅画,才有些许可能,破坏「忘我香」的效用。

  而百年后,就算柏君意真能想起,也于事无补。

  「明明很相爱,都是为了对方好,为什么只能有这样的结果……」她替他们怨叹老天不公平。

  「相爱不相守的例子,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他们也不是最惨的。」欧阳修的回答,一样很冷眼旁观,说着旁人家务事,不痛不痒一般。

  她红着眼睛瞪他,觉得他好无情,瞪人的神情像只小白兔似的,实在吓唬不了谁,只会让人想往她脑袋上狠揉。

  欧阳修忍住指间莫名发痒,不做动作,她还持续用那表情在瞪他,他索性转身背对她,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动,淡淡补一句:

  「过阵子,我在画里加上一棵柏树。」

  她知道欧阳修的意思是——过阵子,董承先变成墨画的那时候。

  那股难以言明的酸涩,重新涌上杜清晓喉间,她沉默了稍久,才动手抹掉眼泪。

  「嗯。」她代替董承先应答,心里清楚,董承先会很开心的。

  还能以另外一种形式相伴,这一次,谁也不能再分离他们。

  于画中,永远……


第八章  奈何桥上

  欧阳修送她回家的那天早上,被她阿嬷留下来吃早餐。

  幸好两人有先见之明,在车里已完成串供,统一口径,进行过一场模拟演练。

  从交往时间点、谁先追的谁、心动的原因、约会次数,林林总总,老人家可能问到的题目,都先互相商讨一遍,避免露馅。

  其间,她曾提出腹案:「还是我单独回去,阿嬷问起,我就说我们昨天刚分手,这样也不用继续撒谎骗阿嬷……」理由她刚想好了,嗯,他和前女友藕断丝连、不清不楚,是交往的大忌。

  「你啊,一看就是会再惹事的家伙,万一之后你阿嬷看到我们凑在一起,是不是又要骗她我们复合了?」他都已经够认命,接受她还会再沾染麻烦这件事实,她就不能有点自觉吗?

  「我哪有那么倒楣……」杜清晓自己说完,还真觉得自己就是那么倒楣。

  短短几个月里,什么妖魔鬼怪没撞见过?撞久了、撞多了,连她都淡定了。

  「很多事情又不是我去惹的呀……我安分守己找个工作,老板都能是柏树精,想偷盗我灵魂,这也能怪我吗?」她一脸委屈加憋屈,替自己辩解两句。

  「怪你一副呆呆好拐的样子。」他半点不留情面损她。

  这嘴,真坏!

  「反正先维持这假象,不捅破,日后时机到了,再跟你阿嬷说我们分手也可以。」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涨红的脸蛋,似乎欲言又止,神色微妙,他品味不出她的表情含义,于是宣白问:「还是说……假装和我交往,你有什么苦恼吗?例如,怕男朋友误会?」

  「我才没有男朋友。」她撇头。赌气似地又说:「……我再也不要谈恋爱,我只要跟我阿嬷作伴就好。」

  她刚经历情伤,虽然外表看不出端倪,也很努力疗伤,可内心深处,她还是个在爱情路上狠狠摔跤、失声大哭的女孩,害怕疼痛,害怕再受伤害。

  这句话,当然是任性的意味大于其他,毕竟未来的事,谁能说个准呢?

  现在说的越铿锵有力,日后脸打得越啪啪响亮。

  注意到他眼光淡淡扫过她的手,尤其停留在小拇指上颇久,杜清晓好奇问:「你干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在看人耍白痴的眼神,几分嘲弄、几分嗤笑、几分……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反正,不是很善良的那种,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酸讽几句。

  「没。」他收回视线,似乎本来有下一句想吐槽,却轻轻抿了薄唇着不说了。

  而他确实也没机会多说。

  阿嬷在屋里坐不住,等人等到直往屋外探头,看见这辆车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推开纱门,准备上前细看,他和杜清晓只能迅速下车,随阿嬷的招呼进屋去。

  一顿早餐吃下来,和和平平,没有面临严厉拷问。

  阿嬷瞧未来孙女婿,越瞧越满意,除了不断叫他多吃点,也没做身家调査,加上她在他家养魂这几天,阿嬷老叫他过来端锅汤呀拿个粥呀带件衣服什么的,该问的、该审视的,阿嬷老早都做完了。

  没有比较,没有伤害。比起对欧阳修的热洛,面对她则换成数落,骂她散漫不经心,先是车祸住院,后又撞伤后脑,都几岁了还让人不省心哇啦哇啦哇啦……

  杜清晓有口难言,眼泪混着豆浆往肚里吞。

  她是自愿的吗?!谁给过她选择?!她是受害者好不好!

  「阿嬷你别骂她,她最近运势不太好,我再带她去庙里走一走,烧烧香,求个平安符。」

  听见欧阳修替孙女解危,很明显的袒护,阿嬷乐得合不拢嘴,一边点头说好好好,一边继续扭头骂她多学学人家成熟懂事。

  杜清晓心里嘀咕:他那是客套话而已,在你面前装乖乖,最好他会带我去庙里走一走啦!

  一方面打从内心佩服欧阳修的演技,胡说八道都面不改色的,厉害。

  杜清晓索性不吃早餐了,弯腰去抱冯小狐来玩。

  只有小狐懂她的孤单寂寞冷,那些臭大人都不懂哼哼。

  「小狐,几天没抱,你好像变重了耶……」不愧是俗称「阿嬷养的」,一瞑大一寸呀。

  阿嬷说:「牠呀,比人还精,自己会去找狗稂,一次给我吃掉半袋!」

  早餐在闲话家常间落幕,第一场作戏还算成功,没被阿嬷看出不对劲。

  她本来以为,第一场做完,第二场应该能拖上大半个月再面对,完全没想到,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场场紧凑,接踵而来,不给人喘气空间。

  阿嬷爱屋及乌,怎么喂养她,同样怎么喂食他,煮什么都算他一份,他有空就叫来家里吃,没空就由她送去。

  刚开始line他,询问他要不要过来吃饭,杜清晓还觉得很尴尬,语句里满满生疏别扭感。

  毕竟交往是假,这种情侣的温馨小日常,做起来好心虚。

  打完讯息,按下传送之前,更要做上几回深呼吸,每次都搞得像打仗,心脏扑通扑通跳,幸好随次数渐多,居然也越来越习惯、越来越上手。

  题外话,他还真带她去拜庙,过过楣运。

  只是她点香拜拜时,他杵在一旁看,显得兴趣缺缺,她去拿平安符时,想帮他也求一个,他一脸嫌弃摇头,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啊,还有一点,她买供品时,挑选几样水果及饼干,他阻止她伸手去拿老牌子零食,嘴里一句「他讨厌吃那个,别买」,她觉得他应该纯粹口误,本来是想说「『我』讨厌吃那个,别买」吧?

  所以她很自然接了句:「那要买什么才喜欢?」主词当然是「你」。

  「听说最近迷上冬瓜柠檬。」他深思之后,遥指隔壁巷口的手摇饮料。

  最后她买了冬瓜柠檬上供桌,拜完拜,把饮料递给他时,他疑惑看她,眼神一样很嫌弃,说:「我不喝这种东西。」

  「……」好好好,半小时前想喝,半小时后没兴趣了是吗?善变的臭男人!行,她自己喝!

  拜庙事件也就这么淡淡结束了。

  今天阿姥炒了米粉,外加一锅香喷喷卤肉,叫她问问阿修丫要不要过来一块吃。

  她发讯息已经很顺手,嘴里叼着香软卤肉,一指按下传送,召唤战友奉命前来。

  平时虽然回复不会很即刻,也不至于拖上半小时,未读兼未回。

  她想,可能他今天真的满忙的,没空看讯息,叫阿嬷不用等他,祖孙俩自己先吃。

  反正炒米粉这么一大锅,两人也吃不完,等他有空回讯了,再来收拾菜尾。

  到了晚上,一样没回。

  直到隔一天,她那条讯息,依旧孤孤单单躺在萤幕上,没被人点开。

  杜清晓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试图拨打手机,另端有拨通却无人接听。

  她背起包包,直奔他家,隔着纱门,往屋里探头探,没瞧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

  她试图喊他几声,也没听见应答,她拉开纱门前不忘又喊:「我进来啰——」有出声就不算擅闯民宅嘛。

  熟门熟路踏入客厅,反正他一楼营业用,从来不锁门。

  几处他常出没的地方找了一遍,一楼没人,当然就往二楼去。

  真要算起来,她对二楼还更熟悉一点,毕竟在二楼也待满过五天,一楼太多复杂古怪的东西,她不怎么敢乱摸乱瞟,就怕又碰到类似上回红旗袍女鬼的镜子……

  踩着发出咿呀声响的老木阶,一步步朝上,杜清晓生怕被当成贼,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喊他的声响。

  一上到二楼,她马上捂嘴噤声。

  欧阳修正躺在双人大床上,仿佛睡沉了,右手搁在额上,左膝微曲,衬衫扣子解了两颗,被子有一大半没盖在身上。

  她下意识放轻动作,蹑着脚步,不想吵醒他,一边心想:「原来是睡着了呀……」脑子里却猛地浮现狗血偶像剧桥段——向来高冷孤傲的男主角,难得一次流露出婴儿般可爱睡颜,结果根本是高烧昏迷,病到不省人事!

  她一悚,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匆匆抵达床边,小心避开他的手,掌心复上他额头,去探他是否有发烧。

  没有。

  温度很正常,甚至有些偏凉,她的掌心还比他更热。

  杜清晓松了口气,替他盖妥被子,感觉房间比外头冷上好几度,动手把窗户关小点。

  这期间,他一动不动,半点被吵醒的迹象也没有。

  这么好睡呀?家里被小偷搬空了也不知道,太粗心大意了。

  她本来想离开了,准备留张字条说她来过,要他醒来时line她一声。

  写完却觉得这样是不是太啰嗦,两人关系好像没到需要交代作息的程度。

  她把字条揉掉又后悔,她会不会想太多了,这样别别扭扭反而更奇怪吧,就算是不太熟的朋友,关心两句不过分吧,刻意闪避才显得心虚呀。

  她坦坦荡荡,重新又写了一张字条,压在床头柜上,才蹑着猫步下楼离开。

  杜清晓绝不承认,自己在等待line讯息的响起,从踏出他家开始,一直等到了翌日中午。

  「这睡眠时间,未免太长了吧?!」中途都没醒来吃饭尿尿伸懒腰吗?猪也没这么会睡!

  于是,帮阿嬷卖完面线,收拾摊车完毕,她急急巴巴又跑到他家,直冲二楼。

  欧阳修仍然躺在床上。

  她敢发誓,他这个睡姿,完全没有变过,跟她昨天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开始着急了,无法说服自己他只是睡熟了!

  尤其她努力摇他叫他翻他被子,他依然一动不动,教她如何能不往坏处想?!

  最后事态演变成她打电话叫救护车,要将他紧急送医。

  救护车抵达的同一时刻,她心急如焚领着救护人员上楼、又木若呆鸡伫定楼梯口时,欧阳修已经在床中央坐起,左手梳耙着睡乱的长发。

  杜清晓明显反应不过来,维持呆呆忤着的僵硬动作,最后还是欧阳修下床,向救护人员致歉,并保证自己身体健康,不用送医抢救,真心诚意送他们下楼,硬塞一千块请他们喝茶。

  救护人员也没动怒,人平安最重要,临走前对欧阳修说:

  「你快上去安慰你女朋友,我看她都吓哭了。」

  救护车驶离后,欧阳修回到楼上时,杜清晓正瘫坐在木阶梯上,尚未消化完急转直下的遽变。

  他知道她刚才是真的吓到了,他听得一清二楚,从她惊慌失措喊他姓名的第一声开始。

  等待救护车到达的那几分钟,对她来说,比几个小时更漫长、更难熬,担心他发生意外、担心他昏迷不醒、担心他抢救不及……

  他在距离她两个木阶前停住,蹲下身,正好能与她平视。

  「我没事,不要担心。」欧阳修顿了几秒,决定去握住她的手,就像在不久之前,她也是这样紧紧握住他,想着温暖他。

  她抬起眼看他,因为脸色苍白,更显哭过的双眼可怜通红,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两遍,要确定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没有半点不舒服、没有任何生病迹象……

  他看起来确实很好身只有刚睡醒时,头发些微凌乱的痕迹。

  她松口气的同时,不算久违的「兔子瞪」再度问世,这眼神很好理解,就是在质问他——

  『没事干么这样吓我?!叫都叫不醒,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把她的操心她的焦躁她的不安她的眼泪,全都连本带利还来!

  他安抚炸毛的小动物,伸手摸她头,被她一爪子拍开,拒绝他的轻易讨好。

  他叹口气,竟然涌起想向她解释的念头:「我只是去办件正事。」

  她双眼微微瞪大,里头清晰写着质疑,以及些许鄙视——您大爷从头到尾不是都在睡?!

  欧阳修读懂了,回答着:「我没有都在睡,只是看起来像在睡……某样东西要我去修理,必须用这种方式。」

  与平时相较,他算是吐露了不少,但不确定能否跟她说更多,拿捏尺度,听起来倒像在绕口令。

  「修理什么?」她没被绕昏头,又问。

  睡觉能修理的东西……灵魂?

  像上次柏君意扯伤她魂体,不也被硬逼着躺满五天,难道,他也受伤了?需要靠睡眠休养?

  「到楼下来,我泡杯咖啡,给你压惊。」一直坐在楼梯间也不是个好地点。

  杜清晓一颗心还没能安稳平静,追着他脚步,咚咚下楼,悄悄打量他的动作及脸色,想看出是否有几分逞强。

  他慢慢冲妥咖啡,打开冰箱拿鲜奶,顺手从橱柜拎出一小罐蜂蜜,摆在她面前。

  她哪有心情品尝咖啡,一双眼睛锁定他,非要先听见答案才罢休的表情。

  而那表情,说是倔强,倒更不如说,更多的,是担心。

  她就是一脸惊魂未定,又弄不清状况,眉宇间全是不安。

  他无可奈何,最后脸上只剩下放弃抵抗的消极坦白,说:

  「有人请我去修理一件东西,带上身体不方便,所以先摆在家里。」反正她早把他归类为「啥鬼东西都修·稀奇古怪·身兼多职·修理师傅」,强行遮掩还有什么意义?

  「……带上身体不方便?」光听这一句槽点满满的话,就绝对跟电脑电视电冰箱无关了。她没忍住好奇本能,脱口多追问一句:「呃,是修什么鬼东西?」

  「说它是鬼东西还真对,毕竟是地府的奈何桥。」他也替自己泡一杯黑咖啡,悠哉啜饮,边揉揉肩颈。

  杜清晓:「……」

  幻听,她一定是幻听了!他应该是想说地下街的活动用拱桥,或摆地摊旁的老旧天桥那类……她编不下去了!

  「是我想的那座奈何桥吗?哈哈哈……」她垂死挣扎了一下下,不想这么快离开现实人生,进入光怪陆离的偏差世界。

  「世上还有第二座奈何桥吗?」他的反问,像一支大槌,狠狠将她往坑里捶,捶得她脑仁疼。

  「……奈何桥也会坏哦?」呀呀呀她不想问这种问题,她的人生中,应该只有正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及大肠面线要不要加辣加香菜呀!奈何桥什么的,只存在于书里电视上!

  「近年来倒是不常,之前损坏次数比较多。毕竟偶尔有凶兽呀天人那类的闯进去抢魂。」那破坏力,非一般常人能比。

  「……」杜清晓感觉自己越来越靠近一个她未知的世界,最可怕的是,从他口中听见那些,她居然还会觉得颇理所当然,没有任何需要质疑的地方(还是她已经不知道该从哪点吐槽起?)……

  「那个……修奈何桥,能拿到钱吗?」她试图淡定,问得务实了一点。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分血汗一分收入嘛,总不能做白工……呃,就算是去地府修,也是同样道理啊。

  他点头:「拿冥纸对我没用,所以我不收地府现金,就用一些特别点的东西代替。」

  「哦。」所谓特别点的东西是什么,她不敢问,地府里有哪些名产,她不想知道!

  她脸上神情转折太丰富,他看得发笑,提醒她:

  「你好像应该先问我,为什么被找去修奈何桥吧?」这不是寻常人第一个会发现的槽点吗?

  「你不是修理师傅吗?」桥坏了,找人修,很奇怪吗?

  哇,都被他训练到三观扭曲,处之泰然地接受他阴阳通修,可是刚才以为他昏迷不醒时,却又担心到一脸天崩地裂,反差太大,简直……

  有点萌啊。

  「……那你修完了吗?」

  「还没。你太吵了,吵到我不能不先回来一趟。」也吵到他被某只文判调侃,建议他暂且放下手边工作,还阳去处理处理家务事优先。

  「你在那里时,听得到我的声音?」她细细的眉峰微微一动,有些好奇。

  「奈何桥,贯通阴阳两界,连结现世与阴间,走在桥上,能听见世间亲人的每一句声音、每一道呼唤,奈何桥短,可是每一步,都极其沉重难走,亲人的眼泪、悬念和不舍,绊住亡者脚步。」

  所以他在桥上,听见她的喊声。

  每一句,每一字,都很清晰。

  她的心情,她的意念,在奈何桥上,被无比放大。

  悬念不舍,化为无形丝线,缕缕寸寸,缠缚全身,如果连他都扛不住,更别说是一般亡者。

  踏上奈何桥的第一步,便跪趴在桥头大哭者,难以计数,向来是地府常态。

  「我不知道你在忙工作,你……要是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也不会给你添乱嘛……你准备再下去修桥了吗?」她的表情,就是有一点点担心,但又不好干涉。

  「饿了,吃饭先。」
  人一饿起来,微波食物也赛满汉全席。

  欧阳修吃掉两盘微波炒饭,而她也在他进食之间,听完了奈何桥的毁损始末,一个故事。

  人生在世,无论生前拥有多少东西、被多少人喜爱、累积多少财富,最后这一程的路,都是要独自一人走的。

  差别只在于,谁先,谁后,断气时,谁安详解脱,谁痛苦缠身。

  那天,一个女魂踏上奈何桥。

  每天站上这座桥的亡魂,何止成千上百,她当然不会是最特别的。

  与旁侧其他一步三回头的亡魂相较,女魂步伐轻巧,神情平静,没有半丝眷恋、没有任何迟疑,每一步都不受羁绊,便属于万中之一的例外。

  奈何桥上无奈何,忘川河畔两相忘。

  通常这一类人,相当稀少,但并非没有,他们在尘世间亲缘浅淡、情爱无染、生平无愿无憾,死后,当然走得干脆俐落。

  女魂很快通过奈何桥,浑然没听见追赶在她身后,震天价响的吼叫。

  她是聋哑人士,天生魂体残缺,没有听觉,一生未曾开口说过话,更没听过世界半点声音。

  「你不是说她亲缘浅淡,情爱无染,怎么还有人在她身后追赶,会追到奈何桥,已经不是讨债人能做到的牺牲了耶。」听故事的那只,中途打断他,提出疑问。

  而且她有乖乖举手唷。

  他瞪她。几岁人了,老学听故事的小朋友爱举手发问为什么?

  「那是她的前五世因果。最早那一世,她是石雕工匠家的孩子,自小在满院子石雕中长大,她父亲专替寺庙雕龙凤柱,以及庙门镇守的石狮像。」

  那一世的她,魂体仍是完好正常,身无残疾,耳聪目明,是个伶俐乖巧的姑娘,在父亲身边待久了,开始学会雕些牡丹兰草之类,因为心细,雕琢功力倒也不差。

  一日,她备妥午饭,踏往院中唤开饭,就见父亲及几名工匠叔叔面色凝重,围着一尊石狮像。

  这些时日,父亲与工匠叔叔们全力赶制一对镇守石狮,它是其中的公狮,雏型已雕制得差不多,只剩精细琢修,便可交货。

  她上前察看,随即掩口惊呼,才明白父亲及叔叔们何以神情严肃。

  石狮的左边耳朵处,崩裂了好大一块。

  也许是原石既有的瑕疵,也许是凿刻时,匠师力道拿捏不当,无论原因为何,这尊石狮像,已经无法补救。

  当务之急,必须先向顾客致歉,推延交货期,再尽快赶制另外一只公狮代替。

  而损坏的那只,暂且无暇去管,往院中角落随处堆弃,待日后再行处置。

  父亲叔叔那方心急火燎展开补救,饭都没好好吃上两口,便开始动工,她收拾完碗筷清洗,将饭菜置入餐橱,若他们下午饿了,还能再吃些。

  忙完家务,她行经院廊,看见石狮像孤零零伫在那儿,她朝它走过去,伸手去摸崩坏的部位。

  「真可惜,都快完工了,明明刻得这么好……」她可是亲眼见它由一块石料,逐步成形,匠师赋予生命,雕琢出风姿,若能镇守庙前,定是威风八面,教人望之敬畏。

  她真心替它惋惜。

  雕坏的石像,若无法改变成另一种成品,下场往往只能销毁,石料又不及玉高价,不会有人费神去抢救。

  她突然灵光乍现,提裙转往卧房,抱出一床被子抖开,垫脚往石狮像上披。

  午后阳光正暖,洒落束束金丝,曝晒着被面。

  几个时辰后,父亲及工匠叔叔们忙活到一段落,走往厨房觅食,看见石狮像,唤她过来一问。

  「它拿来晒被子正合适,不如留着它吧,底座石料我还能拿来练手,雕雕花草。」她笑着答,颊上两道梨涡可爱。

  反正本就是要弃的东西,她要,大人们也没意见,便允了她。

  她每日空闲后,便是窝在石狮旁捣鼓忙碌。

  不是急于在底座雕满花朵,而是取来另外一块石,丈理尺寸,小心凿刻成狮耳形状,又调和了一碗灰浆(黏着剂),仔细涂匀在断耳处,将她新雕的耳朵叠上。

  几次失败后,她终于成功还原石狮的耳朵。

  虽然很清楚能看见断裂处,但它不属于商品,自然可以无视这样的小小瑕疵。

  她忘了自己双手沾满灰浆,朝石狮露出得意笑靥时,本能挠挠鼻尖,在上头留下一道污痕,全然无损这一笑的甜美。

  「这样就好,还给你一对耳朵,让你完完整整。」

  石狮非活物,自然不会应她,但洞然有神的双眼,似乎停留在她的方向——

  在平淡奔碌的柴米油盐中,时光犹如一条蜿蜒细淌的河,静静的,持续的,粼粼流动。

  世人皆是这条河上的落叶,随河水推动,谁也无法止下步伐。

  约是半年过后,她开始作梦。

  梦中,有一只灰溜溜大狮,冲着她吐舌摇尾,双眸亮晶晶,即便体型巨大,她却无半点惧意,牠爬在地上,打滚了几圈,讨好地翻肚讨摸。

  人在梦中,胆子总是大的,现实不敢做的事,梦中无所不做,她伸出手,揉揉牠的肚,牠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软得像猫叫,逗她发笑。

  她越来越常作梦,梦中场景变换太多,时而碧海晴空,时而翠绿草茵,时而满谷飞花,无论她身处何地,总有大灰狮作伴。

  她发现,那只大灰狮听力不好,有好几次喊牠,牠都是听不见的,总要她轻轻拍抚,牠才会反应过来。

  牠趴在她膝前时,她看见牠左耳间,那一圈明显伤痕。

  时序又揭过一年,冬季降临这座小镇。

  冬天带来了萧瑟,带来了寒意,也带来了教人措手不及的可怕恶疾。

  在那个年代,生活水平与医药皆不先进,镇上人们又迷信,得了病,第一个想到的,往往不是求医,而是烧香祈祷,一来一往的延误,造成疾病迅速蔓延。

  罹症人数越来越惊人,镇上药材早已不够用,邻镇也开始预防屯货,药价被抬得高涨,有钱都不见得能求到一帖。

  她也是罹症者之一,未能幸运幸免。

  她身子骨原本就不强健,往常冬季里,总是大病小症缠绵,旁人风寒数十日痊愈,她硬比别人多出一倍,一患上这个病,竟再也没能治妥。

  现世中,她的身体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可在那个有大灰狮的梦中,她仍能安好驻足花海,一如平日。

  她清醒的时间越短,留于梦境的时间越长,梦里,没有病痛折磨,美好得教人不愿脱离。

  然而,没了现世的健康,即便梦中再好、再宁馨,依旧只是一场虚妄。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在梦中替大灰狮挠头时,带着微笑,向牠告别。

  大灰狮不会说话,左边耳朵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心急想扭头换石耳听,她却只是用手轻贴在牠左脸,不让牠动,笑容像春季中最暖的朝阳。

  「如果可以,把我的耳朵给你,让你代替我,继续听见这世界,那些我再没办法听的,就由你来听。」

  牠嗷呜两声,也不知是懂或没懂,缩起爪子的前脚掌,挠挠她裙摆一角。

  她神情仿佛纵容孩子的娘亲,甜孜如蜜,轻抚牠脸腮的动作,从未停过。

  她没有熬过那年冬季。

  而她死去的那一天,牠听全了这世界的声音。

  什么都能听清,独独再也听不见她。

  「耳朵真的可以这样说给谁就给谁,直接无视医学逻辑和技术,要知道,世上还没有成功转移听觉的案例……」听故事的那一只,相当不识时务,在最洒狗血的桥段,煞风景地找起bug来



  「听过减寿添命没有?医学逻辑和技术也从来没能做到,但它确实是存在的。」说故事的那位,一再被打断,白眼连送好几个给她。

  当然不是嘴上嚎两声就能减寿给旁人添命,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想换几年换几年,想给谁就给谁,必须某些仪式及交换……他没想跟她讨论这个,略过不提。

  「所以她把听觉给了牠,自己聋了五世?有点不划算,她对牠是爱吗?」杜清晓问。

  「还不到爱情,就是相伴时间久了,同情起牠的残疾,而大灰狮对她,是爱。她的那四世,牠尚未能修炼成精,充其量是块雕成狮状的灵石,牠跟她说话,她听不见,想使出召灵术引她

入梦也没办法。」

  「她给了牠耳朵,牠却为此,守了她五世……」石头居然能这般深情,而这五世中,无论跟她说多少话,她都无法发现牠的存在。

  守着一个人,而这人,根本不知道你在身旁,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过如此。

  「牠最后还追去了奈何桥,桥会坏,是因为牠去大吵大闹、大肆破坏吗?」

  杜清晓自动脑补一段大石狮为爱,勇闯天涯,不惜与全地府为敌——

  「这倒不是,是地府的主子想阻挡牠上前,凭空幻化一只巨大手掌堵路,不小心压毁了桥。」

  ……这神展开呀!搞半天,桥是自家人弄坏的!

  她又问:「这么大动静,她回头了吗?发现牠了吗?」

  故事听到这里,也会希望能听见一个美好结局,至少,这般辛苦追逐,能得到她回睦一瞬,让五世的等待圆满。

  短暂的,一眼瞬间。

  欧阳修残忍无情地摇头,声音平平浅浅,没放入任何感情,是个很失败的说书者:

  「没有,她听不见,而牠,因为石身沉重,沉进忘川,没再浮上来。」

  杜清晓无言,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别以还能看见,踩着步伐走远的女魂,以及没入河底时,仍嘶吼喊她的牠。

  最终,只是错过。

  「牠一定宁可她从没给过牠耳朵,牠想要的,那不是听见世界上其他人的声音……」过了好久,她才喃喃说着。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她端起咖啡喝两口,想咽下鲠喉的难受。

  即便加入蜂蜜及牛奶,口感仍然苦涩。

  也或许,真正让她觉得苦的,是奈何桥上,那一段遗憾错落。

  「所以话还是不好乱说,什么把我的命分你一半啦,我把眼睛给你啦……给的人很痛快,收的人不见得乐意。我若是那只大灰狮,我只想她能听见我,因为我的呼唤回头,看我一眼。」

  「你若是那名女子呢?你会后悔给了牠耳朵吗?」

  杜清晓想了一下,才回答:「给的时候不会后悔,但是看见牠的下场是沉进忘川的话,我想,我会。」

  那名女子的原意,是认为自己将死,便把有用的东西留给牠,盼望着牠能越来越好,殊不知,自己一时怜悯,竟害大灰狮变得更糟……

  好比董三少和柏君意,三少答应以魂伴他时,一定也没料到,最后会害柏君意犯下错,要是早知道,最一开始的决定,就不会那么轻易许下。

  怜之,害之,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出发点是善意,却结成恶果,谁也没能事先猜中结尾。

  欧阳修没说话,目光倒是微微敛了一敛,杜清晓也没弄懂她的回答算不算标准答案。

  她差点脱口想问「你呢?你觉得她后悔吗?」,又想着他那么冷漠,一定答不出什么好话,不如别问,省得在听完故事后,胸口已经堵得难受,还得被他的嘴坏再堵一次。

  她又端起咖啡喝一口,试图转移这沉闷话题:

  「……地府长什么样子?跟电视上演的一样吗?真的有刀山油锅那些玩意儿?」

  他眼尾透出一丝笑,脸上表情倒控制得很好,看上去就很认真,不像开玩笑:「有兴趣,我带你下去逛逛。」

  「不不不不,我不去,才不要去。」她连摇十次头,表达强烈拒绝之意,不是在假装客气。

  他挑眉,眼中笑意溢了些些出来:「保证把你毫发无伤带回来。」

  「我还想当个正常人,地府那种地方,等我死了以后再去。」她回他一个皱鼻嫌弃。

  正常人是不能随随便便踏足阴曹地府的,他当是郊游观光赏风景吗?想去就去,想回就回?

  虽然她最近遇上太多光怪陆离,不代表她从此放飞自我、自甘堕落、自暴自弃,这是她坚守的最后底线。

  对,她是正常人,地府一日游什么的,与她无关,谢谢再联络。


 第九章  执法者

  『我还想当个正常人,地府那种地方,等我死了以后再去。』

  不知道是谁,前一天这般正义凛然告诉他?

  那种急于强调,生怕别人听不见她的坚持及抗拒,应该不是他的幻听才对。

  那为什么……

  现在、正常人没办法抵达的、这个鬼地方,他会看见她?!

  不至于是他太思念她,产生了幻影吧?

  昨天才见过,思念个鬼!

  欧阳修忍住揉按眉心的冲动,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定睛又重新确认一遍。

  真的是她,杜清晓小妲,双腕被人……不,被鬼差挂上一圈链子,半拉半拖地领过来。

  他缠在她脚踝上的玩意儿,能防着企图不良的夺魂或离魄,而鬼差他们遵天规、行正道,有凭有据,生死簿上盖过章的,自然无法可防。

  一天没见,她就能弄死自己,亲自来黄泉地府观光了呢,好本领。

  他乡遇故知,这五字,勉强能形容两人此刻四目相交的情景。

  只是在这种地方重逢,真是半点喜悦也没有。

  她哭丧着脸蛋,一副「我在哪?我在做什么?我是谁?今天礼拜几,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无辜。

  问她纯属浪费时间,问不出有用情报,索性直接去问知情人士。

  小鬼差应贵客要求,将忙碌不已的文判请至断桥边。

  「怎回事?」欧阳修朝她那方向努了努颚,问得简洁直白。

  文判淡淡望了她一眼:「遇上『执法者』,被错手误杀了。」

  欧阳修眉心一紧。翻成白话就是——死得不明不白!连她自己怎么挂掉的都一头雾水!

  「她曾被楣神勾肩搭背吗?」运气能糟到这地步,他不得不往这上头猜想。

  文判闻言笑了:「那倒没有。」

  欧阳修了然:「单纯是体质问题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生来厄运连连,一桩紧接一桩,都不给人喘息空间的。

  这招惹麻烦的体质,啧。

  「修桥的报偿。」欧阳修指指她,口气随兴,却没在同谁商量,他说了就算。

  人,他要带回去。

  「这是第二次了。」文判意有所指。在更早之前,欧阳修已经从鬼差手中抢回她一次——她被前男友打破后脑杓,塞进床底下等死那一次。

  「我会尽量不来第三次。」欧阳修皮笑肉不笑,不知「反省」两宇怎么写。

  「我带她去办些必要手续。」现在是文明时代,不兴那套打劫强掳,既然合约上明文承诺,欧阳修修桥能指定带走地府任一事物,他要杜清晓,有何不可。

  「嗯。」欧阳修点头。

  文判上前领她时,她脸上流露惊恐,小退了半步,欧阳修向她说:「放心跟他去,我会带你平安回家。」

  简简单单一句话,安抚了她。

  有他在,她没什么好害怕的,从认识的那天开始,不就一直是这样吗?

  无论发生何事,他总是适时地伸手护住她。

  她心绪踏实了些,乖乖跟着文判走了。

  文判口中那些「必要手续」,并没想像中繁复,大多数时间她就是签签文件,或是站在古怪的大镜子前,让镜面映照她的身影,她猜……大概是拍照存档一样的功能吧。

  过程中,她越瞧文判越眼熟,没忍住好奇一问:

  「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你?」这话,听起来真像搭讪路边帅哥。

  文判生了一副温和好相貌,没有鬼差的青面獠牙,笑起来如沐春风,让人惧怕不起来,声嗓也是扱其好听:

  「见过,不过你应该想不起来。」

  没多久,文判又命鬼差护送她回欧阳修身边。

  一看见欧阳修工作的身影,她整个人终于真正放松下来。

  光是一眼,看见他站在不远处,好像只要喊他,他就会回头,竟能教她如此心安……

  而她真的也低声喊了他,果然他侧过身,瞎来淡淡一睨,她没忍住上前一步,想靠他更近点。

  她甚至想伸手去拉他衣角,那种掌心里握个满满的感觉,就算知道,他可能会骂她一声蠢,或是数落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她也想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这种软弱的依赖感,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

  欧阳修指指旁边简易工寮,示意她自己找位置坐,他还要忙一阵子,没空掊呼她。

  简易工寮就是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头摆放施工器具,堆着石砖,她会特别留意到,是因为每一块石砖都裹了层火焰,熊熊青焰未熄。

  避开那堆冒火石砖,她挑了个空处坐下,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双眼骨碌碌打量四周好几遍。

  阴曹地府,原来是长这个样子。

  不像认知中的恐怖,什么刀山血海,她没瞧见,也没有鬼哭神号。

  大体来说,很静。

  景致一如随处可见的风光,群山围绕,幽影幢幢,只是笼罩在永夜中,复上一层暗色氤氲,又像薄薄黑纱,光丝微弱,望上去都失了颜色。

  前方蜿蜒的河,无边无际,长长延伸至未尽处,永夜仿佛也落进里头,水色显黑,弱光倒映水面上,细细碎碎铺着辉芒,呈现淡淡青绿交错,缓缓流动时,波光闪烁。

  河的横面,架有一座长桥。

  想当然耳,正是大名鼎鼎的「奈何」,桥前石碑正刻着字呢。

  因为发生过意外,桥体毁损一小部分,欧阳修站在断桥边,手里拿着冒火的石砖,专注将数块拼组。

  石砖接触时,火色转为艳红,甚至逬散些许火星,看起来……好烫手,但他一点也不以为意。

  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轮廓镶添几分瑰丽颜色。

  他穿着和平时休闲T恤牛仔裤完全不同的打扮,雪白古风立领唐装,长袍及膝,袍缘用同色绣线绣了图纹,若不细看,并不易见。

  明明工作应该挑选更简便好动作的衣物,雪白色唐装不仅易脏,还碍手碍脚……工地看到工头做这装扮,谁都想啐一声「假文青」吧。

  但无法否认,这样的衣着,很适合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欧阳修好像会发亮,浑身裹着淡白光晕……

  嗯,一定是地府里太暗,他又穿着白衣,当然醒目。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好吧,她也换上了古风白裳(标准的女鬼打扮),就没有他那种温蕴内含的光芒。

  他的白,是珍珠内蕴的皎皎色泽。

  她的白,是擤完鼻涕的卫生纸团。

  虽然都是白,层级落差大概是台北101最高楼与地下停车场的距离。

  幸好其余几只被鬼差领着渡河的鬼魂,与她同款衣物,看上去一样很暗淡无光,她有得到一丁点安慰。

  奈何桥断,排队渡河的鬼魂,只能倚靠几艘小舟接送。

  她突然想起,断桥正下方的水底,沉着的那只石狮。

  牠还在那儿吗?

  还在呐喊着心爱女子的名字,撕心裂肺,倾尽气力,却传递不出去?

  杜清晓没忍住好奇及恻隐之心,悄悄起身,往河边探头探脑,试图想看看河底下的情况。

  河水是清澈的,只因染上夜黑,无法瞧见更多。

  潺流的水声,隐隐像是鸣咽,她分不清是心理作用,或是确实有声音在河底哭泣,为了听得更仔细,她蹲下身,凑近耳朵……

  刚感觉到河面窜上来的冷意,拂过脸腮,手臂就被人拉住,硬生生提了立正站好。

  「想摔下去吗?」欧阳修将她拉离忘川,带回简易工寮里。

  这家伙,一下子没盯着,马上就把自己往麻烦事上头送了。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那个……不能把牠打捞上来吗?」

  没头没脑一句话,欧阳修听懂了,她口中的「牠」。

  「省省同情心,牠在河底不会死,你摔下去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而按照她生事的本领,还真的可能失足落河,直接淹死自己。

  「……那牠会怎么样?」

  「忘川泡久,你说牠能怎么样?」

  她哪会知道,她跟忘川又不熟。

  偏偏欧阳修没打算告诉她,忘川水寒,洗涤尘世众思,舀一碗忘川,第一口舍尽牵挂,第二口不记亲缘,第三口忘却前生。

  一碗未干,生前种种,已然归零。

  浸入河底的石狮,牠记忆远较凡人更多、更满,也难敌忘川冷酷无情,一点一滴,剥夺牠最珍惜的那些,不想忘的,不愿忘的,又如何能容你强留?

  牠慢慢会想不起来,内心执着的是什么,不懂自己嘴里为何喃念着一个陌生的姓名,牠会努力回想,偏偏越是努力,遗忘的速度,只会更快。

  到后来,连那姓名所拥有的面容身姿,牠也再难记起……

  牠沉在忘川河里的泪水,终究,与河水相融。

  忘川河积蓄的泪水太满,从来不差牠一个。

  他动手去翻她后领,她一脸懵懂,任他按着她脑袋瓜,手指在颈后挠呀挠,挠出痒意,她边笑边躲:「你干么呀,!」

  「还能干么,验尸。」看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又是何人所为。

  「这、这也能验出来?」她强忍住痒笑,乖乖被验。

  「你是被执法者错杀,外观看起来与猝死没两样,但每一个执法者有他的习性,会在猎物身上留下特有印记。」

  「你之前说,执法者是法师或道士,可是……我也不过是出门买酱油,没遇上半个法师道士,我只记得,身后传来一阵吵杂,我好奇回头,看到一团黑影撞过来,类似冯暖出事那天,追

赶我的那种黑影,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黑影到底是,」

  「笼统来说,活着的执法者,大多以法师和道士为职业,我指的是,真正与生倶来就带天命的,不是神棍,而你遇到的,是死去的执法者。」

  杜清晓脸色一苦:「死、死去,呃……意思是,我又撞鬼了?」

  天理何在!

  她一个乖巧听话帮阿嬷跑腿买酱油的好孩子,走在半路上,莫名其妙遇上这怪事,连命都没了,至于这般玩她吗?!

  「祂们不属于鬼,至少,在祂们完成任务之前,不能称为鬼。」

  「你可以直译成人话吗?」她很驽钝,脑筋转不过来,他每字拆开来她都认识,串成一整句,她就有听没有懂了……

  欧阳修直接省略赏白眼的工夫,一点也不意外她的蠢呆,举一反一她都做不到了,还能奢望什么奇迹,倒是他意外于自己的耐心,向她多说明了几句:

  「不一定所有被吃者,都会变『执法者』,但执法者,必然是命丧妖魔之口的人。一旦成为执法者,会本能捕猎作恶的妖魔,直到他们亲手杀掉那只啃食自己的妖魔,才算了结怨气,否

则,终其一生,都在追捕寻觅中度过。」

  杜清晓有些明白了,举着浅显易懂的例子:「比如说,冯暖吃掉她的丈夫,她丈夫就有可能成为『执法者』?」

  「嗯。」还不算太傻,有救。

  「……我打个比方,如果在他寻获之前,冯暖先被其他执法者处置掉,那她丈夫怎么办,」

  「终其一生,追捕寻觅。」他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执法者」并没有敏锐的思考能力,内心只有唯一目标,倾尽全力去做,不会顾及其他。

  倘若「目标」已死,却不是由「执法者」亲自动手,那便等同于不知情,既然不知情,当然继续盲目寻找,至死方休。

  偏偏,执法者已经死过一回,他们的「方休」,遥遥无期。

  感觉揉在颈后的手指撤回,他脸上神情有些微妙,她眨眨眼,问:

  「错手误杀我的执法者,你知道是谁了吗?」她那时匆匆一督,眼前好像晃过一张清丽冷艳的女人脸孔,美,却面无表情。

  岂止知道,还相当熟悉,算得上是旧识了。

  「你倒是遇见了大名鼎鼎的那一只,死在她手上,也不算太冤。」

  这、这算安慰吗?

  被有名的「执法者」干掉,是很光荣的事吗?!

  「怎么个大名鼎鼎法?」她满想知道结束自己小命的那一位,究竟何方神圣。

  「到目前为止,算是存在了最久的『执法者』。」

  「存在了最久,一直没有找到吃掉她的妖魔吗?」才会持续徘徊世间。

  「她一辈子不可能找到。」

  「为什么?……那只妖魔被别人杀掉了?」

  「不,还活着。」

  「那你怎么说她一辈子不可能找到?」还用这么笃定的口吻,天下事,哪有绝对不可能的,活久见,没听过吗?

  欧阳修淡淡望向杜清晓:「因为,她与他,永远没有相见的机会。」

  她听出了一点兴致,乖乖坐挺身子,一脸好奇求解答的表情。

  不用她多啰嗦,他也瞧懂她的意思,啧,爱听故事的家伙。

  他没卖关子,直捣正题:

  「她猎捕的那只妖魔,是她自己。」

  「咦?」她原以为是双方相隔天涯海角,距离十万八千里,才会遇不着,完全没想到,答案竟是这样。

  「她与那只妖魔,共用一具身体。白日,妖魔苏醒她沉睡;夜里,她取回意识,换妖魔深眠,如何相见?她甚至毫不知情。」

  「怎么可能毫不知情,她整天都不照镜子的吗?」杜清晓维持良好习惯,听故事的同时,努力挑语病,证明她是全神贯注在聆听的。

  「执法者」的形成必要条件,是被妖魔吞食的人,代表欧阳修口中的「同一具身体」,一定不是属于她原有外貌嘛,那就只能是妖魔的身体。

  她才不信「执法者」活了那么久,没有任何机会扫视到自己的模样。

  「那只妖魔属魇,形体本来就千变万化,当初牠既然肯让出一半身体,自然在牠沉睡的同时,自动幻化成她的模样,不被她察觉。」

  「牠都把她吃掉了,还矫情做这些干么?不会是失去之后,才了解到自己深爱她吧?!很狗血老套耶!」杜清晓嗤之以鼻。天下文章一大抄,人人都抄同一段,不能玩点新鲜点子吗?

  偏偏就是这么狗血老套。

  一只不懂真情实爱的魇,善于窥伺人心,挖掘你最珍藏重视的东西,得知你的软肋弱点,再趁你不备,以梦魇迷惑你,邀你沉沦。

  魇遇上了她,挑中了她,引诱了她,企图以她纯净灵魂为食,饱餐一顿。

  牠确实成功了。

  一步一步,佯装温柔情人,在她痛失唯一亲姊,身心灵最脆弱时,耐心相伴,骗取她的信任。

  辛苦栽种的成果,最最香甜可口。

  牠如愿让她视牠为依靠,所有懦弱只在牠面前展露,偎入牠怀中,像个孩子放声哭泣。

  牠得到她的信任、她的倾慕、她的爱情,以及她的一切。

  可那些,并没有改变牠最初接近她的目的。

  牠吞食她灵魂的那一刻,迟疑或不舍,都是不存在的。

  至于,为何到后来,会演变成牠与她同体存活,她以「执法者」身分苏醒,只有杀了魇,她才得以解脱,便是一个旁人无解之谜了。

  对于这种「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的事后补救,杜清晓很想再吐槽几句,唇瓣尚未来得及张开,以一道白烟之姿现形的文判,倒先是开口说话:

  「抱歉打断你们讲故事的好心情,欧阳先生,你必须先带她返回现世,让她回魂,有人觊觎她的身体。」

  ☆☆☆

  杜清晓目前的情况呢,正是一具逐渐冰冷的死尸。

  回魂这档事,她做过很多次,已经开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不用你交代我自己走。

  况且,抢回自己身体这么大的事,她有输不得的压力,一旦输了,她就真成无主孤魂了!

  幸好,前几次经验累积,多死几回还是有赢在人生起跑点上(?),杜清晓很成功摔进自己躯壳内,牢牢卡位成功。

  猛地睁开眼,喘上一口大气,灌进大量现世新鲜空气,甜美久违得教人怀念。

  而觊觎她身体的那货,被欧阳修踩在脚下,没能及时逃,索性也不逃了,连挣扎都没有。

  「你刚刚是不是想骂故事中的『魇』?」

  欧阳修开口第一句话,既不是逼问对方是谁,二不是搀扶杜清晓起身,提问得特别突兀,简直大离题。

  她气还没喘够,胸口一鼓一鼓的,起伏急促,上气不接下气回:「你……你怎么知……知道我想骂……骂牠?」

  呵,他也真想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懂她。她不用张嘴说半个字,他就能猜中八九分,几乎快荣登那个什么蛔什么虫的玩意儿。

  这种默契,他并不想要,好吗?

  「当事人近在眼前,痛快骂吧。」欧阳修脚下一蹬,那货相当配合,惨叫一声。

  杜清晓正仰瘫在地砖上,视线怡恰好和被踩的那货对上,不用费劲抬头或低头。

  牠……就是魇?

  明明是个十六七岁、奶膘未消的高中生吧,!

  「欧阳先生,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就这样表达重逢喜悦,唉唉唉唉……好好好,不喜悦、不喜悦,你高抬贵蹄吧,我跑也跑不过你,至于这么防备我吗?」那几声嚎叫,自然是嘴巴太

不安分,自以为幽默想套关系,又被多践踏两脚。

  不过这两脚,完全无损牠唇角灿烂笑意,与杜清晓相视时,魇还朝她帅气眨了个眼,立刻又换来无情两脚。

  「欸欸,我不是想邀功,但要不是我把她尸体搬到这里来,她早被送进殡仪馆,好歹感恩我一点吧?小姐,你也说他两句,他这样踩着我,不好看嘛……」

  欧阳修冷哼:「你想对她尸体做什么,自己里有数。」还有脸讨功?!

  魇一脸毫无反省,理不直,气却很壮:「我不过是废物利用,反正最后都要烧掉呀。」

  喂喂,说谁废物啊,没礼貌!杜清晓内心点点点。

  「要是她尸体刚好能用,我也算给她重生机会,再造之恩,重胜父母,唉唉唉唉再踩要吐血了啦——」魇才说完,真的呕出一嘴血丝,偏偏牠还是挂着微笑,完全看不出来到底是痛是爽



  没等杜清晓于心不忍求情,欧阳修收脚,放过魇。

  魇也确实没想逃,一手托腮,躺在地上,状似悠悠哉哉,另一手随便去抹嘴角,擦掉血丝。

  看见欧阳修搀起她,她双腿仍发软,无法站稳,他改托住她的腰侧,让她把全身重量偎靠在他身上,魇眼中乍现几分诧异。

  牠记错了吗?印象中这个欧阳,连根毛都不给人碰啊,

  「先回我家,喝一壶糖水,缓过之后再送你回去。」

  「欸,是那个水吗?我也很需要来一壶耶!顺便嘛。」魇简直不要太自然熟,一跃而起,双手背在腰后,恢复生龙活虎的笑脸,打定主意要跟着回他家,瞪也瞪不走。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魇不要脸,举世无双。

  牠就这么大剌剌不请自来,进屋前,硬往她身旁贴,靠得很近,跟她并肩,她狐疑看牠时,牠痞痞笑说:「一起进去嘛。」

  欧阳修眯眼瞪牠,眼神警告牠离远点,牠嘴里含糊,嘀咕了句:

  「不一起进去死更快,贴着她才不会被烧成渣……」声音太小,杜清晓不确定是不是讲了这些。

  进到欧阳修家,魇不客气挑选最好的位置,一屁股坐下,跷起二郎腿,一副「你家就是我家,不用招呼我,我想吃什么自己拿」的态度。

  「放心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她都活了,我能干么呢?你快去泡茶,浓一点、大壶一点,我有点渴了。」

  魇发话担保自己的无害。

  「我也有点渴了……」杜清晓察觉欧阳修一脸想将魇端出门去的冷冰冰,怕两人直接在客厅打起来,只能小声附和。

  现在的她,没太大力气能劝架,自然希望相安无事,先隔开双方,不失为好主意。

  本以为这句话没啥作用,欧阳修倒是板着一张脸,默默转身去厨房泡茶了。

  「哇,他真的是欧阳吗?我都快不认识他了。」魇很坏地吹了声响哨。

  看见她正盯着牠瞧,牠不扭捏,大方给看,抓起桌上花生米慢慢嗑,同时也挑眉打量回去,嘴里边嚼花生,边说:

  「你这眼神……是听过我的故事,心里OS骂我渣、骂我活该、骂我矫情、骂我自己作死还装深情,简直不要太恶心。」

  「……那倒没有。」她骂人的词汇库没这么丰富,最多就是觉得牠活该。「所以……你真的吃掉她,事后又懊悔,分她一半身体,与她共用?」

  「是啊。」牠大方坦承,没多余狡辩。

  「吃掉她之前,你有过一点点的浄扎吗?」

  「没有。」一如牠现在嗑花生米的干净俐落,一口一颗,吃得颇欢。

  当时的牠,真没有挣扎。

  更多的是,等待了太久,饥饿感已达巅峰,饿到双眼发红,盯着她瞧时,口腔唾液激増,她的发香、她的肤触,总是让牠更饿了。

  牠每天都焦急数着日子,幻想开吃的那一天,该有多痛快。

  好比一道炖煮很久的大餐,终于煮到熟透软嫩,正是大快朵颐的时候,牠哪可能忍得住?

  「既然没有,你又何必后悔?对你来说,她只是食物,没有人会因为吃掉一只烤鸡后,再试图让鸡复生。」杜清晓是真心不懂牠的纠结。

  魇停下嗑花生的动作,顿了好几分钟,才扯扯嘴角,扬起自嘲的笑。

  窗外阳光落在牠身上,明明是一片炯亮璀璨,牠笑起来的模样,却只剩满满孤寂。

  「……也许,她的滋味,没我想像中的甜美,吃完了,满足只有短短一两天;也许,突然看着天空,觉得它怎么不蓝了;也许,猛地回头,后方却总是空落落的;也许,开始想念她的声

音;也许,总以为她会从街角走出来,再喊我的名字;也许……」

  那些「也许」,积累起来,慢慢地,变成了思念。

  再由思念,转为折磨。

  之后无论用掉多少的后悔,都换不回往音点滴光阴。

  而亲手摧毁一切的,是牠。

  牠惊醒的那一天,四肢发冷,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掏喉挖腹也挖不全她的灵识,早已融为牠骨血一部分。

  而人类躯壳太脆弱,入了土,不到半年时间,已经腐败发臭,牠没有办法,只能拿自己的身体盛装他。

  客厅陷入短暂静默,被魇的一声笑哧打破,杜清晓听见牠又说:

  「她不是个爱笑的女孩,旁人看她,第一眼会认为她高冷,实际上她就是呆板,不善表达,可熟稔之后,很容易会察觉她外冷内热、外咸内甜、外酥内嫩……」

  外酥内嫩是拿来形容女孩子的吗?杜清晓本想纠正牠,但念头一转,嗯,牠也许真的是站在食物立场作品评,她没吃过,不好加入讨论。

  况且,牠提及那女孩,眼神好柔软,笑意化成光芒,在眼中闪闪发亮,语气纵容,完全不像品评一道美食,倒更像双亲骄傲夸着自己孩子。

  「她失手错杀你,真不是故意的,她个性严谨,从不会伤及无辜,那天……她太生气了,被愤怒遮蔽双眼,一心只专注猎物,你嘛……算是撞上霉运。」魇替「执法者」说话。

  杜清晓一直知道自己很倒楣,但由第三人口中再度证实,心酸还是满满溢出来。

  「我和她打过照面,她不像情绪起伏很大的个性,你说她太生气是?」杜清晓对「执法者」第一眼印象,觉得她冷冰冰的,没啥表情变化,看不出有没有在发火。

  「她遇到另一只魇,那只魇,幻化成她内心最在意的东西。」魇的眼眸微垂。

  杜清晓难得聪慧,看懂牠的表情,立马反应补充:

  「哦,另一只魇变成你的模样,引发她强烈杀意,她才会顾不上路人,直接大开杀戒。」杀自己的仇人近在眼前,失控算是情有可原。

  真是一猜一个准,说得完全没错。

  魇笑出声,给她赞赏的一眼,笑着笑着,眼中的光采,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对,她确实是因为看到『我』,才会这么火大,什么也不管不顾,就想着解决我。」

  却不知道,她真正想追逐的,自始至终,都与她紧紧相系,同生,共死,无法分割。

  「……你如果笑不出来,不如别笑,这样看起来像在哭。」杜清晓一时没忍住想法,脱口而出。

  「她也跟你说过相似的话耶,又不是真正的开心,为什么要强逼自己笑,不开心就做出不开心的表情嘛……可是她自己啊,连欣喜的时候,也不太常笑,只是嘴角轻轻勾着,浅浅划成两

道小弧线,不明显,但看上去特别甜、特别可爱……」魇用食指轻戳了唇角,微微拉扯,想仿效出的笑容。

  牠回忆的模样,让牠的笑容苦中掺甜,复杂滋味交错。

  牠用着虚假的笑,想模仿记忆中的她,牢记她微笑的温暖片刻。

  偏偏的片刻,再也回不来,牠学来不伦不类、支离破碎。

  「她不笑了,自从我杀掉她,她因为太恨,变成『执法者』,再也没有笑过。」

  「我如果是她,我也笑不出来啊,被自己深信依赖的爱人吃掉,恨到变成执法者,日复一日猎捕妖魔,还没个终点,我觉得她比较冤……」

  果然话不能只听单方面陈述,很容易产生偏颇,她看着牠的孤寥神情,多少心生同情,可是换位思考之后,更该被同情的,是那个女子,她才是最有苦难言的一方。

  被欺骗、被伤害、被啃食,该多恨、多绝望、多愤怒,才会在死后沦为执法者,这些心酸,旁人怎可能知晓?

  「那么你觉得,她要怎样才能开心起来,」魇竟反过来请教杜清晓,顿了顿,补充问:「真正的开心。」

  「呃,找到你,然后……」解决你的性命,多多少少心里会舒坦一点点。不过杜清晓没敢把话说全,毕竟在当事人面前,太直言,嗯,不大好。

  点到为止,懂自懂。

  而魇是只机灵妖魔,牠懂。

  却不因为懂了而落寞,甚至流露出「我终于觅得知音」的欣慰,嗓音轻快飞扬了起来:

  「是吧,我也这么想呢,让她找到我,然后亲手杀我,她解脱的那一天,应该能再看见她小的笑弧了吧……」

  「这就是你找上她尸体的理由。」欧阳修从厨房出来,端着一壶茶,单人份,直接把魇排除在外——只不过被踩个两脚,能受多重的伤?喝个屁!暴殄天物!

  「可不可以别用『尸体』这两宇?我听着怪别扭……」杜清晓很有意见,可惜,没人鸟她。

  魇无意隐瞒,很坦率点头:

  「我本来没留意她尸体能不能用,只是天岚站在她尸体旁观望很久很久,久到换我接手意识,她都没打算挪开半步,我才顺着天岚余光瞥去,就看见她躺在地上,突然一个念想,要是能

借她一用,让天岚转移过去——」

  转移过去,哪怕时间短暂,也足够让天岚完成任务。

  牠与她,都得一个解脱。

  欧阳修倒了满满一杯马克杯的茶量,递给她,盯着她乖乖喝光,马上又添满一杯,这一杯,允许她捧着慢慢喝,不用一口气干掉。

  天岚……是那名「执法者」的名字吧。杜清晓喝着茶,心想。

  魇刚话说得多,口很渴,自动自发伸手想自己来,被欧阳修毫不留情弹指拔开,牠咕哝骂他小气鬼,倒也没敢造次去抢。

  杜清晓边喝茶,边满足吁气。

  茶很甜、很暖。

  一入喉,胃被煨得舒服,整个人也温暖起来,驱散刚复活时四肢冰冷的寒意。

  没茶可喝,魇只好继续叽哩呱啦,重提正事,指了指杜清晓:

  「虽然她现在活了,但说不定还是能帮帮我,我瞧她这具身体不错。」

  「少打歪主意。」欧阳修不是当事人,倒是替杜清晓一口回绝得很俐落。

  「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呀,她们两人既无血缘又没渊源,天岚转移过去也不过几分钟的事,解决了她和我的恩怨,天岚便会脱离消失,去往地府,得一个重生……」

  为这几分钟的事,牠和她,已经沉沦了太久、纠葛了太长,走不出困局。

  牠一直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接下来要做的,会不会又是另一件错事?是非道理对牠来说,是学习不来的难题。

  牠饿了,所以吃她,吃完了,却只剩下思念折磨,蚀骨椎心。

  牠想她了,所以掏集她的灵识,锁在身体里,腾出一个空间来容纳她,不愿她远离。

  牠知道她恨牠,想找到牠,找到之后,也绝不是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狗血大和解,牠与她,已经困在死局里。

  总要有一方出手,认输了、服软了,这一局,才算完毕。

  「再说了,有你在,要是天岚霸占着不肯走,你直接把她打出来不就好了。」魇跟欧阳修开玩笑说。

  欧阳修脸上表情文风未动,懒得假笑,完全没被牠说动。

  但某一只,脑子不好使的某一只,喝茶的空档边听着,听完了觉得好像不是啥大事,加上同情心泛滥,自然而然就接了话:

  「……如果不是太困难,也没什么危险性的话,我身体可以借给她。」只要最后记得还就好。

  魇无语,瞠着闪亮亮的双眼看她,像看着一个光芒万丈的救世主。

  欧阳修无语,眯着冷冰冰的眸子睨她,像看着一个耍蠢没救的笨蛋。

  同样都是看,攻击力全然不同,杜清晓很直觉避开有杀伤力的那道,只敢跟魇对视,毕竟魇瞧她的目光充满感恩戴德,看了爽快。

  至于另外那道穿透背脊、狠盯她「多管闲事」的火烫目光,她不知道,她没看到,没看到等于不存在……

  「不危险不危险,天岚只负责动手,我保证不挣扎,乖乖任她处置,不用一分钟就完事了,你绝对不会被波及。」魇拍胸脯打包票 …会是全天下最配合的猎物,安分等着被宰。

  「我借啊。」杜清晓的口吻,仿佛人家不过借她手机一用,打通紧急电话容易。

  她偷瞟欧阳修一眼,发现他表情虽不悦,倒也不见其余反应,至少没有强烈反对。

  看来真如魇所说,不是件危险的事,否则他不会保持静默。

  「我们几时开始,」魇迫不及待,兴奋搓手手,一点都没有准备领死的消沉。

  「过两天再说。」欧阳修总算出声。

  「欧阳先生,你是故意说笑,还是贵人多忘事?本体状态越虚弱,双魂相融的成功率越高,两道灵识不容易抵触,现在的她,最最合适,再多养两天,难道等她养到头好壮壮再打掉重来

吗?嘿,茶先别喝,再补就不好了。」

  魇阻止她喝茶养身,多补多碍事。

  两强共存,意识冲突相争,反倒不好,若其中有一方陷入昏迷,不省人事,属最佳情况,退而求其次,一强一弱,勉强维持一个平衡。

  这些,全是基础道理,牠懂,欧阳修又哪会不懂?

  说穿了,不就是瞎操心嘛。魇偷偷暗笑。

  「要养,等一次累完再养,也不浪费欧阳先生替她煮的这壶好东西。」

  这茶,来头不小,最纯净的天池水,欧阳修真舍得,拿这玩意儿喂她。

  欧阳修盯着杜清晓看。

  虽然没开口,杜清晓却好像瞧懂他眼底的担忧,一闪而过,飞快消失,似乎挺不情愿拿她的身体安全,去掺和别人的家务事。

  可是这个「别人」,他也是相熟的,这样不生不死、年复一年,追逐着魇、追逐着她根本化解不了的忿懑,形同历劫磨难,她若能求得解脱,应该也是某人的心愿……

  所以他开不了口,说出「别帮牠」的严词拒绝。

  「没事的啦,牠不是说了吗,几分钟能解决的小事,说不定茶还没凉,事情就完结啦。」杜清晓反过来安抚他。

  她总是在不该乐观的时候,特别乐观。

  「两分钟。」欧阳修对魇说。

  魇哀号地嚷嚷,想讨价还价:

  「大哥,给个五分钟,缓冲缓冲吧……」两分钟连打个手印、念念咒语都不太够耶,泡面还要三分钟哩。

  「就两分钟,不要拉倒。」欧阳修不给商量。

  魇不啰嗦了,两分钟只有一百二十秒,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办正事要紧。


 第十章  我只是个NPC

  两分钟,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杜清晓本来听从魇的教学说明,要她放松心情,不去抗拒另一道灵识进入身体,默默当自己是隐形人,找个不显眼的角落,藏好自己,最好什么也别想,放空思绪,等待这两分钟过去。

  「执法者」的灵识被引进来,躯体遭人入侵的感觉太微妙,杜清晓一时难以形容。

  就好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你与另一个人同时躲进狭小衣柜,周遭全是黑鸦鸦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又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知道对方就在那儿。

  「执法者」的专注力并不在她身上,当她除开眼,看见伫立眼前的魇,排山倒海的愤怒、天崩地裂的绝望,占据了所有。

  太强烈了,强烈到连杜清晓都被这波愤怒和绝望震慑,浑身细细颤抖起来,牙关咬得发疼。

  耳朵听见魇浅笑了一声,轻轻软软喊她:「天岚,好久不见,我想你。」嗓音掺着金丝甜美的糖蜜,喜悦,真心,每个字,都裹着温柔。

  眼眶又痛又辣,泪水决堤失控,-直往外流,曾经误击在杜清晓身上的强大电光,这一次,毫无偏差,既狠也快,贯穿魇的脑门,仅是一两秒的工夫。

  魇还是笑着,眼神柔软眷恋,望着她,舍不得眨眼,然后,笔直倒下去。

  一点一点,化成黑雾,融在空气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痕迹。

  只剩那一声「我想你」,言犹在耳,仿佛细腻的糖丝仍藕断丝连,牵扯着缕缕流金。

  愤怒与绝望,像漩涡失控,搅得杜清晓头痛欲裂。

  慢慢地,又有其他东西掺杂进来,逼出更多泪水,灼烫着双眼。

  那些不是她的情绪。

  是执法者,是天岚。

  无尽的伤心,难解的困惑,看着魇散尽的剧痛,独独没有的,是报完仇的快意。

  喉间似有哽咽逸出,又强行吞咽回去。

  「执法者」天岚任务结束,数不尽的追逐岁月,在这里画下终止。

  身体像紧绷了太久的机器,做完最后一件事,便损坏故障,天岚控制不了杜清晓的躯壳,滑跪在地,她的灵识,逐渐消散。

  捉迷藏的衣柜,拉开一道缝隙,微光,渗透了进来,照亮她与天岚的面庞。

  她们看见彼此。

  天岚流着泪,嘴角缓缓扬起魇曾说过——浅浅划成两道小弧线,不明显,但看上去特别甜、特别可爱——的笑痕,悲哀中,夹杂重逢之喜,扑进杜清晓怀里的同时,又碎散成无数光点。

  「阿姊……你去哪里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唯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飘渺得像句无声梦呓,又或许,只是浅幽轻叹。

  杜清晓好懵懂,心想天岚把她误认成谁了?

  阿姊?

  衣柜里……不,躯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灵识,感觉不到还有其他人存在,方才天岚的情绪翻腾,已像潮水退去,从四肢百骸慢慢消减。

  可是为什么……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没办法睁眼醒过来?

  两分钟过了没?她怎么感觉已经好久好久……

  欧阳修应该会叫醒她呀……

  越着急想醒,越惊觉自己无能为力,衣柜的门又被关上,带走那丝微光。

  黑暗兜头笼罩,杜清晓意识被拖往更深层的黝黯——

  「阿姊,阿姊……喝药了,阿姊?」

  杜清晓逐渐能听见周遭声音。

  身体却懒洋洋的,好沉重,像一场午睡没睡够,就被人拍肩叫醒,任谁都不会太开心,只想把被子拉高,罩头说话的嗓音很轻柔,春风般清爽,持续说着:

  「把药喝完再睡,好吗?药效得挨着时辰计算,不能延误的。」

  「啊!」才想翻身的杜清晓是痛醒的,第一个痛是侧过身,触及手臂时传来刺痛;第二个痛,源自头发遭自己身体缠压,硬生生纠扯出来的痛。

  无论是哪一个痛,都让她瞬间飙泪清醒,不知道该先揉头皮嚷疼,还是先捂手臂哀号。

  明明醒了,她却眨巴着双眼,觉得眼前一切,更像在梦中。

  不然她无法解释,现在所看见的场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架子床,雕花悬梁,漆木家具,烛台,镂空窗扇,丝绢立屏,黄铜镜,雪白垂帘。

  梁上系挂长长珠帘,区隔室内空间,阳光透过窗扇的花纹,在木质地板上映出一幅斑斓光影。

  雪白垂帘因凉风吹拂,撩起纱浪层层,像林间漫过的一道岚烟,也像窗边几桌的长瓶里,插上的一株昙花花瓣,含着晨露,瓣身晶莹发亮。

  一般杜清晓只在古装剧中看过。

  当然,坐在床缘,一身古风打扮的女子,也应该只存在于电视剧里,但是那张脸,杜清晓眼熟到不行。

  如何不熟?几秒前才见过呀。

  那是执法者天岚的脸。

  可是没有执法者的惨白,没有执法者的冰冷,没有执法者的目中空无。

  这一个「天岚」,面腮粉嫩艳妍,花儿最娇美的模样,年龄看上去轻些,神情虽淡然,却不失柔软,冲着她浅笑。

  「阿姊,」

  「……你叫我什么?」杜清晓一脸呆滞。

  「阿姊你是怎么了?」天岚腾出手,去探她额温,生怕她病糊涂了,掌心摸着一丝热度,天岚眉宇带有担忧。

  「还烫着……你赶紧先喝药,刚刚压到手臂上的伤了吧,好像渗血了,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说完,起身去旁侧柜里取药箱。

  杜清晓捧着被硬塞来的药碗,脸上仍是一副「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的迷茫,过了好一阵子,脑子才开始恢复运转。

  说好的两分钟呢?!

  魇你这不负责任的家伙!自己达成目标,解脱了、完事了、拍拍屁股去死,就不好好善后了吗,!

  她到底是穿了还是作梦,这儿究竟是哪呀呀呀呀呀呀——

  杜清晓内心青天霹雳,本来想喝口水压压惊,忘了手里是药不是饮料,一口灌下,苦到险些口吐#*%&……

  不过也因为嘴里一苦,脑门反而更清醒一些。

  她坐在床上,环顾周遭,心里一个想法缓缓成形。

  这里,会不会是天岚的梦境或……记忆?

  有可能,天岚当时扑进她怀里,瞬间像打破的玻璃瓶,碎得彻底,星芒四溅。

  也许,就在那一刻,天岚未散的执念,连带把她拖进不知名的回忆中——杜清晓佩服自己脑洞清奇,连这都想得出来。

  她的霉运,红旗袍女鬼、魇都盖章认证过,真的再摊上什么破事,她也不会更消沉了。

  如果这里真是天岚的记忆或梦境,或许,满足了她在记忆中的残缺,自己就能脱离这地方了吧——RPG都是这种走向嘛。

  姑且称此为「记忆」好了,她在「记忆」里,被代入了天岚姊姊这身分。

  让她想想,欧阳修讲故事时,是怎么说的?

  『魇趁天岚痛失亲姊,心灵最脆弱无助,假意陪伴她。』

  那位亲姊只出现过短短一句,没有其余资料补充,存在感薄弱,ok,fine——杜清晓很快接受这个人设,双眼瞟向黄铜镜,打算瞧瞧这人设的长相。

  虽然是短命NPC(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或称非操控角色),也要好好扮演。

  黄铜镜不如现代镜子清晰,倒映在上头的身影呈现色块,五官模糊,打上一层马塞克。

  最多只能看见她身穿白衣,头发极长……不用照镜子,她都能看到自己衣服颜色和头发长度好不好!她到现在双手还被长发缠住呢!

  难怪刚才她会扯痛头皮,光是坐在床上,那头长发不仅披垂双肩,更蜿蜒铺满床榻,混杂在身下雪白褥被间,黑白相间,色洚对比鲜明。

  「头发夭寿长……每天睡觉不都处在被勒毙的危机中?」她伸手轻拢,嗯,发质不错,滑顺。

  「阿姊,你说什么?」天岚取来药箱,刚走近,便听见杜清晓嘀咕,但没听清内容。

  「没、没什么。」当着另一个「头发夭寿长」的姑娘面前,她开不了口重复一遍。

  天岚蓄着乌溜青丝,长及臀下,但无损她行动俐落,看来很习惯如此惊人的发量,不构成任何妨碍,抚裙跪坐一气呵成,换作她,早不知踩到几次长头发。

  望向天岚,杜清晓想起她的经历。

  一个芳华正盛的美丽女孩,一步步走上薄冰般濒危的际遇,所遇非人在先,不得善终在后,最后还必须手刃往日恋人……杜清晓替她疼,不由得多了份怜惜。

  天岚为她剪开渗血纱布,动作仔细,谨慎小心,生怕弄疼她,杜清晓对她自然好感加倍。

  她八成是和这位亲姊融情了吧,真拿天岚当妹妹。

  「谢谢你啊。」杜清晓本能道谢。

  「阿姊说什么呢,我们姊妹之间不用客气。」天岚笑靥很浅,可是眸子骗不了人,里头漾满对亲姊的重视。

  随着纱布卸下,原本还想跟她闲聊两句家常的杜清晓,话鲠在喉间,倒抽一口凉气。

  「那个呃……妹,我好像病糊涂了,有些不记事,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这伤势是怎么来的?」杜清晓敬佩自己还能稳着声音发问。

  如何不敬佩?某些人看见血就晕了,她现在看见的,是手臂上四道皮开肉绽嗨骨头你好的严重伤口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难怪她刚才稍微压到,直接痛得激灵灵一醒!

  这样的伤口,不赶快送医缝合会出人命的!

  这位NPC姊姊的死因,难不成是蜂窝性组织炎?!

  「阿姊一直高烧,而且受惊吓过度,才会记不清楚,你是被圣兽抓伤的。」

  「圣、圣兽?……棕、棕熊吗?」手臂上的伤口,可不是小狗小猫熊扒出来的残暴杰作,当然只能往大型猛兽之类联想。

  「熊怎会是我族圣兽?阿姊你连生病了都爱说笑,就是不想让我为你操心吧,这儿只有我们姊妹俩,没有外人,你无需强颜欢笑。」

  不不不,我这不是强颜欢笑,我是认真求教呀!

  天岚没有接着回答她,大概误以为她故意装傻,姊姊怎可能不知圣兽是什么,存心逗她玩吧。

  药膏涂上伤口时,杜清晓顾着嘶嘶抽息,痛到咬住被单,窝囊飙泪。

  处理伤口是巨大的折磨,麻醉药果然是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偏偏在天岚的「记忆」中,这项神物还没生产。

  杜清晓全程颤抖地被上完药,包扎好新棉布,她已经满额冷汗,唇色惨白,小死过一回。

  「圣兽……到底是啥?」痛都痛过了,杜清晓不死,想知道害她吃苦头的生物,究竟是虎是狼还是大黑熊!

  她要记恨也好有个对象。

  天岚柳眉微挑,平淡神情掺和了些些兴味,猜想阿姊故意说反话考她,跟着玩心大起,仿效教书老师傅口吻,摸着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说:

  「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

  杜清晓只觉得手臂上的疼,一路疼进脑仁里去,像有支电钻咻咻施工中,天岚还满口咬文嚼字,简直雪上加霜。

  她边抹掉冷汗,边去揉太阳穴,舒缓不适:「……妹,姊头疼,你拣重点说。」重点是,请翻译成人话谢谢。

  天岚不逗她了,回道:「神兽白泽啊。」

  「神兽明明是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别想诓一个被奇幻漫画养大的孩子。

  「神兽多了去了,哪只有那四类,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现世机会高,较常被世人所见,流传事迹自然也多,然而,个性孤僻、不喜吵闹显摆的神兽也是有的,我族敬奉的圣兽,正属这一种

。」

  「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敬奉这种个性孤僻、不喜吵闹显摆的冷门神兽呀……和善亲人的不是更讨喜吗?」不懂就问,是杜清晓的求学态度之一。

  天岚仍旧当作她在出考题,自然而然回答出标准答案:

  「许久之前,白泽大人有恩于我一族,老祖宗感念此大恩大德,便订下族规,全族永生永代尊奉白泽大人,不得违逆不敬。」

  杜清晓嘀咕:「……为什么总是甩锅给子孙啊?」留下族规,强逼后代遵守,不从者严惩,前人造业后人背,问过子孙要不要了没?!

  天岚没听见她的咕哝,背书般接着说:「并令每代占卜择出圣女一名,矢志终生不婚配,谨守职责,为白泽大人奉献一切,包括性命。」

  杜清晓内心自我对话,吐槽想:「wow,这族规,真够没人性,订规者干么不挑自己上,硬要从族中找个无辜女子来扛责呀?我呿!」

  心里想的,与她嘴上问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杜清晓不好在天岚面前批评人家的族规,只好奇问:「那,前几代的圣女,都是如何侍奉圣兽?」

  天岚无需思考,立刻就能给答案:

  「据说圣兽施完恩,完全无视老祖宗们的跪地叩拜,长尾一甩便不见踪影,数百年间,不曾回来过,前几代圣女嘛,也就是天天去圣兽洞中清洗洒扫、置放鲜花水果,以及重大节庆时,

带领全族向圣兽雕像奉香敬茶之类……这一两天,白泽大人才再度现身于我族中。」

  杜清晓这次没忍住,话直白脱口:「你们这一代的倒楣鬼圣女是谁呀?前几代都凉凉度日,轮到她就吃亏了——」

  话,突然鲠住了。

  因为天岚看她的眼神,充满「有姊如斯我骄傲」的敬重,却很突兀夹杂一丝丝不舍。

  因为手臂隐隐发热抽痛的伤势。

  因为眼前突然笼罩的一片黑暗。

  「……」

  靠!是她……不,是NPC姊姊!

  ☆☆☆

  杜清晓厘清了以下几件事。

  一,圣女在全族眼中,是相当崇高神圣的职业,劳苦功高,责任重大,可享终身俸。

  废话!圣兽归来,第一个送死……不,第一个正面迎战圣兽的,正是悲催圣女,妥妥挡箭牌了有没有!让她活到老领到老、安养天年很过分吗?不然换个人来当呀!谁有胆谁上!

  二,圣女这一职,不得同时双人兼任,前代圣女活越久,该辈族女皆可高枕无忧,不用担心被占卜点名。

  三,在她之前的几名圣女,个个长命百岁,虽未婚配,晚年生活却得全族奉养,敬为最尊贵的耆老,无人敢怠慢。

  四,前几任圣女,没人亲眼目睹圣兽尊容,故无经验传承、无族志记载、无只字片语,不知如何服侍圣兽。

  五,轮到她被选为圣女的这一代,圣兽回来了——杜清晓想替自己配个内牛满面的表情包。

  六,圣兽很凶残,绝不是吃素的。她手臂上的伤口,正是铁证。

  七,天公伯呀,她想回家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熬过最震惊的那一刻,杜清晓进入呆茫的放空状态。

  美其名为卧床养伤,实际上更像不愿面对现实人生。

  这个NPC姊姊,闺名「华胥」,八岁那年获选为新一代圣女,之后,所有的勤学用功、努力上进,全耗费在「如何侍奉好圣兽大人」这上头打转,可谓是做好贡献一生的准备。

  若圣兽未归,她就会跟前几代圣女走上一样的老路,天天扫山洞、对着石雕吟念经文、时不时擦擦雕像刮刮青苔……直至老死。

  透过窗望出去,远处广场,树立一尊巨大圣兽像,威武霸气,集合众多生物特征,分不清是狮是牛是羊还是啥碗糕,更不知道是不是一比一等比例打造,若是,就太可怕了……

  听说,圣兽没回来时,圣女日日要到圣兽像前参拜,风雨无阻,不论病痛伤残。

  粗暴一点的白话来说:要死,先去拜完圣兽再死!

  没真身拜石像,有真身当然拜实体,圣兽大人既已重返,圣女华胥理应亲奉左右,随传随到,听候差遣。

  她高烧半昏迷那几日,据说也是比照办理,并无例外,现在人清醒了,更没什么推托的理由。

  杜清晓被四人小竹轿抬往圣兽洞前,死命握住妹妹天岚的手,抖着声问:

  「妹,你快告诉我,你有什么心愿没实现,姊帮你达成——」好让你圆满,放我回去啊!

  天岚眼神感动且欣慰,十足被怜爱的幸福萌妹样,紧紧回握了她一下,笑出小小括号,眼底星辰千万,颗颗璀灿光亮:

  「我没有其他心愿,只愿阿姊能与圣兽大人好好相处,佑我族平安。」

  杜清晓惨叫一声——因为竹轿突然被抬高——然后,默默蔫了下去。

  NPC的人权,从来都不存在的(泪)。

  好啦,最后一咪咪的人权勉勉强强有,就是把她打扮得很「圣女」,一身无瑕雪缎长抱,不染尘俗,梳整的长发在背脊铺散,仅以尺余金细链盘环发间,浓墨青丝衬着金链长链,看上去

十足仙气——为什么世人对「圣女」的想像力,总是这么贫瘠?!

  圣女穿不了白色以外的衣裳吗?!圣女不允许花枝招展一些了吗?!

  重点是,雪缎长袍很薄啊!

  她被运送上山时,满山烟岚白雾,气温超级低,缎面渗入雾岚水气,料子变得更冰透,根本御不了寒!

  「难怪NPC姊姊病一直好不了,她都伤成这样了,你们还天天扛她上山,人昏迷了就直接摆山洞外,她没被你们弄死,真是奇迹……」

  杜清晓边抖边碎念,送人上山的轿夫们早早掉头逃了,丢下一句「傍晚再来迎圣女回去」,又说再上去是圣地,他们不能随意靠近,否则便是亵渎,实际上,根本比她还害怕圣兽发狂吃

人吧!

  独留她及一大篮贡品,伫立山径,感受通身冰凉、人情冷暖。

  圣兽洞,还在更高些的山头,被大片云雾遮蔽。

  杜清晓才不上去,她又不是傻了。

  她选择窝在一处大石后避风,顺手翻找贡品进补,吃饱了才有体力抗寒。

  反正也不会有谁上山察看,贡品到底进了谁的肚子里。

  圣女是NPC姊姊,不是她,她没有义务蹚浑水,去和圣兽培养感情。

  连圣兽洞都还没靠近,隐约便能听见,风中传来浓重的兽狺声,规律地、平缓地,那是睡眠正沉的轻酣——说是轻酣也不够严谨,那打呼声,还是很有分量的。

  并不是夸张如雷吼的轰隆隆,而像是吐纳的物体太巨大,以致于牠浅浅的一吸一吐,都被等量放大。

  杜清晓听得发毛,加上寒气渗透衣料,冷意更甚,手臂爬满鸡皮疙瘩。

  她环抱双臂,避开伤处,使劲摩擦生热,想凭借着搓暖的动作,让恐惧及寒冷减缓一些。

  暖暖包,我怀念你!

  她试图想些其他事来分散注意力,不去想空虚寂寞我好冷,自己与自己对话。

  「天岚到底有什么遗憾,想重回记忆里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谁也不可能干涉呀。」牙关冷到不停打颤,鼻水流下来,她胡乱用圣女制服抹掉。

  「会不会是……与魇有关?她不想有机会爱上魇?……说到这,我还没看到魇耶,牠这时还没出场吗?……哈啾!」

  太冷了,都快失去知觉,她揉揉鼻,继续嘀咕:

  「应该是这个了,她要是没跟魇扯上关系,就算NPC姊姊挂了,伤心归伤心,她还是能有自己的人生,当个平平凡凡的正常人,走完这一辈子。」

  所以她的任务,是用来阻止天岚与魇的纠葛?

  可是真实世界里的天岚和魇,都已经不在了呀……即使能改变回忆,也不过是抹掉一场梦境,于天岚、于魇,又有何意义呢?

  杜清晓想不通透,偏偏又厘不清其他可能性,只能姑且往这方面努力,魇若一出场,她马上轰牠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少去觊觎天岚!

  杜清晓就这样一边烧脑思考,一边蜷缩身体保暖,一边扫空贡品,一边听着远方洞中,不明的兽酣声。

  中途好像冷到睡着了,意识有大半空白,又被低温冻醒,反反复复,总算挨到四人轿夫算准时辰又来接她回族。

  下了山,她很当然又发起烧来,天岚给她煮熬姜汤,还烧了一大桶热水让她泡暖。

  那头超烦人的长发,在天岚手底下清洗得柔柔顺顺,细心拭干,铺在榻间晾着。

  她抱紧手炉,珍惜到一秒都舍不得放,这种时候才觉得自己满血复活,从鬼门关重返人间。

  精神刚好一些,就赶紧跟天岚商量着,明天再被扛上山前,身上要多裹三件棉衣,把她包成熊模样也没关系,棉衣底下最好再塞怀炉什么的。

  姊妹俩话正说到一半,门扉传来几记轻敲,天岚想也没想就猜中来者何人:

  「定是颜大夫,这些日子都靠他替阿姊诊疗,阿姊还没见过他吧,当日你被白泽大人误伤,是山间寻药的他救了你,否则等轿夫们上山,恐怕阿姊早已血流过多,遭致不测。」

  简洁说明之余,天岚已起身挪步,行至门边开启,并多礼福身。

  杜清晓一见来人,差点把手炉当棒球投出去,朝那人身上招呼。

  颜大夫,魇大夫!那张奶膘少年脸,除了是牠,还能有谁?!

  终于登场了混蛋!一切都是你造的业!

  只可惜,此混蛋非认识杜清晓的彼混蛋,牠看见杜清晓眼中不满时,露出好迷惑的无辜神情。

  「圣女何故如此看我?」用「看」这个字,不大合适,应该是「瞪」才更正确。

  杜清晓先把天岚支开,胡乱编了个想喝粥的借口,「姊控」天岚自然不舍亲姊挨饿,立刻去小厨房生火备料。

  全场只剩下她与魇,杜清晓开门见山,直捣黄龙,半点都不客气:

  「你离我妹远一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你是只啥玩意儿,你我心知肚明!」

  魇先是吃惊,眉峰挑得老高,故作无知:「圣女此言何意,颜某是只啥玩意儿,颜某不过是位闲游行善的大夫呀。」

  「魇魔就魇魔,明眼人面前不用装。」杜清晓一哼,直白点破。

  魇面上笑意凝结,与杜清晓互视数秒才笑出声:「不愧是圣女,竟能看穿我的真身,我还以为你们族中圣女专长是驯兽,没什么真本领,是我眼拙,失敬失敬。」牠作势揖身。

  不,她没本领看穿,只是她赢在先看完结局。

  「为了你好,更为了天岚,你尽快离开这里,走远些,永远不要再回来!」

  那个结局中,不仅天岚受苦,魇也没有一日好过吧。

  最终,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天岚解脱,牠的心境定也是十分复杂,牠说着「我想你」那三字,放进了最真诚、最浓烈、最卑微的感情。

  牠是只可恨又可怜的生物,爱着,却不懂爱,摧毁了爱,又渴望重温爱。

  若能阻止牠与天岚交集,双方就这样淡淡错过,谁也不成为谁生命中的存在——或许,最后的天岚,是这般希望的吧。

  她的话,魇听出些许突兀,挲了挲下巴,好奇问:

  「圣女能观测未来吗?看见了我与令妹不好的后续?才想阻碍我们?」在牠开口的这一刻,牠对那位名叫天岚的姑娘,可是啥都没想做呀。

  杜清晓就像是不剧透了,却被旁边其余观众回怼的怂样,一时哑口无言。

  「令妹瞧上去是还不错,清丽可口,但我原先目标是你,圣女灵识的滋味我没尝过。可你知道了我身分,想迷惑你变得更困难,兴许改向令妹下手也行——哎哟!」幸好魇闪得够快,盛

有小红炭的手炉狠狠朝牠砸过来,落在牠身后,炭灰和星火散撒一地。

  杜清晓气呼呼的。真是个坏东西,亏她还对牠心存同情过!

  魇仍是那张灿烂笑容,说:

  「再者,赶走我,你恐怕也活不久,你被白泽所伤,牠可不是凡间那类小猫小狗,挠伤了搽搽药便行,你以为你们族医用的破玩意儿有啥效?虽然我的药不是仙丹,好歹保你多活几年没

问题。」

  魇不愧是迷惑人心的魔物,区区几句话,就能教人陷入挣扎两难。

  牠继续补刀,痞痞坏笑,笑中夹带威胁,仍那般糖蜜甜美:「真要我走也可以呀,反正没两天你死了,我再回来纠缠,你又能奈我何?」

  杜清晓磨牙瞪牠,半点辙也没有。

  而且她坚信,牠就是这么小人!真的干得出此等坏事!

  「怎样?还要赶我走,」牠向她抛媚眼,眉宇挑动的模样,就像个年华正好的英俊小伙子,没有半点妖魔气质,甚至笑起来相当好看。

  杜清晓能怎样?!人一死,就真的啥事都插不上手!

  她必须忍辱负重活着,好阻止魇对天岚出手呀!

  行,留下牠也不是不可以,她保命第一,向天岚洗脑灌输「牠是坏蛋、别靠近牠、离牠远点」第二,双管齐下,也是个办法嘛。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她自个儿转还不行吗,!

  不过她没忍住,多剧透了两句,语重心长:

  「……我不是说笑,你若想未来几百年都像现在无拘无束、痛快过日子,当只没心没肺的魇魔,就别去招惹天岚,你得手时有多得意,之后要付出千百倍痛苦去偿还,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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