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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玻璃鱼《锦衣还香》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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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16 19:07: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玻璃鱼《锦衣还香》全2册
出版日期:2023/08/16
内容简介
他是世人称之活鬼的锦衣卫,殊不知,即便是鬼,也能被焐成佛。
丁宝枝:要让活鬼变成人,我容易吗我?
薛邵:本官觉得自己又要黑化了,娘子快来抱抱我。

在升上五品女官前夕,丁宝枝得了特赦出了宫,
原以为能靠着自己在宫里培养出的手艺谋生,
不想才踏进家门,转手就被亲爹卖了──
一嫁,是去当他上峰儿子的冲喜小妾,
可大婚当天夫家就被锦衣卫抄了,还被锦衣卫指挥使逼着和离;
二嫁,新夫婿正是逼她和离的锦衣卫指挥使薛邵……
面对强娶自己的薛邵,丁宝枝着实生不起好感,
且不说她去参加他外祖寿宴被他亲戚里外嘲讽,
陪他去查案更险些死在外地,这让她如何生得出好感?
不过当她知道自己能出宫是因为多年前曾救过他,她想问──
指挥使大人,您屡屡把我推上火线,究竟是报恩还是报仇?

第一章 新婚日被抄家

正值春季,宫墙内肃穆依旧,并无春色。

倒是紫禁城外的民间春意盎然,柳绿枝繁,柳絮宛如春雪,风一吹全扑簌簌拥在了朱红的墙根。

平日供宫人外出采办的侧门被推开,走出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宦官,一左一右站好了,等里头排队的宫女按次序走出来,要检查她们随身的包裹。

这批宫女行了大运,前阵子锦衣卫为朝廷铲除了奸宦马志忠,陛下龙颜大悦,突然就想赦免点什麽,於是宫中适龄女子得陛下特赦,各宫各局整理上来整整一千人,全都得以在熬成老姑娘前离开宫闱,回乡嫁人。

十九岁的丁宝枝就是其中之一,因在宫里勤勤恳恳混了个正六品的官职,她排在队伍较前的位置,很快便能轮到她。

小宦官见了她便恭敬道:「丁典衣,恕我瞧一眼您的包裹。」

「有劳。」丁宝枝将肩上行装递过去,又笑道:「我已经不是尚服局的典衣了,不必这样叫我。」

「是是,出宫后自然不是丁典衣,该是丁小姐。」小宦官嘴甜又客套了两句,将包裹还回去,「丁小姐,没问题,请走吧,往后觅得良人,子孙满堂。」

伴着话音,丁宝枝背上行装,面无喜色地走入街巷。

她做常服打扮,一身灰扑扑的裙装,发间仅簪了支珍珠贝母的花钗,素白的小脸如清水芙蓉未经雕饰,肌肤似羊脂美玉般莹润洁白,她眼波清冷尤比水淡,朱唇未点却比牡丹烂漫。

这样的美人,进宫五载居然只混了区区一个典衣?丁宝枝的家人实在想不明白。

丁家老爷丁鹏举在京为官,是正五品户部郎中。五年前,他将十四岁的庶女丁宝枝送入宫中,本是奔着飞上枝头当娘娘去的,结果层层筛选下来,莫名其妙就被送去了管宫里服饰的尚服局,平日别说皇帝,连个公蚊子都见不着。

就这麽蹉跎了五年,丁宝枝十九岁出了宫。

丁府门前。

丁宝枝犹犹豫豫地叩响门环。

门里出来个蓄着山羊胡的管事,见了她先唤声丁典衣,而后改口成宝儿小姐。

丁宝枝与他不痛不痒地客套两句这才进了府门,家里知道她今天获赦,场面还是如此冷清,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是五姨娘的女儿,家中嫡长子早亡,头上只剩两个姊姊,全都年少出嫁,只有她被寄予厚望送进宫去。

如今以六品典衣的身分十九岁出宫,她於丁家而言就成了砸在手里的累赘。

管事边走边说:「户部章尚书今日突然来访,老爷在正堂待客,家中女眷不让走动,宝儿小姐也快些随我去后院吧。」

丁宝枝应了声好,一句多余的都没问,点头跟上。

管事对丁宝枝的赞赏写在脸上,心说不愧在宫里待过五年,待人接物就是不一样。

可不等他们走远,正堂门前的回廊出现两个人影,分别是点头哈腰的丁鹏举和屈尊来丁府做客的章尚书。

如此,管事和丁宝枝便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只得远远地垂首站定,行礼问安。

回廊上,章尚书问丁鹏举,「那便是你说的丁宝枝?」

丁鹏举见丁宝枝回来了,大喜道:「是,那正是小女宝枝,得了宫中赦令,今日回家。大人别看她如今十九是个老姑娘,但她从宫里出来,懂得伺候人。」

章尚书眯眼打量垂着头的丁宝枝,片刻后沉声道:「那便说定了,你将女儿宝枝许给我儿鸣远做妾,为我儿冲喜,化凶为吉。」

丁宝枝远远站在原地,余光见他们面朝自己说着什麽,莫名生出一阵寒意。

直到章尚书出了府门,丁鹏举才大喜过望地过来迎她。

「宝枝,爹的福星啊!」

丁宝枝上回听到这话还是在进宫前夜,丁鹏举满怀期待地想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好让全家跟着鸡犬升天,但她不怎麽争气,第一轮就让来过目的后妃以「眉眼俗媚,心思不正」为由刷下去,成了宫女,所以再听到这话她厌恶得很。

她面上不显,问道:「爹,发生什麽事了?」

「不急,你先去梳洗梳洗,见见你母亲和姨娘。」

丁鹏举卖了个关子,等丁宝枝回屋换了衣裳,出来拜见过父母和几位姨娘,才告诉她这个消息。

「宝枝啊,爹一收到你获许出宫的书信就为你物色起了人家,可真是赶巧了,章尚书府的大少爷章鸣远病弱,今年开春身体稍有起色,章老夫人就想着为他纳一房妾……」

丁宝枝眉梢微微一动,「冲喜?」

丁鹏举提高音调,「别管是什麽名头进去的,那都是尚书府的嫡长子!」

正室李氏帮腔道:「宝枝,事情要是成了,托你的福,你爹就能升任户部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官阶。」

好一出卖女求荣!丁宝枝淡笑着饮茶,道:「是吗?真好。」

「宝枝那你……」

「都替我安排好了,我哪有让爹娘为难的道理,去就是了。」

听见这话,几个长辈全都吓住,没想过事情进展会如此顺利。

要知道,那虽是尚书府的长房长子,按常理说连妾都轮不到她这个十九岁的郎中庶女去当,但那长子是个病秧子,她丁宝枝去了就是守活寡,弄个不好还会成真寡妇。

哪个女人愿意守一辈子寡?

偏偏对丁宝枝来说,这是桩难求的美差。

丁宝枝不想出宫,老死宫中简直梦寐以求,只要别回这个容不下她的丁家,去哪都好。

尚书府也不赖,在宫里,她要顾忌后妃们的穿衣好恶,可在尚书府她只要管一个病秧子就够了。

她一个点头,婚期很快定下来。

去章家守着病秧子,丁家盼着升官,都想着越快越好,不过丁宝枝提了个要求,那就是再等半个月,丁鹏举只好照办。

这是丁宝枝故意拖延,其实早嫁晚嫁都一样,但她总需要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做点主,否则就不是活寡妇而是活死人了。

要说丁宝枝这个闷葫芦个性究竟随谁,她也不知道。

生母生她时难产离世,听其他姨娘们说,她姨娘是个下贱的狐媚子,从没有人提过她的性格和生平,就好像她生前没做过一件好事似的。

在丁家的日子,丁宝枝只待在房中绣嫁衣,她是宫里的典衣,尚服局的二把手,即便是日夜赶工出来的绣品仍是精巧绝伦的水准。

就算是给人当妾冲喜,她也不会亏了自己。


十五日后,婚期如约而至。

天才蒙蒙亮,丁宝枝便戴上李氏给她做嫁妆的头面,身着真红大袖,头顶红盖,坐在屋里等章府的轿子。

直到傍晚下雨了,章府的轿子才到。

一切都是纳妾规格,连个吹拉弹唱的都没有,轿夫还为了避雨跑得很匆忙,丁宝枝坐在里面颠来倒去忍不住替那病秧子操心。

这阵仗,冲的是哪门子喜?

轿子走小门进章府,等丁宝枝真切感受到轿子停落,心中才生起一股浓得无法化开的悲切。

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可就一眼到头了。

纳妾不必拜堂,丁宝枝让请来的媒人搀扶着,直接送入章鸣远的院里。

媒人退出去将门关上,丁宝枝原地站了一会儿,掀开盖头打量起屋内陈设。

尚书府还是很气派的,檀木家俱上贴着大小喜字,桌上摆满一桌子菜,还有一对燃烧的红烛。

「丁小姐……」铺着大红被褥的床上传来阵气若游丝的低吟。

丁宝枝不急着过去,行至桌旁倒了盏茶,这才面无表情来到床边。

「喝点水吗?鸣远少爷。」

床上躺着一具苍白乾瘦的身体,五官不差,能看得出章鸣远在瘦脱相前也是个一表人才的人物。

章鸣远没有看她,双目无神道:「你不必伺候我,我不认你,也没纳你做妾,你快走吧。」

倒是个有情义的。丁宝枝挽起累赘的袖子,把床上那人的脑袋托起来,在他身后垫了软枕,复又把茶杯递过去,「你嘴唇都乾了,喝点水吧。」

章鸣远的目光这才迟缓地转向丁宝枝,一看,随即蹙起了眉头。

她今日施过粉黛,皓齿星眸、眉如远山,姿容艳丽得连鲜红似火的吉服也压不过她。

章鸣远约莫是震惊得口不择言了,居然问:「你……你为何想不开要嫁我?」

丁宝枝听了直笑,「我没得选啊鸣远少爷,不过看到你心地纯善,也不觉得往后日子难捱了。」

刚夸他良善,章鸣远便扬手打翻她手中茶盏,水全洒在了她的嫁衣上。

「走!你走,走啊!」话音刚落,他便喘不上气地直抽搐。

丁宝枝面无惧色,有条不紊将人搀起来,把他脑袋搁在自己肩上,一下一下顺背。

章鸣远闻着她身上的香气,那气味如她本人幽静宜人,半晌后他缓过来,痛苦道:「我是个废人,丁小姐可看清楚了,我章鸣远是个不能自理的废人。」

丁宝枝只道:「鸣远少爷,你是身体有病,我是心里有病,你要是愿意留我在你院里,往后我就是你的手脚,我们谁也别嫌谁。」

「丁小姐……」

「少爷躺下吧。」

安抚一阵后,丁宝枝帮章鸣远躺回床上,麻利地从柜里找出两床被子,在地上打了铺盖,而后走到镜前摘下头上乱七八糟的饰物。

等她再回到章鸣远眼前,又是一副清汤寡水的打扮。

因她仅着白色中衣,章鸣远脸色微红,把脸别开不看。

丁宝枝吹了桌上红烛,在地铺上躺下,「鸣远少爷,我今日起得太早,现下乏了,你夜里喝水、起夜就叫我,不必不好意思。」

等了会儿,床上传来一声迟疑的好。

屋外,老嬷嬷见里间熄了灯,这才佝偻着脊背走进雨里,去主屋禀报。

今夜虽然暴雨如注,但尚书府里的所有人似乎都能睡个安稳觉。

直到后半夜,丁宝枝被怪声吵醒。

她以为是章鸣远叫她,坐起身却见他睡得正酣,困惑之际,屋外传进一声凄厉惨叫,将章鸣远也吓醒。

他费力撑起半个身子,「丁小姐,外面发生何事?」

丁宝枝也不知外面情况,可那呼天喊地的惨叫和打砸声混杂着暴雨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阵仗凶残可怖,像是遭了强盗。

可天子脚下哪来的盗匪敢抢户部尚书?难道是仇家上门?

这般一想,丁宝枝不敢坐以待毙,坐到床沿想背上章鸣远跑出去。

然而她刚把人放到背上,一道惊雷令房门外的人影显现,那人头戴乌纱,身形颀长劲瘦,手持长刃如同索命厉鬼。

是锦衣卫……

户部尚书府竟在大喜之日被锦衣卫上门查抄。

丁宝枝眼见贴着大红喜字的门被踹开,屋外疾风骤雨,那看不清面目的凶神恶煞踩着湿透的靴子进了屋内,刀尖滴落点点猩红。

那人沙哑道:「锦衣卫指挥使薛邵,奉命捉拿阉党。」

他从袖口摸出一纸薄宣,冷冽看向丁宝枝背上毫无生气的章鸣远,「章家大少爷,你和你爹章尚书全都在列。」

雨夜冰冷,章府门外的红灯笼落地,泡在水中残破不堪。

府中雨水混杂血水,沿砖缝流淌,上下十几口人全数跪在正厅瑟瑟发抖。

锦衣卫们像活阎王,大步走动着清点人数。

适才有个仆人跪在外头趁乱想跑,被一刀抹了脖子,所以现在厅里无人敢动,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有股隐隐的尿骚味。

丁宝枝出来前为自己和章鸣远都披了衣,可章鸣远身子比她预想得还差,这会儿抖得像筛糠,她搀着他,低垂脑袋跪在最后一排。

倒不是什麽伉俪情深,他们哪来的情?无非是想到若能熬过此劫她还得当他的妾,便只能把自己当个章家人。

她还有闲心戏谑,开自己玩笑,想自己这命究竟是太苦还是太硬?

厅外,雨还在下,厅里烛火通明,抽噎声此起彼伏。

火光将薛邵那张阴沉清俊的脸照得格外清晰,他是地狱爬上来的活鬼,长着玉面郎君的脸,办的却是地府勾魂鬼的勾当。

传言说他十九岁进锦衣卫,仅用四年时间从百户坐到指挥使,升任指挥使一年便诛大宦官马志忠。

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他手握阉党名单,在朝中彻查与之牵连的官员,短短三个月就抄了五处府宅,弄得朝野震荡、人心惶惶。

薛邵在主座怡然坐着,而章家主人都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章尚书在朝为官四十余载,如何肯跪一个后生小辈?於是老骨头被锦衣卫狠狠一踹,强按在地。

章尚书仍不服,「薛邵,你官职三品,胆敢让老夫下跪!」

薛邵垂眼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森然道:「我位居三品不假,可锦衣卫是万岁爷的钦差,不受你们这些士大夫管控,再说了,你若不串通阉党,又怎会有今日下场?」

「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下了诏狱一审便知。」

薛邵勾勾手,一票锦衣卫便将章尚书和章鸣远从地上拖了起来,家眷们不顾生死哭喊着上去阻拦。

丁宝枝周围霎时陷入混乱,有人搡了她一下,将她从人堆里推出来,她一个不稳,双手撑地摔跪下去。

膝盖准是青了,疼得她倒抽凉气。

丁宝枝伸手去拽肩上滑落的嫁衣,仓皇间抬头,却对上了主座的薛邵。

他正看着她,看她身后的嫁衣,看她如瀑的乌发,看她那张朱唇粉面的脸。

这种眼神,丁宝枝只在宫里饿极了的疯猫身上见过,简直冒着绿光。

她慌得喉头一滚,低下头去。

章尚书在雨中崩溃大吼,「放过我儿鸣远!薛邵,放过我儿子,他是无辜的!」

薛邵将眼睛从丁宝枝身上移开,道:「章尚书,在你以章鸣远的名义用贪款购置私宅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你牵连了。」

章尚书顿时哑口无言,想不到锦衣卫的手居然能伸得这麽远……

章家两个顶梁柱被带走,锦衣卫们轻车熟路开始善后,他们根本不将人当人,赶牲口似的把章家的女眷和男丁分开,盘查起身分年龄,还是那套做法——

老的为奴,男的发配,女的送进教坊司。

轮到丁宝枝被盘问时,她正唯唯诺诺地答话,就见薛邵的皂靴慢条斯理地行至她面前。

他用刀鞘抬起丁宝枝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刀鞘蹭过她面颊,浓重的血腥味涌入口鼻,丁宝枝忍住不适,憋得眼眶通红。

薛邵蹲下身,拎拎她肩头上的嫁衣,问:「今天是你大婚?」

丁宝枝亲眼见到锦衣卫杀人,自然是怕极了,颤声答道:「回指挥使的话,是。」

刀鞘将她肩上嫁衣挑落在地,「嫁给章鸣远?」

丁宝枝不敢动,「回指挥使的话,是。」

薛邵问:「嫁给他不是守活寡吗?」

「回指挥使的……」

薛邵打断道:「你很懂规矩。」

「回指挥使的话,我曾在宫中当差。」

「别再让我听见这前半句。」

「是。」

薛邵盯住她片刻,起身脱下斗篷罩在她身上,吩咐下去,「这个女人不必送去教坊司。」

正在清点女眷的锦衣卫闻言,颔首遵命。

丁宝枝一天没吃东西,这会儿却紧张得想吐,她垂头不语,让那件绣着飞鱼图案的斗篷压得喘不上气。

她在发抖却不自知,薛邵伸手过去,愣将她吓得偏头乾呕。

章家人自顾不暇亦不敢言语,毕竟任谁都看得出来,薛邵这是相上丁宝枝了。

薛邵问:「我让你恶心想吐?」

丁宝枝捂嘴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

薛邵不再计较,弯腰将人打横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正厅,走进夜色中的雨幕。

上马前,丁宝枝脸上满是雨点,她陡然抓住薛邵的衣襟,问:「指挥使大人要将我带去哪里?」

薛邵侧头看她攥得指骨发白的手,「自然是北镇抚司。」

丁宝枝按捺住惊恐,试图唤醒这活鬼半分理智,「指挥使大人,您这是在强抢良家子。指挥使大人,我曾是尚服局六品女官,您不能这样对我!指挥使大人、指挥使大人……」

薛邵不理,将人麻袋似的丢上马背,策马离开。

第二章 刺杀指挥使

户部尚书昨夜被锦衣卫上门查抄的事,一早便传遍了京城。

有人叹章尚书勾结阉党,也有人叹章家少爷新婚燕尔便下诏狱,当然,说锦衣卫草菅人命残害忠良的才是多数,谁能接受世代在朝为官的章家突然背上阉党罪名。

刚刚嫁女的丁家自然也得到了消息,这丁宝枝才嫁过去,还没来得及有福同享,就要有难同当,去教坊司为娼。

李氏心头一紧差点昏倒,想不通丁宝枝的命怎麽比纸还薄,明明在三个姊妹里出落得最标致,送进宫去当不成娘娘,出宫做妾还要被抄家,好好一个良家子就这麽被送进教坊司了。

二姨娘张氏傲然道:「要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原来是这麽个意思。」

三姨娘赵氏了然道:「我早找人算过,宝枝的命啊,薄!」

四姨娘孙氏戚戚然,「我以为进尚书府是什麽好事,哎,还是我的玉枝嫁得踏实。」

说完她不自觉看向张氏,张氏的女儿金枝嫁了知府当小,所以她前段日子总在气丁宝枝走狗屎运,嫁进尚书府。

抛开别的不谈,都是做小,四品知府和二品尚书一比,高下立判。

现在她总算好受了,瞧那个趾高气扬的样子,一个姨太太也真是有够小肚鸡肠。

一群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吵得丁鹏举头疼欲裂,外出托人脉打听丁宝枝去向。

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人居然被带去了北镇抚司——

丁宝枝那老姑娘落到了活鬼薛邵的手里。

张氏冷哼一声,道:「看来不光是人,恶鬼也喜欢模样俏的。」她一拍掌,「啊呀,老爷,章家被抄,那章尚书许给你的户部侍郎不就……」

户部尚书都下诏狱了,还谈什麽户部侍郎?丁鹏举气得吹胡子瞪眼,拂袖道:「说这干什麽?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我可害惨了宝枝啊!」

李氏上去搀扶他,「老爷快别自责了,想办法救救宝枝吧,我们本来是为她着想,都晓得她能进尚书府是难求的福分,哪里想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丁鹏举越发焦躁,扶额落坐,「想办法?我一个户部郎中不受牵连都是万幸,如何对抗得了北镇抚司的那帮恶鬼?宝枝啊,我的女儿啊……」


丁宝枝昨晚在北镇抚司平安度过一晚,她所在的厢房窗明几净,除了墙面有几处划痕彰示着这屋的原主是个武人,便再看不出半点粗糙。

昨晚,薛邵将她送进屋后又折返一趟,他自己浑身又是血迹又是雨水,却丢给她一套乾净布衫。

他冷然道:「把湿衣服脱了换上,我得去诏狱亲自审审你的短命郎。」

丁宝枝愣在当场,眼见他推门而出离开屋子才颓然坐地,随后便听见他交代门口的锦衣卫。

「盯好她。」

以为要发生的事并未发生,脑海里轻生的念头忽地有些无处安放,但这不能代表什麽,薛邵现有公务缠身,不得不走,他若不是强抢民女,带她来北镇抚司做什麽?

还有章鸣远,他的罪名简直可笑,一个病恹恹的废人如何串通阉党?

这麽一说,户部尚书是否真的有罪?

这些锦衣卫杀了一个马志忠便利用捉拿阉党之名大肆查抄士大夫宅邸,横行霸道、祸害官员满门,当中有多少忠良惨遭迫害根本不得而知。

如此一夜无眠到白天,薛邵回来了。

他进屋见丁宝枝坐在桌旁,床铺没有躺过的痕迹,她身上也还穿着那套脏衣服。

薛邵抓起桌上的乾净衣服问:「为什麽不换?」

丁宝枝哪敢穿薛邵给的衣服?

但他既然要求了,她也只能接过,「我现在换。」她明白该来的躲不掉,不该来的也落不到她头上,便顺了薛邵的意,藏到屏风后头换了衣服再出来。

衣服是男装,裤管卷了七八次,袖子也和水袖似的,宽袍广袖不见身材。

薛邵将刀搁在桌上,朝丁宝枝勾手道:「过来。」

丁宝枝走过去,敛着眼皮只敢看他胸口张牙舞爪的飞鱼纹样。

他道:「等会儿我叫人去给你买几套能穿的,你在章府的东西现在还不能动,等查完了就还给你。」

丁宝枝闻言一愣,没等她想明白薛邵为何要说那些话,人就被掐着腰抱到了桌上。

她后脊如有蜈蚣爬过似的一颤,趁薛邵卷她裤腿的时机,探手掏出藏在身上的瓷片就朝他捅了过去。

薛邵脸色骤变,扼住她手腕子,「你想杀我?」

丁宝枝人没捅到,自己却过度紧张捏得满手是血,她见刺杀锦衣卫的愚蠢行动果然失败,转手握着瓷片就要刺自己喉咙。

可她哪是对手,手腕一麻,瓷片「叮铃」落地。

薛邵丢开她的腕子,弯腰捡那块瓷片,是熟悉的青花。

他看向桌上茶具,少了只杯子,不禁嗤笑道:「丁宝枝,可真有你的。」

丁宝枝视死如归地坐着,不再反抗了。

薛邵抓过她鲜血淋漓的手,瞪视她,「你胆子真是大。」

丁宝枝斜视他,漠然开口,「在宫里待了五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我要是没有胆魄保全自己,这会儿早就成了湖底的水鬼。」

薛邵沉声问:「你说什麽?」

「我说否则我早自尽了。」

「上一句!」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我这样的人是谁?」

丁宝枝淡淡说道:「他应该还在平康宫的枯井里,你下次进宫可以专程去看看他。」

平康宫是紫禁城将近十年没人住的冷宫。

那时丁宝枝刚进宫一年,还只是个尚服局的小宫女,照例去司宝司领服饰图籍,正好赶上他们扫除,等了一个时辰等到天黑才领到东西。

回去的路上,她让人捂着口鼻带到了平康宫。

黑灯瞎火间,她抓到一块石头,扬手就朝那人头上打过去,谁知人脑袋那麽不经打……

丁宝枝吓得半死却不敢耽误,等得越久嫌疑越大,於是她将人丢进井里盖上枯叶,整理好仪容回到尚服局,却一连三天寝食难安。

从始至终,她连那人的脸都没看清,直到听说宫正司丢了个纠察宫闱的宫人,她才知道那人是刚入宫的宦官。

好在他入宫不久无甚人脉背景,一直找不到他便也没人找了,人人都想着,说不定是哪个主子拿他紮筏子,再查下去反而不妥。

「人命有时候可以很贱。」丁宝枝摊着流血的手坐在桌上,平视着薛邵,「指挥使大人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薛邵听罢,沉着脸拽下她半条袖子,撕扯成碎布条,为她简单止血。

他的手一看便是握刀的手,肤色似蜜,掌心粗糙,和她做绣品手一比较,彷佛稍稍用力就能将她骨头攥碎。

丁宝枝一心求死,毫不在乎地道:「指挥使大人何必做出副怜香惜玉的样子,只会让人觉得虚伪。」

薛邵抬起阴翳的眼睛凝视她,丁宝枝不带情绪地迎着他的目光,竟将他盯得别开眼去。

他咬牙切齿咒骂了几句,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罐,重重放在桌上。

「这是涂淤伤的药,用在你腿上。」他瞥一眼她掌中新伤,「手上的创口自己别乱动,等我叫人给你处理。」

眼看他推门离开,丁宝枝飘忽着从桌上下来,抓起那只瓷罐在手上看了看。

她弯腰卷起裤腿,才发现膝盖上两块淤血青得发黑。想起来了,是昨天摔跪在地上的时候留下的,适才换衣她满心忧虑便没注意到。

所以……他刚才是想给她上药,却害她又添新伤?

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要真这麽好心就该放她出去。

不过薛邵的反常之举带给丁宝枝一线希望,人一旦燃起那麽丁点希望,死的念头就会彻底消散不再去想了。

没多久薛邵回来了,手上抓着些瓶罐。

丁宝枝问:「指挥使大人不是找人替我处理吗?」

北镇抚司都是男人,他显然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才亲自过来,丁宝枝看明白这一层,对薛邵这人似乎有了些把握。

她道:「我自己来吧,指挥使大人不必亲自动手,都是上药,没什麽不同的。」

薛邵让她那淡薄的语气说烦了,冷冷地道:「大有不同。我是指挥使,在北镇抚司我说什麽就是什麽,想让谁闭嘴就让谁闭嘴,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指挥……」

「闭嘴。」

薛邵抓过她的手,拆开布条为她重新包紮。

丁宝枝掌心割破之后发胀发热,并不觉得痛,薛邵给她擦拭伤口往上敷药才开始疼,但她在宫里挨的板子也不少,药粉洒在伤处她居然只是皱了皱眉。

入一趟宫,整个人都被扒了层皮,哪还有寻常女子的姿态。

丁宝枝看着薛邵认真处理她创口的脸,不动声色地道:「指挥使大人不降罪於我吗?」

薛邵眉峰一凛,看向她,「我真是多余给你上药。」

丁宝枝皱眉问:「为什麽不降罪?我刚才差点杀了你。」

「差点?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丁宝枝心中的疑团更大,越来越不明白薛邵为何这样对她。

这不是传闻中的锦衣卫指挥使,她甚至能感觉到薛邵对她格外有耐心……

坊间对他的传闻仅限巡查缉捕时的雷霆手段,丁宝枝不曾听闻任何有关他的情事,自己眼下俨然是在摸石头过河,按理说她这样无权无势的人,但凡有个想杀他的念头,这会儿也该下诏狱了。

想到这,丁宝枝忽然大着胆子试探,「指挥使大人,章鸣远和章尚书还、还好吗?」

当然不可能好,只是她问不出「还活着吗」,就怕答案是死了。

薛邵头也不抬,「不好。」

丁宝枝道:「章鸣远不可能是阉党。」

薛邵眸光一沉,将她的手包紮上,「你在教北镇抚司怎麽查案?」

丁宝枝垂下眼,「不敢。」

薛邵看着她问:「章鸣远一个废人,你还能守他一辈子?」

丁宝枝想过,章鸣远的毛病只是四肢酸软无力,不影响心智,他十六岁起疾病缠身,即便如此,仍在二十岁倒下前坐到了四品的位置,可见其头脑清晰、能力卓群,她又有货真价实的技艺傍身,两人做点生意糊口不成问题。

但她没必要对薛邵说这些,只是点了点头。

薛邵「好心」提醒,「你别忘了,章鸣远就算出了诏狱,也是罪臣之子,应当流放。」

丁宝枝却道:「可我本该是要被送去教坊司的,既然北镇抚司的规矩不是铁律,那麽能不能放了章鸣远?指挥使大人又何必为难他一个病人。」

薛邵不禁冷笑出声,「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丁宝枝一直在试探他的底线,这下终於踩到,心里「咯噔」了一下。

薛邵森然道:「我带你出来,你反倒想着章府那个龙潭虎穴。」

丁宝枝皱眉,心说龙潭虎穴不该是你的北镇抚司吗?

「我能见章鸣……」

「不能。」

最后不欢而散,薛邵丢下一桌子残局摔门而去。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给丁宝枝送衣服的人敲了敲门,说东西放在门口。

她一听来了薛邵以外的人,赶紧上去开门。

那人只是个普通军士,见丁宝枝把门打开,一下愣住了。

丁宝枝开门见山地道:「我想见章鸣远。」

那人一脸为难,「丁小姐,我没有这个权力。」

丁宝枝见薛邵的下属对她态度恭敬,明白对薛邵来说,她现在确实算得上一时新鲜,於是她道:「那就找个有权力的人来。」

那人摇头,「这不合规矩。」

丁宝枝还想再做努力,拐角走来个腰挎绣春刀的健硕男人打断了她的请求。

他道:「丁小姐,我可以让你见章鸣远。」

丁宝枝没见过他,这人昨晚不在章府,看样子将近三十岁,一张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颇具武将气势,他身上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也是御前的人,品级不会比薛邵低太多。

丁宝枝见礼道:「宝枝见过大人,不知该如何称呼大人?」

「锦衣卫指挥同知,毛丰。」

丁宝枝曾是宫女,知道指挥同知和指挥使都属正三品,二者之间的关系可看做军队中的将领和副将。

「同知大人适才说可以让我见章鸣远?」

「要见章鸣远可以,但在那之前我有一番话要先告诉丁小姐,等听完了再见也不迟。」

丁宝枝一愣,这才发现这间院落只住了她一个,毛丰是专程来找她的。

这北镇抚司真是弄得她一头雾水。

毛丰遣退那送衣服的军士,想了想道:「其实薛邵他在宫里就见过你。」

丁宝枝微一皱眉,惊讶转瞬即逝,更多的是一种了然,「原来如此……」

这解释了薛邵对她的态度。原来他不是突发奇想强抢民女,而是见色起意蓄谋已久,难怪他对她还算有耐心,合着是已经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丁宝枝的冷静把毛丰整迷糊了,他行伍出身,上过战场打过仗,能动手绝不动口,特别不懂得弯弯绕绕,在他看来,丁宝枝听到真相后出现什麽反应都有可能,但怎麽也不该是毫无反应啊。

不愧是薛邵惦记了五年的女人……

毛丰在心里高看她一眼。

丁宝枝突然道:「那户部尚书府被查抄……」

「不是因为你,是他们真在阉党名单上。」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按缉捕次序,户部尚书暂时还轮不上,是薛邵得到你要嫁去章府的消息,知道他们涉案,便从地方上赶路回京,想赶在你出嫁前缉拿户部尚书归案,可曲州实在太远,跑了三天也没能赶上,他脾气一上来……就吓人了点。」

丁宝枝垂眼听着,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心中对薛邵的评价只有「狂妄」二字。

「是这样啊,那同知大人,我现在可以去见章鸣远了吗?」

毛丰顿住,「可以是可以……但是丁小姐你明白了吧,薛邵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宝枝忽地笑了,笑容很淡,没有半点喜色,「同知大人想说,他做这些让我家破人亡的事,是因为他喜欢我、看得起我,我该感恩戴德?」

听她这麽一说,毛丰百口莫辩,突然觉得薛邵让他别掺和是对的,果真越帮越忙。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丁小姐……」事已至此,他如实交代,「其实薛邵他不只为你做了这……」

「毛丰!」

一声低喝,两人齐齐看去。

薛邵挎刀而来,一把将毛丰拉开,毛丰五大三粗,身材比薛邵魁梧,气势上却被他压下半个头。

气氛凝滞许久,薛邵怒不可遏地问毛丰,「还不走?」

「薛邵,我答应了丁小姐带她见章鸣远。」

「我没答应。」薛邵又随即道:「毛丰,皇上宣我们进宫。」

「现在?」

「就是现在。」

毛丰两难地左右看了看,抱歉地对丁宝枝道:「丁小姐,你且等我和薛邵回来再谈章鸣远的事。」

薛邵冷声道:「毛丰,你要让皇上等你?」

说罢,他迈开长腿转身便走,毛丰只得快步跟上。

丁宝枝看着他们走到回廊尽头,环视一圈春日里院内的萧条景象,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皇宫大内和北镇抚司这样的地方有个共通之处,就是不会在墙根种树,如此不论里面的人还是外面的人,就都进不来也出不去。

丁宝枝明白,寻常人如何能在北镇抚司想走就走,她即便折腾了也没有意义。

第三章 亲写和离书

北镇抚司理诏狱,因此距离紫禁城稍远,薛邵和毛丰需得骑马前往。两人入宫后面见万岁爷,为的就是昨夜户部尚书府的事。

金銮殿上,皇帝四十不到,年岁尚轻,长了张娃娃脸又在宫里娇生惯养,瞧着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如果不是身上一袭明黄龙袍,还当他是个贵府家的公子哥。

皇帝端坐着批阅奏章,听到薛邵领毛丰踏进大殿,只道了声,「说说吧,户部尚书府是怎麽回事?」

「万岁爷——」

毛丰刚要开口便被薛邵拦下。

薛邵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垂头道:「皇上,昨夜查抄户部尚书府是臣行事鲁莽,与毛丰无关。不过臣在地方上已掌握章启正的贪污罪证,这笔钱若能确认源头,章家涉嫌阉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皇帝抠抠眉梢,「薛邵,朕问的就是你为何因果倒置,板上没钉便兴师动众上门查抄。朕知道,阉党名单是马志忠临死前亲口留下,你我皆在场,但那帮大臣们不在,我要你做的就是确认名单真假,免得被马志忠摆一道。你倒好,说好先从地方上查起,一个不留神居然在皇城根下抓了个二品大员。」

皇帝说着说着将自称从「朕」变成了「我」,俨然和薛邵十分熟稔,并无过多的君臣之分。

薛邵道:「皇上,臣知道这步棋很险,但是地方官将这些朝廷大员的话奉为圣旨,臣若想从他们手上拿到更确凿的证据,只怕在动手逼供以前他们便会无端暴毙,成为京城某些人的弃子。」

皇帝摸摸下巴没有做声。

薛邵继续道:「所以臣认为比起保守行事,不如直接借贪款将章启正送入诏狱,一来杀鸡儆猴,锦衣卫不是动不了他们这些朝廷大员;二来往鱼群里丢一条泥鳅,好看清楚是谁跳得最凶。」

皇帝想了想,搁下毛笔,「那你审出什麽来了吗?」

薛邵道:「臣不但抓了章启正,还抓了他儿子章鸣远。昨夜章启正一直为他儿子求情,今天必然松口,不用怕他不说。」

皇帝终於露出了点笑模样,摇头道:「薛邵啊,手段狠呐,真是不辜负朕提拔你上指挥使的位置。行,那你着手去办。」他敲敲桌面上的奏章,「这些老顽固骂你的长篇大论,朕替你收着。」

「臣,定不辜负皇上厚望。」

出了金銮殿,薛邵和毛丰在殿外接过绣春刀,重新佩戴上身。

毛丰听完薛邵在殿前说的,有点震惊,他一边下长阶一边问:「想不到你考虑了这麽多,我还当你昨晚真的只是冲动行事,就为了那个丁……」

薛邵看他一眼,径直走下台阶,将毛丰甩在身后,临出宫前,他却脚步一顿,朝平康宫的方向走去。

毛丰不解地跟上去,「怎麽了?去那儿干什麽?」

锦衣卫是货真价实的男人,不得出入后宫,但荒废的冷宫久无人居,那方向除了浣衣局便是管柴火的惜薪司,不会有后妃前往,加之薛邵是御前红人,他要去平康宫根本无人阻拦。

薛邵携同毛丰来到年久失修的平康宫门前,用刀鞘挡开厚重的蛛网,推开了尘封已久的木门。

平康宫虽是冷宫,但也由三进院子组成,占地极大。

薛邵道:「毛丰,帮我找一口井。」

「井?你渴啊?」

毛丰愣住,见他头也不回往内院走去,只好张望着帮他找井。

薛邵踏入内院,抬眼就见杂草遍布的院落中兀立一口水井,往里看去,这井早就废弃了,里头除了水什麽都有。

薛邵径直走出平康宫,叫来两个宦官下井一探究竟。

那两个宦官不明就里,但也不敢问薛邵要他们下去干什麽。指挥使开口了,就是让他们下去把这口井掘出水来也得照做。

宦官交替着下井,一点点把井里的杂物清理上来,过了一阵子,井里的那个拽上来半条烂布,他丢开布头又往深处抓了抓,竟从井底淤泥里拽出一根人骨。

那两个宦官险些疯了。

井里的吓得直往外爬,井外接东西的这会儿已经跑到了平康宫门口。

毛丰抓起那根被丢弃在地的人骨,托在掌上掂了掂,「小腿骨。薛邵,你知道这儿有个死人?」

薛邵神情冷峻,摘下佩刀脱了官服,一下跃入井中,将那具人骨从淤泥里带了出来。

一套动作下来,看得毛丰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种下井摸死人的小事,他何必亲自去做?

薛邵仅着白色中衣从井里爬出来,门外正好进来一队被那两个宦官惊扰的侍卫,亲眼目睹了指挥使大人两腿淤泥的狼狈模样,然后就见地上摆着一具屍骸,仅剩白骨,看不出死因也认不出身分。

毛丰见薛邵一直不言语,急了,「这什麽人啊?要你亲自下去挖出来。」

薛邵阴沉地看了那屍骨一眼,偏头对手足无措的侍卫道:「抬出去丢了。」

「是……」

一炷香后,薛邵换了手下送来的乾净衣服,脚底生风地快步走出平康宫。


北镇抚司内。

丁宝枝本想等毛丰回来再求一求见章鸣远的事,可她一夜没睡又熬到了正午,现下眼皮打架、脑袋昏沉,根本由不得她。

她强打起精神在屋里转了几圈,可她实在困得不行,沾上枕头便昏睡过去。

许是她醒着的时候心思太重,以至於闭上眼睛又作起了那个噩梦。

梦里她回到多年前的晚上,被人捂住口鼻拖到平康宫的内院,那人松开她的时候,她游鱼搁浅般大口呼气,但凡再捂得久一点她都要失去意识了。

丁宝枝从未如此绝望过,她知道一个宫女在宫里遭人玷污会是什麽下场,没有人会向着她,她只怕连尚服局也待不下去,从今往后她只能在浣衣局当一个洗衣宫女,从十五岁洗到八十五岁……

那……那还不如去死!

挣扎中,丁宝枝摸到一块冰冷的石头,毫不迟疑地就朝那人前额砸去。

闷哼过后,那人栽倒在地,丁宝枝抓着石头坐了起来,她缓了很久,直到眼前金星散尽才终於藉着月色看清周遭。

那人面朝下没了动静,丁宝枝不想碰他,也不想知道他是谁。

「你杀了他?」

身后传来问话,丁宝枝心脏陡然收紧,转头就见一个清瘦白皙的小宦官站在回廊上,目睹了她刚才的举动。

「我、我……」丁宝枝发不出声音。

她知道,即便是自我保护的理由也不能帮她开脱,因为这儿是紫禁城,没有人站在她的一边。

「别怕。」那个小宦官走上前来,踢了踢地上那人,「他好像死了,但我得再给他补一下,免得他『活』过来,恶人先告状。」

那小宦官拿过丁宝枝手里的石头,朝着那人后脑杓又是一下,随后他喊丁宝枝帮忙,一起将那人扛起来,连带着石头丢进了井里,盖上厚厚一层枯叶。

夜色下,他们站在掩埋着巨大秘密的井边。

丁宝枝惊魂未定,拢着衣襟问:「你是谁?」

那小宦官说:「我叫荣达,我认得你,你是尚服局的丁宝枝。」

丁宝枝知道他,他是浣衣局的粗使宫人,时常来尚服局取衣服、送衣服。

她紧张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荣达的眼睛在夜里透亮得像两颗玻璃珠子,他说:「我是跟着你们来的,你放心,今晚的事我谁都不会说,这个人死有余辜,我们都不会遭报应的。」

这晚之后,尚服局的丁宝枝和浣衣局的荣达便拥有同一个秘密,直到半年后荣达被调去司寝局,丁宝枝这才再也没见过他。

一声推门而入的巨响将丁宝枝从梦中惊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北镇抚司这个人间炼狱。

她扭头就见薛邵站在门边,胸口起伏着,似乎赶得很急。

他眉头紧锁着问她,「那个井里的人是谁?」

丁宝枝头脑还有些发懵,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去了一趟平康宫。

她从床上起来,坐到了桌旁,「我也不知道。」

薛邵缓步行至她身前,两臂撑着桌子,呼出的气息重重洒在丁宝枝的面庞上。

他沉声问:「还有谁知道你杀过人?」

丁宝枝让「杀过人」三个字扎得脸色一变。

「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薛邵盯着她片刻,问:「那是什麽时候的事?」

丁宝枝道:「十五岁,入宫刚满一年。」

「那个人……」他顿了顿,「他死之前有没有对你……」

「没有。」丁宝枝格外抗拒这个问题,她皱眉看向薛邵,「指挥使大人,过去五年的事了,您再度提起难道还能将那枯井里的人从地府里拉出来,送进诏狱再宣判一次吗?」

薛邵不语,望着她的眼神莫名变得凝重压抑,丁宝枝竟从中读出几分能要她命的垂怜。

她虽有些发怵,但还是正色道:「指挥使大人与其怜悯地看着我,不如应允我见章鸣远一面。」

别的不说,丁宝枝最懂得察言观色,小时候读嫡母和姨娘们的眼色,入宫了读嬷嬷们的眼色。

只要是人都逃不脱七情六慾,而这些东西恰巧都会写在脸上,在丁宝枝眼里,就算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也不例外。

不过旁人若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大概只会说她异想天开,因为薛邵其人,就算是相面的见了恐怕也只能看出他「十恶大败,命中带煞」,哪能从他阴翳凌厉的眼里读出垂怜之意呢。

丁宝枝心说:多亏薛邵长了副好皮相,否则百姓指不定要拿他的画像贴在门上辟邪。

薛邵问她,「丁小姐在想什麽?」

丁宝枝淡淡收回眼神,「我在想章鸣远。」

薛邵扶刀在她对面落坐,「你不过当了他几个时辰的妾,哪来的这份鹣鲽情深?」

丁宝枝垂眼道:「指挥使大人比谁都清楚章鸣远是无辜的,让他入诏狱不过是为了逼供章尚书,章尚书若是招了,那章鸣远算不算立功一件?」

薛邵摩挲墨玉扳指的手一顿,抬眼瞧她。

丁宝枝道:「指挥使大人,我知道我替章鸣远说越多的话对他越不利,但我对他并无感情,我只是感念他大婚当晚还想着赶我走,不愿意无辜女子在他身上耽误终身。他是个良善之人,我既然嫁给他,哪怕只有几个时辰,也不能眼睁睁看他蒙受冤屈。」

何况他下的是诏狱……

据说恐惧是可以闻出来的,而诏狱里的气味,哪怕是胸怀坦荡的无罪之人,也会被浸泡得日渐憔悴恍惚。

章鸣远的身体可没给他留下任何憔悴的余地,只怕一不留神连命都没了。

薛邵听完只道:「丁小姐,给我倒一杯水。」

丁宝枝揽着袖口照做,她将茶杯放在薛邵面前,静静地等他把茶水饮尽。

终於,薛邵将茶杯清脆搁在案上,对她道:「你要见章鸣远可以,我的确有件事要他为你做。」

丁宝枝不明白他说的那件事是什麽事,边想边被带出屋去,薛邵领她出了院落,来到北镇抚司用於办公的某间书房。

房中陈设简单,摆放着一张案桌,三大个花梨木的书架。

丁宝枝看向案桌,也不知道上头摆放的毛笔曾决定过多少人的生死,只觉得这里冷冰冰的毫无人气。

她环视屋内,看向薛邵问:「大人,我们不是去诏狱见章鸣远吗?」

哪知薛邵哼笑了声,「你想去诏狱?」

丁宝枝一愣,她当然不想去那鬼地方,遂摇了摇头。

他道:「那就在这等着。」

丁宝枝对薛邵刚才那一笑印象深刻,她好像明白他为何几乎不笑了。

他左边脸颊居然有一枚浅浅的酒窝……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薛邵声势浩大的回到书房,说是声势浩大,其实就是他身后那两个锦衣卫架着章鸣远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门被推开,丁宝枝见到挂着脑袋的章鸣远,他被临时换上一身乾净衣服,非常敷衍了事,头发仍是乱的,脸上被随意擦了一把,却只是把脏污抹得更匀了。

不知是不是某种暗示,丁宝枝在门推开的瞬间,不光闻到了章鸣远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还闻到了恐惧,是他从诏狱带出来的味道。

那两个锦衣卫将软绵绵的章鸣远往案桌后的椅子上一放,任凭他瘫在桌上,然后出了屋子。

丁宝枝见章鸣远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知道他受过刑,她上前将章鸣远从桌上扶起来靠在椅背,又将他脑袋扶正,拂开他脸上乱发。

「鸣远少爷,鸣远少爷。」

她叫了几声,章鸣远死气沉沉地抬起眼眸,他眼底通红,乾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丁……丁小姐……」

丁宝枝听见他嘶哑的嗓音,险些落下泪来,闭眼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章鸣远呼出一口浊气,迟缓道:「我早把自己当个死人了……倒是锦衣卫为了让我爹招供,让我见识了不少新奇玩意……」他想起他爹昨夜响彻牢房的哀求,苦笑道:「丁小姐,我死也罢了,只是连累你,我良心难安……」

丁宝枝抓起他指节淤青的手,挽起他的袖子,果真看到遍体伤痕,她哽咽道:「你为何要良心难安?该良心难安的人不是你,鸣远少爷,你够对得起我了。」

薛邵从头至尾都站在一旁睥睨着两人,这会儿终於对章鸣远道:「章家大少爷,该做点正事了。」

丁宝枝见章鸣远吃力地看向薛邵,两眼无神,显然是在来见她前就答应了他什麽。

章鸣远对丁宝枝道:「丁小姐,你识字吗?」

丁宝枝点点头,她在府中识字不多,进宫后,识字的尚服局宫女可以为太后做经文绣品,她为此挑灯夜读抄写经文,这才没有错过后来晋升六品的机会。

章鸣远对她道:「劳丁小姐拿起纸笔,将我所说的话……一字不差都写下来。」

丁宝枝以为他要自己帮忙立下嘱托,便一口答应,她倒水研墨,摊开桌上的纸张,执笔等他开口。

「鸣远少爷,你说。」

章鸣远艰涩道:「章鸣远,有妾丁宝枝,有名无分形同陌路,特立此休书为凭据,两人往后各自婚娶,再无瓜葛。」

丁宝枝在他说到有名无分的时候就停了笔,虽然他所说不假,但这种时候她如何能够坦然的大难临头各自飞?

「写。」章鸣远道:「替我写下来,了却我这桩心事。」

丁宝枝鼻子发酸久不动笔,章鸣远又微弱地催促几声,她才重新落笔,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薛邵来到桌旁,从她手下抽出宣纸仔细过目。

他赞道:「丁小姐写得一手好字。」

丁宝枝愤愤抬眼看他,原来这就是他说的,要让章鸣远为她做的事。

薛邵指尖夹着那轻薄纸张挥了挥,对她道:「这个我先替你收着,等你什麽时候冷静下来再还给你。」

丁宝枝看着他将纸张折叠,忽然道:「放了章鸣远,这下你更没有理由不放过他了。」

薛邵只将纸张收入怀中,没有接话。

丁宝枝深吸口气,扶着案桌缓缓朝地上跪下去。

她短短小半辈子跪过不知多少人,姨娘要跪,宫女要跪,宦官要跪,做到六品典衣还要跪五品司衣,更不要说后宫嫔妃,就连凤辇龙辇只是远远路过她也要跪。

但膝盖还未触地,丁宝枝左胳膊就被薛邵提起,生生从地上给拔了起来。

他维持着搀住她胳膊的动作,沉声问:「如果我不放呢?」

丁宝枝淡淡道:「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薛邵松开她,走出屋外,过了没一会儿,那两个架着章鸣远来的锦衣卫又进来把章鸣远架了出去。

丁宝枝本想跟出去,却被靠在门外的薛邵抬胳膊拦住,他道:「章启正招供我就放了他。」

丁宝枝脚下一顿,扭头看向薛邵,他从诏狱出来后没戴锦衣卫的乌纱冠,发际绑着一条黑色暗纹的军容抹额,气势不减,反而多了几分阴晴不定的懒散。

他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配饰,凡有配饰也是权力和武力的象徵,比如那件繁复的锦衣卫服,再比如他手上为了方便搭箭才佩戴的墨玉扳指。

这些细节无处不彰显着他的俐落果决,所以丁宝枝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能让薛邵办出一件如此拖泥带水的事。

她脱口而出,「大人为何突然愿意放过他?」

薛邵睨着她,道:「我不放他你要恨我,我放他你又一脸惊恐,丁小姐该不会是觉得我另有所图吧?」

丁宝枝摇头,「大人如果另有所图,那我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你根本不需要放了章鸣远来讨好我,除非……」

薛邵眼底一沉,挑眉问:「除非?」

除非他异想天开,要的不仅是皮囊,还有她的真心实意……

思及此,丁宝枝不禁浑身恶寒,恐怕只有缺心眼的女子才会被这种做法感动。

怎料薛邵像是看透她的想法一般,开口道:「丁小姐,别再揣度我的决定浪费时间,你想像的事一件都不会发生。我留你在北镇抚司,一是因为你算半个章家人不能直接放了,二是因为丁家知道你在这也不来要人,我觉得他们很有意思,乐得让他们继续担惊受怕。」

丁宝枝抓住关键,忙问:「所以你也会放我走?」

薛邵答:「会,等章尚书的事了结你就可以走了。」

丁宝枝差点让他绕晕,「就因为同知大人说的,你曾在宫里见过我?」难道光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便不必入教坊司,甚至还帮章鸣远免去了发配流放的厄运?

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薛邵问:「我带你回北镇抚司的时候,你怎麽没问我为什麽?」

丁宝枝不答,达官显贵仗着权势强抢民女还要理由吗?

薛邵两手环抱前胸,说道:「丁小姐,既然你觉得我带你走不必讲任何道理,那为何我现在要放你就需要一个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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