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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流光《天煞孤星的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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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6-19 11:49: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流光《天煞孤星的福星》

{出版日期}2023/06/20

{内容简介}

他命中带凶煞,却不失纯真之心,
一抄无良生身父母家,二惩骗婚兄长,只为守护那个她……
徐宴:你是我的星星,是带领我前进的微光!

从见不得光的石塔里走到阳光底下,
甚至成为手掌权势的锦衣卫千户兼襄阳侯,
徐宴唯一做的,就是努力奔向带给他光亮的星星──
第一次见面,她躲在草丛後,宛如惊弓之鸟,
第二次见面,她不顾早春河水的冰凉,跃入水中救了被暗算的他,
第三次见面,他们约定浴佛节相见,却不知从此人生转了弯,
再相见,他俩的身分成了天堑,却又被谎言束缚在一起……
为求一个与她的圆满,他不顾一切反抗命运,
先是救驾於虎口之下,「名正言顺」回归侯府,
再来便是破大案,把关了他十多年的石塔作用公诸於世……



第一章 马车里的人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一片朦胧的薄明中,四五护卫簇拥着两辆马车沿官道徐徐而来。

沈莺时掀开车窗上的厚毡帘子,早春的风带着柳林间的潮气灌进来,顷刻驱散了车厢内的憋闷,微寒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肺,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去年秋天,先帝留下遗诏,皇位传於济南的鲁王,她父亲沈远毅随之水涨船高,从王府仪卫副升任金吾左卫指挥同知,年前已进京赴任。

本打算和父亲一起走的,偏不巧小妹染了风寒,一直拖到元宵节後她们才动身,走走停停快一个月才总算望到京城的影子,上一次进京还是她扶棺送母亲回籍的事了。

可怜母亲,陪父亲在任上吃了多年的苦却没享到一天的福。正想着,她忽觉肩膀一沉。

夏嬷嬷打着哈欠给她披上斗篷,「二月里一早一晚的冷着呢,姑娘小心着凉。」

手炉微微发烫,茶壶在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车里热气腾腾的,沈莺时浑身发燥,不愿意穿。

夏嬷嬷见状,把小炉子里的火挑得更旺些,「那下车前姑娘可得穿上,让老夫人瞧见,姑娘自己不在意,夫人又该不自在了。」

她口中的「夫人」,是继母黄氏。

黄氏原是个寡妇,庄户人家出身,带着一遗腹子靠给人帮佣过活。

沈家以军功起家,沈莺时的祖父在世时做到了京营指挥同知,几位叔伯都在军中任职,说起来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了。

按说继母这样的家世,压根没法进沈家的门,可架不住她爹喜欢,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在兖州把人娶了,还请了鲁王主婚,这下老夫人不同意都不行。

可想而知,沈老夫人心里有多窝火。

以前婆媳离得远,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兖州,继母嫁过来九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祖母不待见继母却鞭长莫及,大致上还能相安无事,这回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沈莺时想起继母登上马车时那赴死般的表情,不禁失笑道:「我知道的,不会叫夫人在祖母那里吃挂落。」

她嘴唇有点微凸,丰盈红润,稍稍张着,宛如春日里飘落的桃花瓣,可爱中带着单纯,单纯里染了些许不自知的魅惑,笑起来时,幽暗的车厢都彷佛明快了几分。

夏嬷嬷暗暗感慨一番沈莺时的美貌,满意地点点头,「夫人没白疼姑娘。」想了想,她又提醒一句,「这麽多年舅老爷连根草都没给过姑娘,结果老爷一升官他的信就到了,姑娘心里要有个谱。」

沈莺时眉头微皱,但很快展开,「我知道的。」

夏嬷嬷仍旧絮絮叨叨,「要不是先夫人留下话,不准别人插手姑娘的亲事,一定要舅老爷定,姑娘何至於十七了还没婆家?唉,真是把姑娘给耽误了。」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夏嬷嬷曾接济过穷困潦倒的继母,仗着这点子情分做了沈家内管事,处处插手她的事不说,现在越发得意了,话里话外竟敢暗搓搓指责母亲。

沈莺时心中不快,别的她都可以不计较,唯独不能涉及母亲。

「母亲是为我好,当时父亲也同意的,我十七未嫁也不觉有什麽不妥,难道家里养不起我了?如今嬷嬷为谁打抱不平?这话又合该你说?噢,我倒忘了,嬷嬷原来也是做帮佣的,在规矩上头的确差了些,等下到了祖母那里,你可不要出什麽岔子,连累了夫人才是。」

夏嬷嬷老脸一红,讪讪地不说话了。

沈莺时弹压她一回,可心里到底不舒服,又不愿让人看出来,便把目光投向车窗外。

太阳升高了些,天空铺上一层苍白的颜色,新绿的柳条静静飘荡着,似乎在无言地诉说着什麽,凉凉的晓风冷却眼中的泪意,沈莺时深深吸了口气,方觉得心里好受些。

这时,後面传来一阵诵经声,伴着急促的三清铃声,一辆马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辆车很奇怪,车辕上坐着两个道士,车尾也有两个道士,连马车夫都是道士,没有车窗,车门也用铁链子锁着,简直是个密不通风的黑匣子,最诡异的是,车厢四周刻着弯弯曲曲的符文,上面还挂着一圈黄纸,风动纸飘,哗啦啦的响,活像一只只招魂的手。

「天老爷!」夏嬷嬷惊呼一声,赶紧放下车帘,双手合十念了一通佛。

沈莺时从不信鬼神之说,带着几分戏谑笑道:「嬷嬷拜错了,那是道符。」

夏嬷嬷忙改口拜三清天尊,一番折腾後总算消停了,却是再不许她开窗,生怕沾上一星半点的晦气。

车内炭火熏人,沈莺时额头挂着细汗,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上热得难受,每一个关节都酸痛无比,可一想到舅舅的信更是心烦。

她的亲舅舅,这些年来对唯一的外甥女不闻不问,结果一张口就要她的庚帖,连人家都替她物色好了,乃京城一等一的勳贵襄阳侯徐家,世子丰神俊朗、人品贵重,与她甚是相当云云。

听上去很不错,可父亲大发雷霆,一拳砸烂了张厚木桌子。

父亲说,襄阳侯是铁杆太子党,太子病故後,他纠集东宫旧人拥立皇长孙,然而皇长孙只有六岁,如何压得住一众年长的叔叔?先帝权衡许久终是选了鲁王。

襄阳侯摆明了是想找个护身符保平安,舅舅竟给他家保媒,父亲焉能不气?

其实她不大相信舅舅是冷漠的势利小人,母亲在的时候时常与舅舅通信,逢年过节也总能收到舅舅托人带的东西。

她永远也忘不了,舅舅伏在母亲棺木上无声痛哭的样子,可之後为什麽不来往了?

想到这,心里那股子郁气又冒了出来,车厢又热又闷,沈莺时几乎喘不过气,敲敲车壁,「停车。」

问清她要更衣,夏嬷嬷吩咐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跟着,「别走远!唉,其实再忍忍,前头十里地就有客栈。」

沈莺时装没听见,自顾自往林子深处走去,脚步匆匆,很快甩开了小丫鬟。

忽然间她脚下一顿,闪身躲到灌木丛後面,从木叶缝隙中向外望。

林间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男人,他一袭黑衣,衣服上布满红色的符文,他仰着头,向上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什麽。

此时太阳又升高了些,雾气弥漫在林间,耀眼的阳光斜斜倾泻而下将其分割成一簇簇,一片片的光柱犹如一道光的瀑布。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风动树摇,光影变幻,阳光在他身上缓缓流淌,有那麽一瞬间,彷佛光都有了声音。

沈莺时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听见动静,那人慢慢转过头来。

看见那人长相,沈莺时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他的脸俊美得出奇,便是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一点瑕疵,但又苍白得出奇,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宛若一件漂亮又易碎的蛋壳瓷,他大概……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他眼里没有任何光泽,像是沉静幽暗的深海,沈莺时忍不住去想,假如有一天这双眼睛有了神采,又该是何等的夺目。

应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眼珠微动,准确无误捕捉到那片灌木丛。

沈莺时开始後悔,不该赌气跑这麽远,万一遇到坏人,呼救都来不及。

恰在此时,清脆的三清铃声响起,林子的另一边有两个人遥遥站定,「公子,该上路了。」

看他们的装束,正是那辆诡异马车上的道士,莫非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锁在车厢里的人?

「再等等,可不可以?」

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沙哑,沈莺时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声音,只觉他的声音入耳的那刻,自己屏住了呼吸,而他说话速度极慢,好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

「请公子上路。」道士态度谦恭,甚至有一丝的畏惧,然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人最後望了一眼倾泻而下的光柱,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铃声逐渐远去,沈莺时也从灌木丛後走出来,一束束阳光里,无数尘埃闪着金色的光,宛若碎金。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雾气散去,光柱也消失了。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小丫鬟这会儿终於找了过来,她死死抱着沈莺时的胳膊,说什麽都不肯撒手。

刚走出林子,夏嬷嬷就冲到她跟前,「我的姑娘诶,怎麽去了这半天?真急死我!连夫人都惊动了,大冷的天非在车外头等着,谁劝都不听,这要是冻病了可怎麽好?」

这话听着不舒服,但她也的确有不妥之处,沈莺时也不分辩,对迎上来的黄氏屈膝一蹲,「让您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黄氏急忙扶住她,「这手凉得,快去车里暖和暖和。」

夏嬷嬷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使劲瞥了小丫鬟一眼,摆出管事嬷嬷的架势,「你就是这样服侍姑娘的?我看你是成心找打。」

小丫鬟畏畏缩缩地说:「姑娘走太快,我跟不上……」

「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听,姑娘再着急,也得等等伺候的人啊!」夏嬷嬷连连摇头,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万一出事,你叫夫人如何跟老爷交代?你好歹也替夫人想想。」

「嬷嬷好规矩,倒叫主子等着奴婢。」沈莺时简直要气笑了,「既然担心我,何不多派几个人跟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巴不得我出事!」

跟车的婆子、两个大丫鬟、四个侍卫,全都守在黄氏的马车周围。

说罢,不等夏嬷嬷回嘴,沈莺时扭头登上了马车,车帘啪地一甩,差点搧夏嬷嬷脸上。

夏嬷嬷本想着黄氏在这里,沈莺时多少会顾忌些,结果非但没扳回一城,反而当众闹个没脸,那是又羞又恼,眼睛都红了。

黄氏也觉得她做法不妥当,「你刚来不知道她的脾气,看上去软乎乎的好说话,其实倔着呢,连我都不敢说她,你倒敢拿教养嬷嬷款儿,活该碰一鼻子灰。」

夏嬷嬷不甘心,随黄氏上了马车,压低声音道:「我是你的人,她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你。我看她就是故意跑远的,身上弄出点伤,好找老夫人告状。」

「不会吧。」黄氏不太相信,「那孩子平时挺尊敬我的。」

夏嬷嬷冷笑一声,「也就你傻,她喊老爷爹爹,却喊你夫人,如果她真心敬你,怎麽连娘都不肯喊?」

一句话戳中黄氏的心病,登时不说话了。

「老爷和她舅舅不和,她又愿意和舅舅亲近,你听我的,保准让老夫人和老爷都不喜欢她,那她说的话也就没人在乎了。」

夏嬷嬷低低说了一通,黄氏先是摇头,後又犹豫着道:「我觉得不至於……唉,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派人给老爷送信要紧,请他今天早点回家。」她可不愿意独自面对婆母。



从那片柳林到城门,只有三十里地不到,半日功夫足矣,然而车队得了黄氏的吩咐,故意放慢速度,太阳快落山才到永定门。

沈宅坐落在崇文门外的三条胡同,沈莺时进家门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还没行礼,早等急了的沈老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心肝儿啊肉的又哭又笑,丫鬟婆子们劝都劝不住。

沈莺时也紧紧抱着祖母,母亲过世後,她在祖母身边养了三年,没有老人家的照顾,她熬不过那段悲伤的日子。

也不用说什麽话,彼此的心情就完全传达给对方了。

沈莺时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笑咪咪地说:「别哭了别哭了,喏,给您糖吃。」

小时候她想母亲,整夜整夜的哭,祖母就这样哄她。

沈老夫人被逗得噗嗤一笑,轻轻捏了捏孙女的脸蛋,「你这鬼丫头,尽拿老婆子寻开心!」

伺候的丫鬟不禁松了口气,老夫人年过花甲,每到换季就容易闹病,前些日子风寒刚好,再哭出个鼻塞头痛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都围在沈莺时身边嘘长问短,唯有黄氏被晾在一旁,尴尬得满脸通红。

好不容易有个空档,她刚要上前问安,却见婆母捏着沈莺时的厚缎斗篷,脸色不大好看,「谁伺候姑娘出门的?」

黄氏不明所以,十分实诚地把目光投向夏嬷嬷。

「是我。」夏嬷嬷上前一步,发现沈莺时脸蛋红得不正常,心里咯噔一下,忙笑道:「屋里热,姑娘一心想着老夫人,都忘了脱斗篷,真是一时提醒不到就不行。」

习惯不容易改,她自以为说辞得体,然而还是带了指责说教的语气。

沈老夫人打量夏嬷嬷一眼,紫红脸皮,粗粗壮壮的很结实,不像管事嬷嬷,更像干粗活的外院婆子,怪不得说话颠三倒四,行事也没个章法。

她一时怒气更盛,「屁话!下人偷懒,倒埋怨姑娘自己不动手,这是伺候人,还是来当祖宗的?黄氏,你就这样管家、照顾孩子?」

婆婆一发火,黄氏脑子就发懵,结结巴巴地说:「俗话说,春捂秋冻,不生杂病……」

「都快三月了,还捂着。」沈老夫人叫丫鬟扶孙女下去更衣,「看这手热得,脸蛋也烫呼呼的……不对,孩子发热了,请太医,拿我的帖子,快快!」

屋里的人一听立马行动起来,黄氏一开始站在屋子中间,最後慢慢地被挤到墙角。

所有人都在忙,跑腿请太医、端热水拧帕子、拿衣服铺被褥……她插不上手,就那样呆呆看着,与忙碌喧嚣的暖阁显得格格不入。

沈莺时知道,此时她应该帮黄氏解围,说自己怕冷,是她自己要穿的,再插科打诨把这事糊弄过去。

黄氏不是恶毒的继母,从未克扣过她的吃穿,不过是耳根子软,又一心扑在亲生孩子上头,对她只有客气疏离。

话说回来,天下有几个继母继女能交心?

父亲赴任之前特意交代她,继母不容易,要在祖母面前多多维护继母,她当时也答应了,可她现在很不舒服,路上还觉得燥热,此时却像滚到冰窖里,一股冰水顺着脊梁骨流,冷得她一个劲打颤。

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侵蚀着身体每一个角落,沈莺时实在坚持不住了,晕沉沉睡过去。

看着孙女烧得通红的小脸,沈老夫人心疼得直流眼泪,碍着太医在场不好叫人看笑话,因此等太医一走,她刚要发作,却好巧不巧地,沈远毅一脚踏进了门。

「哎哟,都在啊!」他提着一个纸包,嬉皮笑脸地说:「娘,刚出炉的核桃酥,儿子孝敬您的。媳妇儿,别愣着,赶紧倒茶。」

自打他一出现黄氏就活了过来,眼中蕴含着数不尽的柔情眷顾,以及全身心的信赖,只消望一眼便知这人爱惨了她的夫君,也因此,不过中人之姿的黄氏有了特别的韵味。

「娘,喝茶。」她端过茶盏,低眉顺眼送到沈老夫人跟前。

「吃什麽吃?」沈老夫人才不吃儿子这一套,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莺时烧得浑身滚烫,你这好老婆,一路都没发现孩子病了,再晚到几天,只怕见不到我的乖孙女儿了。」

沈远毅很是吃惊,下意识往里间走,「我去看看她。」

沈老夫人叫住他,「刚吃过药睡了。」

那便是没什麽大碍,沈远毅放了心,便道:「那孩子随我,身体好,一年到头喷嚏都不打的,任谁也想不到她会生病。」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沈老夫人的拐杖就飞了过来,「不上心就是不上心,找什麽藉口!」

「是是是。」沈远毅不敢再分辩,四处望了望,「冬素呢?」

沈冬素是他和黄氏所生的女儿,今年只六岁,因为是不足月出生的,打小体弱多病,他最挂心的就是这个小女儿。

黄氏答道:「妮妮下车时睡得正香,我让丫鬟先抱她回院子歇着,赶明儿再给母亲请安。」

这话一出,沈远毅有一瞬间的呆滞,连沈老夫人也忘了发火,一阵难堪的寂静中,不知是谁轻轻嗤笑了一声。

黄氏怔愣了会儿,紧接着腾的涨红了脸。

「你去盯着下人们收拾院子,看看还缺什麽,等大嫂回来後合计合计。」沈远毅赶紧把媳妇儿打发走。

知道他有话和老夫人说,丫鬟们也颇有眼色地跟着黄氏下去了。

沈老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黄氏的不喜,「光心疼自己生的,又蠢又坏,往日里还不定怎麽苛刻莺时。」

沈远毅递给老母亲一块核桃酥,「瞧您说的,她把莺时养得多好,皇后都夸咱孩子『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沈老夫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是我孙女自己生得好,人家亲娘教养得好,关她什麽事。」嘴上说着,却是伸手接过了核桃酥。

「霍氏死的时候她才七岁,记得什麽?说是您教养得好还差不多。」沈远毅奉承两句,瞄一眼漏刻,显然坐不住了。

沈老夫人不紧不慢地说:「莺时病着,在我这里养好了再回你们院子。」

「行行行,听您的。」

「那个夏婆子,赶紧给我打发了,不懂规矩、不知进退,这样的人怎能到姑娘身边当差!」

「呃……」沈远毅乾巴巴地笑笑,「夏嬷嬷是嘴碎,可人不坏,她刚来就请黄氏涨了莺时的月银,一个月四两,比冬素多一倍。再说她是黄氏老街坊,以前没少帮衬黄氏母子,如今人家投奔到这里了,也不好赶她走,那不是让人戳脊梁骨嘛。」

沈老夫人冷笑,「还真是来当祖宗的。黄氏欠的人情让她自己还,别拿我孙女填补。」

「那是那是,回去我告诉黄氏,叫夏嬷嬷离莺时远点。」沈远毅觑着老母亲的脸色,「儿子还没吃饭呢,您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别忙着走。」沈老夫人拿出张帖子,「今儿收到霍家的请帖,三月三是莺时舅母的生辰,寿礼我已经准备好了,到时让老大家的带莺时过去。」

「不去!」沈远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霍家给襄阳侯世子保媒,娘,他们才是没安好心,想拿我闺女填补。」

沈老夫人叹道:「毕竟是亲舅舅,不能不走动,以前离得远还有个藉口,现在两家就离几里地,能不让人家甥舅见面?你也别上火,莺时是我亲孙女,她的婚事,没我点头都不算数。」

沈远毅嘟嘟囔囔的,还是不乐意,「莺时生病了,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去不成,娘您给推了得了。」

沈老夫人瞪眼,「坏人总让你娘当,要说你自己和霍家说去。」

沈远毅苦着脸说:「她大舅恨我恨得牙痒痒,我去就是火上浇油,没准儿还会打起来。京城不比兖州,御史到处揪人小辫子,参我一本可不是好玩的。还有,我就怕……万一世子也去,莺时看上他可咋办?」

「你见过他了?」

「嗯,大朝会的时候瞟了一眼。」

沈老夫人十分好奇这位京城第一公子的模样,「长得如何?」

沈远毅撇撇嘴,没忍住爆了粗口,「啧,真他娘的好看!」





更鼓沉沉,天色黑尽,沈莺时见到的马车停在襄阳侯府的小偏门,车门开着,车厢四周的黄纸已经扯掉了。

男人立在门前,黑衣几乎与浓重的幽暗融为一体,几个道士依旧离他远远的。

两刻钟过去了,黑漆漆的门依旧紧闭,一片萧瑟冷清之中,只有屋檐下的红灯笼摇摆不定,看上去就像两团火焰在黑暗中跳着诡异的舞。

终於,门开了,露出一张老如树皮的脸。

「钱婆婆。」他笑了一下,眼神里透出浅浅的亲昵。

「二公子,得罪了。」随着钱婆子苍老沙哑的声音,一把米劈头盖脸撒向徐宴。

徐宴垂下眼睑,不躲不避,任凭一把又一把的米落在身上,平静得像没有魂魄的人偶。

等碗里的米空了,钱婆子又拿起一束柳枝抽打徐宴,口中念着,「一断天瘟,二断地疫,驱邪缚魅,晦气祛除。」

周围很静,暗夜中,抽打的声响如同波纹一般层层震荡开去,激起劈啪的回音。

不知谁家的狗叫了,胡同那头也传来说话声,钱婆子急忙收起柳枝,让一个同样老的男仆带道士去前院书房,「侯爷有话问几位道长。二公子,请随我来。」

徐宴跟着她东拐西拐,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院落。

「这是母亲的院子。」他突然开口,带着几分欢喜和期待,「我以前来过,院子里有棵西府海棠,开花的时候就像晚霞落在树上。来的路上我就想,如果这次可以和母亲一起赏花该多好。」

钱婆子怜悯地看他一眼,「没有海棠,公子大概记错了。」

「哦。」徐宴的语气又变成淡淡的,无悲无喜。

其实原来是有的,只因二公子说了句「喜欢」,侯爷夫人便叫人连根刨去,一把火烧了,从此府里再不许种海棠,後来连提也没人敢提。

钱婆子暗叹一声,二公子和世子原是一对双棒,境遇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侯爷夫人生世子的时候很顺利,没什麽痛苦,大家都以为二公子也会很顺利,没想到折腾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

侯爷夫人受尽了罪,几乎把命都送了,再後来她身体便一直不太好,也没再生养孩子。

不巧的是,二公子出生的时辰是大凶,命犯七煞,克父克母。

一开始侯爷、侯爷夫人还将信将疑,可半年後,老侯爷遭先皇申斥,借酒消愁时不小心跌湖里淹死了,他们便彻底信了这个说法,把所有的不顺遂全归咎於这个孩子。

二公子两岁那年,他们把他悄悄送到蓟州的道观,对外只说病死了。

除了她这个八字硬到鬼都怕的老婆子,十六年了,没人探望过二公子,侯爷也没有给他上族谱,府里更没人提这个「早夭」的孩子,他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若不是上个月蓟州地动,石塔出现崩塌的迹象,实在「镇压」不了二公子,他也不会被强行送回来。

想起那座阴暗潮湿,到处都是腐烂味道的石塔,钱婆子不由打了个寒颤,一面却又暗暗称奇,二公子只在被送走时去过侯爷夫人的院子,前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麽小的孩子居然还记得有棵海棠树。

钱婆子让他在穿堂旁的小屋子里等着,「麻烦二公子在这里略等等,老奴去回夫人,千万不要叫人看见。」

徐宴点点头,将兜帽拉得更低。

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灯,只有微弱的月光映在窗户纸上,泛着寒浸浸的冷光。

徐宴推开一丝窗缝,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大部分屋子灯都熄了,钱婆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那里有五间正房,最西边的屋子还亮着灯。

有段时间他很怨恨父母,想不通为什麽关着他,让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他也曾试图逃跑,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道长说,父母的生恩大於天,人要知恩图报,不偿还完父母的恩情是不能谈死的,更不能一走了之,尤其是他这样的命格,没在出生时被掐死就该感激涕零一辈子。

没被掐死……那是不是说,父亲母亲对他还有一丝怜惜?

昏黄的灯光穿过黑夜的屏障,映在徐宴那双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中,黯淡的眼神也终於有了些许的光亮。

二更的锣声响了,往常这个时间侯爷夫人韩氏早已歇下,今天因为世子出门还没回来,她放心不下,便一直强撑精神等儿子回家,没想到等来了她厌恶至极的人。

「你怎麽把他领到这里来了?还不快把他带走!」韩氏赶苍蝇似的使劲挥了下手。

钱婆子答道:「是侯爷吩咐的,请夫人安排二公子的住处。」

韩氏冷哼一声,「他倒会躲清静。」一想外间还有伺候的丫鬟在,忙压低声音问:「有人看见没有?」

「进府之後走的小路,没有人看见。」

韩氏松了口气,「可家里哪有地牢……我记得西北角有个院子一直锁着,让他去那儿,门窗都用砖头封死,只留一个送饭通气的小窗。好歹捱过两个月,等蓟州那边一修好,马上把他押回去。」

封死,那岂不是比关在石塔还要苛刻?

钱婆子试图给徐宴争取一下,「还是留个门的好,不要砌墙拆墙,再送他走也方便。在蓟州道观也不是总关着,隔段时间就出来透透气。」

韩氏听了却很不高兴,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你也知道那是蓟州!按我说的去做,别以为这差事离了你就不成,八字硬的不只你一个。」

见夫人动了怒,钱婆子不敢再言语,低头退出来,进门前还想劝夫人见一见二公子的心思,现在看来完全是她作梦。

问管事的拿了小院钥匙,刚要叫二公子出来,忽听月洞门那边一阵说笑声,七八个丫鬟婆子提着灯笼,簇拥着世子来了,方才还沉寂的院子一瞬间变得热闹,各处的灯都亮起来了,廊下多了许多人,每个人脸上都笑着。

灯火煌煌,映出世子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徐宴有一刹那的恍惚,那张脸神采奕奕,写满了意气风发,自信又张扬。

世子,他的大哥,耀目得宛若初升的太阳。

世子走近了,徐宴习惯性地躲向更深处的黑暗。

钱婆子垂手挡在小屋子门前。

一个粗使婆子按说不应引起世子的注意,徐文志却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你也是母亲院子里的?我怎麽从没见过你?」

「回世子的话,老奴在後花园洒扫处当差。」

徐文志仔细盯视她一眼,「你叫什麽?」

「老奴姓钱。」

待要细问,旁边的丫鬟拽拽他的袖子,示意他看前面。

「我儿回来啦!」韩氏已经出来迎他了。

「娘!」徐文志丢开眼前的婆子,走到母亲身边笑道:「大海家里要给他订亲,他郁闷得不得了,我就多陪他喝了几杯,让母亲担心了。」

大海的大名叫沐天海,镇南侯世子,年纪轻轻就做了锦衣卫指挥同知,镇南侯也在兵部任堂官,和只挂闲职的襄阳侯府不同,人家是手握实权的重臣。

听说是他,韩氏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拉着儿子的手说:「不妨事,娘多等会儿不算什麽,只不许你多喝酒。来,灶上做了菊花豆腐汤,吃一碗解解酒气。」

说着,母子俩欢欢喜喜进了屋子。

趁人们都在前头忙活的功夫,钱婆子敲敲门,「二公子,我们快走。」

他们刚出院子没多远,便听院门嘎吱响了一声,就有两个婆子提着水桶和笤帚出来,一边抱怨一边往青石板路上泼水。

「大晚上的让咱们打扫院子,还至少洗三遍地,想起什麽来了!」

「夫人的吩咐谁敢不听?别说了,快干活吧。」

徐宴站定,扭过头,目光幽幽盯着院门,不知为何,钱婆子感觉他带了几分冷意,莫名让人心里怕得慌。



一弯新月钩子似的挂在树梢上,夜风卷着细细的砂粒,打着旋儿拂过院门前的空地。

新居所很久没住人了,满眼荒草,到处蛛网,两件缺胳膊少腿的桌椅,看着荒荒凉凉的,比荒墓也强不到哪里去。

钱婆子抱了床半旧的被子,「针线房没预备公子的分例,先凑合着用老奴的吧。」

即便知道他不日即到,两位当家人也想不起来给他置办衣物被褥。

不过徐宴没要,裹着斗篷就地一躺,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夜空,三两点寒星眨呀眨的,好像那姑娘的眼睛。

她自以为藏好了,殊不知一角衣衫暴露了她的藏身之处,徐宴眼力绝佳,加上天生的敏锐,竟从木叶缝隙中捕捉到她的视线,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可她目光中的欣赏还是不折不扣地传递给他。

这种感觉对徐宴来说颇为新奇,甚至有些欣然,连带着方才的冷遇都不觉得难受了。

窗户纸是破的,夜风寒凉,冷得徐宴浑身打颤,不过也因此偷得一束月光,他伸出手,接住月光,悄悄许了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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