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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დ资讯] 锦婳《战神的小铃医》(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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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25 20:3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锦婳《战神的小铃医》(全四册)

{出版日期}2022/09/23

{内容简介}

她身为铃医,心怀天下苍生,
他卸下战甲,却只想守着她,
世间唯她是他的良药,是能解他心魔的药引……

阮安深知自己身为铃医,无论医术再好,
在世人眼中,仍配不上声名赫赫的骊国战神霍平枭,
所以当年她救了受伤又中春药的他後,
不仅隐瞒了对他的爱慕,也隐瞒两人春风一度的事实,
要不是听说他没成亲就战死,想着给他留个後,
她不会带着秘密生下的儿子去长安……
只是还没踏进霍家,她就先想起一段记忆,发现自己重生了,
前世正因为来了长安,儿子才被挟持,她被太子妃利用而死,
这世她不愿重蹈覆辙,要逃回家去,谁知意外又发生了……
那个其实还活着的霍平枭不知打哪察觉了她的秘密,
不仅追上她的车,要把儿子留下,还说……要娶她当正妻!

阮安用霍平枭远房表妹的身分嫁进霍家,
继婆婆摆架子给她下马威倒是好解决,
弟媳老认为她有心让孩子争夺爵位就很烦了,
对方不仅咒她儿子死,还偷偷对她下伤宫药,
幸好儿子机灵,夫君撑腰,让弟媳自食苦果,
只是解决了内忧,却还有外患,
她早知道霍平枭是许多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却没想到有人嫉妒她嫉妒到让她卷入後宫纷争──
皇后千秋宴上,贵妃被害早产,依照前世发展会一屍两命,
但如今她擅长医术的事情被说破,临危受命为贵妃接生……

城中突发天花,弟媳无良想把这事赖到她儿子头上,
拜托,夫君向来睚眦必报,岂会容这人放肆作妖!
她也没闲着,一边提供良方救治百姓,
一边狮子大开口,从狗眼看人低的太子妃手中坑银子买药材,
为了更有效地防疫,期间她大胆提出种人痘一事,
他明知有风险,却愿意身先士卒,就为了将来能够推行全国,
好不容易疫情平息,她受宫中所邀参加马球赛,
公主暗中对她的马匹动手脚,想害她坠马,
夫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因此惹来皇后的报复……

明明她才凭藉高超医术,施展接肠术救了重伤士兵,
怎麽却为了采药,坠崖命丧黄泉?
霍平枭坚决不信死讯,一边苦寻佳人踪迹,
一边推翻荒淫君主,让整个国家成为他的助力,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总算找到她,情况却出乎他所料──
她成了逻国君王丢失多年的皇长女,身边还有年轻俊美的面首!
区区小狼狗他才不放在眼中,以帝王之尊派人呈递婚书,
许以后位,要重新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如今他们一家三口终於团圆,可幸福的日子却没维持多久,
她的眼疾越发严重,已经到了失明的地步……







第一章 意外失身


时值炎夏,骄阳如血。


阮安无力地趴在皲裂乾燥的地面,双唇泛白,她艰难地从屍海中爬起,口乾舌燥,腹鸣如鼓。


最後半块馒头已被吃完,鼻间充斥着腐屍的腥臭,直惹得她想呕吐,她眼神绝望又空洞地往脚下看去——与她一起逃命的母女都去世了,母亲死状凄惨,背部的刀伤溃烂发臭却仍用残臂紧紧地护着怀中稚子。


敌军从此地掳掠过後,阮安靠装死躲过一劫。


城门外的黄土道,尚如人间地狱一般,可想而知富人和官绅聚集的坊市会是什麽惨状。


七日前,自立为王的岭南节度使下令屠城,无论老幼妇孺,皆不留活口。


峰州百姓曾在他们攻进峰州地界时自行组建义军,同当地军团一起负隅顽抗,令叛军折损了许多,也是因此,在攻进城内後,为了泄恨,也为了振奋士气,峰州的这座小城自此开启一场杀戮狂欢。


往昔繁华的商铺、食肆、书院均被烧毁,就连佛寺都未能幸免,那些穿着军袍的土匪甚至将曾被万人跪拜的镀金大佛支解。


庭园中的昂贵花草、矮松、杨柳皆化为残烟灰烬,游於池塘中的斑斓锦鲤也被捞出,全都变成了那岭南王的盘中餐。


阮安逃亡时与乱成一团的百姓互相拥挤、踩踏,她此次南下做游医所带的全部家当——那装着许多名贵药草的药箱也丢在了途中。


为了活命,她只能随波逐流的逃。


阮安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惨况,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只知不日内,那残虐的岭南王定要下令焚屍。


她刚要艰难迈过前面的屍体,一道粗哑雄浑的声音从不远传来——


「这还有个活口!是个老婆娘。」


阮安纤瘦的背脊蓦然变僵。


她今年十六岁,因这等年纪在行医时无人信服,所以这次南下,她特意将自己扮成了个老者,也正是因为她扮老,才幸免於难,没被叛军凌辱。


身後应当是支声势浩大的军队,阮安不敢往後看,拔腿就跑。


「嗖——」


「嗖——」


「嗖——」


岭南王饶有兴致,有意折磨她心智,他命弓箭手连射数箭,却故意不将她射中,颇为残忍地玩着狩猎游戏。


数枝羽箭遽然落在她脚踝不远的地面,阮安双眼瞪大,任由涕泪肆流,她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她狠狠咬住牙,心中恨极了这帮人。


他们凭何为了一己之愤就屠杀全城百姓?


正是这些恨意让阮安还有气力,支撑着她继续狂奔。


岭南王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嗤道:「这老婆娘的腿脚倒是麻利,饿了这麽久,还能跑得跟兔子似的。」


从他的语气中,阮安听出了耐心尽失,心跳得越来越快。


这时,耳畔忽闻铁蹄落地之音,前方黄沙飞扬,乌泱泱的密集军士往她方向前进而来,她隐约看见那赤红旌旗上书着刚劲的「骊」字。


是朝廷的援军!


阮安的心中冉冉升起了希望,继续往前狂奔。


身後的岭南王则眯了眯眼,冷声命道:「先将那老婆娘射死!」


羽箭如飞蝗而至,阮安的双腿突然一软,如被铅注,她惊呼一声,再跑不动半步。


或许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电光火石之际,一道高大矫健身影如电而至,她看见刀锋上的凛凛寒光,伴着腾腾杀气,意料中那能穿透身躯的剧痛并未到来,纤细腰肢却被男人强劲的手臂捞起。


再睁眼,阮安的身子已经悬在了半空,那把连柄带刃通长一丈的陌刀能使人马俱碎,小小一枝羽箭被一砍成半,往两侧飞驰,应声落地。


阮安抬起头,正对上男人那双瞳色偏深的眼睛。


救她的武将正值弱冠之龄,有着一副俊朗的容貌,气质冷淡薄情,在炎炎的烈阳下,昳丽夺目。


阮安的视线停驻在他颈脖上,那道从耳垂下绵延被衣领挡住不知多长的疤痕。


「老人家,坐稳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伴着温热呼吸,拂过她耳畔。


她的心脏仍在狂跳。


男人又握着她手,淡淡叮嘱,「抓紧缰绳。」


她依言抓住,手心却未体会到那缰绳的粗糙触感,这让她知道,自己又作了这个梦。


此梦是半年前,她在岭南道的真实经历。


少年武将戴的兽首兜鍪、头後飘扬的红缨和那迎风猎猎象徵着将帅身分的宽大旌旆仍清晰地印在脑海。


梦境未断,对面岭南王的神情骤然一变,难以置信道:「霍平枭,你刚打完东宛那些蛮子,竟还有气力率兵到峰州?」


「少废话!」


名唤霍平枭的武将猛挥陌刀,刀刃「唰」一声划过燥热空气,嗓音冷厉道:「今日我要以你血肉之躯祭奠全城百姓。」


他身旁的将士皆斗志昂扬,杀意磅礡,势若虎狼,对面为首的几匹战马被男人气势震撼,前蹄退步,扬颈微嘶。


火箭「嗖」地一声窜上天际,霍平枭发号施令,身後行军的各个分队井然有序,毫不纷杂重叠,严整的军鼓随即响彻,伴着钲、钹敲击的叮叮嚓嚓声,高亢凌厉,恍若地崩山摇。


阮安的心情也受到鼓舞,正当她随着霍平枭俐落挽缰的动作,冲向那残虐的岭南王,要杀他个头破血流时,孩童清亮的声音却将她拉回到现实——


「阿姁!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你可别忘了采药!」






清醒後,阮安下山去了趟镇里。


她从岭南回到嘉州後,收养了一对龙凤胎孤儿做药童,可给两个药童上户籍的事,却一直都没着落。


每每来到官衙,总是受阻,今日亦是如此。


阮安不免焦急问向衙署中一吏员,「怎地还是办不成?我都跑了好几次了。」


那穿着长襦的吏员恰是县太爷最信任的师爷,姓刘。


刘师爷掀眼,睨着阮安,不耐道:「急什麽?全镇又不是只你一人要上户籍。」


阮安不敢得罪他,觉得他应该是想多收她银子。


她刚要将一早就备好的粗布钱袋悄悄递给他,刘师爷却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没好气道:「你呢,先回村里,等三日後再下山来这儿。我们最近忙着县试,没空上户籍。」


阮安欲言又止,想再争取一番,可见着周旁的官兵面色不善,只得将话都憋了回去。


等她走後,刘师爷撂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目露精光地捋了捋胡须。


这麽点银子就想将他给打发,这村姑当他是谁?




晌午一过,刘师爷离开衙署,乘上车马,直奔宝和楼而去。


「砰」一声,说书先生用檀板拍案,他清了清嗓,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隐居眉山的阮姓药姑南下行医的奇闻轶事。


「上回说到这阮姑到了山南道後,断出了归州妇人多不孕的缘由,等归州的妇人们按照阮姑的方子调养身体後,短短半年,这地的新生儿就多了数千!


「归州的富商极为感念她恩德,集体向刺史上书,希望归州刺史能够准允他们为阮姑盖座药姑庙,等她百年後,後人便可拿香火祭拜。


「临南道那年正逢战乱,偏偏又有疟疾横生,当地医者的良方售价高昂,却不能药到病除。而阮姑研制的熟药方,竟能一剂而癒…………」


刘师爷和朱氏在宝和楼的雅间里落坐。


待为朱氏斟了盏茶,刘师爷问道:「你将那事同阮姑娘说了没有。」


朱氏是孙神医的遗孀,也是阮安的第二任师娘,她睨着刘师爷,啐了一口,「我哪有那麽傻,怎会打草惊蛇?」


她亡夫孙神医的得意门徒是个孤女,偏生了张勾人的祸水脸,年岁又小,行医时难让人信服,所以平素她会扮成老妇的模样,两年前她南下行医倒是在大骊的各地都闯出了些名气,不然这些说书人也不能翻来覆去地讲她。


刘师爷颔了首,表示赞许,「嗯,我们给她配的婚事,可是县太爷家的嫡长子,虽是做妾,但对阮姑娘而言,属实是高攀了。」


朱氏身为阮安的师娘,可说有资格安排她的婚事,而刘师爷又捏着阮安的把柄,如果她敢反抗,随时都能定她个瞒报户籍的大罪,威胁她让她下大狱。


阮安虽然医术高超,可身分就是个无父无母的村姑,她可没处说理去。


刘师爷嘴上说着阮安为妾是高攀,心中却清楚那大少爷的後院就是个虎狼窝,不仅正妻剽悍,一堆妾室通房也没个善类,阮安固然精通药理,但那性情难在後宅生存。


「啧啧。」思及此,刘师爷不禁喟叹一声。


她要怨,就怨那日她下山没扮作个老婆子,反倒被大少爷瞧见了真容。


等三日後,他就会派人抬喜轿上山,将那美貌的小医女直接抬到大少爷的院里,让他好生快活快活。






离了镇上,阮安寻了处清澈的溪水,洗去今晨上的苍老妆容。


她在上山途中采了蒲公英,也在豆地里拾了些菟丝子,到半山腰处,见着崖壁难得被阳光照射,骋目望去,隐隐能见上面长了许多新鲜的知母。


常言阳坡采知母,阴坡挖细辛,春日也是采知母的最好时令。


阮安放下手中镰刀,熟稔地从药篓里取出了绳索和三齿耙,思量了番采药路线,想着到了端午,便能将前阵子觅得的苍术和玉竹一并卖出贴补家用。




另一厢。


山中少年懒躺於竹制滑竿,衔着草环,跷着二郎腿,无奈道:「这几日镇上赶集,上山的人都带着辎重,阿兄确定不去山脚揽客?」


那被唤做阿兄的人是山里的挑夫,村民都唤他阿顺。


阿顺摇了摇首,视线就没离开过正在攀壁的娇小少女。


她离地数十丈,稍一不慎,若是摔在地上,不死也要落个半残,叫人看得心惊胆战。


不同於阿顺的紧张,在崖壁上攀缘的阮安却很淡定,那双明亮的杏眼在采药时带着超脱年纪的沉静。


她身为铃医,没师承过正统的医家门派,经常会被世医看不起,但世医尤重理论,不一定有她这种什麽技能和门派都有涉猎的铃医更有实际经验。


阮安很珍惜眉山为数不多的药田和药地,挖药的动作也极为小心。


她回到嘉州後,这里便闹起了匪患,当地官员办事无力,任由匪首戚义雄作威作福,戚义雄还霸占了这里绝大多数的药田,断了许多采药人的生计。


烈日炎炎,姑娘的小脸儿被晒成了绯粉色,似涂抹了一层胭脂,平添娇憨,而她身量娇小玲珑,身手却很敏捷,她紧握着绳结,在崖壁移荡时,颇像只灵动的山兔。


「阿姁!你当心些!」阿顺高声唤着阮安小名。


阮安抿着双唇,将采到的最後一棵知母扔进身後的药篓,嗓音清亮地回他,「我这就下去了!」


不多时,阮安平稳落地,阿顺终於松了口气。


看着药篓里那几棵新鲜知母,阮安心满意足,朗声对阿顺道:「趁天晴,你和你弟弟快下山揽活计去罢,我也要回杏花村了。」


阿顺挠了挠头,身後却传来弟弟带着惊恐的焦急喊声——


「不好了阿兄!那处……那处躺了个人!他……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轰隆隆——」


杏花村平地起春雷,顷刻间,暴雨滂沱如注。


村民不再务农采茶,纷纷躲於家中,阿顺和他弟弟在帮阮安将伤患抬到茅屋後,也被妹妹唤走,帮父母收菜乾去了。


阮安高声唤几个徒儿的名字,「孙也?你们跑哪儿去了?」


无人应她。


八成是几个徒儿不服管教,背着她偷偷下山,去了镇里赶集。


阮安白皙的小脸上,浮了层愠色,心道等他们回来後,定要罚他们抄三遍《千金方》,再抄三遍《灵枢经》,还要罚他们十日都不能吃肉!


气归气,阮安并未忘记救治伤患的正事。


她适才给他灌了些参汤,现下此人脉象渐趋平稳,可仍然没有苏醒迹象。


思忖着,阮安往矮榻看去,男人的身形高大挺拔,穿了袭低调却不失考究的劲装,腰环蹀躞,踏着乌靴的两条腿格外修长,污血将他暗色衣纹上的狰狞猛兽浸透,他头首微偏,纵闭眼昏厥,气质难掩桀骜。


苦药味儿、惹人颤栗的血腥味、裹挟着春雨的潮湿在内室弥漫开来,搅扰着人的心绪。


阮安反覆辨认着他的面容,依旧难以置信,直到看见男人颈脖上的那道疤痕,终於让她确认,他便是在岭南道救过她一命的武将——霍平枭。






骤雨终歇,萦於山间的雾气愈浓。


茅屋虽归属於杏花村,但离主村落较远,是以临近黄昏,很难听闻村民往来熙攘,只听得溪水淙淙、山鸟啾鸣。


泥棚茅屋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主厅为药堂,两侧有浴间、厨房、烹药间,亦有供人居住的厢房和两个次间,颇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隐逸风骨。


孙也带着两个药童归来後,自是被阮安好一通训斥,现下小药童们在自己的屋内抄书。


而更擅长外伤的孙也则接替了阮安,为昏睡过去的霍平枭接着缝补伤口。


明间的支摘窗开着,青石板地上雨痕未褪,孙也顺势瞟了眼地上不远处那条被松开来的蹀躞带,待定睛一瞧,孙也讶异地低呼了一声,又直呼好家伙。


这腰带可真华丽,连带扣都是金玉所制!


孙也琢磨了番这条蹀躞带的市价,若是拿到当铺换成银两,足可以买下三个茅屋……不过这位军爷受的是臂伤,怎麽腰带还被阮安给取下来了?


孙也又忽地想起,他适才回来时,阮安好像换了身衣物,她今晨下山去清泉镇,穿的是件牙色的素布襦裙,怎地回来後就换了身绀蓝色的褙子?


孙也忖不出缘由,也没再往深处想。


不管了,他得赶紧将这军爷的伤口缝补好,好让阮安少罚他抄几遍医书。




另一厢,阮安只身来到厨房,纤手紧紧地攥着那条皱皱巴巴的牙色襦裙,小脸煞白。


摊开一看,这襦裙定是不能要了。


那多褶的裙摆遍及着星点血迹和白浊污渍,腰间以上的收身衫袄则被男人像撕纸一样轻易扯碎,霍平枭单手的气力也大得惊人。


阮安将那襦裙扔进了烧得足旺的柴火堆里,又将自己研制的避子药丸混着清水饮下,身下黏腻不适的感觉并未消弭,思绪仍处於混乱状态。


一个时辰前,霍平枭将唯一的灌药器失手打碎。


阮安很怕仅剩的麻沸汤折损,因为用特制的器具来喂他,他也会将药汁咳出去,寻常的汤匙更是无用。


那时雨还下着,孙也和药童又都回不来,情急之下,阮安想起她以前曾用过孙神医传授的法子解救过自缢的妇人,方法是先用竹管吹其耳,再用双手熨其两胁,如不得解,便会用嘴给病患渡气。


救人要紧,阮安顾不得男女大防,也准备嘴对嘴喂霍平枭饮下麻沸汤。


她将麻沸汤吞含入口後,又突觉霍平枭的神情不甚对劲,是以又为他诊了番脉,这才发现他竟然中了烈性的春药。


先前他曾尝试过用内力压制,可她一开始就喂他饮下的参汤催化了药力。


阮安万万没料及自己好心办坏事,惊愕之余,她竟将口中吞含的麻沸汤误饮进腹。


那麻沸汤里的曼陀罗会因各人的体质起到催情或致幻的效用,所以这之後的事阮安也记不大清了。


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却让她的心脏骤然下沉——她应当是失身了。


第二章 上门强娶


长安城,太兴宫。


皇帝站於承天门阙台,身後是严整的华宇宫殿,他则俯瞰着夜晚的皇城。


朱雀门内,天街宽阔,若白日观之,依稀可见两侧槐杨和御沟,三省六部、鸿胪寺、太庙等中央官署皆位於此。


再往远眺,便是百姓居住的善和坊和兴道坊。


月华如绸,春风拂槛,皇帝神情凝重,大太监的尖细声音从他耳侧蓦然传来——


「丞相霍阆到!」


话落,皇帝循声转身,宫人推着霍阆的轮椅,朝他的方向而来。


霍阆的腿脚不大方便,故而各官署处和朝会大殿等地修建了许多汉白玉坡道,以方便他出行,而他也是举朝官员中,唯一不用在皇帝面前下跪的臣子。


霍阆的手虚搭着轮椅的楠木扶手,夜色浓暗,他深邃的双眼旁布及岁月余留的纹路,看人时,眼神颇带虎狼般的锐利。


「臣腿脚不便,望陛下见谅。」


皇帝态度和蔼,摆手道:「仲洵在嘉州遭人暗算,下落不明,朕已派百名北衙禁军中的高手前往嘉州,丞相也当放宽心。」


仲洵是霍阆长子霍平枭的表字。


霍阆淡淡回道:「犬子年轻气盛,做事难免有疏,让陛下挂心了。」


侍立一侧的大太监手持拂尘,悄悄地眨了眨眼。


皇上都急成什麽样了,霍阆倒是一点都不急,这元配留下的唯一子嗣死生不明,他为何还这麽淡定?


霍平枭失踪的消息被皇帝压了下来,唯几个重臣和他这近侍的宦官知晓。


却说这霍家,乃三大柱国家族之首,享一门两侯之荣光。


霍阆的父亲为开国侯,他後来继承家中爵位,并在前朝夺嫡之战中,扶当今圣上登临大位,皇帝登基後,拜霍阆为相,他典领百官,秉掌枢机,无所不统,可谓权倾朝野。


帝王对重臣的心思总是复杂的,皇帝对霍阆忌惮归忌惮,却也深知如霍阆不在,骊国将有剧变。


大太监自幼便侍奉皇帝,深知霍阆手段了得,身为人臣,却颇善驯君。


当年他任凭皇帝自己行事,是早已料准皇帝会犯何种错误,他故意纵之,而皇帝才能平庸,等他稍酿祸端时,霍阆又会及时帮他化解。


久而久之,皇帝便对霍阆产生了一种极为依赖的情绪,如遇事不决,必会问询丞相意见。


都说虎父无犬子,霍阆的儿子霍平枭,自是青出於蓝而胜於蓝。


他是嫡子,在将来自然能够继承霍阆的爵位。


可他在十九岁那年,却自凭战功,被皇帝赐邑封爵,未到加冠之龄,已是声名赫赫的定北侯。


霍平枭极为善战,颇受将领军士拥戴,天骄少年英勇无畏,持旌旗指挥三军,便能荡平九州,摇撼大骊山河。


这样一个有兵权的侯爵,本该让皇帝更加忌惮,可骊国近年内忧外患,外有群国环伺,内有藩镇割据,皇帝离不了霍阆,更离不了如霍平枭这样骁勇的将领。


这年骊国内外虽无战火,然北境突厥虎视眈眈,剑南道嘉州一带亦有匪患横行,霍平枭恰任剑南节度使,皇帝便命他在回京驻军前,平息此地匪患。


不想,霍平枭突然失踪,了无音讯。


几日前,突厥骑兵频扰关内,若被那些蛮人得知大骊战神失踪消息,难免会动犯境心思,一旦过了朔方,突破宁、邠两州,长安城岌岌可危,京畿道的那些兵力可支撑不了多久。


这几日,皇帝没睡过一夜好觉。


君臣又聊了数句,皇帝目送着宫人将霍阆的轮椅推走。


大太监劝道:「陛下,您也早些回寝宫休息吧。」


皇帝眉宇深锁,未回话。


正此时,天边忽有数万盏孔明灯冉冉升起,长安夜空乍亮,犹如浩瀚星河,如梦似幻。


皇帝抬首,眼中划过熠熠灯火,嗓音骤沉,「是谁将定北侯失踪的消息泄出去了?」


大太监收回视线,忙恭敬回道:「奴才也不知,皇上若不喜这些灯火,大可派街使制止。」


「罢了,这消息本也瞒不了多久。」


皇帝身着朱红衮服,振了振华贵宽袖,神情凝重地走向长廊。


大太监挥了下拂尘,命仪仗队和黄门郎赶紧跟上。


每逢定北侯出征,就有无数姑娘声势浩大地齐放孔明灯,为他祈福,如今这全长安姑娘的梦中人生死未卜,倒是造福了那些专卖孔明灯的百姓。






三日後,杏花村天朗气清,孙也想考校考校药童们的课业,临时抽考了他们几个药方。


「黄柏、紫草、茄花各二分,夹竹桃一分,柴胡七分,良姜一钱……」


「等等!」孙也突然打断,「你背的是什麽玩意?」


女药童怯声回道:「避子丸方啊。」


孙也蹙眉,小大人似的又命令道:「你接着背。」


女药童撇了撇嘴,「杏仁两个,桂枝少许,白葵花七朵……」


孙也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这根本就不是避子丸方!」


两个药童怔住,都微张了张小嘴。


「前面的方子是对的,可後面的……你怎麽还把当归附子汤和调经补真汤弄混了?」


孙也有些慌了,未变声的稚嫩嗓音也透着哭腔。


背错药方本是件小事,可前阵子阮安命他研配的避子丸,他却交给了两个药童做。


原以为这两个药童已将方子背得滚瓜烂熟,不料却背错了,那做出来的药肯定也有问题,阮安可是准备在端午时将这些药拿去卖的。


孙也叹了口气,而今之计,唯有将那些药丸销毁後再自掏腰包,这般,他只消在端午前将这些避子丸研配完毕,阮安便不能发现异样。




午时,阮安浣衣归来,正巧听见茅屋几个孩子的嬉笑声。


她端着木盆走到几个徒儿眼前,故作严厉地训斥,「你们又偷懒,医方还没抄够?」


说这话时,阮安杏眼瞪着,双颊也微微鼓起。


姑娘白皙的脸淡泛着自然绯晕,浓密的羽睫卷翘,随着说话的表情,扑搧扑搧,非但不凶蛮,还很显娇憨。


她模样温软,发脾气也似在撒娇,再者本身也没比他们大几岁,还是个十余年华的少女,并无什麽威严。


孙也心里并不畏惧阮安,但他清楚那日他们不该私自下山去镇里赶集,阮安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他垂下小脑袋,小声致歉,「阮姑,我们知错了。」


孙也特地尊称她一声阮姑,希望阮安能消些气。


阮安准备借机再敲打孙也几句,忽觉周遭的氛围不甚对劲,几个小孩也都噤住了声。


怔忪间,霍平枭已走到她身旁,高大身影与屋外煦日一并斜落在青石板地,与她娇小身影交叠,几近压覆。


男人刚清醒,半敛着浓而黑的眼睫,掩了些慵懒,微抿的唇角很显冷漠,他垂下头,缄默地端详了番被绷带绑缚好的左臂,颇似头危险的孤狼,虽不动声色,却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孙也悄悄打量着霍平枭,他原本的暗色弁服被换成了最寻常的村民服饰,是身交领右衽、上衣下裤的粗布麻衣,脚上踏的仍是之前那双乌靴,腰间本该用深褐色的素布缠固,却极不协调地被环上了华贵的蹀躞带。


孙也之前悄悄戴过它,等被阮安发现後,他又被她瞪着,将那条蹀躞带放回了霍平枭的身旁。


如此朴素衣物,却掩不住男人蜂腰长腿、高大挺拔的身材,可孙也却莫名想笑。


正此时,霍平枭转首看向了他。


男人下颔线条硬朗分明,侧颈那道长疤似狰狞厉龙,眼神虽无波无澜,通身却散着将军威严,压迫感极强。


孙也虽然顽劣,但毕竟是个孩子,被他凌厉的气场骇到後,立即将那股子笑意憋了回去。


霍平枭嗓音低淡问:「是你帮我换的衣物?」


孙也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谢了。」霍平枭掀眸,眼皮上的褶皱很深,又低嗤一声道:「还挺合身。」嘴上说着合身,可那上衣却明显紧绷,隐约勾勒强劲的肌肉线条。


阮安屏着呼吸,一直观察着霍平枭的动作和神情,见他指骨微弯,单手拽下蹀躞带上的革囊,又往她身前走了几步。


两人身高差距明显,等他站定,阮安仰起了小脸儿,杏眼里满是懵懂不安,就像只受惊的兔子。


霍平枭垂首看向她,只当山间的小姑娘怕生,将语气放缓,低声道:「伸下手。」


阮安的眼睫颤了颤,依言伸出了小手。


霍平枭则抬起手腕,在仅离她手心数寸的距离停下,她看着觉得男人的手掌很宽大,指骨匀停修长,手背凸着数条明晰青筋,充斥着力量感。


「这里的碎银有十两。」


他摊开五指,沉甸甸的革囊随着低沉嗓音落在阮安柔软手心,革囊触感粗糙,犹带他的体温。


「我走後,会尽快让人将余下的诊金送过来。」


听罢这话,阮安领会了他的意图,仰起头,难以置信地问:「你现在就要走?」


这几日她照料霍平枭,也曾向他旁敲侧击,想知道他为何会沦落至此,并试探他是否记得那天的事情,然而霍平枭却对他受伤的原因缄口不提,加上看他的反应,似乎并不记得当日的事情,她也没提及他中了春药。


现下他已养足精力,若是想走,阮安自是拦不住,可他毕竟臂伤未癒,她有些担心霍平枭在途中得不到更好的医治。


况且……她也一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将那件难以启口的事同他说出来。


阮安的柔唇开开合合,想要说些挽留他的话,耳旁却忽地传来断断续续的喜乐,乐声离茅屋愈来愈近,锣鼓锵锵,唢呐刺耳,直扰得这静谧山间乌烟瘴气的。


待出屋後,阮安见刘师爷笑颜逐开的走在前面,身後跟着顶二抬小轿,算上轿夫和敲锣打鼓的人,来者共有七人。


想起这几次同刘师爷打的交道,阮安暗叹不妙,她立即向孙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带着两个药童进茅屋。


刘师爷的眼里带了丝讽笑,讥诮道:「阮姑娘,还等什麽呢?可别错过了吉时,我们大少爷可等着你圆房呢。」


阮安又羞又愤地反驳道:「你胡说什麽?我何时跟你家大少爷定过亲?」


刘师爷倒是不急着放出威胁阮安的话,视线却不自觉地被站於她身侧的霍平枭吸引。


这人仪容不凡,看着他们的眼神沉冷,甚而带了几分睥睨。


过於桀骜,也过於狂妄。


刘师爷不禁眯了眯眼,这小子莫不是阮姓村姑的姘头?


在这方圆百里内,谁不知他刘师爷是县令老爷最信任的吏员,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这小子有什麽资格这麽看他?


刘师爷冷嗤一声,决定给霍平枭一些教训尝尝,虽说看起来习过武,可他伤了手臂,他们这处可是来了七个人,对付一个残废还是绰绰有余的。


阵阵山风呼啸而过,刮拂过青绿竹叶,霎时间,飒鸣之音顿起,料峭寒意也穿透阮安单薄的襦裙,钻进她袖口。


她不禁发起抖来,心中万分恐惧,趿着草鞋的白皙小脚也往後退着步子。


虽知霍平枭是个武将,但他大伤未癒,手无寸铁,来的可是七个壮汉,他如何能敌?


「别怕。」


霍平枭走到她身前,为她挡住山风,背阔肩宽、窄腰劲健的强壮身体亦遮住她视线。


阮安的呼吸漏了半拍,心仍悬着,只能躲在他身後。


刘师爷被霍平枭的行为激怒,对着阮安骂道:「你这小骚货,以为傍上个莽夫,爷就治不了你了吗?」


他骂人的字眼过於刺耳,阮安从未被人用如此污秽的字眼辱骂,只觉耳朵「嗡」的一声,怒气涌上,却见霍平枭那只完好的手臂也呈现紧绷态势,掌背有淡青血管微微贲起,似在控制怒气。


刘师爷对身後的人下了指令,厉声又喝,「给我上!把那小贱人给爷扛到轿子上,若是错过了吉时,唯你们是问!」


他的左後方是吹唢呐、击锣鼓的四人,而右後方则站着两个身形魁梧的轿夫,得令後左边四人气势汹汹地往霍平枭身前猛冲,不想竟扑了个空。


打头阵的汉子突觉手心的触感不甚对劲,他手中的木棍怎麽没了?


「砰——」


「砰——」


耳畔忽闻两道重击之音,他面色骤然一变。


四人循声看去,却见那两个轿夫龇牙咧嘴地倒在地上,他们捂着肚子,面容痛苦不堪。


刘师爷大骇,这莽夫的武艺竟如此高超,还预判好了他们的进击路线!


他老脸惨白,狠狠地咬着後槽牙,颤声又命令,「接着给我上!」


未与霍平枭交过手的四个人明显犹豫了片刻,并未再度听从刘师爷的指令。


霍平枭则神情淡漠地偏了偏头,一套动作下来,他连口粗气都未喘,倒像是只活动了番筋骨。


他微微垂眼,神态漫不经心,轻蔑问:「还来啊?」


那双修长的腿未移地半寸,好像在无声彰显,他都不屑於用腿脚功夫对付他们,单用一只手就可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刘师爷心中暗骂,这莽夫实在是太他娘的狂了!


迎着日光,霍平枭眯了眯深邃的眼,单手随意地挥了几下木棍,伴着猛然划过空气的「唰唰」声音,舞出了漂亮又俐落的棍花。


平地骤起疾风,裹挟着细密泥沙,直往刘师爷狰狞丑陋的脸上糊去。


刘师爷连退数步,却还是被迷住了双眼,半晌也睁不开,正被气得头昏脑胀,耳旁又听「砰」的一声。


「啊!」


刘师爷惨叫一声,霍平枭再度挥棍後,他臃肿的腰腹蓦然剧痛,随即双膝一弯,便狼狈地跪摔在地。


这一棍下来,彷佛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刘师爷的喉咙渐渐漫上腥甜,他连连咳嗽了数声,呕出了些鲜血。


霍平枭眉眼淡漠,待俐落收棍,神情透着厌恶,冷眼睥睨着刘师爷一行人等,沉声命令道:「赶紧滚。」


其余四人再不敢与霍平枭过招,连声询问着刘师爷的状况,「师爷……师爷您没事吧?」


刘师爷捂着心口,连翻了好几个白眼,险些背过气去,一时回不出话来。


眼下这种情况,他不能再逞能,这些人加起来都不是这个莽夫的对手,将命折在这疯子手里犯不上。


且强纳阮安为妾的事,是他和大少爷背着县太爷做的,万一事情闹大了,他肯定要吃挂落,唯今之计,只有赶紧回镇上,再与大少爷商议商议这事。


等面色青白地被官兵抬出小院时,刘师爷突然计上心来。


这莽夫到底是个伤患,七个人对付不了他,他就让大少爷再多派些人来,到时再辛苦大少爷亲自来一趟山里,如此大少爷便可就地儿把那村姑给办了,也能好好地侮辱侮辱这莽夫。






结束了一番打斗,茅屋外却没平静多久,刘师爷等人离开片刻後,杏花村村民王二急匆匆地往小院方向跑来。


王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阮姑娘,还请你随我走一趟,我媳妇她突然早产了。」


阮安住在杏花村旁不远,自然就是这里的村医,村民们有个大病小疾的,都会寻她来看。


杏花村隐於山林,近乎与世隔绝,这里民风淳朴,里面的村民都知阮安并非是个年迈老者,而是个妙龄少女,却无一人将她真实年纪往外泄露,阮安也从不会收村民的诊金。


这王二媳妇突然要生,人命为先,耽误不得,可阮安仍惦记着几个孩子的安危,怕刘师爷等人卷土重来。


她急得满面通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霍平枭低淡的声音从她鬟发上方传来——


「你放心去,我留在这里护着他们。」


阮安松了口气,点头进屋提了药箱,带上一个药童,便赶紧随着王二离开。


她这一出门便一直在王家待到了入夜。


戌时,王家的茅屋响起婴孩的啼哭声,王二媳妇平安产下一子。


算上这胎,阮安共接生过三十二个婴孩,胎胎母子平安,无一人病陨夭折。


看着王二一家人的欣喜笑脸,阮安心下释然,却仍惦念着王二媳妇的身体。


孩子的胞衣未随他一起落地,而是留滞在母亲体内,妇人产後虚弱,并不能强制让她将胞衣排出,是以阮安让王大娘拿来纸笔,她则提笔飞快写下人参、生黄花、柴胡、炙甘草等药名。


她将药方递给身侧药童,对王二叮嘱道:「这是补中益气汤,一会你再随我们去趟茅屋拿药,熬完後让你媳妇饮下,只消饮下一剂,那胞衣应当就能成功排出。」


王二接过後,连声道谢,「我们一家五口人,都在这儿谢过阮姑娘了。」


王大娘知道阮安不收诊费,早就备好了腊肉和鸡蛋,不禁多叮嘱了句,「我听阿顺说,你在山间救了个男人,他一直在你那儿养伤。阮姑娘,你可当心一些,他可别是有仇在身的。」


听到王大娘提起了霍平枭,阮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这儿耽搁,赶忙带着药童,与王家人告了辞。


王大娘站在院外,目送着阮安离开。


她从前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界,从来都没见过像阮安生得这麽好看的姑娘,一袭荆钗布裙,难掩绝色姿容,面上分明未施任何粉黛,那肌肤却极其白皙匀净,香腮似凝新荔。


她生得那般美,却从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同人讲话时温文又亲切。


可这麽温良纯善的小姑娘,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孙神医和他第一任妻子还在世时,也曾想过要将阮安托个好人家,让她安安稳稳地走相夫教子的路,但阮安自三岁起便立志要学医,她从小自大在习医路上吃的那些苦,王大娘全看在眼里。


看着阮安远去的娇小身影,王大娘不免有些心疼,人的出身是改不了的,她只希望,阮安将来能够嫁个靠谱的公子,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第三章 逃过一劫


夜色渐深,阮安让孙也和药童们收拾好了东西,自己准备帮霍平枭换药。


现在阮安顾不得再想那日与霍平枭发生的意外,只知霍平枭的武艺了得,疑似被人追杀,而她不想做那大少爷的妾室,是以,她想劝说他与他们一起逃。


次间的烛火昏黄,阮安耐心地为他拆绷带。


霍平枭的伤势恢复得很好,没出现发炎感染的迹象,且那道伤口基本结了痂。


为了更方便换药,阮安将他的上衣又往左侧扒拉了几下。


男人的身材匀称健美,并不过分贲张剽悍,半身露出的肌理交错数道陈年旧疤,皮肉精悍紧实,无一丝赘余。


阮安又想起在岭南见到他时的场面,怪不得他在穿着那等沉重的铠甲时,也能如天神般英俊。


察觉自己的思绪又要飘远,阮安抿了抿唇,强迫自己专注。


她埋着首,感觉霍平枭好似在垂眼看她,不禁抬起头,正对上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整个换药的过程,他好像连眉头都没蹙半下。


「你不疼吗?」讷讷说罢,阮安立即将小脸儿又埋了回去,视线顺势落於他颈脖上戴的那条形状别致的狼符。


狼符上还镶嵌着一块质地上乘的琥珀,气息似皲裂於炎阳下的松木。


「好疼啊。」他将尾音拖长,慢条斯理地吐出三字,还将呼吸刻意放深几分,似在有意配合她,可那语气却分明没有吃痛的感觉。


这人是在捉弄她。


简短的三个字,却如轻柔羽毛,扰着小姑娘的心绪,但她并没忘记自己的意图,刚要开口向他提起一起逃亡的事,眼角余光却看见窗外倏然闪过一道黑色身影,她扭头看去,就见到紧接着又有数道身手矫健的黑影从屋顶「嗖嗖嗖」地落在了小院外。


阮安瞳孔骤缩,心跳顿了下後,又因恐惧而狂跳不止。


莫非是刘师爷又派了高手来对付他们?


「你待在这儿,我去看看。」霍平枭说罢,单手重新为自己敛好衣物,从矮榻俐落起身,顺手拿过长棍。


男人侧脸的轮廓冷毅,神情未变,可那紧绷的下颔线条和蛰伏着戾气的眼角眉梢,却让阮安感觉到了令人颤栗的森然杀机。


霍平枭阔步出屋後,阮安迈着小步紧跟在後。


她躲於泥墙一角,心跳如鼓,只见十余名身着深栗袍服的青年武者纷纷入室,意料中的打斗场面却未到来,站在她身前的霍平枭也没做任何动作,甚至他竟松了松手中紧握的长棍。


阮安懵住,她观他们姿态,不像是寻常的官兵,正忖着来者身分,却见为首的青年神态万分恭敬,与身後的十余人整齐地颔首作揖。


而这些人接下来说的话,让阮安的眼睛瞪大了好几分——


「属下来迟,见过定北侯。」




另一厢,县令的嫡长子唐禕一脸阴沉地盯着前方不远的茅屋,身後跟了近二十名官兵。


刘师爷还在养伤,一步都走不了,而唐禕这回叫上的人都是他特意挑选的,全是身手最好的官兵。


唐禕养尊处优惯了,夜半山脚又没有抬着滑竿的挑夫,这番上山就费了不少的气力。


身旁的狗腿子很有眼色,立即为他递上水囊,他不耐接过,待饮了些水後,又愤怒地将水囊扔在了地上。


一想到他惦记了那麽久的小美人儿,很可能被那莽夫破了身,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且这第一次办她的地点,还得择在这荒山野岭里,他唐大少爷何曾有过这麽狼狈的时候?


唐禕对着身後的官兵冷声命道:「一会儿进去後,记得先将她那姘头的另一条胳膊也给爷废了!」






「啊——」茅屋外传来唐禕的惨叫,声音格外刺耳,「爷的胳膊!爷的胳膊快断了!」


「这茅屋莫不是遭鬼了?怎麽突然来了这麽多人?」


「大少爷……兴许我们真是撞见鬼了……」


「还愣着做什麽?那小村姑我不尝了!快、快掩护着我赶紧逃!」


屋外,身手高超的北衙禁军皆身轻如燕,如鬼影般来去莫测,唐禕和其余人等被打得吱哇乱叫。


在北衙禁军出现时就察觉到异状,偷偷出来看情况的孙也这时走到阮安身前,对着她挤眉弄眼,兴奋道:「阿姁,那军爷还是个侯爷呐,看来这回绝对不会少给我们诊金。阿姁,你可得管他多要些银子,他可富贵着呢,一点都不缺钱。」


孙也沉浸在即将获得高昂诊金的喜悦中,并未察觉阮安的神情显露了几分失落。


小姑娘很快敛去眉目间的异样,对着孙也和两个满脸讶然的小药童们吩咐道:「你们继续回去抄医书,不许偷懒。」


孙也有些不情愿,可是看阮安认真的样子,还是跟另外两人回屋去了。


茅屋外打斗的声音渐小,唐禕已和其余官兵抱头鼠窜地往山下疯逃,霍平枭则和名唤杨纬的青年在屋内单独议事。


阮安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他们谈话的内容,得知霍平枭不仅有爵位在身,还是嘉州所在的剑南道节度使。


几年前,大骊由府兵制转为了募兵制,各个节度使不仅有兵权,还能管屯田、盐铁等行政事务,权势大到一度让长安的皇帝忌惮。


阮安知道的那些节度使,年岁基本上都过了而立,可霍平枭的年纪,明显才刚过双十。


仅凭在战场上的蛮勇,是绝不能这麽年轻就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但回想当初在岭南初遇时,从霍平枭率领的军队就能看出,这人看似骄矜狂妄,心思却极其缜密,并不刚愎自用,而是有勇有谋。


他不只是个悍勇的战将,还是颇具领袖气质的将领,练兵也很有一套,他带出的大军,阵势严谨,士卒镇静无声,连击的鼓乐、鸣的金锣都极为严整齐密。


思及此,阮安在心中宽慰着自己,虽然自己失了身,但她怎麽也算是霍平枭的救命恩人,这番刘师爷和唐大少爷暂时动不了她,她和孩子们是安全了。


既然今夜已经过关,阮安就回了药堂给村民配药。


杨纬恭敬道:「侯爷,属下已择好驿馆,您今夜就可下山安住。」


阮安拉开木屉,刚要拾捡草药,听罢这话,纤白的小手却僵在了半空。


霍平枭这是……要走了吗?


阮安神情低落地垂下眼,浓长的羽睫在她柔嫩的眼睑处落下阴影,好半晌才将那木屉慢慢推回。


两个药童的户籍还是没个着落,刘师爷在县里那些胥吏中又很有地位,在将来还是会阻她的路子,而刘师爷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要她当唐大少爷的妾,大概就是看准了户籍这件事,要用这个拿捏她。


所以哪怕不要诊金,她也得在颇有权势的霍平枭走前求他帮她将这些事解决。


阮安刚要起身去寻霍平枭,却听男人熟悉且低沉的声音略带疲倦地回杨纬道——


「不必了,在山中养伤更方便。」


她颇为凌乱的心绪,暂被男人的这声不必安抚,近来一直悬而不决的事,也终於有了决断——那日的意外,她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她的身分是村籍平民,霍平枭则是被赐邑封爵的贵族。


虽说大骊并无法令规定王侯公爵一定要娶世家出身的小姐为妻,但谁都清楚,任何婚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


连那县太爷家的嫡长子,都觉得她只配做妾,若将那件事对霍平枭说出来,不是自取其辱吗?


不说,她还不至於那麽难堪。




杨纬跟着霍平枭出屋後,见着一个温温软软、雪肤乌发的小姑娘走到两人身前,不禁一怔。


在长安城里,他见惯了浓妆艳抹、云鬓花娇的贵女和名伶,却甚少见过如阮安这般的美人儿,姑娘有着天然去雕饰的清丽,让他脑海里霎时闪过了三个字——仙、灵、纯。


这时阮安仰起小脸儿看向他们,讷讷道:「我……我去给你烹药。」


霍平枭既是暂时不走,她便准备另寻个时间再同他说药童户籍的事。


「多谢。」


霍平枭低声道完谢,阮安只身进了烹药间。


杨纬看着姑娘娇小的背影,不禁挑起一眉。


他此前虽猜到霍平枭怕是要留在这茅屋,而不是去驿馆住,但当霍平枭亲口将这话说出来後,他还是颇为惊讶。


霍平枭的出身和相貌都过於优越,且他未到加冠之龄就自凭战功被圣上封侯,风头甚至盖过陛下的几个皇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但男人的性情桀骜冷淡,骨子里对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极其淡漠,他无意在姑娘们的芳心上纵火,却还是有无数的名门少女前仆後继地为他如痴如狂。


杨纬在心底数了数那些对他爱而不得、最後哭着闹着要自戕的姑娘们——


刘侍郎家那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二小姐、长平伯家温婉端庄的嫡长女、英国公家千娇百宠的幼女……


这些姑娘们,有哪个不是才色俱佳的世家贵女?


可霍平枭却从不会将视线停驻在她们身上半刻,甚而对那些姑娘掷果盈车的行径表现得极为冷漠,举手投足都透着薄情寡性气质,全长安的人都好奇到底是什麽样的女子才能入了他的眼。


现在,霍平枭似乎是对这貌美的村女起了兴趣,真稀奇。






两日後。


北衙禁军的高手们来去无踪,做事神速,短短几日功夫,就将霍平枭暂居的次间装潢一新。


他们添置了帷幔四垂,平顶大帐的壶门床、髹黑大漆的栅足凭几、两张绳床等许多阮安见都没见过的华贵家俱。


阮安正想着那些人是怎麽将这些家俱搬到半山腰上的,就见孙也迈着小短腿兴奋地朝她方向跑来。


「阿姁,我问过侯爷了,等他们走後,这些家俱全都能留给我们!」


阮安小声斥他,「你别总向人家胡乱索要东西,赶紧将我昨夜配的药送到杏花村去,别耽误了村民治病。」


孙也一想到即将能得到崭新的绳床,连阮安教训他都不觉沮丧,俐落地道了声,「好,我这就去!」


等孙也走後,阮安看向了凭几上那两个食盒。


那些侍从还连夜给霍平枭买了些精致的食物,也给她和孩子们备了同样的一份。


食盒内有鲜嫩可口的椒盐炙鸭、整条去骨白鳞鱼做成的鱼脍、罕见且昂贵的朱红樱桃、烧梨、烤芋、豆馅的透花糍、云雾饼……


有些吃食阮安听都没听过,可今晨却听杨纬对霍平枭道:「侯爷,我们只能寻到这些吃食,还请您将就着用。」


杨纬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没半分恭维或者夸张的意思,让她听着惊讶,但转念一想,霍平枭那样的出身,在衣食住行上自当是样样顶尖。


阮安与孩子们大快朵颐地享用着美食时,也在猜测着霍平枭的心思,觉得他选择留在这儿,绝不仅仅是为了治伤那麽简单。


可阮安虽然好奇,亦深知自己只是救治他的医者,还轮不到她去打探他心中的想法。




未时,日头正盛。


阮安准备去河旁与相熟的几个村妇浣衣,却见孙也坐着村长的牛车,从杏花村归来,男孩满脸红光,笑意盈盈。


阮安的心中渐渐升起不好的念头,赶忙端着木盆,走到那牛车旁,睨了孙也一眼,孙也立即收敛了笑容,用口形向阮安示意,他并没有将霍平枭的身分外泄,她这才松了口气。


村长的牛车上还载了数个木笼,里面装着数只鸡鸭活物,甚而还有几头粉扑扑的猪崽,再往後的木桶里用水养着几尾鲜鱼,雄鸡扑腾着羽翅,鸭子也发出了低嘎的叫声。


阮安对眼前的状况不知所措,一脸懵然。


村长这时牵着咩咩直叫的小羊走到她身前,声音和蔼道:「阮姑娘,你那在长安备考的未婚夫回来寻你,你怎麽也不跟我说一声?」


阮安一头雾水,却不知该从何开始解释。


村里的王大娘和李大娘总喜作媒,想给她介绍适龄的公子,让她早些成婚。


阮安并不想那麽早就嫁人,可面对她们的殷勤,也不好总推脱,於是她编了个故事,说她师傅孙神医在世时给她定了门亲事,那公子的父亲是嘉州的没落官绅。


公子的父亲早年去世,寡母想让他出人头地,便耗尽了全部财力,带着她那「未婚夫」前往长安城置宅,好能更专心地备考。


对於这谎言,村民皆都信以为真,孙也去村里送药时,兴许没对村长说出霍平枭的真实身分,但应当还是透露了他的一些背景。


霍平枭虽然在剑南做节度使,可霍家满门却在长安城,他不算剑南人士,而是长安人……莫非村长是将霍平枭当成了她那莫须有的未婚夫?


阮安刚要开口对村长解释,村长却先她开口,一脸忧色地又道:「这眉山内,可不仅仅只有咱们杏花村一个村子,你也知道石勇参军後,村里再没个像他这样的壮士来护着村民的安危。」


「村长……」


「阮姑娘,这些东西都是村民备给你和你未婚夫婿的新婚贺礼,这以後啊,就拜托你那未婚夫婿接替石勇的位置了。」


「村长!他不是,他不是我……」


「快,帮着阮姑娘将那些鸡鸭猪羊都赶进圈里!」


见着村长不肯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阮安倍感焦急。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兴许是茅屋外的那两次打斗让村民瞧见并告知了村长,可就算村长觉得霍平枭武艺高超,想让他接替石勇,态度也不至於如此急躁,甚至还直接就带着那些「保护费」过来啊……


阮安回身见茅屋内霍平枭又在与杨纬商议事务,也不欲现在就同他说这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准备先去溪涧旁浣衣,谁知到了溪旁已有十余名妇人聚集在一处,妇人们一见到阮安,立即热络地同她寒暄起来。


「阮姑娘来了,我刚洗完衣服,这处水清,正好让给你。」


「阮姑娘,我前阵子去镇里买的皂角特好用,给你留了些,你一会儿试试。」


「嗳,阮姑娘,你那方子真好使,我这睡眠可比几日前好多了。」


溪旁空气清新,阳光明媚,阮安与熟识的几个妇人们聊叙了些话後,便寻了个地界,准备洗衣。


村长的女儿小桃是阮安在村里最好的友人,小桃往她方向走来,面色却有些凝重,似是有话要对她说。


阮安向小桃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讲话。


小桃的脸上终於露出释然,刚要走到阮安身旁,却觉周遭的妇人皆都停止了交谈。


春风吹拂,溪旁青草窸窣微动,阮安抬起头,察觉周遭妇人的视线好似都落在了她身旁,她刚要循着她们视线看去,未料额前忽地一痒,好似有什物从眉心扫拂而过,在她鼻尖停驻,她下意识闭上眼,嗅到淡淡青草香。


「找了你好久。」


霍平枭声音的质感冷且硬,极有辨识度。


午後的炎阳极为刺目,阮安再睁眼,身旁早无小桃身影,她那双盈盈杏眼因迎着光,渐染了抹轻浅的水意。


她只得伸出小手,为自己遮了遮光,视线逐渐清晰,这才发现霍平枭坐在了她身旁。


男人的容貌昳丽却不失冷感,侧脸轮廓偏锐,纵微敛眼睫,仍难掩骄矜锋芒,他指骨分明的长手正捏着一小截青草,并将它慢慢碾於指腹。


阮安一时愕然,他怎麽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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